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吉穆拉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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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過田野回家。
那正是仲夏時節。
草地已經割過，黑麥剛開鐮收割。
這是個繁花似錦、五彩缤紛的季節：有紅、白、粉紅三種顔色的芬芳撲鼻的毛茸茸的三葉草花；有肆無忌憚地到處亂生的雛菊；有濃香刺鼻的白花黃蕊的&ldquo愛不愛&rdquo花[1]；有吐出陣陣蜜香的黃色山芥花；有亭亭玉立、樣子像郁金香的紫吊鐘和白吊鐘；有爬藤的豌豆花；有黃色、紅色、粉紅和紫色的整齊的山蘿蔔花；有略帶粉紅茸毛、清香爽人的車前草；有在朝陽下呈碧藍色而到傍晚變成淺藍帶紅的矢車菊；還有帶杏仁味的嬌弱易凋的菟絲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野花回家，忽然發現溝裡有一朵紅得可愛的盛開的牛蒡花&mdash&mdash在我們那裡叫&ldquo鞑靼人&rdquo。
割草的人遇到這種花，總是避開它，要是無意中割斷了，就把它從草堆裡剔除，免得刺手。
但我卻想把這朵牛蒡花摘下來，插在花束中間。
我跳到溝裡，把一隻鑽到花蕊裡泰然睡覺的山馬蜂趕走，動手折花。
可是很不好辦；且不說花梗周圍都是刺，把我裹手的手絹刺破，它還那麼韌，使我不得不一層一層扯斷纖維，同它搏鬥了五分鐘才把它折斷。
最後，我把這朵花折下來，但花梗已被揉爛，花也不像原來那樣鮮豔了。
再說，這朵花太粗犷，夾在嬌嫩的野花中間顯得很不調和。
我後悔把一朵好花白白糟蹋了，它原來長得可美啦。
最後我把它扔了。
&ldquo不過，它的生命力是多麼強啊，&rdquo我回憶剛才折花所費的勁，想着，&ldquo它曾多麼頑強地保衛自己的生命，并且付出了多大的代價！&rdquo 回家的路得穿過剛翻耕過的黑土休閑地。
我沿着塵土飛揚的黑土路爬坡走去。
這片土地是地主家的，面積很大，因而道路兩邊和前面斜坡上除了犁過而還沒耙平的休閑地外，什麼也看不見。
地犁得很好，整個田野上沒有一棵植物，沒有一根小草，隻見一片烏黑。
&ldquo唉，人類真是一種破壞成性的殘酷動物，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命不惜消滅各種動物和植物。
&rdquo我一面想，一面在這片精光的黑色田野上搜尋有生命的東西。
在我的前面，在路的右邊，有一棵灌木。
我走近去，才認出這棵灌木又是&ldquo鞑靼人&rdquo，也就是我剛才采下而又抛棄的那種花。
這棵&ldquo鞑靼人&rdquo有三個枝杈。
其中一枝已斷，殘枝像砍斷的胳膊那樣突出着。
另外兩枝各開着一朵花。
這兩朵花原是紅的，如今已變成黑色。
一枝花梗斷了，斷枝上耷拉着一朵沾着泥巴的花；另一枝花梗雖也沾了黑泥，但仍向上挺立着。
看樣子，這棵&ldquo鞑靼人&rdquo被車輪軋過，後來又挺立起來，因此有點兒歪斜，但畢竟挺立起來了。
好像從它身上撕下一塊肉，取出一個内髒，砍掉一條胳膊，挖去一隻眼睛，但它還是站起來了，不肯向消滅它周圍兄弟的人屈服。
&ldquo多麼頑強啊！&rdquo我想，&ldquo人類戰勝了一切，消滅了億萬棵草木，但這一棵始終沒有屈服。
&rdquo 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親眼看見的，一部分是從目擊者那裡聽來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來的。
現在我就根據回憶和想象編成下面這個故事。
一 這事發生在一八五一年年底。
十一月裡一個寒冷的黃昏，哈吉穆拉特騎馬走進沒有歸化的車臣人山村馬赫凱特。
村子裡彌漫着好聞的牛糞的煙味。
清真寺宣禮樓的歌聲剛沉靜下來，在含有牛糞煙味的清新的山區空氣中，可以聽見散放在山村一排排泥屋間的牛羊的叫聲，男人争吵的粗啞聲音，以及泉水邊婦女和兒童的笑語聲。
哈吉穆拉特是沙米裡[2]手下戰功卓著的副帥。
每次出行他總是打着自己的旗号，由幾十名騎術高明的穆裡德[3]前呼後擁。
這一次，他戴着風帽和鬥篷，鬥篷底下豎着一支步槍。
他随身隻帶一名穆裡德，盡量避人耳目，他那雙靈活的黑眼睛仔細察看着一路上遇到的居民。
哈吉穆拉特來到山村中央，不走通向廣場的大街，而向左拐進一條小巷子。
他走到山坡巷子第二座泥屋旁，向四下裡張望了一下，這才站住。
屋檐下不見一個人影，但在平屋頂上新近用黏土泥過的煙囪後面卻躺着一個人，他身上蓋着一件光闆皮襖。
哈吉穆拉特用鞭子柄戳戳睡着的人，得地彈了一下舌頭。
從光闆皮襖下鑽出來一個老人，頭戴睡帽，身穿油光光的破棉襖。
老人的眼睛沒有睫毛，紅腫濕潤。
他不住地眨眼，想把眼睛睜開。
哈吉穆拉特照例說了一句&ldquo謝梁，阿列孔&rdquo[4]，就拉開風帽，把臉露出來。
&ldquo謝梁，阿列孔。
&rdquo老頭子一認出哈吉穆拉特，就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含笑說。
他把兩腳伸進煙囪旁邊那雙木跟便鞋裡，用兩條幹瘦的腿站起來，他穿好鞋，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到皺巴巴的光闆皮襖裡，臉朝外順着靠在屋頂上的梯子爬下來。
老頭子一邊穿衣服，一邊下梯子。
他那細脖子上的黑皮膚打皺，腦袋不斷地搖晃，沒有牙齒的嘴念念有詞。
他下到地上，殷勤地接過哈吉穆拉特的馬缰和右邊的馬镫。
可是哈吉穆拉特身邊矯捷的穆裡德迅速跳下馬來，推開老頭子，把馬牽過來。
哈吉穆拉特下了馬，微瘸着腿走到屋檐下。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從門裡跑出來，他那雙像烏梅子一樣黑的亮晶晶的眼睛驚奇地打量着來客。
&ldquo快到清真寺去把你爹叫來。
&rdquo老頭子吩咐他說，接着搶先跑到哈吉穆拉特前頭，替他打開咯咯響的土屋門。
哈吉穆拉特一進去，就有一個穿黃襯衫、紅棉襖和藍褲子的中年瘦女人拿着坐墊從裡屋走出來。
&ldquo歡迎光臨！&rdquo她說着，彎下腰把坐墊放在外屋牆邊讓客人坐。
&ldquo祝你的孩子個個身體健康！&rdquo哈吉穆拉特回答，同時把鬥篷、步槍和馬刀取下來交給老頭子。
老頭子小心翼翼地把槍和刀挂在主人的武器旁邊。
武器兩旁的兩個大銅盆在雪白的牆上閃閃發亮。
哈吉穆拉特拉好挂在背後的手槍，走到女人送來的坐墊跟前，理了理契爾克斯外套的衣襟，坐下來。
老頭子在他對面跪着坐在自己的光腳後跟上，閉上眼睛，手心向上舉起雙手。
哈吉穆拉特也這樣做。
然後他們倆一起念禱文，用雙手抹抹臉，抹到胡子尖又合起掌來。
&ldquo聶哈巴爾？&rdquo哈吉穆拉特問老頭子，意思是，&ldquo有什麼消息？&rdquo &ldquo哈巴爾約克（沒有消息）。
&rdquo老頭子那雙沒有生氣的紅腫眼睛沒看着哈吉穆拉特的臉，而瞧着他的胸膛。
&ldquo我住在養蜂場，今天剛回來瞧瞧兒子。
我兒子可能知道些什麼的。
&rdquo 哈吉穆拉特懂得老頭子不願講他所知道而哈吉穆拉特急需知道的事，就微微點了點頭，不再問什麼。
&ldquo什麼好消息也沒有，&rdquo老頭子說，&ldquo隻有一個消息，就是兔子都在開會，商量怎樣把老鷹攆走。
老鷹呢，還是今天抓這個，明天抓那個。
上禮拜俄羅斯狗在米契茨基村放火燒掉幹草，真想把他們的臉都撕破。
&rdquo老頭子用沙啞的聲音惡狠狠地說。
哈吉穆拉特的穆裡德走進來，輕輕地在泥地上邁着強健的腿，也像哈吉穆拉特那樣取下鬥篷、步槍和馬刀，把它們挂到哈吉穆拉特挂武器的釘子上。
身上隻留下短劍和手槍。
&ldquo他是誰？&rdquo老頭子指指來客，問哈吉穆拉特。
&ldquo我的穆裡德。
他叫艾達爾。
&rdquo哈吉穆拉特說。
&ldquo噢，好的。
&rdquo老頭子說，指指哈吉穆拉特身邊的氈毯讓他坐下。
艾達爾坐下來，盤起腿，用他那雙好看的羊眼睛默默注視着說話的老頭子。
老頭子講到他們的勇士上禮拜捉到兩個俄國兵：一個被當場打死，另一個被送到維金諾村沙米裡那兒。
哈吉穆拉特心不在焉地聽着，不時望望門，細聽外面的動靜。
屋檐下傳來腳步聲，門吱嘎一聲，主人走了進來。
主人名叫薩多，四十歲光景，留着山羊胡子，長鼻梁，眼睛也像那個男孩子一樣烏黑，但沒有那樣亮。
孩子跟着父親跑進屋子，在門口坐下。
主人在門口脫下木鞋，把皮闆磨光的舊皮帽推到黑發蓬亂的後腦勺上，立刻就在哈吉穆拉特對面跪着坐下來。
薩多也像老頭子一樣閉上眼睛，手心向上舉起雙手，念了禱文，又用雙手抹抹臉，這才開始說話。
他說沙米裡下令逮捕哈吉穆拉特，不論活捉或者打死，一律有賞，沙米裡的差人昨天才出發。
老百姓不敢違抗沙米裡，因此要哈吉穆拉特多加小心。
&ldquo在我家裡，&rdquo薩多說，&ldquo隻要我活一天，就一天沒有人敢碰我的朋友。
可是在野外怎麼樣？那就得當心了。
&rdquo 哈吉穆拉特用心聽着，贊同地點點頭。
等薩多說完，他就說：&ldquo好。
現在得派人送封信給俄國人。
我的穆裡德可以去，但要有個向導。
&rdquo &ldquo我派我弟弟巴塔去，&rdquo薩多說，&ldquo你去叫巴塔來。
&rdquo他對兒子說。
男孩子像彈簧一樣霍地跳起來，敏捷地邁開兩腿，擺動雙手，跑出屋子。
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帶着一個皮膚黝黑、青筋畢露的短腿車臣人回來，車臣人身穿一件袖口破了的黃色舊契爾克斯外套，腳蹬一雙靴筒寬大的黑靴。
哈吉穆拉特同他打了個招呼，開門見山地問：&ldquo你能把我的穆裡德帶到俄國人那裡去嗎？&rdquo &ldquo能，&rdquo巴塔立即高興地說，&ldquo什麼都能。
除了我，沒有一個車臣人能過去。
換了别人，嘴裡滿口答應，結果卻什麼也辦不到。
可我能辦到。
&rdquo &ldquo好，&rdquo哈吉穆拉特說，&ldquo完成這差事你可以得到三盧布。
&rdquo他伸出三個手指說。
巴塔點點頭表示明白，又添加說，錢他并不稀罕，但他尊敬哈吉穆拉特，願為他效勞。
山裡人全知道哈吉穆拉特怎樣狠狠地打擊過俄國豬&hellip&hellip &ldquo很好，&rdquo哈吉穆拉特說，&ldquo繩是長的好，話是短的好。
&rdquo &ldquo好，那我就不多說了。
&rdquo巴塔說。
&ldquo在阿爾貢河轉彎的地方，峭壁對面的樹林裡有一塊空地，那裡放着兩堆幹草。
你知道嗎？&rdquo &ldquo知道。
&rdquo &ldquo我有三名騎兵在那兒等我。
&rdquo哈吉穆拉特說。
&ldquo阿耶[5]！&rdquo巴塔點點頭說。
&ldquo你去問問汗馬戈瑪。
汗馬戈瑪知道該怎麼辦，該說什麼。
把他帶到俄國長官伏隆卓夫公爵那裡去。
你能行嗎？&rdquo &ldquo能行。
&rdquo &ldquo把他帶去，再帶回來，行嗎？&rdquo &ldquo行。
&rdquo &ldquo你把他帶去，再回到樹林裡。
我在那裡等你。
&rdquo &ldquo遵命。
&rdquo巴塔說着站起來，兩手貼住胸口，出去了。
&ldquo還得派個人到蓋希村去。
&rdquo巴塔走後，哈吉穆拉特對主人說。
&ldquo蓋希村有這麼一件事&mdash&mdash&rdquo他握住外套上的子彈囊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兩個女人走進來，就放下手，停住話頭。
一個是薩多的妻子，就是那個放坐墊的中年瘦女人。
另一個是身穿肥大紅色燈籠褲和綠色短棉襖、整個胸前都綴滿銀币的半大女孩。
她那瘦脊背上拖着一條又粗又硬的烏黑小辮，辮梢上系着一個銀盧布。
在她那年輕而竭力裝得嚴肅的臉上，一雙眼睛像她父親和哥哥一樣，黑得像烏梅子，閃閃發亮。
她沒看一眼客人，但知道有客人在。
薩多的妻子端來一張矮矮的小圓桌，上面放着茶、餃子、油煎餅、幹酪、玉米餅（一種很薄的馍馍）和蜂蜜。
女孩端來銅盆、水壺和手巾。
女人們穿着紅色平底軟鞋在屋子裡走動，把端來的東西放在客人們面前。
這當兒薩多和哈吉穆拉特都沒有作聲。
艾達爾用他那雙羊眼睛望着盤坐的腿，身子一動不動，好像一座雕像。
直到女人們走了，她們輕輕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時，艾達爾才舒了口氣，而哈吉穆拉特則從子彈囊裡取出一顆子彈，又從子彈底下拿出一個紙卷兒。
&ldquo把這交給我的孩子。
&rdquo哈吉穆拉特指指卷起來的字條說。
&ldquo回信送到哪裡？&rdquo薩多問。
&ldquo交給你，你再送給我。
&rdquo &ldquo遵命。
&rdquo薩多說，把字條塞到外套子彈囊裡。
然後拿起水壺，把銅盆推到哈吉穆拉特面前。
哈吉穆拉特把袖子卷到臂肘上，露出肌肉發達的白手臂，兩手伸到薩多從壺裡倒出來的冰涼清澈的水流下。
哈吉穆拉特用一塊幹淨的粗手巾擦幹手，挪動身子吃東西。
艾達爾也這樣做。
客人們吃東西的時候，薩多坐在他們對面，再三感謝哈吉穆拉特的光臨。
坐在門口的男孩用烏黑發亮的眼睛盯住哈吉穆拉特，臉上現出笑容，似乎表示贊同父親的話。
哈吉穆拉特雖然将近兩天沒吃東西，此刻卻隻吃了一點兒馍馍和幹酪，又從短劍下取出一把小刀，挖了點兒蜜，抹在馍馍上。
&ldquo我們的蜜不錯。
今年的蜜超過往年：又多又好。
&rdquo老頭子說，看到哈吉穆拉特吃他的蜜，顯然很高興。
&ldquo謝謝。
&rdquo哈吉穆拉特說，從飯桌旁走開。
艾達爾還想吃，但也隻好像他的穆爾西德[6]那樣離開飯桌，拿起銅盆和水壺遞給哈吉穆拉特。
薩多懂得，他接待哈吉穆拉特是冒着生命危險的，因為自從沙米裡同哈吉穆拉特決裂後，就通告全體車臣居民，凡收留哈吉穆拉特的将處極刑。
他懂得，山村居民随時都會知道哈吉穆拉特住在他家裡，會要他把哈吉穆拉特交出去。
但這事不僅沒有使薩多擔心，反而使他高興。
薩多認為保護這位朋友是義不容辭的，即使要他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高興和自豪。
&ldquo你住在我家裡，隻要我的腦袋還在肩上，就沒有人敢動你一根毫毛。
&rdquo他一再對哈吉穆拉特說。
哈吉穆拉特仔細瞧瞧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明白他說的是實話，就嚴肅地說：&ldquo祝你幸福，長壽！&rdquo 薩多默默地把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對這種祝願表示感激。
薩多關上闆窗，點着壁爐裡的幹樹枝，走出客房時心情特别興奮。
他走進泥屋裡家眷住的屋子。
女人們還沒有睡，正談論着在客房裡過夜的危險客人。
二 那天晚上，在離哈吉穆拉特住宿的山村十五俄裡的伏茲德維任斯克要塞裡，有三個士兵和一名軍士從要塞出發，到哈赫基林斯克門去。
士兵們身穿短皮大衣，頭戴毛皮高帽，肩上挎着卷攏的軍大衣，腳蹬高過膝蓋的大皮靴，完全是一副當年高加索士兵的裝束。
士兵們扛着槍，先順着大路走了五百來步，然後離開大路，踏着飒飒響的枯葉，向右走了二十步光景，在一棵黑暗中看得出樹幹折斷的法國梧桐旁站住。
潛伏哨通常都設在這個地方。
士兵們在樹林裡走着的時候，明亮的星星仿佛在樹梢上奔跑，此刻停住了，逗留在光秃的樹枝中間閃閃發光。
&ldquo謝天謝地，這兒倒幹燥。
&rdquo軍士潘諾夫說着，從肩上摘下上了刺刀的步槍，铿锵響着把它靠在樹幹上。
三個士兵也照他的樣辦。
&ldquo本來帶着的，怎麼沒有了！&rdquo潘諾夫生氣地嘀咕着，&ldquo不是忘了帶來，就是在路上丢了。
&rdquo &ldquo你找什麼呀？&rdquo一個士兵聲音洪亮地問。
&ldquo找煙鬥，鬼知道丢到哪兒去了！&rdquo &ldquo煙管在嗎？&rdquo洪亮的聲音又問。
&ldquo煙管，這不是。
&rdquo &ldquo就在地上抽行嗎？&rdquo &ldquo那怎麼行！&rdquo &ldquo好辦，我們一下子就能弄好。
&rdquo 潛伏哨是禁止抽煙的，但這個潛伏哨簡直不像潛伏哨，倒像個前沿崗哨，他們的任務是防止山民像以前那樣，悄悄把大炮推到這兒來，向要塞射擊。
潘諾夫認為不必禁煙，就答應那個快樂的士兵的建議。
快樂的士兵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動手挖地。
他挖了一個小坑，把它弄得很平整，把煙管插在坑裡，再把煙草放進去，壓實。
這樣煙管就搞好了。
劃着一根火柴，刹那間照亮了趴在地上的士兵顴骨突出的臉龐。
煙管吱吱地響起來，潘諾夫聞到了馬合煙的香味。
&ldquo弄好了嗎？&rdquo他站起來問。
&ldquo當然弄好了。
&rdquo &ldquo嗨，阿福傑耶夫這家夥真精靈！淘氣鬼！讓我來試試。
&rdquo 阿福傑耶夫退到一旁，給潘諾夫讓出地方，同時從嘴裡吐出一團煙。
士兵們過好煙瘾，聊了起來。
&ldquo聽說連長又動用了公款。
看來又輸錢了。
&rdquo一個士兵懶洋洋地說。
&ldquo他會還的。
&rdquo潘諾夫說。
&ldquo當然，他是個好軍官。
&rdquo阿福傑耶夫附和說。
&ldquo哼，好軍官，好軍官，&rdquo那個開頭談話的人不以為然地說，&ldquo照我看，咱們的連該同他談一談，要是拿過，就該說出來，拿過多少，幾時歸還。
&rdquo &ldquo連裡決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rdquo潘諾夫推開煙管說。
&ldquo不錯，部隊是個大集體。
&rdquo阿福傑耶夫肯定說。
&ldquo你瞧，燕麥得買，皮靴開春前得補，處處需要花錢，可他竟自己拿去花了&hellip&hellip&rdquo滿腹牢騷的士兵說。
&ldquo我說，随便連裡決定好了，&rdquo潘諾夫又說了一遍，&ldquo他借了還，還了借，也不止一次了。
&rdquo 當時在高加索，每個連都自己選人管理财務。
每個連按每人六個半盧布的數目向國庫領取款子，一切都自給自足：種白菜，割草，買自備馬車，并擁有可以誇耀的精壯好馬。
連部的錢放在箱子裡，鑰匙由連長掌管，因此常發生連長從箱子裡挪用公款的事。
現在就發生了這樣的情況，士兵們談的也是這件事。
神情憂郁的士兵尼基丁要連長公布賬目，而潘諾夫和阿福傑耶夫則認為沒有必要。
尼基丁接着潘諾夫抽了煙。
他把軍大衣鋪在地上，坐下來，身子靠着樹幹。
士兵們不再說話。
隻聽得風高高地在樹梢上空吹拂。
突然，在這不斷的輕微風聲中傳來豺狼的嚎叫、哭泣和獰笑聲。
&ldquo你聽，那些可惡的畜生在嚎叫。
&rdquo阿福傑耶夫說。
&ldquo它們這是在笑你呀，笑你的臉長歪了。
&rdquo第四個士兵用尖細的烏克蘭腔說。
接着又萬籁俱寂，隻有風吹動樹枝，時而把星星遮住，時而讓它們豁露出來。
&ldquo你說，安東内奇，&rdquo快樂的阿福傑耶夫忽然問潘諾夫，&ldquo你有沒有感到過煩悶？&rdquo &ldquo煩悶什麼？&rdquo潘諾夫不樂意地回答。
&ldquo我有時悶得要命，悶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rdquo &ldquo咳，瞧你這人！&rdquo潘諾夫說。
&ldquo我有時悶得慌，就把錢喝個精光。
我心裡那個悶哪，那個悶哪，簡直受不了。
我就想，讓我喝個痛快吧。
&rdquo &ldquo可有時越喝越悶哪。
&rdquo &ldquo這種情況是有的。
但有什麼辦法呢？&rdquo &ldquo你到底為什麼事那麼悶哪？&rdquo &ldquo我嗎？我想家呀！&rdquo &ldquo你家裡日子過得富裕嗎？&rdquo &ldquo富裕算不上，但日子還過得去。
過得挺不錯。
&rdquo 于是阿福傑耶夫又跟潘諾夫講那講過好多遍的故事。
&ldquo老實說，我是自願替哥哥當兵的，&rdquo阿福傑耶夫道，&ldquo他一家有五口人！我呢，結婚沒多久。
媽媽求我代替哥哥。
我想，我沒問題！他們将來會記住我的好處的。
我就去見東家。
我們東家倒是個好人，他說：&lsquo好小子！去吧。
&rsquo這樣我就替哥哥來當兵了。
&rdquo &ldquo噢，這是好事啊。
&rdquo潘諾夫說。
&ldquo不瞞你說，安東内奇，如今可悶得慌。
想到我為什麼要替哥哥來當兵，心裡就格外煩惱。
人家說，他在那裡享福，你在這裡受罪。
我越想心裡越窩囊。
真是罪過，真的。
&rdquo 阿福傑耶夫沉默了一會兒。
&ldquo咱們再抽一管煙怎麼樣？&rdquo阿福傑耶夫問。
&ldquo行，你來弄！&rdquo 不過士兵們沒抽成煙。
阿福傑耶夫剛站起來，弄好煙管，就聽出風聲中有人在走路。
潘諾夫拿起槍，踢踢尼基丁。
尼基丁站起來，從地上撿起軍大衣。
還有一個士兵邦達連科也站了起來。
&ldquo弟兄們，我做了這樣一個夢&hellip&hellip&rdquo 阿福傑耶夫對邦達連科噓了一聲，于是士兵們都屏息細聽。
有幾個人沒穿靴子的輕柔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黑暗中，越來越清楚地聽得樹葉和枯枝被踩得嚓嚓發響。
接着就聽見車臣人喉音很重的說話聲。
士兵們不但聽到說話聲，而且從樹木縫裡看見兩個黑影。
一個矮一點兒，一個高一點兒。
當黑影走到士兵們跟前時，潘諾夫手握步槍，同兩個夥伴突然蹿到大路上。
&ldquo什麼人？&rdquo他喝道。
&ldquo車臣老百姓。
&rdquo那個矮一點兒的人說。
這人就是巴塔。
&ldquo沒有帶槍，沒有帶刀，&rdquo他一面說，一面做着手勢，&ldquo要見見公爵。
&rdquo 高個子默默地站在夥伴旁邊。
他也沒有帶武器。
&ldquo是密探，他要見團長。
&rdquo潘諾夫對夥伴解釋說。
&ldquo有要事見伏隆卓夫公爵，十萬火急。
&rdquo巴塔說。
&ldquo行，行，我們帶你去。
&rdquo潘諾夫說。
&ldquo怎麼樣，你同邦達連科領他們去吧？&rdquo他對阿福傑耶夫說，&ldquo交給值班的，就回來。
可得留點兒神，在後面押着他們走。
這些秃鬼可機靈了。
&rdquo &ldquo這玩意兒是幹什麼的？&rdquo阿福傑耶夫端着刺刀做了一個刺殺的姿勢，&ldquo這麼一下，管叫他回老家去。
&rdquo &ldquo把他捅死了，他還有什麼用，&rdquo邦達連科說，&ldquo喂，開步走！&rdquo 等兩個士兵和密探的腳步聲聽不見，潘諾夫便和尼基丁回到原來的地方。
&ldquo他們晚上出來搞什麼鬼！&rdquo尼基丁說。
&ldquo總是有事啰，&rdquo潘諾夫說，&ldquo天涼了。
&rdquo他說着，打開軍大衣穿上，靠着樹坐下。
過了兩小時，阿福傑耶夫和邦達連科回來了。
&ldquo怎麼樣，交掉了嗎？&rdquo潘諾夫問。
&ldquo交掉了。
團長他們還沒有睡呢。
我們就一直帶到他那裡。
哦，那兩個秃頭倒挺不錯，&rdquo阿福傑耶夫說，&ldquo真的，我同他們談得可好了。
&rdquo &ldquo我就知道，你要同他們談話。
&rdquo尼基丁不高興地說。
&ldquo說真的，同俄國人一模一樣。
一個成了家。
我問他：&lsquo瑪魯施卡，巴爾？&rsquo[7]他說：&lsquo巴爾。
&rsquo我問他：&lsquo巴侖楚克，巴爾？&rsquo[8]我問他多不多，他說有一雙。
我們就這樣談得挺對勁。
這兩個家夥蠻不錯。
&rdquo &ldquo是啊，是不錯，&rdquo尼基丁說，&ldquo你要是單獨遇到他，他就會把你的五髒六腑都挖出來。
&rdquo &ldquo看來天快亮了。
&rdquo潘諾夫說。
&ldquo是啊，星星暗淡了。
&rdquo阿福傑耶夫坐下來說。
士兵們又都安靜下來。
三 兵營和士兵宿舍的窗子早就黑了，但要塞裡那座最好的房子仍燈光通明。
這座房子住着庫林斯基團團長，總司令的兒子，宮廷侍從武官謝苗·伏隆卓夫公爵。
伏隆卓夫同他的夫人，彼得堡著名美人瑪麗雅住在一起，他們過着這高加索小要塞裡從沒見過的奢華生活。
伏隆卓夫，特别是他的夫人，還認為他們在這裡過的是儉樸的生活，十分清苦；而當地居民看到這種異常奢華的生活，都大為驚訝。
這會兒正好是午夜十二點鐘。
整個大客廳鋪滿地毯，挂着厚窗簾，主人和客人正圍着一張綠呢牌桌打牌，桌上點着四支蠟燭。
打牌人中有一個長臉膛、淺色頭發的上校，佩着繡有宮廷侍從武官縮寫花體字母和帶穗子的肩章，他就是主人伏隆卓夫。
他的搭檔是一個彼得堡大學畢業生，他面容憂郁，頭發蓬亂，最近受伏隆卓夫公爵夫人聘請，來擔任她前夫小兒子的家庭教師。
他們的對手是兩個軍官：一個是寬臉、面色紅潤、從近衛軍調來的連長波爾多拉茨基；另一個是相貌好看、表情冷峻、身闆筆挺的團副官。
公爵夫人瑪麗雅是個大眼睛、黑眉毛、身材高大的美人。
她坐在波爾多拉茨基旁邊，看他的牌。
她的裙子觸着他的兩腿。
她說的話，她的眼神、微笑，她的一舉一動，她身上的香水，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
他隻感覺到她在身邊，别的什麼也不知道。
因此他接二連三地打錯牌，越來越使他的搭檔生氣。
&ldquo咳，怎麼可以這樣打！你又把王牌糟蹋了！&rdquo副官看到波爾多拉茨基打出一張王牌，漲紅臉說。
波爾多拉茨基如夢初醒，莫名其妙地睜大一雙距離很寬的善良的黑眼睛望着生氣的副官。
&ldquo您就原諒他吧！&rdquo瑪麗雅含笑說，&ldquo您瞧，我不是對您說過了嗎？&rdquo她接着對波爾多拉茨基說。
&ldquo可您說的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rdquo波爾多拉茨基笑着說。
&ldquo難道不是嗎？&rdquo她說着，也微微一笑。
她回報的一笑使波爾多拉茨基心花怒放，情緒激動。
他的臉漲得通紅，抓起牌來要洗。
&ldquo不該你洗。
&rdquo副官惡狠狠地說，用他那戴寶石戒指的白淨的手急急地發牌，仿佛想盡快把牌甩掉。
這時，公爵的侍從走進客廳，報告說值日官有請。
&ldquo諸位請原諒，&rdquo伏隆卓夫帶着英語腔說，&ldquo瑪麗雅，你來替我打吧。
&rdquo &ldquo你們同意嗎？&rdquo公爵夫人問，敏捷地站起來，挺直她那高大的身子，把絲綢衣服弄得窸窣作響，臉上洋溢着幸福女人光彩煥發的笑容。
&ldquo我一向好說話。
&rdquo副官說，看到對面坐着一點兒不會打牌的公爵夫人，心裡很高興。
波爾多拉茨基隻是微微一笑，把兩手一攤。
公爵回到客廳的時候，一局快打完了。
他走進來，心情特别愉快。
&ldquo你們知道我有個什麼建議嗎？&rdquo &ldquo什麼建議？&rdquo &ldquo讓我們來喝一杯香槟。
&rdquo &ldquo這事我随時都可以奉陪。
&rdquo波爾多拉茨基說。
&ldquo好啊，這事挺有意思。
&rdquo副官說。
&ldquo華西裡！拿酒來！&rdquo公爵說。
&ldquo叫你有什麼事？&rdquo瑪麗雅問。
&ldquo值日官來了，還有一個人同來。
&rdquo &ldquo誰？什麼事？&rdquo瑪麗雅連忙問。
&ldquo我不能告訴你們。
&rdquo伏隆卓夫聳聳肩膀說。
&ldquo不能告訴我們，&rdquo瑪麗雅跟着說，&ldquo以後我們會知道的。
&rdquo 香槟送來了。
每個客人喝了一杯，牌局結束，算清賬，大家紛紛告辭。
&ldquo明天輪到你們的連隊伐木嗎？&rdquo公爵問波爾多拉茨基。
&ldquo是我的連隊。
什麼事？&rdquo &ldquo那麼我們明天見。
&rdquo公爵含笑說。
&ldquo那太好了。
&rdquo波爾多拉茨基說，并沒有十分聽懂伏隆卓夫對他說的話，一心隻惦記着他馬上可以握握瑪麗雅又白又大的手。
瑪麗雅照例不僅緊緊地握了握而且使勁抖了抖波爾多拉茨基的手。
她再次提起他打錯牌&mdash&mdash用紅方塊開牌，并向他微微一笑。
波爾多拉茨基覺得這是一種令人心醉的意味深長的微笑。
波爾多拉茨基走回家去，心情特别興奮。
這種興奮的心情，隻有習慣于上流社會社交活動而又在軍隊裡過了幾個月獨身生活的人，一旦遇到從前接觸過的女人，特别是像伏隆卓夫公爵夫人那樣迷人的女人，才能理解。
他走到他跟一位同事合住的宿舍，推推門，可是門闩上了。
他敲了敲，還是沒有人開。
他大發雷霆，用腳和馬刀敲門。
門裡傳來了腳步聲。
波爾多拉茨基的農奴華維洛打開門闩。
&ldquo幹嗎把門闩上？蠢貨！&rdquo &ldquo不闩怎麼行呢，阿列克賽·弗拉基米爾&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又喝醉了！我叫你知道怎麼行&hellip&hellip&rdquo 波爾多拉茨基要揍華維洛，但又住手了。
&ldquo咳，去你的吧。
把蠟燭點上。
&rdquo &ldquo我這就點。
&rdquo 華維洛确實喝了點兒酒，是在司務長命名日的筵席上喝的。
他回到家裡，拿自己的身世同司務長伊凡·瑪凱伊奇的身世作了比較。
伊凡·瑪凱伊奇收入可觀，結過婚，希望明年退伍。
華維洛從小被提上來，就是說侍候老爺們，如今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可是還沒有結婚，跟着荒唐的老爺在部隊裡混日子。
老爺人挺不錯，很少打罵，可這是種什麼生活啊！&ldquo老爺答應從高加索回去後就給我自由。
可我得了自由能往哪兒去呢。
日子過得簡直像畜生！&rdquo華維洛想。
他困得要命，生怕有人進來偷東西，就把門闩上睡覺。
波爾多拉茨基走進房間，房間裡還睡着他的同事吉洪諾夫。
&ldquo怎麼樣，輸了？&rdquo吉洪諾夫醒來了，說。
&ldquo沒有輸，赢了十七盧布，還喝了一瓶克裡歌牌香槟酒。
&rdquo &ldquo瑪麗雅也看到了？&rdquo &ldquo瑪麗雅也看到了。
&rdquo波爾多拉茨基重複說。
&ldquo都快起床了，&rdquo吉洪諾夫說，&ldquo六點鐘得出發。
&rdquo &ldquo華維洛，&rdquo波爾多拉茨基嚷道，&ldquo注意啦，明天早晨五點鐘叫醒我。
&rdquo &ldquo您要打人的，怎麼敢叫醒您哪。
&rdquo &ldquo我要你叫就叫。
聽見嗎？&rdquo &ldquo是，老爺。
&rdquo 華維洛拿起靴子和衣服出去了。
波爾多拉茨基上床睡覺，他含笑點着一支煙，把蠟燭吹滅。
在黑暗中他看見瑪麗雅笑盈盈的臉。
伏隆卓夫夫婦也沒有很快入睡。
客人們走後，瑪麗雅走到丈夫跟前，聲色俱厲地說：&ldquo哼，你老實對我說，是怎麼一回事？&rdquo &ldquo哦，親愛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什麼親愛的不親愛的！當然又是密探，對不對？&rdquo &ldquo是的，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你。
&rdquo &ldquo不能嗎？好，那讓我來告訴你！&rdquo &ldquo你？&rdquo &ldquo是哈吉穆拉特，對不對？&rdquo公爵夫人說，她聽說同哈吉穆拉特談判已有幾天了。
她猜想來找她丈夫的是哈吉穆拉特本人。
伏隆卓夫不能否認這件事，但使妻子失望的是，剛才來的不是哈吉穆拉特本人，而是哈吉穆拉特的密探。
密探來通報，哈吉穆拉特明天将到指定伐木的地方來投誠。
小伏隆卓夫夫婦在要塞中長期過着單調的生活，這消息當然使他們高興。
他們談論着，要是他父親知道這消息，會多麼高興。
夫婦倆一直談到兩點多鐘才睡覺。
四 哈吉穆拉特為了擺脫沙米裡派來追擊他的穆裡德，一連三夜沒睡覺。
這會兒，薩多向他道過晚安走後，他就立刻睡着了。
他沒有脫衣服，一手支着頭，臂肘陷進主人為他準備的紅色羽絨枕頭裡。
離他不遠的牆邊睡着艾達爾。
艾達爾仰卧着，寬寬地伸開年輕強壯的四肢，他那穿着白色契爾克斯外套、佩黑色子彈囊的發達胸脯看起來比斜靠在枕頭上剃得發青的腦袋還高。
他那生着一片茸毛的嘴唇像孩子般噘起，忽而張開，忽而閉攏。
他也像哈吉穆拉特一樣和衣而睡，腰裡插着手槍和短劍。
壁爐裡的樹枝已燒光，爐壁上還亮着一盞夜明燈。
午夜時分，客房的門吱地響了一聲，哈吉穆拉特霍地爬起來，一手抓住手槍。
薩多輕輕地踩着泥地走進來。
&ldquo什麼事？&rdquo哈吉穆拉特精神飽滿地問，仿佛根本沒有睡覺。
&ldquo你得考慮一下，&rdquo薩多蹲在哈吉穆拉特面前，說，&ldquo有個女人從屋頂上看見你來了，告訴了丈夫，現在弄得全
那正是仲夏時節。
草地已經割過，黑麥剛開鐮收割。
這是個繁花似錦、五彩缤紛的季節：有紅、白、粉紅三種顔色的芬芳撲鼻的毛茸茸的三葉草花；有肆無忌憚地到處亂生的雛菊；有濃香刺鼻的白花黃蕊的&ldquo愛不愛&rdquo花[1]；有吐出陣陣蜜香的黃色山芥花；有亭亭玉立、樣子像郁金香的紫吊鐘和白吊鐘；有爬藤的豌豆花；有黃色、紅色、粉紅和紫色的整齊的山蘿蔔花；有略帶粉紅茸毛、清香爽人的車前草；有在朝陽下呈碧藍色而到傍晚變成淺藍帶紅的矢車菊；還有帶杏仁味的嬌弱易凋的菟絲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野花回家，忽然發現溝裡有一朵紅得可愛的盛開的牛蒡花&mdash&mdash在我們那裡叫&ldquo鞑靼人&rdquo。
割草的人遇到這種花，總是避開它，要是無意中割斷了，就把它從草堆裡剔除，免得刺手。
但我卻想把這朵牛蒡花摘下來，插在花束中間。
我跳到溝裡，把一隻鑽到花蕊裡泰然睡覺的山馬蜂趕走，動手折花。
可是很不好辦；且不說花梗周圍都是刺，把我裹手的手絹刺破，它還那麼韌，使我不得不一層一層扯斷纖維，同它搏鬥了五分鐘才把它折斷。
最後，我把這朵花折下來，但花梗已被揉爛，花也不像原來那樣鮮豔了。
再說，這朵花太粗犷，夾在嬌嫩的野花中間顯得很不調和。
我後悔把一朵好花白白糟蹋了，它原來長得可美啦。
最後我把它扔了。
&ldquo不過，它的生命力是多麼強啊，&rdquo我回憶剛才折花所費的勁，想着，&ldquo它曾多麼頑強地保衛自己的生命，并且付出了多大的代價！&rdquo 回家的路得穿過剛翻耕過的黑土休閑地。
我沿着塵土飛揚的黑土路爬坡走去。
這片土地是地主家的，面積很大，因而道路兩邊和前面斜坡上除了犁過而還沒耙平的休閑地外，什麼也看不見。
地犁得很好，整個田野上沒有一棵植物，沒有一根小草，隻見一片烏黑。
&ldquo唉，人類真是一種破壞成性的殘酷動物，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命不惜消滅各種動物和植物。
&rdquo我一面想，一面在這片精光的黑色田野上搜尋有生命的東西。
在我的前面，在路的右邊，有一棵灌木。
我走近去，才認出這棵灌木又是&ldquo鞑靼人&rdquo，也就是我剛才采下而又抛棄的那種花。
這棵&ldquo鞑靼人&rdquo有三個枝杈。
其中一枝已斷，殘枝像砍斷的胳膊那樣突出着。
另外兩枝各開着一朵花。
這兩朵花原是紅的，如今已變成黑色。
一枝花梗斷了，斷枝上耷拉着一朵沾着泥巴的花；另一枝花梗雖也沾了黑泥，但仍向上挺立着。
看樣子，這棵&ldquo鞑靼人&rdquo被車輪軋過，後來又挺立起來，因此有點兒歪斜，但畢竟挺立起來了。
好像從它身上撕下一塊肉，取出一個内髒，砍掉一條胳膊，挖去一隻眼睛，但它還是站起來了，不肯向消滅它周圍兄弟的人屈服。
&ldquo多麼頑強啊！&rdquo我想，&ldquo人類戰勝了一切，消滅了億萬棵草木，但這一棵始終沒有屈服。
&rdquo 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親眼看見的，一部分是從目擊者那裡聽來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來的。
現在我就根據回憶和想象編成下面這個故事。
一 這事發生在一八五一年年底。
十一月裡一個寒冷的黃昏，哈吉穆拉特騎馬走進沒有歸化的車臣人山村馬赫凱特。
村子裡彌漫着好聞的牛糞的煙味。
清真寺宣禮樓的歌聲剛沉靜下來，在含有牛糞煙味的清新的山區空氣中，可以聽見散放在山村一排排泥屋間的牛羊的叫聲，男人争吵的粗啞聲音，以及泉水邊婦女和兒童的笑語聲。
哈吉穆拉特是沙米裡[2]手下戰功卓著的副帥。
每次出行他總是打着自己的旗号，由幾十名騎術高明的穆裡德[3]前呼後擁。
這一次，他戴着風帽和鬥篷，鬥篷底下豎着一支步槍。
他随身隻帶一名穆裡德，盡量避人耳目，他那雙靈活的黑眼睛仔細察看着一路上遇到的居民。
哈吉穆拉特來到山村中央，不走通向廣場的大街，而向左拐進一條小巷子。
他走到山坡巷子第二座泥屋旁，向四下裡張望了一下，這才站住。
屋檐下不見一個人影，但在平屋頂上新近用黏土泥過的煙囪後面卻躺着一個人，他身上蓋着一件光闆皮襖。
哈吉穆拉特用鞭子柄戳戳睡着的人，得地彈了一下舌頭。
從光闆皮襖下鑽出來一個老人，頭戴睡帽，身穿油光光的破棉襖。
老人的眼睛沒有睫毛，紅腫濕潤。
他不住地眨眼，想把眼睛睜開。
哈吉穆拉特照例說了一句&ldquo謝梁，阿列孔&rdquo[4]，就拉開風帽，把臉露出來。
&ldquo謝梁，阿列孔。
&rdquo老頭子一認出哈吉穆拉特，就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含笑說。
他把兩腳伸進煙囪旁邊那雙木跟便鞋裡，用兩條幹瘦的腿站起來，他穿好鞋，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到皺巴巴的光闆皮襖裡，臉朝外順着靠在屋頂上的梯子爬下來。
老頭子一邊穿衣服，一邊下梯子。
他那細脖子上的黑皮膚打皺，腦袋不斷地搖晃，沒有牙齒的嘴念念有詞。
他下到地上，殷勤地接過哈吉穆拉特的馬缰和右邊的馬镫。
可是哈吉穆拉特身邊矯捷的穆裡德迅速跳下馬來，推開老頭子，把馬牽過來。
哈吉穆拉特下了馬，微瘸着腿走到屋檐下。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從門裡跑出來，他那雙像烏梅子一樣黑的亮晶晶的眼睛驚奇地打量着來客。
&ldquo快到清真寺去把你爹叫來。
&rdquo老頭子吩咐他說，接着搶先跑到哈吉穆拉特前頭，替他打開咯咯響的土屋門。
哈吉穆拉特一進去，就有一個穿黃襯衫、紅棉襖和藍褲子的中年瘦女人拿着坐墊從裡屋走出來。
&ldquo歡迎光臨！&rdquo她說着，彎下腰把坐墊放在外屋牆邊讓客人坐。
&ldquo祝你的孩子個個身體健康！&rdquo哈吉穆拉特回答，同時把鬥篷、步槍和馬刀取下來交給老頭子。
老頭子小心翼翼地把槍和刀挂在主人的武器旁邊。
武器兩旁的兩個大銅盆在雪白的牆上閃閃發亮。
哈吉穆拉特拉好挂在背後的手槍，走到女人送來的坐墊跟前，理了理契爾克斯外套的衣襟，坐下來。
老頭子在他對面跪着坐在自己的光腳後跟上，閉上眼睛，手心向上舉起雙手。
哈吉穆拉特也這樣做。
然後他們倆一起念禱文，用雙手抹抹臉，抹到胡子尖又合起掌來。
&ldquo聶哈巴爾？&rdquo哈吉穆拉特問老頭子，意思是，&ldquo有什麼消息？&rdquo &ldquo哈巴爾約克（沒有消息）。
&rdquo老頭子那雙沒有生氣的紅腫眼睛沒看着哈吉穆拉特的臉，而瞧着他的胸膛。
&ldquo我住在養蜂場，今天剛回來瞧瞧兒子。
我兒子可能知道些什麼的。
&rdquo 哈吉穆拉特懂得老頭子不願講他所知道而哈吉穆拉特急需知道的事，就微微點了點頭，不再問什麼。
&ldquo什麼好消息也沒有，&rdquo老頭子說，&ldquo隻有一個消息，就是兔子都在開會，商量怎樣把老鷹攆走。
老鷹呢，還是今天抓這個，明天抓那個。
上禮拜俄羅斯狗在米契茨基村放火燒掉幹草，真想把他們的臉都撕破。
&rdquo老頭子用沙啞的聲音惡狠狠地說。
哈吉穆拉特的穆裡德走進來，輕輕地在泥地上邁着強健的腿，也像哈吉穆拉特那樣取下鬥篷、步槍和馬刀，把它們挂到哈吉穆拉特挂武器的釘子上。
身上隻留下短劍和手槍。
&ldquo他是誰？&rdquo老頭子指指來客，問哈吉穆拉特。
&ldquo我的穆裡德。
他叫艾達爾。
&rdquo哈吉穆拉特說。
&ldquo噢，好的。
&rdquo老頭子說，指指哈吉穆拉特身邊的氈毯讓他坐下。
艾達爾坐下來，盤起腿，用他那雙好看的羊眼睛默默注視着說話的老頭子。
老頭子講到他們的勇士上禮拜捉到兩個俄國兵：一個被當場打死，另一個被送到維金諾村沙米裡那兒。
哈吉穆拉特心不在焉地聽着，不時望望門，細聽外面的動靜。
屋檐下傳來腳步聲，門吱嘎一聲，主人走了進來。
主人名叫薩多，四十歲光景，留着山羊胡子，長鼻梁，眼睛也像那個男孩子一樣烏黑，但沒有那樣亮。
孩子跟着父親跑進屋子，在門口坐下。
主人在門口脫下木鞋，把皮闆磨光的舊皮帽推到黑發蓬亂的後腦勺上，立刻就在哈吉穆拉特對面跪着坐下來。
薩多也像老頭子一樣閉上眼睛，手心向上舉起雙手，念了禱文，又用雙手抹抹臉，這才開始說話。
他說沙米裡下令逮捕哈吉穆拉特，不論活捉或者打死，一律有賞，沙米裡的差人昨天才出發。
老百姓不敢違抗沙米裡，因此要哈吉穆拉特多加小心。
&ldquo在我家裡，&rdquo薩多說，&ldquo隻要我活一天，就一天沒有人敢碰我的朋友。
可是在野外怎麼樣？那就得當心了。
&rdquo 哈吉穆拉特用心聽着，贊同地點點頭。
等薩多說完，他就說：&ldquo好。
現在得派人送封信給俄國人。
我的穆裡德可以去，但要有個向導。
&rdquo &ldquo我派我弟弟巴塔去，&rdquo薩多說，&ldquo你去叫巴塔來。
&rdquo他對兒子說。
男孩子像彈簧一樣霍地跳起來，敏捷地邁開兩腿，擺動雙手，跑出屋子。
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帶着一個皮膚黝黑、青筋畢露的短腿車臣人回來，車臣人身穿一件袖口破了的黃色舊契爾克斯外套，腳蹬一雙靴筒寬大的黑靴。
哈吉穆拉特同他打了個招呼，開門見山地問：&ldquo你能把我的穆裡德帶到俄國人那裡去嗎？&rdquo &ldquo能，&rdquo巴塔立即高興地說，&ldquo什麼都能。
除了我，沒有一個車臣人能過去。
換了别人，嘴裡滿口答應，結果卻什麼也辦不到。
可我能辦到。
&rdquo &ldquo好，&rdquo哈吉穆拉特說，&ldquo完成這差事你可以得到三盧布。
&rdquo他伸出三個手指說。
巴塔點點頭表示明白，又添加說，錢他并不稀罕，但他尊敬哈吉穆拉特，願為他效勞。
山裡人全知道哈吉穆拉特怎樣狠狠地打擊過俄國豬&hellip&hellip &ldquo很好，&rdquo哈吉穆拉特說，&ldquo繩是長的好，話是短的好。
&rdquo &ldquo好，那我就不多說了。
&rdquo巴塔說。
&ldquo在阿爾貢河轉彎的地方，峭壁對面的樹林裡有一塊空地，那裡放着兩堆幹草。
你知道嗎？&rdquo &ldquo知道。
&rdquo &ldquo我有三名騎兵在那兒等我。
&rdquo哈吉穆拉特說。
&ldquo阿耶[5]！&rdquo巴塔點點頭說。
&ldquo你去問問汗馬戈瑪。
汗馬戈瑪知道該怎麼辦，該說什麼。
把他帶到俄國長官伏隆卓夫公爵那裡去。
你能行嗎？&rdquo &ldquo能行。
&rdquo &ldquo把他帶去，再帶回來，行嗎？&rdquo &ldquo行。
&rdquo &ldquo你把他帶去，再回到樹林裡。
我在那裡等你。
&rdquo &ldquo遵命。
&rdquo巴塔說着站起來，兩手貼住胸口，出去了。
&ldquo還得派個人到蓋希村去。
&rdquo巴塔走後，哈吉穆拉特對主人說。
&ldquo蓋希村有這麼一件事&mdash&mdash&rdquo他握住外套上的子彈囊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兩個女人走進來，就放下手，停住話頭。
一個是薩多的妻子，就是那個放坐墊的中年瘦女人。
另一個是身穿肥大紅色燈籠褲和綠色短棉襖、整個胸前都綴滿銀币的半大女孩。
她那瘦脊背上拖着一條又粗又硬的烏黑小辮，辮梢上系着一個銀盧布。
在她那年輕而竭力裝得嚴肅的臉上，一雙眼睛像她父親和哥哥一樣，黑得像烏梅子，閃閃發亮。
她沒看一眼客人，但知道有客人在。
薩多的妻子端來一張矮矮的小圓桌，上面放着茶、餃子、油煎餅、幹酪、玉米餅（一種很薄的馍馍）和蜂蜜。
女孩端來銅盆、水壺和手巾。
女人們穿着紅色平底軟鞋在屋子裡走動，把端來的東西放在客人們面前。
這當兒薩多和哈吉穆拉特都沒有作聲。
艾達爾用他那雙羊眼睛望着盤坐的腿，身子一動不動，好像一座雕像。
直到女人們走了，她們輕輕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時，艾達爾才舒了口氣，而哈吉穆拉特則從子彈囊裡取出一顆子彈，又從子彈底下拿出一個紙卷兒。
&ldquo把這交給我的孩子。
&rdquo哈吉穆拉特指指卷起來的字條說。
&ldquo回信送到哪裡？&rdquo薩多問。
&ldquo交給你，你再送給我。
&rdquo &ldquo遵命。
&rdquo薩多說，把字條塞到外套子彈囊裡。
然後拿起水壺，把銅盆推到哈吉穆拉特面前。
哈吉穆拉特把袖子卷到臂肘上，露出肌肉發達的白手臂，兩手伸到薩多從壺裡倒出來的冰涼清澈的水流下。
哈吉穆拉特用一塊幹淨的粗手巾擦幹手，挪動身子吃東西。
艾達爾也這樣做。
客人們吃東西的時候，薩多坐在他們對面，再三感謝哈吉穆拉特的光臨。
坐在門口的男孩用烏黑發亮的眼睛盯住哈吉穆拉特，臉上現出笑容，似乎表示贊同父親的話。
哈吉穆拉特雖然将近兩天沒吃東西，此刻卻隻吃了一點兒馍馍和幹酪，又從短劍下取出一把小刀，挖了點兒蜜，抹在馍馍上。
&ldquo我們的蜜不錯。
今年的蜜超過往年：又多又好。
&rdquo老頭子說，看到哈吉穆拉特吃他的蜜，顯然很高興。
&ldquo謝謝。
&rdquo哈吉穆拉特說，從飯桌旁走開。
艾達爾還想吃，但也隻好像他的穆爾西德[6]那樣離開飯桌，拿起銅盆和水壺遞給哈吉穆拉特。
薩多懂得，他接待哈吉穆拉特是冒着生命危險的，因為自從沙米裡同哈吉穆拉特決裂後，就通告全體車臣居民，凡收留哈吉穆拉特的将處極刑。
他懂得，山村居民随時都會知道哈吉穆拉特住在他家裡，會要他把哈吉穆拉特交出去。
但這事不僅沒有使薩多擔心，反而使他高興。
薩多認為保護這位朋友是義不容辭的，即使要他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高興和自豪。
&ldquo你住在我家裡，隻要我的腦袋還在肩上，就沒有人敢動你一根毫毛。
&rdquo他一再對哈吉穆拉特說。
哈吉穆拉特仔細瞧瞧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明白他說的是實話，就嚴肅地說：&ldquo祝你幸福，長壽！&rdquo 薩多默默地把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對這種祝願表示感激。
薩多關上闆窗，點着壁爐裡的幹樹枝，走出客房時心情特别興奮。
他走進泥屋裡家眷住的屋子。
女人們還沒有睡，正談論着在客房裡過夜的危險客人。
二 那天晚上，在離哈吉穆拉特住宿的山村十五俄裡的伏茲德維任斯克要塞裡，有三個士兵和一名軍士從要塞出發，到哈赫基林斯克門去。
士兵們身穿短皮大衣，頭戴毛皮高帽，肩上挎着卷攏的軍大衣，腳蹬高過膝蓋的大皮靴，完全是一副當年高加索士兵的裝束。
士兵們扛着槍，先順着大路走了五百來步，然後離開大路，踏着飒飒響的枯葉，向右走了二十步光景，在一棵黑暗中看得出樹幹折斷的法國梧桐旁站住。
潛伏哨通常都設在這個地方。
士兵們在樹林裡走着的時候，明亮的星星仿佛在樹梢上奔跑，此刻停住了，逗留在光秃的樹枝中間閃閃發光。
&ldquo謝天謝地，這兒倒幹燥。
&rdquo軍士潘諾夫說着，從肩上摘下上了刺刀的步槍，铿锵響着把它靠在樹幹上。
三個士兵也照他的樣辦。
&ldquo本來帶着的，怎麼沒有了！&rdquo潘諾夫生氣地嘀咕着，&ldquo不是忘了帶來，就是在路上丢了。
&rdquo &ldquo你找什麼呀？&rdquo一個士兵聲音洪亮地問。
&ldquo找煙鬥，鬼知道丢到哪兒去了！&rdquo &ldquo煙管在嗎？&rdquo洪亮的聲音又問。
&ldquo煙管，這不是。
&rdquo &ldquo就在地上抽行嗎？&rdquo &ldquo那怎麼行！&rdquo &ldquo好辦，我們一下子就能弄好。
&rdquo 潛伏哨是禁止抽煙的，但這個潛伏哨簡直不像潛伏哨，倒像個前沿崗哨，他們的任務是防止山民像以前那樣，悄悄把大炮推到這兒來，向要塞射擊。
潘諾夫認為不必禁煙，就答應那個快樂的士兵的建議。
快樂的士兵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動手挖地。
他挖了一個小坑，把它弄得很平整，把煙管插在坑裡，再把煙草放進去，壓實。
這樣煙管就搞好了。
劃着一根火柴，刹那間照亮了趴在地上的士兵顴骨突出的臉龐。
煙管吱吱地響起來，潘諾夫聞到了馬合煙的香味。
&ldquo弄好了嗎？&rdquo他站起來問。
&ldquo當然弄好了。
&rdquo &ldquo嗨，阿福傑耶夫這家夥真精靈！淘氣鬼！讓我來試試。
&rdquo 阿福傑耶夫退到一旁，給潘諾夫讓出地方，同時從嘴裡吐出一團煙。
士兵們過好煙瘾，聊了起來。
&ldquo聽說連長又動用了公款。
看來又輸錢了。
&rdquo一個士兵懶洋洋地說。
&ldquo他會還的。
&rdquo潘諾夫說。
&ldquo當然，他是個好軍官。
&rdquo阿福傑耶夫附和說。
&ldquo哼，好軍官，好軍官，&rdquo那個開頭談話的人不以為然地說，&ldquo照我看，咱們的連該同他談一談，要是拿過，就該說出來，拿過多少，幾時歸還。
&rdquo &ldquo連裡決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rdquo潘諾夫推開煙管說。
&ldquo不錯，部隊是個大集體。
&rdquo阿福傑耶夫肯定說。
&ldquo你瞧，燕麥得買，皮靴開春前得補，處處需要花錢，可他竟自己拿去花了&hellip&hellip&rdquo滿腹牢騷的士兵說。
&ldquo我說，随便連裡決定好了，&rdquo潘諾夫又說了一遍，&ldquo他借了還，還了借，也不止一次了。
&rdquo 當時在高加索，每個連都自己選人管理财務。
每個連按每人六個半盧布的數目向國庫領取款子，一切都自給自足：種白菜，割草，買自備馬車，并擁有可以誇耀的精壯好馬。
連部的錢放在箱子裡，鑰匙由連長掌管，因此常發生連長從箱子裡挪用公款的事。
現在就發生了這樣的情況，士兵們談的也是這件事。
神情憂郁的士兵尼基丁要連長公布賬目，而潘諾夫和阿福傑耶夫則認為沒有必要。
尼基丁接着潘諾夫抽了煙。
他把軍大衣鋪在地上，坐下來，身子靠着樹幹。
士兵們不再說話。
隻聽得風高高地在樹梢上空吹拂。
突然，在這不斷的輕微風聲中傳來豺狼的嚎叫、哭泣和獰笑聲。
&ldquo你聽，那些可惡的畜生在嚎叫。
&rdquo阿福傑耶夫說。
&ldquo它們這是在笑你呀，笑你的臉長歪了。
&rdquo第四個士兵用尖細的烏克蘭腔說。
接着又萬籁俱寂，隻有風吹動樹枝，時而把星星遮住，時而讓它們豁露出來。
&ldquo你說，安東内奇，&rdquo快樂的阿福傑耶夫忽然問潘諾夫，&ldquo你有沒有感到過煩悶？&rdquo &ldquo煩悶什麼？&rdquo潘諾夫不樂意地回答。
&ldquo我有時悶得要命，悶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rdquo &ldquo咳，瞧你這人！&rdquo潘諾夫說。
&ldquo我有時悶得慌，就把錢喝個精光。
我心裡那個悶哪，那個悶哪，簡直受不了。
我就想，讓我喝個痛快吧。
&rdquo &ldquo可有時越喝越悶哪。
&rdquo &ldquo這種情況是有的。
但有什麼辦法呢？&rdquo &ldquo你到底為什麼事那麼悶哪？&rdquo &ldquo我嗎？我想家呀！&rdquo &ldquo你家裡日子過得富裕嗎？&rdquo &ldquo富裕算不上，但日子還過得去。
過得挺不錯。
&rdquo 于是阿福傑耶夫又跟潘諾夫講那講過好多遍的故事。
&ldquo老實說，我是自願替哥哥當兵的，&rdquo阿福傑耶夫道，&ldquo他一家有五口人！我呢，結婚沒多久。
媽媽求我代替哥哥。
我想，我沒問題！他們将來會記住我的好處的。
我就去見東家。
我們東家倒是個好人，他說：&lsquo好小子！去吧。
&rsquo這樣我就替哥哥來當兵了。
&rdquo &ldquo噢，這是好事啊。
&rdquo潘諾夫說。
&ldquo不瞞你說，安東内奇，如今可悶得慌。
想到我為什麼要替哥哥來當兵，心裡就格外煩惱。
人家說，他在那裡享福，你在這裡受罪。
我越想心裡越窩囊。
真是罪過，真的。
&rdquo 阿福傑耶夫沉默了一會兒。
&ldquo咱們再抽一管煙怎麼樣？&rdquo阿福傑耶夫問。
&ldquo行，你來弄！&rdquo 不過士兵們沒抽成煙。
阿福傑耶夫剛站起來，弄好煙管，就聽出風聲中有人在走路。
潘諾夫拿起槍，踢踢尼基丁。
尼基丁站起來，從地上撿起軍大衣。
還有一個士兵邦達連科也站了起來。
&ldquo弟兄們，我做了這樣一個夢&hellip&hellip&rdquo 阿福傑耶夫對邦達連科噓了一聲，于是士兵們都屏息細聽。
有幾個人沒穿靴子的輕柔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黑暗中，越來越清楚地聽得樹葉和枯枝被踩得嚓嚓發響。
接着就聽見車臣人喉音很重的說話聲。
士兵們不但聽到說話聲，而且從樹木縫裡看見兩個黑影。
一個矮一點兒，一個高一點兒。
當黑影走到士兵們跟前時，潘諾夫手握步槍，同兩個夥伴突然蹿到大路上。
&ldquo什麼人？&rdquo他喝道。
&ldquo車臣老百姓。
&rdquo那個矮一點兒的人說。
這人就是巴塔。
&ldquo沒有帶槍，沒有帶刀，&rdquo他一面說，一面做着手勢，&ldquo要見見公爵。
&rdquo 高個子默默地站在夥伴旁邊。
他也沒有帶武器。
&ldquo是密探，他要見團長。
&rdquo潘諾夫對夥伴解釋說。
&ldquo有要事見伏隆卓夫公爵，十萬火急。
&rdquo巴塔說。
&ldquo行，行，我們帶你去。
&rdquo潘諾夫說。
&ldquo怎麼樣，你同邦達連科領他們去吧？&rdquo他對阿福傑耶夫說，&ldquo交給值班的，就回來。
可得留點兒神，在後面押着他們走。
這些秃鬼可機靈了。
&rdquo &ldquo這玩意兒是幹什麼的？&rdquo阿福傑耶夫端着刺刀做了一個刺殺的姿勢，&ldquo這麼一下，管叫他回老家去。
&rdquo &ldquo把他捅死了，他還有什麼用，&rdquo邦達連科說，&ldquo喂，開步走！&rdquo 等兩個士兵和密探的腳步聲聽不見，潘諾夫便和尼基丁回到原來的地方。
&ldquo他們晚上出來搞什麼鬼！&rdquo尼基丁說。
&ldquo總是有事啰，&rdquo潘諾夫說，&ldquo天涼了。
&rdquo他說着，打開軍大衣穿上，靠着樹坐下。
過了兩小時，阿福傑耶夫和邦達連科回來了。
&ldquo怎麼樣，交掉了嗎？&rdquo潘諾夫問。
&ldquo交掉了。
團長他們還沒有睡呢。
我們就一直帶到他那裡。
哦，那兩個秃頭倒挺不錯，&rdquo阿福傑耶夫說，&ldquo真的，我同他們談得可好了。
&rdquo &ldquo我就知道，你要同他們談話。
&rdquo尼基丁不高興地說。
&ldquo說真的，同俄國人一模一樣。
一個成了家。
我問他：&lsquo瑪魯施卡，巴爾？&rsquo[7]他說：&lsquo巴爾。
&rsquo我問他：&lsquo巴侖楚克，巴爾？&rsquo[8]我問他多不多，他說有一雙。
我們就這樣談得挺對勁。
這兩個家夥蠻不錯。
&rdquo &ldquo是啊，是不錯，&rdquo尼基丁說，&ldquo你要是單獨遇到他，他就會把你的五髒六腑都挖出來。
&rdquo &ldquo看來天快亮了。
&rdquo潘諾夫說。
&ldquo是啊，星星暗淡了。
&rdquo阿福傑耶夫坐下來說。
士兵們又都安靜下來。
三 兵營和士兵宿舍的窗子早就黑了，但要塞裡那座最好的房子仍燈光通明。
這座房子住着庫林斯基團團長，總司令的兒子，宮廷侍從武官謝苗·伏隆卓夫公爵。
伏隆卓夫同他的夫人，彼得堡著名美人瑪麗雅住在一起，他們過着這高加索小要塞裡從沒見過的奢華生活。
伏隆卓夫，特别是他的夫人，還認為他們在這裡過的是儉樸的生活，十分清苦；而當地居民看到這種異常奢華的生活，都大為驚訝。
這會兒正好是午夜十二點鐘。
整個大客廳鋪滿地毯，挂着厚窗簾，主人和客人正圍着一張綠呢牌桌打牌，桌上點着四支蠟燭。
打牌人中有一個長臉膛、淺色頭發的上校，佩着繡有宮廷侍從武官縮寫花體字母和帶穗子的肩章，他就是主人伏隆卓夫。
他的搭檔是一個彼得堡大學畢業生，他面容憂郁，頭發蓬亂，最近受伏隆卓夫公爵夫人聘請，來擔任她前夫小兒子的家庭教師。
他們的對手是兩個軍官：一個是寬臉、面色紅潤、從近衛軍調來的連長波爾多拉茨基；另一個是相貌好看、表情冷峻、身闆筆挺的團副官。
公爵夫人瑪麗雅是個大眼睛、黑眉毛、身材高大的美人。
她坐在波爾多拉茨基旁邊，看他的牌。
她的裙子觸着他的兩腿。
她說的話，她的眼神、微笑，她的一舉一動，她身上的香水，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
他隻感覺到她在身邊，别的什麼也不知道。
因此他接二連三地打錯牌，越來越使他的搭檔生氣。
&ldquo咳，怎麼可以這樣打！你又把王牌糟蹋了！&rdquo副官看到波爾多拉茨基打出一張王牌，漲紅臉說。
波爾多拉茨基如夢初醒，莫名其妙地睜大一雙距離很寬的善良的黑眼睛望着生氣的副官。
&ldquo您就原諒他吧！&rdquo瑪麗雅含笑說，&ldquo您瞧，我不是對您說過了嗎？&rdquo她接着對波爾多拉茨基說。
&ldquo可您說的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rdquo波爾多拉茨基笑着說。
&ldquo難道不是嗎？&rdquo她說着，也微微一笑。
她回報的一笑使波爾多拉茨基心花怒放，情緒激動。
他的臉漲得通紅，抓起牌來要洗。
&ldquo不該你洗。
&rdquo副官惡狠狠地說，用他那戴寶石戒指的白淨的手急急地發牌，仿佛想盡快把牌甩掉。
這時，公爵的侍從走進客廳，報告說值日官有請。
&ldquo諸位請原諒，&rdquo伏隆卓夫帶着英語腔說，&ldquo瑪麗雅，你來替我打吧。
&rdquo &ldquo你們同意嗎？&rdquo公爵夫人問，敏捷地站起來，挺直她那高大的身子，把絲綢衣服弄得窸窣作響，臉上洋溢着幸福女人光彩煥發的笑容。
&ldquo我一向好說話。
&rdquo副官說，看到對面坐着一點兒不會打牌的公爵夫人，心裡很高興。
波爾多拉茨基隻是微微一笑，把兩手一攤。
公爵回到客廳的時候，一局快打完了。
他走進來，心情特别愉快。
&ldquo你們知道我有個什麼建議嗎？&rdquo &ldquo什麼建議？&rdquo &ldquo讓我們來喝一杯香槟。
&rdquo &ldquo這事我随時都可以奉陪。
&rdquo波爾多拉茨基說。
&ldquo好啊，這事挺有意思。
&rdquo副官說。
&ldquo華西裡！拿酒來！&rdquo公爵說。
&ldquo叫你有什麼事？&rdquo瑪麗雅問。
&ldquo值日官來了，還有一個人同來。
&rdquo &ldquo誰？什麼事？&rdquo瑪麗雅連忙問。
&ldquo我不能告訴你們。
&rdquo伏隆卓夫聳聳肩膀說。
&ldquo不能告訴我們，&rdquo瑪麗雅跟着說，&ldquo以後我們會知道的。
&rdquo 香槟送來了。
每個客人喝了一杯，牌局結束，算清賬，大家紛紛告辭。
&ldquo明天輪到你們的連隊伐木嗎？&rdquo公爵問波爾多拉茨基。
&ldquo是我的連隊。
什麼事？&rdquo &ldquo那麼我們明天見。
&rdquo公爵含笑說。
&ldquo那太好了。
&rdquo波爾多拉茨基說，并沒有十分聽懂伏隆卓夫對他說的話，一心隻惦記着他馬上可以握握瑪麗雅又白又大的手。
瑪麗雅照例不僅緊緊地握了握而且使勁抖了抖波爾多拉茨基的手。
她再次提起他打錯牌&mdash&mdash用紅方塊開牌，并向他微微一笑。
波爾多拉茨基覺得這是一種令人心醉的意味深長的微笑。
波爾多拉茨基走回家去，心情特别興奮。
這種興奮的心情，隻有習慣于上流社會社交活動而又在軍隊裡過了幾個月獨身生活的人，一旦遇到從前接觸過的女人，特别是像伏隆卓夫公爵夫人那樣迷人的女人，才能理解。
他走到他跟一位同事合住的宿舍，推推門，可是門闩上了。
他敲了敲，還是沒有人開。
他大發雷霆，用腳和馬刀敲門。
門裡傳來了腳步聲。
波爾多拉茨基的農奴華維洛打開門闩。
&ldquo幹嗎把門闩上？蠢貨！&rdquo &ldquo不闩怎麼行呢，阿列克賽·弗拉基米爾&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又喝醉了！我叫你知道怎麼行&hellip&hellip&rdquo 波爾多拉茨基要揍華維洛，但又住手了。
&ldquo咳，去你的吧。
把蠟燭點上。
&rdquo &ldquo我這就點。
&rdquo 華維洛确實喝了點兒酒，是在司務長命名日的筵席上喝的。
他回到家裡，拿自己的身世同司務長伊凡·瑪凱伊奇的身世作了比較。
伊凡·瑪凱伊奇收入可觀，結過婚，希望明年退伍。
華維洛從小被提上來，就是說侍候老爺們，如今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可是還沒有結婚，跟着荒唐的老爺在部隊裡混日子。
老爺人挺不錯，很少打罵，可這是種什麼生活啊！&ldquo老爺答應從高加索回去後就給我自由。
可我得了自由能往哪兒去呢。
日子過得簡直像畜生！&rdquo華維洛想。
他困得要命，生怕有人進來偷東西，就把門闩上睡覺。
波爾多拉茨基走進房間，房間裡還睡着他的同事吉洪諾夫。
&ldquo怎麼樣，輸了？&rdquo吉洪諾夫醒來了，說。
&ldquo沒有輸，赢了十七盧布，還喝了一瓶克裡歌牌香槟酒。
&rdquo &ldquo瑪麗雅也看到了？&rdquo &ldquo瑪麗雅也看到了。
&rdquo波爾多拉茨基重複說。
&ldquo都快起床了，&rdquo吉洪諾夫說，&ldquo六點鐘得出發。
&rdquo &ldquo華維洛，&rdquo波爾多拉茨基嚷道，&ldquo注意啦，明天早晨五點鐘叫醒我。
&rdquo &ldquo您要打人的，怎麼敢叫醒您哪。
&rdquo &ldquo我要你叫就叫。
聽見嗎？&rdquo &ldquo是，老爺。
&rdquo 華維洛拿起靴子和衣服出去了。
波爾多拉茨基上床睡覺，他含笑點着一支煙，把蠟燭吹滅。
在黑暗中他看見瑪麗雅笑盈盈的臉。
伏隆卓夫夫婦也沒有很快入睡。
客人們走後，瑪麗雅走到丈夫跟前，聲色俱厲地說：&ldquo哼，你老實對我說，是怎麼一回事？&rdquo &ldquo哦，親愛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什麼親愛的不親愛的！當然又是密探，對不對？&rdquo &ldquo是的，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你。
&rdquo &ldquo不能嗎？好，那讓我來告訴你！&rdquo &ldquo你？&rdquo &ldquo是哈吉穆拉特，對不對？&rdquo公爵夫人說，她聽說同哈吉穆拉特談判已有幾天了。
她猜想來找她丈夫的是哈吉穆拉特本人。
伏隆卓夫不能否認這件事，但使妻子失望的是，剛才來的不是哈吉穆拉特本人，而是哈吉穆拉特的密探。
密探來通報，哈吉穆拉特明天将到指定伐木的地方來投誠。
小伏隆卓夫夫婦在要塞中長期過着單調的生活，這消息當然使他們高興。
他們談論着，要是他父親知道這消息，會多麼高興。
夫婦倆一直談到兩點多鐘才睡覺。
四 哈吉穆拉特為了擺脫沙米裡派來追擊他的穆裡德，一連三夜沒睡覺。
這會兒，薩多向他道過晚安走後，他就立刻睡着了。
他沒有脫衣服，一手支着頭，臂肘陷進主人為他準備的紅色羽絨枕頭裡。
離他不遠的牆邊睡着艾達爾。
艾達爾仰卧着，寬寬地伸開年輕強壯的四肢，他那穿着白色契爾克斯外套、佩黑色子彈囊的發達胸脯看起來比斜靠在枕頭上剃得發青的腦袋還高。
他那生着一片茸毛的嘴唇像孩子般噘起，忽而張開，忽而閉攏。
他也像哈吉穆拉特一樣和衣而睡，腰裡插着手槍和短劍。
壁爐裡的樹枝已燒光，爐壁上還亮着一盞夜明燈。
午夜時分，客房的門吱地響了一聲，哈吉穆拉特霍地爬起來，一手抓住手槍。
薩多輕輕地踩着泥地走進來。
&ldquo什麼事？&rdquo哈吉穆拉特精神飽滿地問，仿佛根本沒有睡覺。
&ldquo你得考慮一下，&rdquo薩多蹲在哈吉穆拉特面前，說，&ldquo有個女人從屋頂上看見你來了，告訴了丈夫，現在弄得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