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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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織田醫生和田部夫人一緻認為,較之于近作,還是初期作品更好一些,對于這種概而言之、随處可聞的通說,黑野提出了質疑: “作為相同年歲的人替代自己寫下的小說,咱曾讀過你的小說,覺得還是初期的短篇小說中難以忘懷的作品更多一些。

     “可是,事隔一段時間,當咱想再度閱讀長江君的作品時,就從田部夫人那裡借來了幾本書。

    讀了她并沒有推崇和稱贊的這些近作,倒是很有意思。

    對于長江君晚年的想法,咱深有同感。

    而且,就如同對班上那些不成熟的小說家所寫的作品感到同感一樣……咱在想,這就是和咱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上了年歲的人所寫的作品。

    ” 但是,當黑野舉起田部夫人從旁為他斟上的酒杯時,仍然不忘要對古義人說上一番: “然而,在最近十來年的小說之中,你一直在引用夫子自己以往的小說吧?對此,咱大不以為然。

    大部分讀者不也感到索然無味嗎?!” “引用?對于長江先生以前創作的作品,我并沒有全部閱讀,因此,如果得到可以參考的資料,那就太好了。

     “而且,作為一般論而言,引用難道不是必要的嗎?我拜訪了長江先生的府上,因此而學到很多東西。

    其中之一,就是重新閱讀至今仍存留于内心裡的作品,并做好随時能夠引用的準備。

    如果不能進行正确的引用,就無法擁有具體說服别人的力量。

    我非常清楚地了解這一點。

     “于是,從昨天早晨開始,我就開始了行動。

    羅茲小姐,我選擇的是本雅明①。

    當我趕到大街道上的書店一看,說是假如我訂購的話,日後可以給我送來…… ①本雅明(WalterBenjamin,1892-1940),亦譯本耶明,德國思想家、文藝評論家、哲學家。

    著有《歌德的親和力》、《德國悲劇的起源》等——譯注。

     ②gallant,意為”英勇的“——譯注。

     ③宣長,即指本居宣長(1730-1801),日本江戶中期國學者、歌人——譯注。

    ”雖然如此,我還是堅持不懈地四處尋找,終于找到一冊文庫本。

    以前也曾讀過這本書,于是我就從确認自己的記憶開始,再挑出一些想要引用的内容……“ 織田醫生那張血色很好的面龐上浮現着微笑。

    前天,羅茲曾将其稱之為”gallant“②。

    醫生繼續說道:“羅茲小姐,我可要向你學習筆記的記錄方法和引用方法啊。

    能做一個示範嗎?” 黑野這次抿一口自己斟上的紅葡萄酒,顯出對提案不感興趣的表情。

    可是醫生并不介意,開始大聲朗讀起筆記來: 在斯多葛學派的倫理之中,……比如,據馬可·奧勒留③說,作為人生倫理的生活方式,必須“猶如最後之日來臨一般”生活在每一天裡。

    臨終之人會一舉将自己生涯中的所有經驗,在轉瞬間無一遺漏地再現于眼前,并賦予各個事件和經驗以意義,或予以理解之,如此與所有事物進行和解。

    這既是臨終之時對自己所有經驗的“引用”,也是在“使其充分發揮”作用。

     羅茲向古義人招呼道: “你現在所幹的一切,不正是這樣的嗎?” “我想,自己還沒有進入臨終階段吧。

    ” “你不是已經引用了嗎?如同引用了一樣。

    ” 喝了葡萄酒的黑野像是要炫耀自己并沒有醉酒似的說道: “就說我國吧,宣長③也曾說過呀。

    咱呀,和那些老兄一樣,有時也在考慮臨終之時的态度呢。

    ” 像是要與黑野的高聲說話相抗衡似的,織田醫生把頭挨近羅茲,他這樣說道: ①rereading,意為“重新閱讀”——譯注。

    “秋天我要回到這裡來。

    在大學裡曾經學習過德語,所以,我想rereading①本雅明,發現自己迄今的經驗中的所有意義,并以此與所有事物進行和解。

    ” 黑野盡管時時以自我為中心,可酩酊大醉中似乎也含有懦弱的成分,一旦感到自己被漠視,就換上迎合對手的姿态。

    在相對于織田醫生的另一側,他也把頭挨近羅茲,說了這麼一番話: “‘蒼老的日本之會’呀,就是向懷有這種想法的老人們提供集會場所的。

    織田醫生不僅是度假村的醫學顧問,還被委以‘蒼老的日本之會’的班長呢! “長江君,咱對你呀,不隻是指望你作為特聘講師來掙上幾個小錢,而是希望咱們‘年輕的日本之會’還活着的人,在寂寞時相互勉勵,要‘猶如最後之日來臨一般’呀! “田部夫人,今天的聚會竟是一個收到意外成果的聚會!” “能聽到大家這樣說,我感到非常高興。

    不過,還有很多預定中的事情。

    黑野先生,請您到裡面那間休息室小憩一下。

    現在,我要陪客人們去參觀‘森林音樂堂’。

    大家剛剛吃過飯,往上一直走到那裡,這可真是嚴峻的考驗。

    終究還是上了歲數嘛。

    ” 攀上斜坡大約一半路程時,終于開始看到被圍擁在日本七葉樹、山毛榉、栎樹以及粗齒栎樹叢中的“森林音樂堂”。

    這些樹都是一些巨樹,卻因為向濕窪地那邊沉陷下去的地形,使得這些樹木沒有一株挺拔、高直,樹叢也因此而顯得混沌不清。

    建築物猶如一塊厚實的混凝土蓋子,恰好蓋在像是被挖掘出來的巨大的地下壕溝之上。

    健步走在前面的織田醫生與大家拉開了距離,已經走近那座建築物。

     “就是這!”他大聲喊叫起來,使得緊随其後的古義人不由得回頭看着往上攀登的田部夫人。

     及至攀到可以從正面看清建築物的高度時,紛亂交錯、枝葉蔓披的闊葉林好像圍擁了上來,擡頭望去,湛藍的天際竟然不見一絲雲彩。

    山風雖然涼爽,陽光卻也強烈,幾個年輕人撐着像是大遮陽傘花紋的陽傘,分别跟随在田部夫人和羅茲的身後登上山來。

    羅茲穿着卡普裡瘦長褲,上身則是大圓領女背心。

    田部夫人穿着的是綴滿衣褶的無袖開懷敞領上衣,以及一條顔色往底擺越發深濃下去的長裙,她用一隻手提着裙裾走了過來。

     “新建造的大學附屬醫院,大緻也都是超現代的建築。

    恐龍般的建築物存活下來了。

    ” 織田醫生還是麻布套裝加巴拿馬帽,一身正規禮服裝扮,較之于把原本穿在T恤衫外面的長袖襯衫纏在腰上的古義人,醫生早已大汗淋漓了。

    或許也是因為這種煩躁吧,他才沒能抑制住那話中帶刺的批評。

     “哎呀、确實、就是這!”在那幾位被陽傘保護着的女性走上已澆注了混凝土的門廊前,古義人如此簡單地回答說。

     羅茲的面龐變得鮮紅,額頭上浮現出了汗珠,充滿嘲諷的口吻比起織田醫生來毫不遜色。

     “再加上白馬和老鷹,簡直就是公爵夫人的森林狩獵了!” 惟有田部夫人非常從容,對古義人他們說是要犒勞一番: “已經讓他們把冷飲給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