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與瓦格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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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理解什麼?也許她會愛他,很快就會愛上,也許她會與他共同生活,可這和與他妻子生活又有什麼兩樣?他不會帶着最真摯的情感越來越孤獨嗎? 特萊希娜打斷了他的沉思。

    她站在他身邊把一小捆錢塞在他手裡。

     &ldquo您給我保管着,一會兒見。

    &rdquo 過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有多長時間,她又走過來把錢要了回去。

     她輸了,他想道,謝天謝地!希望她馬上就賭完。

     午夜剛過她來了,很快樂,有些興奮。

     &ldquo好吧,我不賭了。

    您這個可憐人肯定累了。

    我們回去前不想再吃點什麼嗎?&rdquo 餐廳裡他們吃了肉絲雞蛋和水果,喝了香槟酒。

    克萊因清醒了,變得很有興緻。

    女舞蹈演員也變了,興高采烈,處于一種甜蜜的微醉狀态中。

    她看見并知道自己俏麗,衣着漂亮,感到了鄰桌的男人們投過來的目光,連克萊因也感到了變化,又一次看到妩媚與可愛的誘惑力包封了她,又一次聽到她嗓音中有挑釁與性感的聲調,又看到她手臂白淨,玉潤的脖子從衣服花邊裡露了出來。

     &ldquo您也赢了許多嗎?&rdquo他笑着問。

     &ldquo還行,還不是大彩,大約有五千。

    &rdquo &ldquo好了,這是一個挺漂亮的開端。

    &rdquo &ldquo是的,我當然再繼續下注,下一次。

    可這還不是正式的。

    一定會大來一次,不是這樣小來來。

    &rdquo 他想說:&ldquo那您也不必小來來,而應傾其所有。

    &rdquo但他沒說,而是和她碰了杯,為大走好運幹杯,他笑着繼續聊天。

     姑娘快樂時多漂亮、健康、單純啊!一小時前她還站在賭桌旁,面容嚴肅,憂慮,滿臉皺紋,氣勢洶洶,心裡計算着。

    現在她看上去好像從來沒有憂慮過似的,好像她對金錢,賭博,買賣一無所知,好像她隻懂得歡樂,奢華以及在生活閃光的表面毫不費力地漂浮。

    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摻假嗎?連他自己都笑了,也很快活,也在從愉快的目光中追求歡快與愛情,然而此時他身上的一個人不相信這一切,用懷疑與嘲諷的态度看着這一切。

    别人不是這樣嗎?哎,人們了解他人太少,令人絕望地少!人們在學校裡學到了可笑戰役的上百個年份和可笑的老國王的名字,人們天天讀到關于稅收或巴爾幹的文章,可關于人卻一無所知!如果鐘不響了,如果爐子冒煙,如果一台機器裡的齒輪停止了工作,人們馬上就知道毛病在哪兒,積極地去找,找到毛病後知道如何修理。

    可卻不知道我們身上的東西,那根秘密彈簧,唯有它才賦予生活以意義,我們身上的東西是唯一有生命力的,唯有它能夠感受快樂與苦難,追求幸福,體驗幸福,人們不熟知這東西,對此什麼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而一旦它病了,則無法治愈。

    這不是很荒唐嗎? 當他和特萊希娜邊喝酒邊談笑風生時,這些問題在他靈魂其他區域時起時落,一會兒意識到,一會兒又意識不到。

    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飄浮在無把握中。

    假如他能知道一點有多好:别人是否也是這樣缺乏信心,這樣窘迫,快樂包含着絕望,必須思考,必須提問,或者唯獨他,怪人克萊因才這樣? 他發現了一點,在這一點上他和特萊希娜是有區别的,在這一點上她與他不同,她天真,粗犷健康。

    像所有人一樣,這個姑娘總是本能地寄希望于未來,明天,後天乃至永遠,他自己過去也是如此。

    否則她能來賭,把錢看得如此重嗎?然而,他深深地感到在這點上他是兩樣的。

    對他來說每種感覺,每種思想的後面都有一扇大門敞開的,通向虛無。

    也許他因恐懼,因對許多事情有恐懼,對精神錯亂,警察,失眠,也對死亡有恐懼而痛苦。

    但讓他感到恐懼的一切同時也是他所渴望,所企盼的,他對苦難,對沉落,對被追蹤,對瘋狂與死亡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與好奇。

     &ldquo可笑的世界,&rdquo他自言自語道,但他指的不是周圍的世界,而是内心世界。

    他們邊聊邊離開了大廳與房子,在慘淡的路燈下來到沉睡中的湖岸,不得不叫醒船工。

    要等一會兒船才能開,他們倆并肩站着,一股魔力把他們從賭場的燈光和形形色色社交人群中一下子置于夜幕下被人遺棄的岸邊那幽黑的靜谧中,那邊的笑容還挂在熱乎乎的嘴唇上,這裡已冷冰冰地觸摸到了黑夜,困勁的來臨,對孤獨的恐懼。

    他倆的感覺是相同的。

    倏忽間他們手拉起了手,困惑尴尬地對着黑暗微笑,一個人顫栗的手指在另外一個人的手和胳膊上摩挲着。

    船工喊了一聲,他們上了船,坐到船艙裡,他使勁抓住她,把金黃色沉甸甸的頭攬了過來,爆發一陣灼熱的狂吻。

     她掙脫了他,坐起來問: &ldquo我們是不是很快再來這邊?&rdquo 情欲沖動中他忍不住暗自笑了。

    她在這種情況下還想着賭博,想再來繼續做她的生意。

     &ldquo随便你什麼時候來,&rdquo他讨好地說,&ldquo明天,後天,你想哪天來就哪天來。

    &rdquo 當他感到她的手指在他脖頸上撫玩時,對夢中複仇女人用指甲抓他喉嚨時那可怕的感覺的回憶又掠過了他的心頭。

     &ldquo現在她該把我猛地殺掉,這樣做是對的,&rdquo他強烈地想道,&ldquo或者我殺了她。

    &rdquo 他的手搜尋着,攏住她的胸乳,暗自竊笑。

    他不能區分什麼是快樂什麼是苦難。

    連他的快感,擁抱這個漂亮強健的女人的強烈渴望幾乎都無法與恐懼區别開來,他像被判處死刑的人企盼斬刀一樣企盼着快樂與恐懼。

    兩者都有了,燃燒的快感與絕望的悲傷,兩者在燃燒,兩者在熾熱的恒星中閃現,兩者給人以溫暖,兩者能置人于死地。

     特萊希娜靈巧地擺脫了他膽大妄為的親吻,緊緊抓住他的兩隻手,眼睛湊到他眼前,仿佛神不守舍地輕聲說道:&ldquo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為什麼我會愛上你?為什麼有某種東西把我引到你身邊?你已經老了,也不英俊,這是怎麼回事兒?聽着,我的确相信你是一個罪犯。

    你不是嗎?你的錢不是偷的嗎?&rdquo 他想掙脫她的手:&ldquo别說了,特萊希娜!所有的錢都是偷的,所有的财産都是不義之财。

    這難道重要嗎?我們大家都是罪人,我們大家都是罪犯,隻因為我們活着。

    這難道重要嗎?&rdquo &ldquo哎呀,那麼什麼重要呢?&rdquo她驚叫起來。

     &ldquo重要的是我們把這個酒喝幹,&rdquo克萊因慢悠悠地說,&ldquo其他的都不重要。

    也許這杯酒不會再有了。

    你想來和我一起睡覺嗎?或者我能到你那裡去嗎?&rdquo &ldquo到我這兒來吧,&rdquo她輕聲說。

    &ldquo我怕你,但還得跟你在一起。

    别告訴我你的秘密!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rdquo 馬達熄了火。

    她醒過神來,掙脫了他,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

    小船輕緩地靠近跳闆,路燈影影綽綽地映在漆黑的水中。

    他們下了船。

     &ldquo等一下,我的手提包!&rdquo特萊希娜走了十來步喊道。

    她又跑回跳闆,跳上船,看見裝錢的手提包放在床墊上,船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扔過去一張鈔票後投進正在碼頭等她的克萊因的懷裡。

     5 夏天突至,用兩個熱天就改變了世界,樹林深了,夜晚更加迷人。

    酷熱一小時一小時地逼近,太陽很快就跑完了它熾熱的半圓,星星急速快捷地緊随太陽而至,生命的熱情熊熊燃起,無聲無息地貪欲十足地匆忙追逐着世界。

     夜晚降臨,這時特萊希娜在療養院大廳裡的舞蹈因奔走呼号的暴風雨而中斷。

    燈光熄滅了,困惑的臉龐在雷電發出的白光中彼此慘然而笑,女人們喊,侍應生叫,窗子在風暴中嘎嘎作響。

     克萊因趕忙把特萊希娜拉到自己與老滑稽演員坐的桌子旁。

     &ldquo太好了!&rdquo他說。

    &ldquo我們走。

    你當然不怕,對吧?&rdquo &ldquo不,不怕。

    可你今天不能跟我一起走。

    你已三夜沒睡覺了,樣子很可怕。

    帶我回家,然後回你的旅館去睡覺!如果需要你吃一片佛羅那。

    你活得像個自殺者。

    &rdquo 他們走掉了,特萊希娜穿着向侍應生借來的風衣,他們在風雨閃電和卷着塵埃的呼嘯的旋風中穿過風卷一空的街道,響徹天際的雷鳴響亮地歡呼般地隆隆滾過被攪動的夜晚,大雨傾盆而降,在鋪就石子的路面上四濺,恣意的傾盆大雨傾瀉到厚厚的夏日樹葉上,随着如釋重負的嗚咽雨越下越大。

     他們渾身濕淋淋的,左搖右晃地來到女舞蹈演員的家,克萊因沒回去,他們不再提這個了。

    他們松了一口氣,進了卧室,笑着脫掉濕透了的衣服,雷電由窗子轟鳴而至,炫人眼目,疾風驟雨在洋槐中折騰累了。

     &ldquo我們還沒再去卡斯蒂廖内呢,&rdquo克萊因讪笑着說。

    &ldquo什麼時候去?&rdquo &ldquo很快就去,放心吧。

    你覺得沒勁嗎?&rdquo 他把她攬了過來,兩人欲火旺盛,暴風雨的餘輝在親吻中熊熊燃燒。

    習習涼風一陣陣由窗子吹了進來,帶着樹葉的苦澀味,帶着泥土淡淡的芳香。

    颠鸾倒鳳後他們倆很快入睡。

    枕頭上他那消瘦的臉龐緊挨着她那有朝氣的臉龐,他那幹枯的稀發緊挨着她那茂密濃發。

    窗前,夜裡的暴風雨噴吐出最後的火焰,閃閃發光,乏力後寂滅了,暴風雨漸漸消歇,靜寂的雨水安然地流瀉進樹裡。

     一點鐘剛過,睡不了長覺的克萊因從昏沉沉的壓抑的紛亂夢境中醒來,腦袋亂哄哄的,眼睛生痛。

    他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猛地睜開眼睛,思考着他在什麼地方。

    已是深夜,有人在他身邊呼吸着,他在特萊希娜這兒。

     他慢慢坐起身。

    現在痛苦再次來臨,現在他注定又要一小時複一小時地躺在那兒,心懷悲苦與畏懼,孤自一人承受着無聊的痛苦,動着無用的腦筋,擔着無用的心。

    惡夢把他驚醒,惡夢中沉重的油膩的感覺還在他心頭爬行,惡心,恐懼,厭煩,自卑。

     他摸到開關打開了燈。

    慘淡的月光灑抹到素白的枕頭和堆滿衣服的椅子上,窗洞黑幽幽地懸挂在窄牆上。

    特萊希娜側過去的臉上投下了陰影,脖頸和頭發閃閃發亮。

     過去他有時也曾這樣看着妻子躺着,他躺在她身邊時而也失眠,嫉妒她的睡眠,像是被她沾沾自喜,心滿意足的呼吸所譏笑。

    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比睡覺時更容易被他人這樣徹底,這樣完全地抛棄的了!現在,像以往經常發生的一樣,他再次想起了耶稣受難像,在客西馬尼園裡,當死亡的恐懼快使他窒息時,他的門徒們卻在睡覺,睡覺。

     他輕輕地把枕頭連同特萊希娜睡着的頭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現在他看着她的臉,睡眠中如此陌生,如此旁若無人,臉完全背着他。

    一個肩膀和胸乳裸露了出來,麻織布被單下的軀體随着每次呼吸輕輕隆起。

    有意思,他想起人們怎樣在情話,情詩,情書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甜甜的嘴唇和面頰,從不提肚子和大腿!騙人!騙人!他長久地端詳着特萊希娜。

    她還可以用這妩媚的軀體、胸乳和這白淨、健康、強壯、保養得很好的四肢反複勾引他,擁着他,從他那兒得到快樂,然後休息,入睡,心滿意足,睡得死沉,沒有疼痛,沒有恐懼,沒有意識,漂亮,麻木,愚蠢得像個健康的睡着的動物。

    而他将躺在她身邊,失眠,神經跳躍着,心裡充滿苦楚。

    還要經常這樣嗎?還要經常這樣嗎?啊不,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有多次了,也許再也不了!他抽搐了一下。

    不,他知道一點:永不再這樣了! 他呻吟着,用拇指揉揉眼眶,眼睛與太陽穴之間疼痛難當。

    瓦格納肯定也有過這種疼痛,那個教師瓦格納。

    他有過疼痛,這種劇烈的疼痛,肯定長達幾年之久,承受着,忍受着疼痛,在此過程中變得成熟了,在悲痛中,在他那無用的悲痛中以為離上帝近了。

    直到有一天他痛不欲生,就像他,克萊因一樣痛不欲生。

    疼痛的确是最微不足道的,但思想,夢幻,惡夢!于是有一天夜裡瓦格納站起身,認識到再這樣繼續下去,還要把許多這樣痛苦無比的夜晚挨個排列起來是毫無意義的,這樣是無法到上帝那兒的,于是取來了刀。

    這樣做也許沒用,瓦格納殺人也許很蠢,很可笑。

    誰不知道他的悲痛,誰沒嘗過他的苦難,誰就不能理解這一點。

     他自己就在不久前的夢裡用刀把一個女人紮死了,因為無法忍受她扭曲的臉。

    當然一個人喜歡的每張臉都是變形的,如果它不再說謊,如果它不言語,如果它在睡眠,它就扭曲着,無情地挑逗着。

    這時人可以把這張臉看個透徹,看到裡面沒有一點愛情,就像人将自己的心看透時也沒發現一點愛情一樣。

    這時的臉隻有對生命的饑渴與恐懼,出于恐懼,出于孩子般對寒冷,獨處與死亡愚蠢的恐懼,人們逃到一起,彼此親吻着,擁抱着,臉擦着臉,腿夾着腿,把新人抛到這世界上來。

    就是這樣。

    他過去就是這樣來到他妻子身邊的。

    村裡酒館的老闆娘就是這樣來到他身邊的,就在前不久,在他現在的路的起始處,在一間光秃秃的石闆小屋裡,赤着腳,默默無語,被恐懼,被對生命的饑渴,被對安慰的渴求所驅使。

    他也是這樣來到特萊希娜身邊的,反之亦然。

    始終是同一種本能,同一種渴求,同一種誤解。

    也始終是同一種失望,同一種強烈的痛苦。

    人以為就在上帝身邊,于是将一女人摟在懷裡。

    人以為達到了和諧,隻是把他的罪責與悲哀轉移到一個遙遠的未來的生命身上!人把女人摟在懷裡,吻她的嘴巴,撫摩她的乳房,和她生出一個孩子,将來,同一種命運落在孩子頭上,他夜裡也是這樣和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也是這樣從陶醉中醒過來,用疼痛的眼睛注視着深淵,詛咒整個過程。

    把它想到底簡直受不了! 他仔細端詳睡覺人的臉龐,肩膀,乳房和一頭的黃發。

    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使他受蒙蔽,給他以誘惑,這一切都向他謊稱有歡樂與幸福。

    現在結束了,現在要清算了。

    他走進了瓦格納劇院,明白一旦不再迷惑為什麼每張臉都這樣變形,這樣難以忍受。

     克萊因從床上起來去找一把刀。

    蹑手蹑腳走路時把特萊希娜淺棕色的長筒襪從椅子上帶了下來,這時他閃電般地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在公園裡,她走路的姿勢,她的鞋及彈力襪發出的誘惑怎樣第一次向他飛來。

    他輕輕笑了,像是幸災樂禍,然後把特萊希娜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在手上,撫摩着,複又讓它們掉在地上。

    接着他繼續找,在此期間有一陣忘記了一切。

    他的帽子放在桌上,他不假思索地拿了起來,翻轉着,感到它濕淋淋的,然後戴在頭上。

    在窗前他停了下來,朝黑夜眺望,聽雨唱歌,歌聲聽上去好像來自不知何年的其他歲月。

    這一切都想向他要什麼,窗子,夜晚,雨水&mdash&mdash這和他有什麼關系,兒童時代的舊畫書。

     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把桌上的一件東西拿到手裡看。

    這是一個銀色的橢圓的小鏡子,鏡中映出他的臉龐,是瓦格納的臉,一張迷惑的扭曲的臉,有陰影的眼窩深陷,面目特征被毀傷,裂痕累累。

    很奇怪,他現在經常會冷不防地照照鏡子,覺得好像過去幾十年中從沒照過鏡子似的。

    看來這一點也屬于瓦格納的表演。

     他站在那兒照了好長時間的鏡子。

    過去那個弗裡德裡希·克萊因的臉已經完蛋了,耗盡了,沒用了,每條皺紋都有毀滅的呼喚。

    這張臉得消失,得消滅掉;它太蒼老了,這張臉,許多東西都折射在這張臉上,太多的東西,諸如謊言與欺騙,諸如塵埃和雨水掠過了它。

    它曾光滑漂亮過。

    他過去曾愛過,保養并喜歡過這張臉,可也常常憎恨它。

    為什麼?兩者都不可理喻。

     而他現在為什麼站在這兒,深更半夜在這間陌生的小房間裡,手裡拿着鏡子,頭上戴着濕漉漉的帽子,一個奇怪的小醜,他怎麼了?他想幹什麼?他坐到桌子邊上。

    他想幹什麼來着?尋找什麼?他的确想尋找點什麼,尋找一點很重要的東西嗎? 是的,一把刀。

     他震驚不已地一下子跳了起來,跑向床邊。

    他向枕頭彎下腰去,看着沉睡的黃發姑娘躺着。

    她還活着!他還沒殺人呢!恐怖冰冷地流經全身。

    天啊,又來了!現在是時候了,他又瞧見了在最可怕的日子裡一直看見發生的事情。

    又來了。

    現在他站着,瓦格納,站在睡着的人的床邊,還在找刀子!不,他不想。

    不,他沒瘋!謝天謝地,他沒瘋!現在好了。

     他恢複了平靜。

    他慢慢穿上衣服,褲子,外套和鞋。

    現在好了。

     當他想再次走到床前時,感到腳底下有軟乎乎的東西。

    是特萊希娜的衣服在地上,還有襪子和淡灰色的裙子。

    他小心地把衣服撿起來放在椅子上。

     熄燈後他走出房間。

    房前雨水靜靜地、冷凄凄地滴着,哪兒也沒有燈光,哪兒也沒有人,哪兒也沒有聲音,隻有霪雨霏霏。

    他昂起頭讓雨水流到額頭和面頰上。

    看不見天空。

    多黑啊!他很想,很想看見一顆星星。

     他平靜地穿過大街,被雨水淋得濕透了。

    他沒碰到人,沒碰到狗,世界滅絕了。

    他在湖邊從一條船走到另一條船,船全都被高高地拉上岸,用鍊子牢牢拴住。

    直到很遠的郊外他才找到一條船,船松松地用繩子拴着,能夠解開。

    他松開船,把槳挂好。

    岸邊很快就消逝了,船滑進仿佛從未有過的灰色中,世上隻還有灰色、黑色與雨水,灰蒙蒙的湖,濕漉漉的湖,灰蒙蒙的天,濕漉漉的天,一切都無窮無盡。

     在湖上劃出很遠後,他收起槳。

    現在已經準備好了,他滿意了。

    以往在他看來死亡已不可避免的時刻他總是願意再猶豫一會兒,把事情拖到明天,再試試繼續活下去。

    可現在一點不想這樣做。

    這小舟,就是他,這是他幼小的,圈起來的,人為地給予保障的生命,可四下是一片廣漠的灰色,這是寰宇,這是宇宙和上帝,讓自己跌進去并不難,很容易,這是令人愉快的。

     他坐到船沿上,臉朝外,雙腳吊在水裡。

    他慢慢向前欠着身子,彎下了腰,直到身後的船彈了一下滑走了。

    他身在宇宙了。

     從那一刻起生命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在這短暫的瞬間,許多往事湧現出來,比在達到此目的前度過的四十年時間裡還多。

     是這樣開始的:就在他跳下水,在閃電般的瞬間裡遊離在船沿與湖水之間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是在自殺,是兒戲,是一件雖然不壞,但挺滑稽,很愚蠢的事情。

    想死的沖動與死本身的沖動不攻而破,這辦不到。

    他的死沒有必要了,現在沒必要了。

    死亡是所期望的,是美好,受歡迎的,但是再沒必要了。

    從那一刻起,從他全心全意,完全放棄每一個願望,全身心地從船沿上跳下去,跳進母親的懷抱,跳進上帝的懷裡那閃現的瞬間起,從這一刻起死亡已不再有意義了。

    一切都是這樣簡單,一切都簡單得出奇,不再有深淵,不再有困難了。

    全部的技巧就是跌進去。

    這個技巧作為他生命的結果照亮了他整個人:跌進去!一旦這樣做了,一旦獻出了身,聽憑,屈從自己的意志,一旦放棄一切支撐物,放棄自己腳下每寸堅實的土地,那麼人們完完全全就隻聽從自己心中的向導,然後就赢得了一切,然後一切都好了,不再有恐懼,不再有危險。

     這一點做到了,這個偉大的,唯一的動作:他跌了!跌進水裡,跌入死亡根本沒必要,他同樣也可以跌進生命中。

    但這不太重要,這一點不重要。

    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重新來。

    可然後他就不再需要自殺了,不需要繞這麼多奇特的彎路,不再幹所有這些勞神的,痛苦的蠢事,因為他已克服恐懼。

     多棒的想法:沒有恐懼的生活!克服恐懼,這是幸福,這是解脫。

    他一生怎樣受恐懼的折磨啊,而現在,當死亡已經掐住喉嚨時,他感覺不到一點惶恐,沒有畏懼,沒有恐怖,隻有微笑,隻有解脫,隻有贊同。

    他現在突然明白什麼叫害怕,明白隻有認識它的人才能克服它。

    人害怕千百種事情,諸如疼痛,法官,自己的心,人害怕睡眠,害怕醒來,害怕獨處,害怕寒冷,瘋狂,死亡,特别是對它,對死亡感到害怕。

    但這一切隻不過是面具與僞裝。

    實際上人隻對一件事害怕,這就是跌倒,是毫無把握的一步,這一小步超越了所有存在的安全保障。

    誰曾經有過一次,隻一次獻過身,誰曾有很大的信心把自己交付給命運,誰就得救了。

    他就不再遵從塵世的定律,他就掉進宇宙間,與星辰共舞。

    就是這麼回事。

    這麼簡單,每個孩子都能懂,都能知道。

     他想這些不像他人想問題的方式,他活着,感覺着,摸索着,聞着,品嘗着這一思想。

    他品嘗過,聞到過,看見過并懂得什麼是生命。

    他看見世界在創造,看見世界在毀滅,兩者像兩支彼此作戰的部隊,不斷行進着,永不停止,永遠在路上。

    世界不斷地誕生,不斷地死亡。

    每條生命就是一口氣,是上帝呼出的氣。

    每次死亡也是一口氣,是上帝吸進的氣。

    誰學會了不違抗,學會了跌倒,誰就死也容易,生也容易。

    誰違抗,誰就得承受恐懼,誰就死得艱難,誰就不情願生。

     在彌漫在夜間湖面上的灰蒙蒙的霪雨幽暗中,向下沉沒的人看見世界映出并表現出的遊戲:太陽與星辰滾滾上升,滾滾下降,人畜,鬼神和天使的合唱隊面對面站着,唱着歌,沉默着,呼喊着,生命的隊伍彼此相對而行,每個生命都錯認了自己,憎恨自己,在每個其他的生命中憎恨自己,迫害自己。

    他們所有人的渴望就是死亡,安息,他們的目标是上帝,返回到上帝身邊與上帝同在。

    這個目标制造了恐懼,因為這是一個錯誤。

    不可能與上帝同在!沒有安息!隻能永遠地,永遠地,莊嚴地,神聖地被呼出吸進,形成與分解,生存與死亡,離家與回歸,無休止,無盡頭。

    所以隻有一種技巧,隻有一個學說,隻有一個秘密:跌倒,不要違抗上帝的意旨,不要依附任何東西,既不要依附好的也不要依附壞的。

    這樣人就解脫了,這樣就沒有痛苦,沒有恐懼,隻有這樣。

     擺在他面前的生活就像一片有樹林、溝壑和村莊的闊地,人們站在高山頂上可以一覽無餘。

    一切都曾美好,簡單而且美好,一切皆因他的恐懼,他的反抗成為痛苦與紛擾,成為苦惱和不幸的亂麻與驚顫!沒有一個女人離開他就不能活,也沒有一個女人和他在一起就無法生活。

    世上沒有一件東西不是像其對立物一樣美好,一樣使人渴望,一樣使人幸福!一旦人獨自懸浮在宇宙間,活也快樂,死也快樂。

    外來的安甯是沒有的,墳墓中不能安甯,上帝那兒不能安甯,沒有魔力曾中斷過因上帝一連串無終止的呼吸而創造出的永恒的生命誕生鍊。

    但也有另外一種安甯,是要在自己内心尋找的。

    它就叫跌倒!不要違抗!高興地死吧!高興地活吧! 他生活中所有的人物都浮現在身邊,他愛情中的所有臉龐,痛苦中的所有變化。

    他的妻子像他一樣純潔無辜,特萊希娜天真地朝他微笑。

    其陰影大面積地投射到克萊因生活中的兇手瓦格納,嚴肅地沖着他的臉笑,這個微笑告訴人們瓦格納的行為也是通向解脫之路,也是一口氣,也是一種象征,就連兇殺,血案及可憎的東西也不是确實存在的事物,而隻是我們自己自我折磨的靈魂做出的評價。

    他,克萊因生命中許多歲月都是帶着瓦格納的兇殺度過的,他在拒絕與贊同,譴責與欣羨,厭惡與模仿中用這個兇案給自己制造了一連串無盡的痛苦,恐懼與不幸。

    他幾百次充滿恐懼地經曆了自己的死亡,在斷頭台上看到了自己死去,感到了刮胡刀割自己的喉嚨,槍子兒在太陽穴上,而現在,因為他已真的經曆過了可怕的死亡,它是如此容易,如此簡單,它是欣悅與勝利!世上沒有可怕的東西了,什麼都不可怕,我們隻在狂想中給自己制造了所有這些恐懼,所有這些痛苦,隻有在我們自己膽怯的靈魂中才産生了好與壞,優點與缺點,渴望與畏懼。

     瓦格納的身影沉沒在遙遠的地方。

    他不是瓦格納,不再是了,沒有瓦格納,一切都是虛幻。

    好吧,讓瓦格納死吧!他,克萊因要活下去。

     湖水流進他的口中,他喝了水。

    水從四面八方,經過所有感官流了進來,一切都消解了。

    他被吸住了,被吸了進去。

    他身邊的其他人在漂浮,緊緊挨着他,挨得如此緊就像水中的水滴,特萊希娜在漂浮,老歌唱家在漂浮,他過去的妻子在漂浮,父親,母親和姐姐,成千的,成千的,成千其他的人,也有畫和房子,提香的維納斯和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所有的東西都緊挨在一起,在一股巨大的水流中漂走了,這是必然性使然,快,越來越快,飛速地,可迎着這股神秘的湍急的巨大人流而來的是另外一股水流,神秘,湍湍流急,是臉龐,大腿,肚子的水流,是牲畜,鮮花,思慮,謀殺,自殺,寫成的書,流淌的眼淚的水流,密密匝匝,密密匝匝,滿處都是,滿處都是,孩子的眼睛與黑鬈發和魚頭,一個女人的血淋淋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堅硬的長刀,一個年輕人,很像他自己,臉上洋溢着神聖的激情,這是他自己,二十歲,是當時那個下落不明的克萊因!現在沒時間了,他連這一點都認識到了有多好!耄耋與韶華之間,巴比倫與柏林之間,好與壞之間,給予與索取之間存在的唯一東西,用差别,評價,痛苦,争端與戰争填充世界的唯一的東西就是人的思想,那個嬉鬧的青年時代裡年輕的,狂暴的,殘酷的人的思想,它還遠離知識,還遠離上帝。

    是它發明了對立,是它發明了名字。

    一些東西它說漂亮,一些東西它說難看,這個好,那個壞。

    一段生命被稱為愛情,另外一段被稱為兇殺。

    這個思想就是這樣,年輕,笨拙,滑稽。

    它的發明之一就是時間。

    一個精美的發明,一個更熱忱地自虐、把世界變得多樣複雜的巧妙工具!它一直隻通過時間有别于人們企求的所有東西,隻通過時間這一偉大的發明!如果人想自由的話,時間是人首先得運送走的支撐物與拐杖中的一個。

     生命組成的世界洪流繼續噴湧,這是被上帝吸進的洪流,而另外一個與此相反的洪流,被呼出的洪流亦然。

    克萊因看見一些人逆流而動,在可怕的痙攣中抗争着,給自己制造可怕的痛苦:英雄,罪犯,瘋子,思想家,熱戀中的人,宗教信徒。

    另外的人他也看到了,和他自己一樣,在投入與贊同的内心快樂中迅速地,輕而易舉地被沖走,他們像他一樣是幸福的人。

    從享受永恒幸福的亡靈的歌唱與遭到不幸的人們無窮無盡的痛苦悲鳴中,在兩個世界洪流上建起了一個透明的球體,或者說是由音階組成的圓頂建築,這是音樂的大教堂,中間坐着上帝,坐着一顆明亮的、亮得無法看清的閃亮星星,一個光明的總括,在永恒的激蕩中被世界合唱隊澎湃的樂曲撞擊着。

     英雄,思想家從世界洪流中脫穎而出,他們是先知,是宣告者。

    &ldquo你看,這是天主,他的路通往和平,&rdquo一個人喊着,許多人附和着。

    另外一個人宣告說上帝的路通往鬥争與戰争;一個人稱他為光明,另外一個人稱他為黑夜;一個人說他是父親,另外一個人說他是母親;一個人贊他為靜,另外一個人譽他為動;是沖動,是冷靜;是執法官,是慰藉者;是創造者,是破壞者;是寬恕者,是複仇者。

    上帝對自己沒有稱謂。

    他想被稱呼,他想被愛戴,他想被贊頌,被詛咒,被憎恨,被崇拜,因為世界合唱隊的樂曲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生命,但對他來說以什麼樣的名稱贊頌他,人們是否愛他或恨他,是否在他這兒尋找甯靜與睡眠,還是尋找狂舞與飛奔都是一樣的。

    每個人都可以尋找。

    每個人都可以找到。

     現在克萊因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他唱了起來,用一種全新的,強有力的,洪亮的,回腸蕩氣的嗓音大聲唱着,大聲地,铿锵有力地讴歌上帝,頌揚上帝。

    他迅速地漂遊而去,邊漂邊唱,在千百萬生靈中,他是先知,是宣告者。

    他的歌聲發出了很大的回響,音階的拱頂升高了,上帝光芒四射地坐在其中。

    洪流無限翻騰而去。

     (1919) *** (1) 德國神話中的聖杯騎士。

    瓦格納作品之一。

     (2) 克萊因是德語klein的譯音,klein意為&ldquo小&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