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時的遐想

關燈
完了。

    我坐火車前往盧加諾,在索倫哥呆了幾星期,到處尋找房子,最後在蒙太格諾拉村找到了卡薩·卡摩采别墅,并于一九一九年五月遷進了這座别墅。

    我隻從伯爾尼運來書桌和全部書籍,因為其餘家具全都是租賃的。

    這裡是我迄今所住房子中的最後一幢房子,一共住了十二年,最初四年是整年居住,後來就每年隻在溫暖的季節裡來住。

     如今我又要和這幢漂亮得驚人的房子告别了,這幢房子對我有重要的意義,從某些方面來說,它是我生平居住過的房子中最别緻、最漂亮的房子。

    其實我在這裡一無所有,我也沒有占用整幢房子,隻租用了四間房間中的一間小的,因為我現在不再是房屋主人和一家之長了,既沒有房産、孩子,也沒有仆人了,不再需要呼喚狗和照料花園了。

    我現在是一個可憐的、一貧如洗的文人,一個衣衫褴褛、令人生疑的陌生人。

    我依靠牛奶、米飯和通心面為生,衣服也都破了,秋天時,從樹林裡采些栗子等果實回家當作晚餐。

    但是很幸運,這次嘗試是成功的,盡管這些年代生活十分困難,卻過得很美好,有成果。

    我好似從噩夢中覺醒過來&mdash&mdash前幾年的生活真是一場持續很久的噩夢&mdash&mdash我盡情吸取自由、空氣、陽光,享受孤獨和工作的樂趣,第一個夏天裡我就寫了《克萊因和瓦格納》以及《克林格梭爾》,解除了内心的緊張不安,使我得以在冬天時開始寫作《悉達多》。

    就這樣,我沒有消沉下去,我再度振作起來,全力投入工作,證明了自己還有工作和集中精神的能力。

    這一場戰争并沒有如我自己所害怕的那樣,把我的精神搞垮。

    戰争的幾年中,倘若沒有許多朋友一直忠誠地給予援助,我也許在物質上不能維持很久,工作也會無法開展。

    沒有溫特圖爾那位朋友的支持,沒有親愛的西阿邁森一家人的幫助,我的情況将會更糟,柯諾·阿米特對我的交情更是深厚,他收留了我的兒子布魯諾。

     于是我在卡薩·卡摩采住了十二年,關于這座房子和花園的情景,我在《克林格梭爾》和其他作品中都作了描寫。

    我曾十多次替這所房子畫素描,我腦子裡一直在探索它那複雜而奇特的外形。

    特别是在最後兩個夏天,我為了向它告别,曾從遊廊、窗口、陽台各個角度描繪了它的各種景色,尤其是一些美得驚人的角隅和花園裡的矮牆。

    這座豪華的住宅是摹仿巴洛克式獵宮建築的。

    七十五年前由一位台新納爾州的建築師所設計,除我以外還有許多人租用過房間,可是沒有人像我住得這麼久,我還相信,沒有人像我這麼愛它,對着它微笑,并且把它看成是第二故鄉。

    整個建築充滿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活潑生動的趣味,它克服了許多地形上的不足,使自己這座既莊嚴、又滑稽的住宅具有豐富多彩的外貌。

    房屋正門前有一道富麗堂皇的、具有舞台色彩的華貴石階通往花園,花園裡有許多平台,其間點綴着台階、斜坡和矮牆,一直向下深入到一個峽谷裡。

    花園内所有的南方樹木都長得極其茂盛,它們盤根錯節,身上爬滿了紫藤和松蘿。

    住宅本身幾乎完全為村莊所掩蔽。

    從山谷往上看,它那台階形的山牆和小鐘樓高高聳立在甯靜的林脊上,完全就像是艾興多夫小說中的一所鄉村宅邸。

     十二年中,這裡也有些變化,不僅是我的生活,而且連屋子和花園也有所變化。

    花園深處那棵莊嚴的老洋蘇木,是當時我所見到的最大的樹木,每年的五月上旬到六月間它總是繁花似錦,而在秋、冬兩季則以紫紅色的莢子呈現出一派奇特的風貌,這麼一棵大樹卻在一個深秋的夜裡為飓風吹倒了。

    我在《克林格梭爾》中寫到的那棵巨大的夏木蘭樹就生長在我的小陽台前,它那幽靈似的白花幾乎伸進了我的房間,有一年卻在我離家外出時被砍伐了。

    當我隔了很長時候,從蘇黎世轉回家時,發現我家原來那扇頂呱呱的大門真真實實地不見了,卻築起了一堵矮牆,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好似在夢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他們事先也不和我打個招呼,便作了上述改建工作。

    不過這一改動倒也了卻了我的煩惱,我進出自由,比從前更為方便了,因為我不是這裡的主人和家長,而隻是一個單身漢而已。

    我在經曆了巨大的災難後,在這裡度過了痛苦的艱難歲月,有時候我常常完全忘卻自己的職務,許多年中我聽任自己沉溺于孤獨的最深處,也忍受着孤獨帶來的痛苦,我寫了許多詩,繪了許多畫,吹着自我安慰的肥皂泡,就像我青年時期遇到麻煩而别無其他辦法時所做的那樣。

    為了向這幢房子表示感謝,我常常歌頌它,為它畫像,想方設法地報答它,報答它過去所贈給我的。

     倘若我永遠停留在孤獨狀态之中,我就不可能再找到一個生活伴侶,那麼我大概也永遠不會再離開這座卡摩采住宅了,盡管這所房子對一個年事漸長、身體漸弱的老人來說有許多不便之處。

    我曾在這所童話般的房子裡忍受過嚴酷的寒冷和其他種種痛苦。

    因而後來幾年中我腦子裡常常出現下列想法,卻從未真的下決心去做:我要不要再搬一次家,再買一幢房子,或者租一幢房子,或者幹脆自己再蓋一幢,新房子可以讓我的老年過得更為舒适、更為健康。

    但是這些僅隻是希望和想法而已,從沒有付諸實施。

     這時這個美麗的童話般的奇迹發生了:一九三〇年一個春天的黃昏,我和一些朋友坐在蘇黎世的&ldquo拱門&rdquo裡閑聊,話題轉到房子和建築問題時,我也提到了不時出現的關于房子的想法。

    這時B先生突然笑着對我說道:&ldquo你是該有房子啦!&rdquo 我當時認為這不過是一句笑話,是酒喝多了以後的一個善意的笑話。

    但是這個笑話後來卻成了真事,我們當時認為開玩笑、夢幻似的房子現在已告落成,房子又寬敞又美麗,足夠我後半輩子享用。

    我精心安排,反複布置,以供我終身之用,這個&ldquo終身&rdquo這回大概可以肯定無疑了。

     有關新屋的故事要留待以後再寫,因為現在才住進去。

    今天還輪不到描寫它。

    我們要和大家碰杯,我們要用目光向所有給予我們幫助的朋友表示謝意。

    我們要為他們,也為我們的新屋幹杯。

     *** (1) 普拉希特利斯(Praxiteles),四世紀希臘雕塑家,《海爾米斯和酒神的嬰兒》是他的著名作品,這裡描寫的塑像當然是複制品。

     (2) 雅各布·布克哈特(1818&mdash1897),瑞士曆史學家,尤以關于文化和藝術史的研究著作聞名于世。

     (3) 艾米爾·斯特勞斯(1845&mdash1903),瑞士書商和出版商,黑塞的私人朋友。

     (4) 約翰·羅斯金(1819&mdash1900)和威廉·莫利斯(1834&mdash1896),均為英國作家,改良主義者,主張建立理想社會。

     (5) 霍哥·巴爾(1886&mdash1927),德國作家、批評家,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也曾避居瑞士,成為黑塞的好友。

    這裡說的是巴爾寫的一本書《赫爾曼·黑塞,他的生活和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