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幽默”中生出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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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理解。

    因而,一旦我們能夠由此洞察到世界與宇宙的終極本質,就會反過來觀照現象世界中種種具體的事象,對于從主觀精神角度而言的一切具有積極價值的現象,便湧起了一種冷然的&ldquo幽默&rdquo的輕視,與此同時,又在相反的意義上,對一切事象産生了一種基于&ldquo幽默&rdquo态度的寬容的愛意。

    所以,芭蕉一方面吟詠出&ldquo試問不悟者:老天電閃雷鳴,是為何&rdquo這樣的俳句,一方面又在《幻住庵記》以這樣的話來結尾,&ldquo人之賢愚文質,雖不盡相同,然都生于虛幻世間,思之皆不舍也&rdquo。

     在我看來,作為審美範疇的&ldquo幽默&rdquo,必須包含着人對世界的實相加以透徹洞察之後還抱有着深沉的&ldquo愛&rdquo,或許也可以說是包含着對人生與世界的一切事物的局限、缺陷、矛盾、醜惡的一種消極的谛觀,但這個谛觀并不能成為讓我們消極逃遁的原因,它隻是讓我們從客觀世界的實踐主體、行為主體的直接的反應關系中超脫出來,采取一種自由的、靜觀的态度,以一種深沉的愛心,積極地面對人間世界的真實。

     因而,&ldquo幽默&rdquo必須深深地植根于這種愛,必須保持精神上的最高的自由性。

    而在作為審美範疇的&ldquo寂&rdquo的特殊體驗中,在許多方面以及整體都明顯地存在着與&ldquo幽默&rdquo本質上相同的精神構造。

    但&ldquo寂&rdquo隻有一點與純粹的&ldquo幽默&rdquo有所不同,就是由主觀精神不能洞見的&ldquo自然&rdquo的形而上學的本質,卻以愛加以深深地沉潛,這種态度表面上看又與&ldquo崇高&rdquo和&ldquo幽玄&rdquo有所相似,這就使得&ldquo寂&rdquo的構造變得非常複雜,成為一種非常特殊的審美形态。

     作為一直以來經常使用的審美詞彙,&ldquo幽玄&rdquo這個詞甚為多義,而且極其微妙。

    在許多情況下,它與&ldquo寂&rdquo的區别也很難分清。

    在俳論書中,例如在五竹房的《俳諧十二夜話》中,在評論芭蕉等人俳句的時候,随意使用了&ldquo幽玄&rdquo這個詞。

    在《俳諧的寂與枝折》(加舍白雄著)中,對俳句的體式作了分類,有的地方也使用了&ldquo幽玄&rdquo,并舉出了芭蕉的&ldquo不知是何花,香氣撲鼻來&rdquo,還有俳人山川的&ldquo彌生的卯花,多麼容易凋零啊&rdquo為例。

    我想,這是将歌道中的&ldquo漂泊&rdquo&ldquo缥缈&rdquo之美,用&ldquo幽玄&rdquo來加以解釋了。

    後來,正岡子規從芭蕉的俳句中選出了一些&ldquo幽玄&rdquo之句,即&ldquo可悲呀,海苔裡的沙子硌了牙”&ldquo菊香呀,奈良的古佛”&ldquo倚靠在這房柱上,過了一冬天啊”&ldquo晚秋陣雨啊,屋内也叫人打寒噤”&ldquo棣棠花落,沙沙作響,瀑布聲”&ldquo布谷鳥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ldquo清洌的瀑布,飛濺到青松上&rdquo等,一共七首。

    依我看,這些俳句中的&ldquo幽玄&rdquo,似乎也含有&ldquo寂&rdquo的意味。

    正岡子規指出,作為詩人的芭蕉,其最可貴之點就是寫出了一些雄壯豪宕之句,但是,至于雄壯豪宕之句與&ldquo幽玄&rdquo、與&ldquo寂&rdquo是什麼關系,他并沒有作專門的論述。

     在&ldquo寂&rdquo的意義的探讨中,有不少人認為,&ldquo寂&rdquo表面上的寂靜、細弱、清貧的内容之中,還隐含着強有力、雄大、豪壯等因素。

    的确,在令人感到&ldquo薄弱得風一吹即破&rdquo的芭蕉的俳句中,也寫有《荒海》《最上川》《淺間山》《大井川》等雄渾浩蕩的作品;而在茶道中首倡&ldquo侘&rdquo的利休,據說是一個人高馬大、性格粗豪的人,由此我們也能看出上述的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

    本來,&ldquo寂&rdquo或&ldquo侘&rdquo并不僅僅是靠表面體現出來的消極價值才得以成立的,這一點我已屢屢加以強調。

    然而,我們在這裡既然将&ldquo寂&rdquo歸為&ldquo幽默&rdquo的範疇,就表明它與屬于&ldquo崇高&rdquo(壯美)範疇的&ldquo幽玄&rdquo是不同的。

     從美學的立場上看,那種認為&ldquo寂&rdquo中包含着有力、雄大、豪壯的看法,并不能充分揭示出&ldquo寂&rdquo的本質。

    不必說,&ldquo強有力&rdquo也好,&ldquo雄大&rdquo也好,由于解釋角度方法的不同,結論和看法也不一樣。

    以我對&ldquo寂&rdquo的解釋來看,精神本身的自我超越乃至最高的自由性,也是一種&ldquo力&rdquo,也是一種&ldquo大&rdquo。

    但是,在&ldquo崇高&rdquo與&ldquo幽玄&rdquo的場合,這種意義的&ldquo力&rdquo與&ldquo大&rdquo并不屬于直接的觀照内容,它與芭蕉句作中的&ldquo寂&rdquo及其題材的&ldquo雄大&rdquo不是一回事,與利休在茶道中提倡的&ldquo侘&rdquo即人的博大心胸,也不是一回事。

    繼承了戰國時代的雄壯精神、具有豪邁氣魄的利休,不妨在茶道中獲得美的滿足,以&ldquo寂&rdquo為審美理想的俳句也不妨作出表現天地宇宙壯闊雄渾的作品,但是,我們卻不能把這些與審美内涵混同起來。

     正如正岡子規所指出的,芭蕉的句作中不乏雄大豪壯為風格的傑出作品,但我認為,在芭蕉的作品中,甚至沒有一首作品有意識地表現那種雄大。

    勉強可以舉出的例子,如&ldquo把石頭吹起來的,淺間的大風啊&rdquo這首俳句,我們稍微能夠從中感受到表現雄大的意圖。

    但正規子規在芭蕉句作中提到的那些雄渾壯闊的例子,卻顯示不出這種表現意圖,毋甯說,那隻是芭蕉将自己對自然的直接體驗,平淡、率直地加以表現而已。

    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我們都可以感到,當他以&ldquo寂&rdquo為審美理想加以構思推敲的時候,自然而然就表現出了雄大或者崇高的效果。

    例如&ldquo夏天的草啊,還殘留着古代武士的夢&rdquo&ldquo洶湧的大海,是橫亘在佐渡島與本州之間的天河&rdquo&ldquo夜光之夜,蒼茫竹林,杜鵑的啼鳴&rdquo&ldquo秋風啊,掠過莽叢、旱田、不破關&rdquo等句作就是如此。

     和芭蕉的句作比較起來,子規本人的句作,如&ldquo星光清冷,篝火,映白了城砦&rdquo之類,則是明顯地要表現他所謂的豪宕雄大的效果來,卻暴露出了有意為之的幼稚。

    其角有一首著名的俳句&ldquo猿猴露白齒,枯聲嘯峰月&rdquo,也使人感到要達到某種效果而有意為之的痕迹。

    我認為這種有意為之的效果,與其說是&ldquo寂&rdquo,不如說更接近于&ldquo幽玄&rdquo。

    與此相比,芭蕉的&ldquo魚鋪裡,一排死鲷魚,呲着一口白牙&rdquo雖然具有同樣的審美效果,但一眼看去,就感覺它更近于&ldquo寂&rdquo的審美氛圍。

    在《十論為辯抄》中,支考對這兩首俳句合在一起作了批評,雖然言辭略顯偏頗,但卻顯示出了敏銳的鑒賞眼光。

    支考說:&ldquo其角的《猿齒》是從漢詩和歌中尋找靈感,&lsquo枯聲&rsquo之&lsquo枯&rsquo字極盡斷腸之情,&lsquo峰月&rsquo寫盡寂寞之姿。

    一首之中,有如此奇崛之詞,實令人驚異。

    &hellip&hellip先師芭蕉卻隻寫兒童都能寫出來的魚鋪,真是一個以夏爐冬扇之寂4為樂者,如此優哉遊哉的道人,怎能不成為本派之祖師呢?&rdquo 要言之,如果将&ldquo寂&rdquo與&ldquo幽玄&rdquo等的審美本質加以區别的話,那麼可以說,&ldquo幽玄&rdquo屬于&ldquo崇高&rdquo的範疇,&ldquo物哀&rdquo屬于&ldquo美&rdquo的範疇,而&ldquo寂&rdquo則屬于&ldquo幽默&rdquo的範疇。

    這三個基本的審美範疇都是從審美體驗的一般構造中抽繹出來的,确認了這一點,我們就有可能在這些審美範疇之間,建立一種美學體系的關聯。

    這就是我對&ldquo寂&rdquo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

     注釋 [1]然帶:日語讀作&ldquoさおぶ&rdquo(名詞形為&ldquoさおび&rdquo),後世通常連讀為&ldquoさぶ&rdquo,其名詞形&ldquoさび&rdquo與&ldquo寂&rdquo同音并且意義上有相通性。

    &ldquoさぶ&rdquo或&ldquoさび&rdquo一般接在名詞之後,意為&ldquo帶有&hellip&hellip性質&rdquo&ldquo像&hellip&hellip樣子&rdquo,如&ldquo神寂&rdquo&ldquo翁寂&rdquo等,帶有主觀描述、主觀感受的性質。

     [2]神寂:意為帶有神性。

     [3]翁寂:意為像老人的樣子,老成、老到。

     [4]費肖爾:弗裡德利希·特奧裡多爾·費肖爾(1807&mdash1887),德國哲學家、美學家。

     [5]&ldquo然帶&rdquo的關系:似乎可以理解為人的感性與感覺賦予對象以本質性的意義與内容。

     [6]科恩:赫爾曼·科恩(1842&mdash1918),德國哲學家,新康德主義主要流派之一馬爾堡學派的創始人。

     [7]未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