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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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思議的隻是他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瞎了，當了小和尚。
我問他，你的眼睛什麼時候瞎的？他回答說：什麼呀，很早以前就瞎了。
那聲音的确是孩子的語聲，但是說話的口氣跟大人沒有兩樣。
而且沒有尊卑長幼之别，完全對等。
左右兩側是一片青翠的稻田，道路很窄。
鹭的影子常常投下暗影，一掠而過。
&ldquo該薅秧了！&rdquo他在我的脊梁背上這麼說。
&ldquo你怎麼知道？&rdquo我扭過頭問他。
他回答說：&ldquo這不明擺着麼，鹭不是叫了麼？&rdquo 這時，鹭果然叫了兩聲。
雖然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卻有些害怕了，背着這麼一個家夥，将來會怎樣，實難預料。
我想找個地方把他扔掉，想到這裡朝對面一望，隻見前面幽幽黑暗之中，有一片大樹林，心想，這個地方嘛&hellip&hellip剛這麼一想，脊梁上就&ldquo哼&rdquo地一聲笑了。
&ldquo笑什麼？&rdquo 這孩子沒有回答我的問話，隻是問道： &ldquo爸爸，沉麼？&rdquo &ldquo不沉！&rdquo我這麼回答了一句。
他接着說： &ldquo現在就開始沉了！&rdquo 我把那片樹林當作目标朝它走去。
農田裡的路沒個章法，彎彎曲曲，很難信步前行。
過了一陣之後，我就動搖了。
我叉開腿站着，暫時歇一歇腳。
&ldquo這裡應該是有塊石頭的嘛。
&rdquo小家夥這麼說。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
有一塊八寸方角高可達腰部的石頭矗在那裡。
正面寫着：向左去日下窪(6)，向右去崛田原(7)。
雖然天暗下來了，但是那上面的紅字卻看得很清楚。
那紅字是蝾螈肚皮那種紅色。
&ldquo往左走好吧！&rdquo小家夥這樣命令我。
我往左一看，隻見原處的那片樹林把它黑黑的影子從高高的天空抛到我們頭上來了。
我稍有躊躇。
&ldquo用不着操心！&rdquo小家夥又說話了。
我無可奈何隻好朝樹林走去。
我心裡想，本來是個瞎子嘛，偏偏什麼都知道。
與此同時，我順着一條路來到樹林跟前時，脊梁上的孩子說：&ldquo瞎子實在不方便，這可不行啊！&rdquo &ldquo所以我才背着你嘛，這不挺好麼？&rdquo &ldquo讓你背着我，實在對不起，可是淨挨别人騙也真夠受的。
甚至還挨老爹的騙可就更吃不消了。
&rdquo 我算煩透了，我心裡想趕快進那樹林好把他扔掉，于是加快了腳步。
&ldquo再走一會兒就能明白。
恰好是這樣的晚上。
&rdquo我脊梁上的家夥自言自語地這麼說。
&ldquo什麼？&rdquo我用聽來緊張的聲音問他。
&ldquo是什麼，不是早就知道麼？&rdquo孩子以嘲笑的口氣這樣回答。
于是他擺出了究竟是什麼業已了然于胸的氣勢，但是還不能說一清二楚。
可以想象，他隻是知道這樣的晚上發生的事，這樣，再稍微往前走一會兒他就能明白現在發生的事了。
因為他一旦明白就不得了，所以還是必須在他沒有明白過來時趕快扔掉求得放心才好。
這麼一想，我腳下就越來越快了。
雨早就下起來了。
路也漸漸暗下來。
差不多處在夢境之中。
隻是脊梁上的小孩子把我纏住，這孩子對于我的過去、現在、将來一概了如指掌，像個分毫不差照出本人面貌的鏡子一般發着光，而且他還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個瞎子。
我真受不了啦。
&ldquo這裡！這裡！正好在那杉樹根那裡。
&rdquo 小孩子的語聲在雨中聽得清清楚楚。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樹林。
我看見，前面一尋(8)之遙，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就是小家夥所說的杉樹。
&ldquo爸爸，就是杉樹根那裡吧。
&rdquo &ldquo嗯，對！&rdquo我不由得這樣回答他。
&ldquo是文化五年(9)龍年吧？&rdquo 我想起，似乎的确是文化五年龍年。
&ldquo從你把我殺掉以來正好百年啦。
&rdquo 不管我是否聽到這句話，此時的我确實忽然想起，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的辰年，一個這麼黑黑的夜裡，在這杉樹之下殺了一個瞎子。
當我發覺自己是個殺人者的時候，脊梁上的孩子突然沉得像個石雕地藏菩薩一樣了。
第四夜 在寬敞的堂屋正中擺上類似夏夜乘涼用的長凳，在它的周圍放上小折凳。
乘涼用的長凳閃爍着黑光。
角落裡放一張方形餐桌，老爺子獨自一人在喝酒。
下酒菜好像是醬肉。
老爺子幾杯下肚之後，那張臉通紅通紅了，而且滿面紅光，再也看不到臉上什麼地方有皺紋。
隻是滿頭白發才看得出這是一個老人。
盡管我還是個孩子，可是我私下裡想：這老爺子多大年紀了？這時，提着水桶從後院接水回來的老闆娘一邊用圍裙擦着手一邊問： &ldquo老爺子多大年紀了？&rdquo老爺子把滿口大嚼的醬肉咽下去之後說： &ldquo究竟多大年紀，忘啦！&rdquo一句話就把問的主兒打發了。
老闆娘把擦過的手插進細腰帶之間，站在一旁看着老爺子的面孔。
老爺子把飯碗那麼大的杯子裡的酒一口氣喝幹，然後從那白胡須中間&ldquo呼&rdquo地一下噴出一口悠悠長氣。
這時老闆娘問道：&ldquo老爺子家在哪裡？&rdquo 老爺子那口長氣籲到這時戛然打住，他說：&ldquo肚臍的裡邊。
&rdquo 老闆娘仍然把手插在細腰帶中間問道：&ldquo上哪去呀？&rdquo 于是老爺子又拿起飯碗一般大的大杯&ldquo咕咚&rdquo一下喝光了熱酒，還像上一次那樣&ldquo噓&rdquo地一下呼出一口長氣，然後說： &ldquo到那邊去！&rdquo &ldquo照直走麼？&rdquo老闆娘這麼問的時候，老爺子呼出的那口氣，透過紙窗，穿過柳樹下邊，直奔河灘去了。
老爺子來到門口，我也跟在他後面出來了。
老人腰上吊着一個小葫蘆。
一個四方箱子斜吊在肩頭挎在腋下。
下身穿一條淺黃色細筒褲，上身是一件淺黃色半截袖上衣。
隻有水鞋是純黃色的。
那雙水鞋看起來好像是皮革做的。
老爺子直奔柳樹而來。
柳樹下面有三四個孩子。
老爺子微笑着從腰上拿下淺黃色的布手巾，把它精心地擰成細條，然後把它放在地面的正中間，而且在布手巾的周圍畫了一個大圓圈。
最後從挎在肩上的箱子裡拿出黃銅做的賣麥芽糖小販吹的笛子。
&ldquo現在就讓那布手巾變成蛇，看仔細了吧，看仔細了吧。
&rdquo他重複了兩遍。
孩子們拼命地看着那手巾。
我也看着它。
&ldquo記住，看仔細了，看仔細了。
&rdquo老爺子邊說邊吹笛子，而且在那圓圈上轉着圈跑。
我隻注意那布手巾，但那布手巾依舊紋絲不動。
老爺子的笛子吹個不停，而且在那圓圈上轉了許多圈。
好像穿着草鞋用腳尖走路一般，好像蹑足而行一般，也好像對那手巾打怵似的，圍着那布手巾轉。
他最後叨咕的是： &ldquo現在就變，一變成蛇， 一定能變，笛子吹響。
&rdquo 他這樣唱着，終于來到河岸。
我想，因為既沒有橋，也沒有船，他大概在這兒歇歇腳，讓大家看看箱子裡的蛇吧。
可是沒料到老爺子下河趟水了。
開始的時候水深隻到膝蓋，漸漸到了腰，然後到了胸部，最後竟然看不見人了。
而老爺子一直唱着： &ldquo到了深處，到了夜裡，成了直線。
&rdquo 他邊唱邊走，照直走下去。
而且連胡子、面孔、腦袋、頭巾，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見了。
我想，老爺子上了對岸的時候，就會讓我們看到蛇吧，于是就站在風吹蘆葦刷刷作響的地方，獨自一人等了很久很久，但是他始終沒有上岸。
第五夜 做了這樣的夢。
不論什麼都是古老的，可以認為古老到近乎神代的事了。
因為自己帶兵出戰，時運不濟以緻敗北，并被對方活捉，被
我問他，你的眼睛什麼時候瞎的？他回答說：什麼呀，很早以前就瞎了。
那聲音的确是孩子的語聲，但是說話的口氣跟大人沒有兩樣。
而且沒有尊卑長幼之别，完全對等。
左右兩側是一片青翠的稻田，道路很窄。
鹭的影子常常投下暗影，一掠而過。
&ldquo該薅秧了！&rdquo他在我的脊梁背上這麼說。
&ldquo你怎麼知道？&rdquo我扭過頭問他。
他回答說：&ldquo這不明擺着麼，鹭不是叫了麼？&rdquo 這時，鹭果然叫了兩聲。
雖然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卻有些害怕了，背着這麼一個家夥，将來會怎樣，實難預料。
我想找個地方把他扔掉，想到這裡朝對面一望，隻見前面幽幽黑暗之中，有一片大樹林，心想，這個地方嘛&hellip&hellip剛這麼一想，脊梁上就&ldquo哼&rdquo地一聲笑了。
&ldquo笑什麼？&rdquo 這孩子沒有回答我的問話，隻是問道： &ldquo爸爸，沉麼？&rdquo &ldquo不沉！&rdquo我這麼回答了一句。
他接着說： &ldquo現在就開始沉了！&rdquo 我把那片樹林當作目标朝它走去。
農田裡的路沒個章法，彎彎曲曲，很難信步前行。
過了一陣之後，我就動搖了。
我叉開腿站着，暫時歇一歇腳。
&ldquo這裡應該是有塊石頭的嘛。
&rdquo小家夥這麼說。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
有一塊八寸方角高可達腰部的石頭矗在那裡。
正面寫着：向左去日下窪(6)，向右去崛田原(7)。
雖然天暗下來了，但是那上面的紅字卻看得很清楚。
那紅字是蝾螈肚皮那種紅色。
&ldquo往左走好吧！&rdquo小家夥這樣命令我。
我往左一看，隻見原處的那片樹林把它黑黑的影子從高高的天空抛到我們頭上來了。
我稍有躊躇。
&ldquo用不着操心！&rdquo小家夥又說話了。
我無可奈何隻好朝樹林走去。
我心裡想，本來是個瞎子嘛，偏偏什麼都知道。
與此同時，我順着一條路來到樹林跟前時，脊梁上的孩子說：&ldquo瞎子實在不方便，這可不行啊！&rdquo &ldquo所以我才背着你嘛，這不挺好麼？&rdquo &ldquo讓你背着我，實在對不起，可是淨挨别人騙也真夠受的。
甚至還挨老爹的騙可就更吃不消了。
&rdquo 我算煩透了，我心裡想趕快進那樹林好把他扔掉，于是加快了腳步。
&ldquo再走一會兒就能明白。
恰好是這樣的晚上。
&rdquo我脊梁上的家夥自言自語地這麼說。
&ldquo什麼？&rdquo我用聽來緊張的聲音問他。
&ldquo是什麼，不是早就知道麼？&rdquo孩子以嘲笑的口氣這樣回答。
于是他擺出了究竟是什麼業已了然于胸的氣勢，但是還不能說一清二楚。
可以想象，他隻是知道這樣的晚上發生的事，這樣，再稍微往前走一會兒他就能明白現在發生的事了。
因為他一旦明白就不得了，所以還是必須在他沒有明白過來時趕快扔掉求得放心才好。
這麼一想，我腳下就越來越快了。
雨早就下起來了。
路也漸漸暗下來。
差不多處在夢境之中。
隻是脊梁上的小孩子把我纏住，這孩子對于我的過去、現在、将來一概了如指掌，像個分毫不差照出本人面貌的鏡子一般發着光，而且他還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個瞎子。
我真受不了啦。
&ldquo這裡！這裡！正好在那杉樹根那裡。
&rdquo 小孩子的語聲在雨中聽得清清楚楚。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樹林。
我看見，前面一尋(8)之遙，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就是小家夥所說的杉樹。
&ldquo爸爸，就是杉樹根那裡吧。
&rdquo &ldquo嗯，對！&rdquo我不由得這樣回答他。
&ldquo是文化五年(9)龍年吧？&rdquo 我想起，似乎的确是文化五年龍年。
&ldquo從你把我殺掉以來正好百年啦。
&rdquo 不管我是否聽到這句話，此時的我确實忽然想起，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的辰年，一個這麼黑黑的夜裡，在這杉樹之下殺了一個瞎子。
當我發覺自己是個殺人者的時候，脊梁上的孩子突然沉得像個石雕地藏菩薩一樣了。
第四夜 在寬敞的堂屋正中擺上類似夏夜乘涼用的長凳，在它的周圍放上小折凳。
乘涼用的長凳閃爍着黑光。
角落裡放一張方形餐桌，老爺子獨自一人在喝酒。
下酒菜好像是醬肉。
老爺子幾杯下肚之後，那張臉通紅通紅了，而且滿面紅光，再也看不到臉上什麼地方有皺紋。
隻是滿頭白發才看得出這是一個老人。
盡管我還是個孩子，可是我私下裡想：這老爺子多大年紀了？這時，提着水桶從後院接水回來的老闆娘一邊用圍裙擦着手一邊問： &ldquo老爺子多大年紀了？&rdquo老爺子把滿口大嚼的醬肉咽下去之後說： &ldquo究竟多大年紀，忘啦！&rdquo一句話就把問的主兒打發了。
老闆娘把擦過的手插進細腰帶之間，站在一旁看着老爺子的面孔。
老爺子把飯碗那麼大的杯子裡的酒一口氣喝幹，然後從那白胡須中間&ldquo呼&rdquo地一下噴出一口悠悠長氣。
這時老闆娘問道：&ldquo老爺子家在哪裡？&rdquo 老爺子那口長氣籲到這時戛然打住，他說：&ldquo肚臍的裡邊。
&rdquo 老闆娘仍然把手插在細腰帶中間問道：&ldquo上哪去呀？&rdquo 于是老爺子又拿起飯碗一般大的大杯&ldquo咕咚&rdquo一下喝光了熱酒，還像上一次那樣&ldquo噓&rdquo地一下呼出一口長氣，然後說： &ldquo到那邊去！&rdquo &ldquo照直走麼？&rdquo老闆娘這麼問的時候，老爺子呼出的那口氣，透過紙窗，穿過柳樹下邊，直奔河灘去了。
老爺子來到門口，我也跟在他後面出來了。
老人腰上吊着一個小葫蘆。
一個四方箱子斜吊在肩頭挎在腋下。
下身穿一條淺黃色細筒褲，上身是一件淺黃色半截袖上衣。
隻有水鞋是純黃色的。
那雙水鞋看起來好像是皮革做的。
老爺子直奔柳樹而來。
柳樹下面有三四個孩子。
老爺子微笑着從腰上拿下淺黃色的布手巾，把它精心地擰成細條，然後把它放在地面的正中間，而且在布手巾的周圍畫了一個大圓圈。
最後從挎在肩上的箱子裡拿出黃銅做的賣麥芽糖小販吹的笛子。
&ldquo現在就讓那布手巾變成蛇，看仔細了吧，看仔細了吧。
&rdquo他重複了兩遍。
孩子們拼命地看着那手巾。
我也看着它。
&ldquo記住，看仔細了，看仔細了。
&rdquo老爺子邊說邊吹笛子，而且在那圓圈上轉着圈跑。
我隻注意那布手巾，但那布手巾依舊紋絲不動。
老爺子的笛子吹個不停，而且在那圓圈上轉了許多圈。
好像穿着草鞋用腳尖走路一般，好像蹑足而行一般，也好像對那手巾打怵似的，圍着那布手巾轉。
他最後叨咕的是： &ldquo現在就變，一變成蛇， 一定能變，笛子吹響。
&rdquo 他這樣唱着，終于來到河岸。
我想，因為既沒有橋，也沒有船，他大概在這兒歇歇腳，讓大家看看箱子裡的蛇吧。
可是沒料到老爺子下河趟水了。
開始的時候水深隻到膝蓋，漸漸到了腰，然後到了胸部，最後竟然看不見人了。
而老爺子一直唱着： &ldquo到了深處，到了夜裡，成了直線。
&rdquo 他邊唱邊走，照直走下去。
而且連胡子、面孔、腦袋、頭巾，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見了。
我想，老爺子上了對岸的時候，就會讓我們看到蛇吧，于是就站在風吹蘆葦刷刷作響的地方，獨自一人等了很久很久，但是他始終沒有上岸。
第五夜 做了這樣的夢。
不論什麼都是古老的，可以認為古老到近乎神代的事了。
因為自己帶兵出戰，時運不濟以緻敗北，并被對方活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