十夜之夢

關燈
帶到敵方的大将跟前。

     那時候的人,個子都不高,而且每個人都留着長胡子。

    紮着皮帶,挎着棍子一般的刀。

    弓好像是沒有加工過的粗藤做的。

    既沒有上過漆也沒有打磨過,樸素至極。

     敵方的大将,右手握住弓的正中,把那張弓插在草地上,坐在好像放倒了的酒甕上。

    再看他那張臉,鼻子上邊的眼眉很粗,左右連在一起了。

    是那時候當然還沒有剃刀的緣故吧。

     因為自己是俘虜,當然不可能有座位,隻能是在草地上盤腿而坐。

    腳上穿着稻草編的大草靴。

    那年代的稻草靴都很深,矗起來那靴子統要到膝蓋那麼高。

    那長筒的端部總要留出一些多餘的稻草,像穗子那樣下垂着,一走起來就刷拉刷拉地晃動,成了一種裝飾。

     大将用篝火照我的臉,問要死還是要活。

    這是那個時代的風習,對于任何俘虜都要這麼問一問。

    回答要活,那就意味着投降,回答說要死,那就是甯死不屈。

    我隻回答了要死這一句話。

    大将把插在草地的弓扔向前方,刷地一下拔出棍子一般的刀。

    風把已被吹倒的篝火橫着刮來,我把右手叉開五指,成楓葉形,手掌對着大将,舉得高過眼睛。

    這是個&ldquo請等一下&rdquo的手勢。

    大将&ldquo咣啷&rdquo一聲就把刀子收進鞘子。

     那個時代也有戀愛。

    我說,死之前我希望看到我的女人。

    大将說,隻能等你到天亮雞叫之前,所以,必須讓女人在天亮之前趕到這裡才行。

    雞叫以後如果女人不來,我就被處死,再也見不到女人了。

     大将坐下,望着篝火,我把穿着一雙大草靴的兩腳放得規規矩矩地等待女人到來。

    夜漸漸深了。

     架起的篝火常常傳來垮塌的聲音。

    每垮塌一次,那火焰就撲向大将一次。

    他那墨黑的眉毛之下,兩眼閃閃放光。

    過了一陣有人抱來許多新的樹枝扔進火堆。

    工夫不大,火就噼噼啪啪旺起來了,那聲音非常雄壯,仿佛要把暗夜轟走一般。

     這時,女人把拴在後院桴樹上的白馬牽了出來。

    把它的鬃毛撫摸三次之後,飄然躍上它那高高的脊背。

    那是一匹既沒有鞍也沒有蹬的光背馬。

    女人用長長的白腿,踢一下它的大肚子,馬就一溜煙似地跑開了。

    大概有人給篝火又添了木柴,看起來遠處的天空現出微明。

    那馬在黑暗之中朝着這亮的地方飛馳而來。

    它好像從鼻孔噴着兩支火柱一般的高聲鼻息飛奔而來的。

    盡管如此,女人的細腿依舊不停地踢那馬肚子。

    馬的蹄聲仿佛使大地震響似地傳了過來。

    女人的頭發好像風幡一樣,在暗夜中拖着長長的尾巴。

    即使這麼快也不能到達篝火之處。

     這工夫,黑幽幽的道旁忽然之間響起雞啼。

    女人的身體騰空而起,但她兩手仍緊緊控制着缰繩。

    馬的前蹄在堅硬的岩石上留下了蹄痕。

     雄雞又叫了一聲。

     女人&ldquo啊&rdquo地一聲就把勒緊的缰繩放松了,以緻馬失前蹄,和騎馬的人一起向正前方栽下去,掉進巨岩之下的深淵。

     馬蹄的痕迹至今依然留在岩石上,那雞聲是天邪鬼(10)模仿的,不是真正的雞啼。

    這馬蹄痕迹留在岩石上的期間,天邪鬼就是我的敵人。

     第六夜 傳說運慶正在護國寺(11)的山門那裡刻金剛力士(12),純粹為了散步便去了那裡看看,隻見比自己早到的很多人在那裡,不停地即興發表評論。

     山門前三四丈遠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紅松,那樹幹斜着長,樹頭已經把山門頂脊的瓦遮住了,甚至一直伸到高高的天空。

    松樹之綠和朱漆山門之紅兩相映照,看起來很美。

    而且,松樹的位置也很好。

    好像不妨礙觀看山門的左側,它斜着一直長上去,越是往上樹冠的幅度越寬闊,甚至蓋過了整個屋頂,不論怎麼說,确實顯得古樸典雅,使人想起鐮倉時代。

    (13) 但是,看它的人都和我相同,全是明治時代(14)的人。

    其中最多的是人力車夫。

    他們把車放在十字路口等着客人光顧,一定是因為閑得無聊,才站在那看。

     他們都說:&ldquo真夠大的呀。

    &rdquo 有的說:&ldquo這比刻一個人要費事多啦。

    &rdquo 我覺得這話不假,這時卻有一個漢子說:&ldquo嘿,刻哼哈二将?現在還刻哼哈二将麼?我把哼哈二将隻當是古代的啦。

    &rdquo 有的漢子搭話說:&ldquo看着實在強壯,人們都這麼說。

    從前說誰強壯也沒有金剛力士那麼壯。

    的确比日本武尊還壯。

    &rdquo這漢子的話沒頭沒尾,帽子也沒戴,看起來是個很少教養的家夥。

    運慶對于看熱鬧者的評頭品足概不介意,照舊揮錘運鑿,毫不理睬。

    他爬到高處,細雕哼哈二将的臉部。

     運慶腦袋上頂着一個小小的類似古代黑禮帽一般的東西。

    把素袍還是别的什麼簡直令人分辨不清的衣服又肥又大的袖子掖在背後。

    那身打扮實在夠古老的了。

    和那些喧嚣不已的看熱鬧的人們對比,的确很不協調。

    我不由得想,運慶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我邊想着這簡直不可思議的事,邊湊上前去觀看。

     别人認為運慶其人不可思議,怪模怪樣,然而運慶卻似乎一概不予理會,隻是拼命地雕刻。

    一個年輕漢子扭頭對我說: &ldquo名不虛傳,畢竟是運慶。

    眼裡沒有我們,以為天下的英雄隻有自己和金剛力士。

    值得佩服。

    &rdquo如此這般地誇獎一番。

     我覺得這些話很有趣,便朝那年輕漢子看了一眼,于是他以為機不可失地說: &ldquo看那鑿子和錘子的用法,達到了大自在的妙境。

    &rdquo 運慶現在把塑像的粗眉毛稍加擡高,以及橫向雕透,鑿子刃不是豎着而是斜着,用錘子從上面打。

    把很硬的木頭削去一層,厚厚的木屑随錘聲立即迸飛,鼻翅一掙大,憤怒的鼻子側面形象立刻顯現出來。

    那刀法實在大膽,毫無顧慮,而且看起來好像沒有一點點疑念。

     &ldquo實在了不起,随便用鑿子就随心所欲地刻出眼眉和鼻子來。

    &rdquo我自言自語地說。

    聽了我的話,方才那個年輕漢子就說: &ldquo哪裡哪裡,他不是用鑿子鑿出眼眉和鼻子。

    像那樣的眼眉和鼻子本來是埋在木頭裡的,是他用鑿子、錘子和他的力量,把它從木頭裡挖出來的。

    好像從土裡挖石頭,所以準确無誤。

    &rdquo 我這時候才想起,雕刻本來就是這樣的。

    如果确實如此,那就是無論誰都能辦到的事了。

    于是,忽然之間自己也想雕刻金剛力士像試試看了,便不再看熱鬧而趕快回了家。

     從工具箱裡拿出鑿子錘子,到後院一看,前些日子被暴風刮倒的橡樹本來打算作木柴用的,讓鋸木工人鋸成尺寸合适的木塊,堆積很多很多。

     我選了最大的一塊,幹勁十足地雕刻起來。

    很不幸,連金剛力士的影子也沒有。

    下一個同樣運氣不佳,沒有雕出個像樣的東西。

    第三個也沒雕成金剛力士。

    我把木柴垛的木柴從一端開始雕起,但結果沒有一個像一樣的。

    我終于醒悟,明治年代的木頭裡根本沒有藏着金剛力士,因此我也大緻明白了運慶之所以活到今天的理由。

     第七夜 不論怎麼說,我坐的是條大船。

    這條船每日每夜不停地噴着黑煙破浪前進。

    那聲音是雄壯的。

    但是,不知道它去哪裡。

    從波濤的後面升起光芒四射的火紅太陽,剛剛升到帆樯頂上來,不知不覺之中,它就把一條大船趕過去了。

    然後又是通紅通紅地一下子沉到海底去。

    每一次都是在蒼浪起伏的地方呈現翻滾不已的蘇枋(15)之色。

     有一次我攔住一位船上的人問他: &ldquo這船是朝西走的麼?&rdquo 船上的這條漢子面露驚奇神色,注視了我一陣,然後反問我: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因為它好像追蹤落日嘛!&rdquo 船上的人哈哈大笑。

    然後朝前邊去了。

     傳來唱古老民謠的聲音,歌中唱到:&ldquo西去的太陽,它的終點是東方?果然是這樣?東邊出來的太陽,它的老家是西方?果然是這樣?身在波濤上,枕着橹,夢黃粱。

    流向遠方!&rdquo到了船頭一看,隻見許多水手聚在一起,正在拉又粗又長的帆纜。

     我很發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上陸,而且也不知道去哪裡。

    隻知道,船冒着黑煙破浪前進。

    那波浪很遼闊,無邊無際,一片蒼茫。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