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幽默”中生出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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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内涵加以省察的話,我預先提出的那個結論,大概就不會顯得過于唐突異樣了吧?我曾說過,與&ldquo寂&rdquo的第一語義即&ldquo寂寥&rdquo多少有點接近的消極的審美意識,如孤寂、清貧、匮乏、粗糙、狹小等,被納入一種反諷觀念的審美意識中,才有可能轉化為一種積極的審美意義;同時,當這個審美意識的客體,将現實與非現實的客觀性的矛盾,置于美的實在性中加以吸收揚棄的時候,就成為&ldquo虛實論&rdquo的核心問題了。

    這一點與西方美學中的&ldquo幽默&rdquo,在本質上具有一種親近性。

    所謂&ldquo俳句(俳諧)的風骨在于&lsquo寂&rsquo與&lsquo可笑&rsquo&rdquo,這裡&ldquo可笑&rdquo的意思當然不同于低俗的&ldquo滑稽&rdquo。

    不過,在以枯淡寂靜為宗旨的蕉風俳句中,還包含着一種類似于悟道的、極其高級的精神的自由性,其中自然具有一些灑脫之情趣,這正是俳句之所以是俳句的根本之所在。

    在這裡,&ldquo可笑&rdquo與&ldquo寂&rdquo就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調和。

    這一點也是我長期以來思考之後的結論。

     由此而再次考察&ldquo幽默&rdquo與&ldquo寂&rdquo的内在關系的時候,特别是在從&ldquo寂&rdquo概念的第二、第三語義的角度,來追尋其審美意義的形成與展開的時候,&ldquo寂&rdquo與&ldquo幽默&rdquo之間究竟具有怎樣的類緣性呢?這是我特别想讨論的。

     俳句的本意,是對某種流動性體驗的直接的客觀化,是以其獨特的表現方法,将直接、流動的體驗如實捕捉,其結果就是在作品中常常隐含着與人的精神主觀相對的、萬古不易的大自然之面影。

    打個比方說,正如我們觀察波濤滾滾的河流,一方面看到了河水的不息流動,另一方面,我們也仿佛透過河水,看到了宇宙的大生命,看到了那寂然不動的大自然的河床。

    因而,當我們把&ldquo寂&rdquo在神秘主義的谛觀的意義上加以理解的話,就會發現它在某種意義上有着與&ldquo幽玄&rdquo相通的一面。

    最近德國美學家揚克[7]提出應将&ldquo靜觀&rdquo(谛觀)的作用從藝術體驗的範疇中剔除,隻把它作為一種認識體驗。

    根據他的看法,人們的認識态度中,有發動的意識與靜觀的認識兩種,前者不停留于直觀性的現象,在任何場合中始終貫穿一種積極的态度;後者即&ldquo谛觀&rdquo,與藝術的直觀一樣,雖然也是一種被動的态度,但是它與藝術的直觀又有所不同,&ldquo谛觀&rdquo不停留于現象層面,而是為了通過現象看到本質,而使自己的心靈完全處在一種被動觀照的狀态。

    這種認識之下的谛觀,就是一種神秘主義。

     在我看來,即便在審美範疇中,在&ldquo崇高&rdquo這一基本範疇及從中派生出的&ldquo幽玄&rdquo中,也在這個意義上存在着&ldquo靜觀&rdquo乃至&ldquo谛觀&rdquo。

    但在&ldquo寂&rdquo這一概念中,其表現稍有不同,它所暗含的精神态度更為複雜。

    正如揚克所言,無論&ldquo崇高&rdquo還是&ldquo幽玄&rdquo中包含的神秘主義的靜觀,都是一種純粹的被動的态度,要言之,對我們的精神而言,它具有一種無法洞見的絕對黑暗和不可知的性質,是使自己虛席以待,處在沉潛、敬畏、皈依的狀态。

    這種絕對的存在,對于直接的審美意識而言,不外是一種漠然的、超時間的&ldquo巨大&rdquo與&ldquo威力&rdquo。

    而在&ldquo寂&rdquo的場合,這不僅僅是超時間性的問題,而是依靠審美意識,去感知太初以來的曆史綿延及萬古不易,從而産生一種無限的蒼古幽寂之味。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方面從超時間的、形而上學的觀點去觀照自然,一方面又是傾注自己有限的精神生命,即以特殊的時間存在加以觀照。

    從超時間的觀點而言,無限古老的東西同時又是無限新鮮的東西。

    在這個意義上,通過我們流動的體驗觀照的、自然的形而上的超時間性,那種寂然的無限之&ldquo古&rdquo(&ldquo不易&rdquo性),無論如何也要與我們所體驗的無限的生動鮮活性(&ldquo流行&rdquo性)相分離,于是,其間就産生了一種緊張關系,其結果就在我們的審美意識中,産生了&ldquo寂&rdquo這樣一個特殊的審美範疇。

     在這裡,精神對作為自身之存在方式的時間性,一方面有着頑強的固執性,另一方面又試圖與超時間的自然本質深刻接觸,從這一點可以說,精神對自然稍微顯示出了二元性的分裂态度。

    以&ldquo寂&rdquo為理想的俳句之特殊藝術态度,一開始就把一切自然物都看作自我體驗的表現,而将客觀的自然本身置于第二義的位置。

    在這種特殊體驗的流動性背後,又暗含着大自然形而上的、超時間的、萬古不易的本質,在這一個意義上的&ldquo自然的超感性的基體&rdquo(借用康德的話),未必像&ldquo崇高&rdquo範疇中的&ldquo自然&rdquo那樣超乎我們的精神之外,也未必成為我們皈依、企盼的對象(就是朝宗教意識的方向發展),而是與我們的自覺的精神主觀性相對而言,形成一種否定性的對極,并把它視為一種純粹客觀性的存在。

    這樣一來,精神自身便盡可能地徹底發揮,同時又試圖與相反的對極相接觸,俳句便在這自然體驗的表現中,形成了&ldquo寂&rdquo這一審美理念。

     不過,精神徹底地發揮自己,并不意味着執着于主觀的自我。

    從自我内容的角度來看,不可否定的是,在&ldquo寂&rdquo之中,精神依然是虛席以待的狀态,并試圖深深沉潛于作為否定性對極的大自然中并與之同化,這種情形與&ldquo崇高&rdquo&ldquo幽玄&rdquo的場合是相通的。

    不過,可以想象,在&ldquo崇高&rdquo與&ldquo幽玄&rdquo中,審美感情即對自然的&ldquo愛&rdquo,主要表現為對于超越精神主觀的、無限巨大、無比強有力的大自然的贊歎與敬畏之情,并由此而無可拒絕地将人們的精神引導到這個方面。

    而在&ldquo寂&rdquo之中,由于自我對自然的深深的愛,就會在某種意義上主動地否定自己,通過自我超越,使自己歸入對極的大自然。

    因此,雖然同樣都是對大自然的歸依與沉潛,在&ldquo寂&rdquo這裡,精神自身的&ldquo自由性&rdquo作為一種終極的形式,在任何時候都被保留。

    雖然精神在其體驗中盡可能虛席以待,并由此而努力歸入自然,但從結果上看,精神最終不可能徹底歸入自然,其自身還殘留着最高的終極形式即&ldquo自由性&rdquo。

    從客觀上看,精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最終仍存在着一種難以消除的對立性;另一方面,從主觀上看,由于被&ldquo美的愛&rdquo所包圍、所融合,&ldquo寂&rdquo這一審美觀念的特殊的審美内容便由此産生。

     關于&ldquo寂&rdquo的第三語義&ldquo然帶&rdquo,我們也必須從這個概念的審美内涵的展開上加以思考。

    對此,我們既要重視支考對&ldquo本情&rdquo與&ldquo風雅&rdquo的問題的論述,也要在貫穿于具體物象的&ldquo本情&rdquo中,在其根源大自然的終極本質上,來深刻理解&ldquo然帶&rdquo之&ldquo然&rdquo的意味,這樣,作為&ldquo寂&rdquo的第三語義的&ldquo然帶&rdquo,就與&ldquo寂&rdquo的第一、第二語義的展開産生了交錯,&ldquo寂&rdquo這一審美概念的綜合性意義便得以産生。

     關于這個問題,上文已經嘗試着作了考察。

    但是,從這個方面來看,&ldquo然帶&rdquo所包含的對自然終極本質的思考,對于我們的精神而言,卻具有與自然相對的一種徹底的消極價值。

    本來,&ldquo然帶&rdquo的&ldquo然&rdquo,是從事物的本然之相見出自然或世界的本然之相,乃至一種形而上學的實相。

    它在感性的世界上,或者在感性世界的背後,并不是與一切消極性(例如這個現象界的有限性、無常性、空虛性等)相對立的,對我們的精神而言有着積極價值的理想的&ldquo本體&rdquo世界、神聖世界或觀念世界,&ldquo然帶&rdquo的&ldquo然&rdquo不是在這樣一種意義上被思維、被确立的。

    毋甯說它具有現象世界的一般特點,隻是人對現象世界的一種直觀的把握,是将這種直觀把握加以深刻化、表象化、假定化的體現人的最終本質的世界。

    隻要它被視為超越現象世界的本然的&ldquo存在&rdquo,那麼就可以說它是一種形而上學的世界。

    有時候,它也被賦予精神的、宗教的意味,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是基于人類精神希求(如&ldquo涅槃&rdquo之類)的一種觀念或道德意識的修飾與理想化。

     在純粹的藝術與審美意識中,在将這個世界作為一個觀照對象加以觀照的時候,&ldquo然帶&rdquo的&ldquo然&rdquo便成為存在于感性顯現中的、作為直觀性實相的本質内容,因而,這個感覺的世界所附帶的一切消極性,便超越于現象而被深化、被徹底化了。

    從我們的精神構造與道德觀點來看,它又不可否定地帶有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的因素。

    老子名言&ldquo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rdquo,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盡管對老莊&ldquo自然&rdquo概念有種種解釋,但無論如何,他們所強調的都是沒有任何人為的、概念化的、理想化的自然本身之道。

    而&ldquo然帶&rdquo的&ldquo然&rdquo所意味的自然的最終本質,也隻能從審美直觀的意義上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