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與瓦格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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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候。

     他很愉快地想着酒店裡那間小屋,這個簡陋的,洞穴似的住處,灰溜溜牆上的舊牆灰脫落了,光秃秃的牆上挂着廢物,既沒有畫也沒有鏡子,既沒有牆紙也沒有窗簾。

    他穿過夜幕下的村莊就像經曆了一次冒險,一切都爍爍生輝,一切都充滿着神秘的預兆。

     回到小酒店後,他從空蕩蕩黑咕隆咚的客房裡看見一個門縫透出了燈光,他循着燈光來到了廚房,覺得廚房就像童話裡的洞穴,細弱的光暈灑到紅色石闆地上,還沒來得及照到牆壁和天花闆就在濃濃的溫煦的黃昏裡散盡,從陰森森漆黑的垂下來的煙道口處好像有一股流不盡的幽暗的泉水流淌出來。

     老闆娘和老奶奶一道坐在那裡,兩人瘦小羸弱,都向前弓着身子,恭順地坐在矮闆凳上,手攤在膝上休息。

    老闆娘抽泣着,沒人理會進來的人。

    他坐到桌沿剩菜旁,一把鈍刀寒光閃閃,燈光照映下亮堂堂的銅質餐具紅光四射地映在牆上。

    女人哭泣着,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站在她身邊,和她用方言唠叨着,他慢慢聽明白了是家裡鬧了矛盾,吵架後丈夫又出去了。

    克萊因問丈夫是否打了她,沒得到回答。

    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安慰,說她男人肯定馬上就會回來的。

    女人惡狠狠地說:&ldquo今天不會,也許明天也不會回來。

    &rdquo他不再勸了,女人把腰闆挺直了一些,默默地坐在那,哭聲停止了。

    事情發生時沒說什麼話,過程的簡單在他看來真是妙不可言。

    人吵了架,感到痛苦,哭了起來。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人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候。

    日子還得過下去。

    像小孩們一樣。

    像動物一樣。

    隻是别吱聲,隻是别把簡單的事搞複雜了,隻是别把情感向外轉移。

     克萊因請老奶奶給他們三個人煮咖啡。

    女人們眼睛一亮,老太太馬上把幹柴放到壁爐裡,樹枝斷裂時沙沙作響,紙和火苗劈裡啪啦。

    在赫然燃燒起來的火光映照下他看見了老闆娘照亮的臉愁容滿面但很平靜。

    她望着火,偶爾笑笑,突然站了起來,慢騰騰走到水龍頭邊去洗手。

     接着他們三人都坐到廚房餐桌旁,喝着不加奶的熱咖啡,還有一種陳杜松子甜酒。

    女人們活躍起來了,她們聊着,問着,笑克萊因說話費勁又錯誤百出。

    他覺得好像自己在這兒已經呆了許久。

    這些日子裡一切事情都有了着落,令人詫異!整個時期和生活階段在一個下午就有了空間,每個小時仿佛都沉重地載着生命的重負。

    刹那間他心裡閃電般地劃過一陣恐懼,勞累及生命力的損耗可能會突然成百倍地向他襲來并吸幹他的骨髓,就像太陽舔幹岩石上的一滴水。

    在這瞬息而過,然而又不時反複到來的時刻,在這個陌生的閃電裡他看見了自己活着,感覺到并看見了自己的頭顱,看見裡面一個極為複雜的,精密昂貴的儀器加速振動着,因超千百倍的工作負荷而顫動,就像玻璃後面一個極敏感的鐘表裝置,一粒灰塵足以幹擾它正常工作。

     兩個女人告訴他老闆把錢投到沒把握的買賣上去了,經常不在家,有的時候還和别的女人有暧昧關系。

    孩子們沒在跟前。

    當克萊因費力尋找意大利詞彙進行簡單的提問或給予解答時,玻璃後精密的鐘表裝置略帶狂熱地繼續不停地工作,馬上清算并測試度過的每個時光。

     他很快站起來想去睡覺,和兩個女人,年老的和年輕的握了握手,年輕的緊緊盯着他,而老奶奶正強忍着呵欠。

    爾後他摸索着上了黑咕隆咚的石闆樓梯,登上極高的大台階後進了屋。

    他看見一個陶罐裡已準備好了水,洗了把臉,找了一會兒香皂、拖鞋、睡衣,可是都沒找到。

    他手支在花崗石窗沿上,在窗下站了一刻鐘,然後把衣服全部脫光躺到硬床闆上,床上粗糙的平紋布卧具令他迷戀,掀起一股美好的淳樸的想象狂瀾。

    永遠這樣生活,住在一間四面是石闆牆的屋子裡,沒有諸如壁紙、裝飾、家具等可笑的什物,沒有任何多餘的、非常原始的設備,這不是唯一恰當的生活方式嗎?有個安身之處避雨,有條簡單的被子防寒,有點面包、酒或牛奶充饑,清晨随着太陽醒,晚上随着黃昏睡,人還需要更多的東西嗎? 可他剛把燈關上,房子、小屋、村莊就被遺忘了。

    他又站在湖邊,與特萊希娜在一起交談,他隻能很費勁地回憶今天的談話,懷疑他到底對她講了些什麼,整個談話是否隻是一場夢或幻象。

    黑暗令他舒服,天知道明天他夢醒何處? 門口一陣響動驚醒了他。

    門把手輕輕轉了一下,一縷弱光射進來,在門邊還猶豫了一下。

    他歎為驚奇,但霎時明白了什麼,朝燈光望過去,還沒回過神來。

    這時門開了,老闆娘一手舉着燈站在那兒,赤着腳,輕手輕腳的。

    她朝他這邊看,緊盯不舍,他笑笑,驚異不已,什麼也沒想把胳膊伸了過去。

    這時她已經來到他身邊,深色的頭發散在他旁邊的粗布枕頭上。

     他們一言不發。

    被她的親吻燃起了激情,他把她攬了過來。

    胸脯一下子接觸到一個人和她的熱氣,陌生強壯的胳膊摟着他的脖子,奇異般地震撼着他,這股熱氣對他多麼不熟悉,多麼陌生,這股熱氣與耳鬓厮磨對他有多麼強烈的新鮮感,他過去是多麼孤寂,多麼孤獨,時間有多長啊!深淵與火海地獄在他和整個世界之間出現了,這時一個陌生人走了過來,帶着無聲的信任,渴望着安慰,這是一個可憐的被冷落的女人,正像他多年一直是一個被冷落的膽小怕事的人,她緊摟着他的脖子,貪婪地給予着,索取着并從貧瘠的生命中吸吮着一滴快感,如癡如醉然而忸怩地尋找着他的嘴,用可憐柔軟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指,面頰在他的面頰上摩擦。

    他坐起身望着她蒼白的臉龐,親吻她緊閉的雙眼時他想,她以為是在受愛,并不知道她是在施愛,她把她的孤獨帶給了我,可不知道我的孤獨!直到此時他才看清她,而整個晚上坐在她身邊吃飯時他視而不見,他看到她有一雙細長的手,十指纖纖,有迷人的肩膀,臉上蘊藉着命裡注定的恐懼與茫然的兒童般的渴望,懂得施展溫柔的妩媚小計與動作,對此并不怎麼腼腆。

     他也看清他本人在做愛方面仍是個幼童和初學者,對此感到悲哀,長年不冷不熱的婚姻已讓他心灰意懶,他羞澀但并非沒有過錯,充滿渴望但良心有愧。

    當他還如饑似渴地親吻女人的嘴唇與胸脯時,當他還感到她溫柔得幾近母性的手撫摸他頭發時,就已事先預感到心中的失望與壓力,他感到糟糕的事又來了:恐懼,一種預感與恐懼鑽心地冰冷地流經他的全身,那就是他根本不能愛了,愛帶給他的隻能是痛苦和惡魔。

    性欲短暫的浪潮還沒消退,靈魂中的憂慮與猜疑就睜開了惡毒的眼睛,對他被動地而不是主動地與人做愛來征服别人感到反感,他有種快要嘔吐的感覺。

     女人不聲不響地拿着蠟燭又溜走了。

    克萊因躺在黑暗中,心滿意足的同時那個時刻到來了,幾小時前在有許多預感、有閃電的時候他就擔心這一時刻會來,這一時刻很糟糕,他新生活的華美樂章在他心中找到的隻是無力與不和諧的琴弦,突然不得不以疲憊與恐懼為代價去獲得千百種幸福感。

    他心跳不已,覺得所有的敵人都埋伏好,失眠,沮喪與惡夢。

    粗糙的亞麻布弄得皮膚針紮般地痛,夜色蒼白無力地透過窗子。

    在這兒呆下去,毫無自衛能力地承受着即将到來的煎熬是不可能了!哎,又來了,罪惡感與恐懼感又來了,還有凄楚與絕望!所有被征服,所有逝去的往事又回來了。

    沒有解脫。

     他急忙穿好衣服,沒點燈,在門口找到布滿灰塵的靴子,悄悄下樓走出了房門,邁着無力下沉的腿,絕望地穿過村莊與夜幕跑掉了,被自己嘲笑着,被自己追蹤着,遭到自己的仇恨。

     4 克萊因絕望地與身上的魔鬼打鬥抗争。

    他命中那些日子給他帶來的新感覺,認識及解脫在昨天興奮的倉促思考與目光敏銳看問題時形成波浪,波峰在他看來仿佛是永恒的,可他現在已經又開始從波峰下沉了。

    現在他又身在波谷與陰影中,仍在拼搏,仍暗自懷着希望,但受到深深的傷害。

    整整一天,一個短暫的,輝煌的一天,他能夠實踐每個草莖都懂得的簡單藝術。

    在這可憐的一天裡他愛過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沒分裂成敵對的兩部分,他愛自己,心愛世界與上帝,四面八方向他湧來的隻有愛情,肯定與喜悅。

    如果昨天有個強盜搶劫了他,一個警察逮捕了他,照樣也是肯定,微笑,和諧!可現在,幸福之中他再次栽倒變得渺小。

    他把自己送上審判席,而他心裡知道每個判詞都是錯誤的,愚蠢的。

    明媚的一天裡通體透明、到處都有上帝存在的世界現在又變得冷酷沉重了,每個事物都有自己的意義,而每個意義都和另外一個意義相左。

    這一天的激情又可以退卻,可以死亡了!激情,這個神聖的東西,隻是一時的情緒,與特萊希娜的事兒隻是一種想象,酒館裡的風流韻事隻是一段成問題的,不體面的曆史。

     他已知道隻有當不再對自己吹毛求疵,不再自我批評,不再捅傷疤,捅那些舊傷疤時,令人窒息的恐懼感才會消失。

    他知道如果人能夠認識到所有的苦難,所有的愚蠢,所有的險惡都是上帝,如果究其遠遠超越苦難與幸福,好與壞的深根,那麼它們都可以朝對立面轉變。

    他知道這一點。

    可對此毫無辦法,可惡的幽靈附在他身上,上帝又隻是一個詞,美好而又遙遠。

    他憎恨鄙視自己,時間一到,這種忿恨不期而至,不可逆轉地向他襲來,就像别的時候愛情與信任不期而至,不可逆轉産生一樣。

    得總這樣下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體驗恩惠與極樂,可又總是體驗該死的反面,他生活永遠不會走他的意志指定的路。

    像遊戲球和漂浮不定的軟木塞,他永遠要被抛來抛去,直到終極,直到有一天一個浪頭打來,死亡或者瘋狂接納了他。

    噢,但願趕快如此! 他早就十分熟悉的思緒又不由自主地來了,不必要的擔心,不必要的害怕,不必要的自我譴責,認識其愚蠢性隻是多一點痛苦罷了。

    又産生了不久前(他覺得好像已過了好幾個月了)旅途中曾有的念頭:撲到鐵軌火車下邊多好,頭朝前!他貪戀地對這個幻象緊追不舍,把它像以太似的吸進肚裡:頭朝前,一切被碾成剁成碎片和碎渣,一切都卷到輪子上,在枕木上被碾得不複存在!他的痛苦深深地浸透在這些幻象中,他帶着贊同與快感聽着,看着品嘗着弗裡德裡希·克萊因徹底的毀滅,感到他心碎腦裂,腦漿噴灑,被踩得稀巴爛,疼痛不已的頭裂開了,疼痛不已的眼睛流淌出來,肝被揉碎,腎被磨碎,頭發被剃光,骨頭,膝蓋和下巴被碾成碎末。

    當兇手瓦格納把他的妻小和自己淹死在血泊中時他想得到的就是這種感覺。

    正是這樣的。

    噢,他多能理解他呀。

    他自己就是瓦格納,一個有天賦的人,能體驗神明,能愛,但負載太重,太愛沉思,太易疲勞,對自己的缺點與疾病知道得太清楚。

    這樣的人,這樣一個瓦格納,這樣一個克萊因在這個世界上究竟能幹什麼?眼前總是有一條橫在他與上帝之間的溝壑,總是感到世界在自己的心中裂開,總是疲憊,因總朝着上帝奮飛而耗盡精力,這種努力總是以倒退而告終,這樣的瓦格納,這樣的克萊因除了毀掉自己以及所有能想起他的一切外還能做什麼呢?除了投入黑暗的懷抱還能做什麼呢?想象不到的人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創造出的倏忽即逝的世界從這懷抱裡推出去。

    幹别的不可能!瓦格納必須走,瓦格納必須死,瓦格納必須從生死簿中劃去。

    自殺也許沒用,這樣也許很可笑。

    屬于那邊另一個世界的人關于自殺的說法也許完全正确。

    但人處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做沒用可笑的事情外還有别的嗎?不,沒有了。

    還是把頭枕到鐵輪下,感覺一下它裂開的劈啪聲,有意潛到深淵裡更好一些。

     他的膝打着晃兒,一小時又一小時不停地走着。

    一條路把他帶到一個火車道旁,他躺到枕木上,頭枕着鐵軌,躺了一會兒,甚至迷糊着了,複又醒來,忘記他想幹什麼,站起身,搖搖晃晃地繼續飄遊,腳底生痛,滿腦袋的煩惱,時而摔倒在地,被一根刺紮傷,時而渾身輕飄飄的,像浮起來一樣,時而一步一步地艱難行進。

     &ldquo現在魔鬼已讓我成熟了!&rdquo他用沙啞的嗓音獨自唱着。

    成熟了!已在苦難中炸好,烤完,就像桃核兒,就是為了成熟,為了可以死去! 這時有顆火花在他内心黑暗中遊弋,他立刻将欲裂的靈魂中所有的企盼都系在這顆火花上。

    一個想法油然而生:自殺,現在自殺不管用,一節一節地把自己根除,粉身碎骨沒有價值,沒有用!但有苦難,在苦難與淚水中醞釀成熟,在打擊與疼痛中鍛造成熟卻是好的,是種解脫。

    然後人就可以死去了,然後死亡就是美好的,美輪美奂,意義深刻,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比每個愛情之夜都幸福:生命之火已燃盡,完全陶醉地跌回到母腹裡,為了死亡,為了解脫,為了新生。

    隻有這樣的死亡,這樣成熟的,美好的,高尚的死亡才有意義,隻有這樣的死亡才是解脫,隻有它才是歸宿。

    渴望在他心中号啕大哭起來。

    噢,又窄又艱難的路在何方?門在何處?他已準備妥當,随着虛弱得直發顫的軀體每每抽搐,被死亡的痛苦震撼的心靈每每抽搐,他都會産生一種渴望。

     當清晨在天際露出灰白的曙光,鉛灰色的湖在第一縷有涼意的銀色霞光中蘇醒時,被追逐的人站在一小片栗子樹樹林中,它高高聳立在湖泊與城市上,伫立在蕨類植物與高高的、茂盛的繡線菊間,浸透着露水。

    他眼神黯淡無光,然而面帶笑容凝視着這個奇異的世界。

    他那沖動的無邊際的行走已達到目的:累得要死,連恐懼的靈魂都沉默不語了。

    而且,特别是黑夜已過!經曆了一場搏鬥,危機已克服。

    他疲憊不堪,像死人一樣癱在蕨類與根莖之間的樹林地上,頭倒在歐洲越橘叢中,在他知覺全無的感官面前世界消融了。

    手握着拳頭伸到雜草裡,胸脯和臉龐貼在地上,他饑腸辘辘地陷入睡夢中,仿佛這是渴望已久的最後一覺。

     夢中他看見在一個好像劇院入口處的大門上挂着一個很大的牌子,上面大大的字體或是&ldquo羅恩格林&rdquo或是&ldquo瓦格納&rdquo(尚未搞清),事後他隻能想起夢中幾個片斷。

    他從這個門走了進去。

    裡面有個女人,很像昨夜那個老闆娘,但也像自己的妻子。

    她的頭變了形,腦袋太大,臉變成滑稽可笑的面具。

    對這個女人的厭惡強有力地攫住了他,于是将一把刀捅進她身體裡去。

    但另外一個女人,好像是第一個女人的影像,複仇般地從後面撲向他,用有力的尖爪掐着他的喉嚨想勒死他。

     從這個沉睡中醒來後他驚奇地看見自己上方有一片樹林,因躺在硬地上身體發僵,但精神煥發。

    夢還在他心頭萦回,略使人害怕。

    是怎樣一種異樣的,天真的,具有黑人特色的幻想遊戲啊,他想道,不禁一笑,這時他又想起了請他進&ldquo瓦格納&rdquo劇院的大門。

    什麼樣的想法呀,這樣表現他與瓦格納的關系!這個夢中幽靈挺殘忍,但有創造性。

    它觸到點子上了。

    它好像什麼都知道!寫着&ldquo瓦格納&rdquo字樣的劇院難道不是他自己嗎?不是請他走進自己内心,走進真實内心的陌生之地嗎?因為他自己就是瓦格納&mdash&mdash瓦格納是他身上的兇手與被追逐的人,但瓦格納也是作曲家,藝術家,天才,拐騙者,是對生活情趣、感官喜悅和奢侈的愛慕&mdash&mdash瓦格納是原先那個公務員弗裡德裡希·克萊因身上一切被抑制了的,沉沒了的,受怠慢的東西之集合名詞。

    而&ldquo羅恩格林&rdquo&mdash&mdash難道不也是他自己,那個帶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亂走的騎士,其名字人們不能問的羅恩格林嗎?其他的不清楚了,有可怕的面具腦袋的女人和有爪子的另外一個女人&mdash&mdash給她肚子上的一刀還使他想起點什麼,他希望還能找到&mdash&mdash謀殺與死亡危險的氛圍奇怪地、顯眼地與劇院、面具和演戲的氛圍混在一起了。

     在想那個女人和刀子時他眼前一下子清晰地浮現出夫妻卧室。

    這時他不得不想孩子們&mdash&mdash他怎麼可以忘記他們!他想着他們早上穿着睡衣從小床上爬下來。

    他不得不想他們的名字,特别是艾莉。

    噢,孩子們!他的淚水緩緩湧出眼眶,流到困乏的臉上。

    他搖了搖頭,費力地站了起來,開始撿壓得皺皺巴巴的衣服上的樹葉和土塊。

    直到現在他才清晰地回想起這一夜,村子酒館光秃秃的小石屋,胸前的陌生女人,逃跑,急匆匆的漫遊。

    他像一位病人看着消瘦的手,腿上的斑疹一樣看着這一段被扭曲的生活。

     他克制住悲傷,含淚輕聲暗自說道:&ldquo上帝啊,你還打算把我怎樣?&rdquo夜裡所思所想中隻有一個充滿渴望的聲音繼續在他心中回響:向往成熟,向往歸家,向往可以死去。

    他的路到底是否還長?故鄉是否還遙遠?是否還有許許多多的苦難和難以想象的事情要承受?他對此已做好準備,心甘情願,他的心扉已敞開:命運啊,你來撞吧! 他緩緩穿過山間草地與葡萄園,下山朝城裡走去。

    他找到自己的房間,梳洗一番,換了衣服。

    他去吃飯,喝了點上等好酒,感到僵硬的四肢已不再疲倦,很惬意。

    他打聽了一下療養院大廳什麼時候有跳舞,到了喝茶的時候他去了。

     當他進來時特萊希娜正跳着。

    他再次看見她臉上熠熠生輝,露出舞蹈時特有的笑容,他很高興。

    當她回到桌子這兒時,他和她打了聲招呼坐了下來。

     &ldquo我想請您今晚和我一起去卡斯蒂廖内,&rdquo他小聲說。

     她若有所思。

     &ldquo今天就去?&rdquo她問道。

    &ldquo這麼急?&rdquo &ldquo我也可以等等。

    可最好今天去。

    我可以在哪兒等您?&rdquo 她沒有抗拒這個邀請,沒有抗拒他天真的微笑,這種微笑片刻間挂在他布滿皺紋孤凄的臉上,很奇特很好看,就像在一棟燒毀坍塌的房子的最後一堵牆上還挂着一塊宜人的彩色壁紙。

     &ldquo您究竟到哪兒去了?&rdquo她好奇地問。

    &ldquo您昨天突然就走掉了。

    您每次都有不同的臉,今天也是這樣。

    您可不是瘾君子吧?&rdquo 他隻笑了笑,笑容呈現出少有的獨特美,有些奇特,嘴唇與下巴看上去完全像個孩子,而額頭與眼睛沒變,仍透出經過磨難後的成熟。

     &ldquo請您九點鐘到&lsquo廣場賓館&rsquo的餐館接我,我想九點鐘有一班船。

    但您告訴我從昨天到現在您都幹了些什麼?&rdquo &ldquo我想我散步來着,整整一天,整整一夜。

    我在一個村子裡得安慰一下一個女人,因為她丈夫跑掉了。

    然後我下了點功夫想學一首意大利歌,因為歌詞說的是特萊希娜。

    &rdquo &ldquo哪首歌兒?&rdquo &ldquo是這樣開始的:在一片小樹林的上方。

    &rdquo &ldquo天啊,您也學會了這首流行歌曲?是的,這首歌現在在女售貨員裡很流行。

    &rdquo &ldquo噢,我覺得這支歌很美。

    &rdquo &ldquo您還安慰一個女人來着?&rdquo &ldquo是的,她很傷心,她男人跑了,背叛了她。

    &rdquo &ldquo是嗎?而您是怎樣安慰她的呢?&rdquo &ldquo她到我這兒來,不想獨自一人呆着。

    我吻了她,讓她躺在我身邊。

    &rdquo &ldquo她好看嗎?&rdquo &ldquo不知道,我沒看清她。

    不,您别笑,别笑這件事!這是很令人傷心的。

    &rdquo 她還是笑了。

    &ldquo您多逗啊!就是說您根本就沒睡覺?您看上去是這樣。

    &rdquo &ldquo睡了。

    我睡了好幾個小時,在那邊高處的樹林裡。

    &rdquo 她随着他指向大廳天花闆的手指看,大笑了起來。

     &ldquo是在一個酒館裡嗎?&rdquo &ldquo不,是在樹林裡。

    在歐洲越橘叢中。

    它們差不多熟了。

    &rdquo &ldquo您是個幻想家。

    可我得跳舞去了,指揮已經敲桌子了。

    您在哪兒,克勞蒂奧?&rdquo 俊美,有深色頭發的男舞蹈演員已經站在她椅子後面了,音樂響了起來。

    舞蹈結束時他走掉了。

     晚上他準時去接她,對自己穿上禮服而高興,因為特萊希娜穿得完全像過節似的,紫羅蘭色的衣服鑲着許多花邊,看上去像一個侯爵夫人。

     到了海灘,他沒把特萊希娜帶到療養院的船上,而是來到一艘他今晚租下來的漂亮的快艇上。

    他們上了船,在半敞着的船艙内已放好了為特萊希娜準備的被子和鮮花。

    快艇一個急轉彎,呼哧呼哧離開港口向湖面駛去。

     外面夜闌人靜,克萊因說:&ldquo特萊希娜,現在就去那邊人群裡難道不可惜嗎?如果您有興趣,我們沒目标地繼續開,想開多長時間就開多長時間,或者我們随便開到一個美麗靜谧的村子裡,喝點本地酒,聽聽姑娘們唱歌。

    您看怎麼樣?&rdquo 她沒吱聲,他馬上看出她臉上的失望神色。

    他笑了。

     &ldquo好了,這是我一時的念頭,請原諒。

    您應該快樂,什麼使您高興就做什麼,我們沒有别的安排。

    十分鐘後我們就過去了。

    &rdquo &ldquo難道賭博遊戲您一點都不感興趣?&rdquo她問道。

     &ldquo看看吧,我得先試試。

    這玩藝兒有什麼意義我還有點不清楚,就是赢錢輸錢。

    我想還有比這更強烈的刺激呢。

    &rdquo &ldquo為錢而賭不一定非得是錢。

    它對每個人來說是一個象征,每個人赢的或輸的不是錢,而是所有的願望與夢想,錢對他則意味着願望與夢想。

    對我來說錢意味着自由。

    如果我有了錢,就再沒人能命令我了。

    我想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

    跳舞我想什麼時候跳就什麼時候跳,想在什麼地方跳就在什麼地方跳,想為誰跳就為誰跳。

    我想到哪兒去旅遊就去哪兒。

    &rdquo 他打斷了她。

     &ldquo您是怎樣一個孩子啊,親愛的小姐!沒有這樣的自由,除了在您的願望中。

    您如果明天富有了,自由了,獨立了,後天也許就愛上一個家夥,又把您的錢拿走或者夜裡掐斷您的脖子。

    &rdquo &ldquo您别說得這麼可怕!是這麼回事,如果我有錢了,也許我會比現在過得更簡樸,可我這樣做,是因為它給我帶來快樂,完全是自願的,不是強迫。

    我最恨強迫了!您看,我下注賭錢,這樣每次輸錢或赢錢都有我全部願望參與其中,這關系到一切對我來說有價值,值得追求的事,它給人的感覺平常是不容易找到的。

    &rdquo 她說話時克萊因看着她,并沒注意她講的是什麼。

    不知怎麼回事,他把特萊希娜的臉和在樹林裡夢見的那個女人的臉做比較。

     直到船開進了卡斯蒂廖内港灣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現在看到有亮光的鐵皮标牌上的站名,使他猛然想起夢中寫着&ldquo羅恩格林&rdquo或&ldquo瓦格納&rdquo的牌子。

    那塊牌子就是這個樣子,也是這麼大,這麼灰白,被燈光照得這麼刺眼。

    這裡是等待他的舞台嗎?他到這裡是找瓦格納的嗎?他現在也發現特萊希娜與夢中那個女人很像,确切地說像夢中那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用刀捅死的那個,另一個是用爪子把他掐死的那個。

    他吓得毛骨悚然。

    難道這一切都有關聯?他又被陌生的幽靈指引?但引向何處?引向瓦格納?引向謀殺?引向死亡? 下船時特萊希娜挽住他的胳膊,于是他們彼此挎着胳膊穿過船碼頭上缤紛稀疏的人的喧鬧聲,穿過村莊,走進賭場。

    這裡的一切都有虛妄的微光,既令人刺激,又令人疲憊,貪婪的人們隻要遠離城市,迷路來到甯靜的風景區,這裡舉行的活動總是泛着這種微光。

    房子太大太新,燈光太足,廳堂太華麗,人太活躍。

    在高大晦暗的群山與寬闊秀美的山湖之間,貪婪的,飽食終日的人們組成的小而密的蜂群憂心忡忡地擁擠在一起,仿佛不清楚生存還能持續多久,仿佛随時都可能發生點事把它抹去。

    從人們吃着喝着香槟酒的大廳裡湧來甜潤熱烈的小提琴樂曲,在棕榈樹與跑泉之間的階梯上,一簇一簇的鮮花與女人們的衣服競相争豔,敞開的晚禮服外蒼白的男人面孔,穿着綴着金扣子的藍制服的侍應生們忙忙碌碌,熱心服務,知之甚多,有着南方人面孔的香氣襲人的女人們皮膚白皙,滿臉放光,姣美,憂郁,北方強壯的女人們結實,愛發号施令,自信,老先生們就像屠格涅夫和馮塔納書中插圖裡的人物。

     他們剛進大廳,克萊因就覺得不大舒服,疲勞。

    在賭博大廳裡他掏出兩張千元鈔票來。

     &ldquo怎麼樣?&rdquo他問。

    &ldquo我們一起玩吧?&rdquo &ldquo不,不,這不算什麼。

    每人玩自己的。

    &rdquo 他給她一張鈔票,請她帶他走。

    他們很快來到一張賭桌旁。

    克萊因把錢放到一個數字上,賭盤轉起來了,他對此一竅不通,隻看到他投的錢收走了,沒了。

    真快,他滿意地想,想對特萊希娜笑笑。

    她已不在身邊。

    他看見她在另外一張桌子旁站着換錢。

    他走了過去。

    她看上去像個家庭主婦,思考着,擔心着,忙活着。

     他跟她來到一張賭桌旁看着她。

    她懂怎麼賭,十分關注地盯着賭盤。

    她下的賭注很小,從不超過五十法郎,一會兒投到這兒,一會兒投到那兒,赢了幾次,把錢放到鑲有珍珠的繡花手提包裡,又掏出錢來。

     &ldquo怎麼樣?&rdquo他插進來問道。

     她對幹擾很容易動氣。

     &ldquo噢,讓我賭!我會玩好的。

    &rdquo她馬上換了張桌子,他跟着她,沒讓她看見。

    因為她這麼專心,從不用他效勞,于是他退到牆邊,坐到一條皮凳上。

    孤獨感向他襲來。

    他再次陷入對夢境的思考。

    知道這個夢很重要。

    也許他不會再經常做這樣的夢,也許它們像童話裡好精靈的提示:人兩遍,三遍地被引誘,或者受到警告,如果還是看不清,那麼命運就自行發展,不會再有友善的力量控制輪子了。

    他不時地往特萊希娜那裡望去,看見她在桌子旁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黃發在大禮服之間泛着光澤。

     一千塊法郎夠她玩這麼長時間!他無聊地想着,要是我,玩得就快了。

     她朝他點了下頭,一小時後她走了過來,看到他陷入沉思,将手放到他胳膊上。

     &ldquo您在幹嗎?難道您不賭?&rdquo &ldquo我已經賭過了。

    &rdquo &ldquo輸了?&rdquo &ldquo是的,噢,錢不多。

    &rdquo &ldquo我赢了一點兒。

    您拿我的錢吧。

    &rdquo &ldquo謝謝,今天不賭了。

    您滿意了嗎?&rdquo &ldquo滿意了。

    好了,我再去。

    您是不是已經想回家了?&rdquo 她繼續賭,他不時地看見她的頭發在賭徒肩膀中間光閃閃的。

    他給她端去一杯香槟酒,自己也喝了一杯。

    然後又坐回靠牆的皮凳上了。

     夢中那兩個女人怎麼回事兒?她們很像自己的妻子,也像村酒館裡那個女人和特萊希娜。

    别的女人他就不知道了,幾年來就不知道。

    其中一個他給捅死了,對變了形腫起來的臉感到厭惡。

    另外一個想從背後襲擊他,掐死他。

    哪個是對的?什麼是有意義的?他傷害了妻子抑或妻子傷害了他?他會毀在特萊希娜身上嗎?抑或她毀于他?他不把妻子打得遍體鱗傷或被她傷害就不能愛她嗎?這是他的厄運嗎?或者這是普遍的情況?所有的人都這樣嗎?所有的愛情都這樣嗎? 是什麼把他與這個女舞蹈演員連在一起呢?他愛她嗎?他愛過許多女人,她們對此并不知道。

    是什麼使他情系站在那邊像做一樁嚴肅的買賣似的從事賭博的她?她那股激情,她的希望多天真!她是多麼健康、單純、渴望生活!如果她知道他有深深的向往和對死亡的渴求,思念着解脫與回歸上帝的懷抱的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