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薩克:一八五二年高加索的一個故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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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啦!什麼都完啦!&rdquo車臣人知道他們無法脫身,就用皮帶把他們的膝蓋縛在一起,免得到時候逃跑,并且準備好槍支,唱起臨死前的哀歌。

     哥薩克們推着幹草車越來越近,奧列甯時刻都在等待着開槍,可是打破寂靜的隻有山匪的凄涼歌聲。

    歌聲忽然停住,傳出一陣短促的槍聲,一顆子彈啪的一下打在車子橫木上,還聽到車臣人的咒罵聲和尖叫聲。

    槍聲一下緊接着一下,子彈一顆緊跟着一顆打在草車上。

    哥薩克們并不開槍,他們離車臣人至多五步。

     又過了一會兒,哥薩克們一陣呐喊從車子兩邊竄出來。

    魯卡沙領頭。

    奧列甯隻聽得幾下槍聲、呐喊和呻吟。

    他仿佛看到了煙和血。

    他丢下馬,不假思索地向哥薩克們跑去。

    他恐怖得眼睛發黑,什麼也看不清楚,隻明白一切都完了。

    魯卡沙臉色白得像頭巾,抓住一個受傷的車臣人的兩臂,嚷道:&ldquo别打死他!我要捉活的!&rdquo原來就是那個兄弟被魯卡沙打死、曾來領取屍體的紅頭發車臣人。

    魯卡沙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後。

    車臣人忽然掙脫身子,開了一槍。

    魯卡沙應聲倒下。

    血從他的肚子裡流出來。

    他跳起來,但又倒下,嘴裡用俄語和鞑靼語罵着。

    他身上和身下的血越流越多。

    哥薩克們趕到他跟前,動手替他松開腰帶。

    其中一個,就是納紮爾卡,在動手救護他之前,手忙腳亂,好一陣才把刀插進鞘裡。

    他的刀刃上沾滿了血。

     那些紅頭發的車臣人蓄着剪短的小胡子,血肉模糊地橫在地上。

    隻有那個向魯卡沙開槍的熟識的車臣人,雖然遍體鱗傷,但還活着。

    他好像一隻中了槍彈的鹞子,渾身是血(他的右眼還在流血),臉色蒼白,皺着眉頭,咬牙切齒地圓睜着一雙眼睛環顧四周,他手裡拿着一把匕首蹲在地上,還準備自衛。

    少尉仿佛随便經過似的走到他身邊,眼明手快地舉起手槍往他耳朵裡開了一槍。

    車臣人掙紮了一下,随即倒下。

     哥薩克們氣喘籲籲地搬動屍體,把武器解下來。

    這些死去的紅頭發車臣山匪,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特别的表情。

    哥薩克們把魯卡沙擡到大車上,他依舊用俄語和鞑靼語罵個不停。

     &ldquo胡說八道,我要親手掐死你!你逃不出我的手心!畜生!&rdquo魯卡沙掙紮着嚷道。

    不多一會兒,他由于虛脫而住了口。

     奧列甯騎馬回家。

    晚上,人家告訴他,魯卡沙已處于彌留狀态,但河對岸來的一個鞑靼人還在用草藥給他醫治。

     山匪的屍體被搬到村公所裡。

    女人孩子都聚攏來觀看。

     奧列甯在薄暮中回到家裡。

    剛才的種種景象使他的心情好久平靜不下來,可是一到黑夜降臨,昨天的事又湧上心頭。

    他往窗外望望,瑪麗雅娜正從屋子裡出來,到棚子裡去照料牲口。

    她的母親到葡萄園去了。

    她的父親在村公所裡。

    奧列甯不等她料理完畢,就去找她。

    她在房子裡,背對他站着。

    奧列甯以為她怕羞。

     &ldquo瑪麗雅娜!&rdquo他說,&ldquo哎,瑪麗雅娜!我可以進來嗎?&rdquo 她忽然轉過身。

    她的眼睛裡隐約地含着眼淚,臉容悲哀,卻凄豔動人。

    她莊重地向他瞧瞧,一言不發。

     奧列甯又說:&ldquo瑪麗雅娜!我是來&hellip&hellip&rdquo &ldquo走開。

    &rdquo她說。

    她的神色沒有改變,但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

     &ldquo你哭什麼呀?你怎麼啦?&rdquo &ldquo什麼?&rdquo她語氣生硬地重複了一下。

    &ldquo哥薩克被人家打死了,就是這樣!&rdquo &ldquo魯卡沙嗎?&rdquo奧列甯說。

     &ldquo走開,你要幹什麼!&rdquo &ldquo瑪麗雅娜!&rdquo奧列甯一邊說,一邊走近她。

     &ldquo你再也别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了!&rdquo &ldquo瑪麗雅娜,别這樣說!&rdquo奧列甯懇求道。

     &ldquo走開,你這人真讨厭!&rdquo姑娘嚷道,跺跺腳,氣勢洶洶地向他逼近。

    她的神氣那樣充滿嫌惡、輕蔑和憤恨,以緻奧列甯立刻明白,他什麼也不用指望了。

    他過去認為這女人無法接近,這一層如今完全得到了證實。

     奧列甯不再說什麼,從屋子裡跑了出去。

     四十二 他回到家裡,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了兩個鐘頭,然後去找連長,請求把他調到團部去。

    他不向任何人告别,隻叫凡紐沙去跟房東結賬,就收拾行李準備到團部駐紮的要塞去。

    隻有耶羅施卡大叔一人來給他送行。

    他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也像奧列甯離開莫斯科時一樣,一輛三駕驿車停在大門口等他。

    但奧列甯已不像上次那樣苦苦思索,并且對自己說,他在這裡的全部思想和行為都不是那麼回事。

    他不再指望過一種新的生活了。

    他比以前更愛瑪麗雅娜,但他知道她是永遠不會愛他的。

     &ldquo嗯,再見了,老弟!&rdquo耶羅施卡大叔說。

    &ldquo你要是出去打仗,可得聰明一點兒,得聽我老頭兒的話。

    碰到進攻或者什麼的,要是對方開槍,你千萬别往人多的地方跑(我是一頭老狼,什麼場面都見過了)。

    你們這些家夥一害怕,總是往人堆裡擠。

    你們以為人多熱鬧些,其實這樣最危險:人家總是向人多的地方瞄準。

    我總是避開人群,自己單獨行動,因此從來沒負過傷。

    我這輩子什麼世面沒見過啊?&rdquo &ldquo那你背上怎麼有一顆子彈留着呢?&rdquo正在屋子裡收拾行李的凡紐沙問道。

     &ldquo這是哥薩克搗的鬼。

    &rdquo耶羅施卡回答。

     &ldquo哥薩克?&rdquo奧列甯問。

     &ldquo就是這麼一回事!那次我們喝酒,有個叫凡卡·西特金的哥薩克,酒喝多了,拔出手槍就朝我這裡打了一槍。

    &rdquo &ldquo那你痛不痛啊?&rdquo奧列甯問。

    &ldquo凡紐沙,快好了嗎?&rdquo他又問凡紐沙。

     &ldquo哎!忙什麼!讓我講完&hellip&hellip他向我開了一槍,子彈沒有打穿骨頭,就留下了。

    我對他說:老弟,你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你幹的什麼好事?我決不放過你。

    你得賠我一桶酒。

    &rdquo &ldquo那你痛不痛啊?&rdquo奧列甯又問,根本沒有心思聽他講話。

     &ldquo讓我把這事講完。

    他隻好弄了一桶酒來。

    我們又喝起來。

    可是血流個不止。

    整個屋子裡都流滿了血。

    布爾拉克老爹說:&lsquo這小子沒命了。

    再罰你弄一瓶甜酒來,不然我們叫你吃官司。

    &rsquo于是酒又來了,大家又拼命大喝&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你當時痛不痛啊?&rdquo奧列甯又問。

     &ldquo痛什麼!你别打斷我,我不喜歡人家插嘴。

    讓我把話講完。

    我們喝着喝着,一直喝到天亮,我喝得爛醉,就在爐炕上睡着了。

    早晨醒來,身子怎麼也伸不直了。

    &rdquo &ldquo那你一定很痛吧?&rdquo奧列甯又問,他想這下子總可以問出一個結果來了。

     &ldquo我又沒對你說過痛!痛是不痛,可身子就是伸不直,也不能走路。

    &rdquo &ldquo後來傷養好了嗎?&rdquo奧列甯說,臉上沒有一點兒笑意:他心裡實在沉重得很。

     &ldquo養好了,可是子彈就這樣留在裡面。

    喏,你來摸摸!&rdquo他說着撩起襯衫,露出強壯的背。

    在脊梁骨旁邊摸得出有一顆子彈。

     &ldquo你瞧,就這樣滑來滑去的,&rdquo他說,拿子彈像玩具似的玩弄着,&ldquo喏,它滑到下面去了。

    &rdquo &ldquo那麼,你說魯卡沙還活得成嗎?&rdquo奧列甯問。

     &ldquo隻有天知道!又沒有大夫。

    請是去請了。

    &rdquo &ldquo到哪兒去請啊,到格羅茲納亞嗎?&rdquo奧列甯問。

     &ldquo不,老弟,假如我是沙皇的話,早就把你們那些俄羅斯大夫統統絞死了。

    他們就知道開刀。

    他們就這樣毀了我們的哥薩克巴克拉歇夫,把他的一條腿割掉了。

    他們簡直是笨蛋。

    如今巴克拉歇夫還有什麼用?不,老弟,隻有山裡才有真正的大夫。

    我的朋友基爾奇克上次在戰鬥中負了傷,就在胸口這個地方,你們的那些大夫個個都搖頭,可是薩伊勃從山裡趕來,把他治好了。

    山裡的大夫會用草藥,老弟。

    &rdquo &ldquo嘿,别盡說廢話了,&rdquo奧列甯說道,&ldquo讓我到司令部去請個醫官來吧!&rdquo &ldquo哼,廢話!&rdquo老頭兒學着他的腔調說,&ldquo笨蛋!笨蛋!廢話!請一個醫官來!要是你們的人醫得好病,哥薩克和車臣人早就到你們那裡去治病了!事實上,你們的軍官倒常常上山去請大夫的。

    你們就知道騙人,樣樣都是騙人的。

    &rdquo 奧列甯不再回答。

    他完全同意,他原來生活過的世界,也就是他現在回去的那個世界,樣樣都是騙人的。

     &ldquo魯卡沙到底怎麼樣了?你去看過他嗎?&rdquo他問。

     &ldquo他像死人一樣躺着。

    滴水不進,隻喝一點兒伏特加。

    嗯,能喝伏特加,就不要緊。

    這小夥子真叫人心疼。

    是個頂呱呱的小夥子,像我一樣勇敢。

    我有一次也這樣差點兒死掉,那些老太婆都放聲痛哭,我的頭腦就像火燒一樣。

    他們把我擡到聖像底下,我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在我頭上的火爐上有一群這樣小的鼓手在拼命擂鼓。

    我對他們大喝一聲,他們卻擂得更兇了(老頭兒笑起來)。

    娘兒們把神父請來,準備給我送終。

    他們說:&lsquo他跟外教人來往,玩女人,殺人害命,不守齋戒,彈巴拉萊卡。

    &rsquo他們說:&lsquo你忏悔吧!&rsquo我就忏悔起來。

    我說我有罪。

    不管那神父說什麼,我總是回答我有罪。

    他問到巴拉萊卡。

    我還是回答我有罪。

    他問我:&lsquo你把那個鬼玩意兒放在哪兒啊?你指給我看,好把它毀掉。

    &rsquo可是我回答說我沒有這東西。

    其實我把它藏在小屋的一個網裡,我知道他們找不着的。

    他們就這樣把我丢下了。

    我休養了好多時候。

    後來我又彈起巴拉萊卡來&hellip&hellip哦,我說什麼來着?&rdquo他繼續說,&ldquo聽我的話,你得避開人群,要不然你會白白送命的。

    說實話,我疼你。

    你愛喝一杯,我就是喜歡你。

    你們那些人總是喜歡往土墩上跑。

    從前我們這兒有個人,是從俄羅斯來的,他老是喜歡騎馬上土墩,怪裡怪氣地把土墩叫作小山。

    他一看見土墩,就沖上去。

    有一次也這麼騎馬沖上去,沖到上面,高興極了。

    不料有個車臣人向他開了一槍,就把他打死了。

    哦,車臣人用槍架打槍打得可準了!打得比我還準。

    可我不喜歡這樣糊裡糊塗被人家打死。

    有時候我瞧瞧你們那些兵,感到很奇怪。

    他們真是太笨了!這些可憐蟲全部都擠在一處,衣服上還縫上紅領子&lsquo這樣人家怎麼會打不中呢!一個被打死了,倒下來,把他拖開,另外一個又上去。

    真是太傻了!&rdquo老頭兒搖搖頭重複說,&ldquo為什麼不分開來一個一個走呢?以後你得這樣走才對。

    這樣他們就沒法子向你瞄準。

    你一定得這麼走。

    &rdquo &ldquo哦,謝謝你!再見了,大叔!上帝保佑你,我們還會見面的。

    &rdquo奧列甯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老頭兒坐在地闆上,沒有站起來。

     &ldquo難道就這樣分手嗎?傻瓜!傻瓜!&rdquo他說道。

    &ldquo唉,人都變成什麼樣了!做朋友,做朋友,做了整整一年,說聲再見,就走了。

    要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多麼疼你啊!你這人真苦惱,老是孤零零的,老是孤零零的。

    誰也不愛你!有時候我睡不着覺,就想到你,我可真替你難過。

    就像歌裡唱的那樣: 生活在外鄉異地, 可不好過啊,親愛的兄弟! 你就是這樣。

    &rdquo &ldquo那麼,再見了。

    &rdquo奧列甯又說了一遍。

     老頭兒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去;奧列甯握了握,轉身想走。

     &ldquo把臉轉過來,把臉轉過來。

    &rdquo 老頭兒伸出他那雙強壯的手捧住奧列甯的頭,用濕滋滋的胡子和嘴唇在他臉上吻了三次,哭起來。

     &ldquo我真疼你,再見了!&rdquo 奧列甯坐上馬車。

     &ldquo哦,你就這樣走了嗎?送點兒什麼留個紀念吧,老弟!送我一支槍吧!你要兩支幹什麼?&rdquo老頭兒一邊說,一邊感情沖動地嗚咽着。

     奧列甯拿出一支槍,送給他。

     &ldquo您送老頭子這麼多東西幹什麼!&rdquo凡紐沙嘀咕道。

    &ldquo他永遠不會知足的!老要飯的。

    都是些不規矩的人。

    &rdquo他一邊說,一邊裹緊外套,在前座上坐下來。

     &ldquo閉嘴,豬猡!&rdquo老頭兒笑着嚷道,&ldquo瞧,多小氣!&rdquo 瑪麗雅娜從棚子裡走出來,冷冷地對馬車瞧了一眼,點點頭,走進屋裡去了。

     &ldquo這姑娘!&rdquo凡紐沙擠擠眼,用法語說道,接着傻裡傻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ldquo走吧!&rdquo奧列甯怒氣沖沖地喝道。

     &ldquo再見,老弟!再見了!我不會忘記你的!&rdquo耶羅施卡喊道。

     奧列甯回頭望了一下。

    耶羅施卡大叔正在跟瑪麗雅娜說話,顯然是在談他自己的事;不論老頭兒,還是瑪麗雅娜,誰也沒有瞧着他。

     一八六二年 *** [1]1俄裡合1.06公裡。

     [2]阿瑪拉特老爺&mdash&mdash俄國作家别斯土舍夫的中篇小說《阿瑪拉特老爺》中的主人公。

     [3]諾蓋族&mdash&mdash居住在斯塔夫羅波爾邊區和阿斯特拉罕州的一個土耳其語系民族。

     [4]狼&mdash&mdash指離群的公狼。

    &mdash&mdash列夫·托爾斯泰注 [5]布紮&mdash&mdash一種用小米做的鞑靼啤酒。

    &mdash&mdash列夫·托爾斯泰注 [6]契希爾&mdash&mdash一種葡萄酒。

     [7]套兒&mdash&mdash一種專門捕野雞的套索。

    &mdash&mdash列夫·托爾斯泰注 [8]克裡加&mdash&mdash河濱用籬笆圍起來捕魚的地方。

    &mdash&mdash列夫·托爾斯泰注 [9]法語詞&ldquo女人&rdquo的俄語拼寫。

     [10]伊凡&mdash&mdash凡紐沙的本名。

     [11]這句話是用不正确的法語說的。

     [12]原文是不正确的法語。

     [13]古爾達&mdash&mdash高加索制作刀劍的名匠,最名貴的刀劍由他造。

    &mdash&mdash列夫·托爾斯泰注 [14]毛拉&mdash&mdash即阿訇,伊斯蘭教的教士。

     [15]鞑靼人當時喜歡剃光頭。

     [16]虎耳草&mdash&mdash俄羅斯童話中的一種仙草,能開鎖破闩,進而取得寶物。

     [17]見《舊約·創世紀》第十章。

     [18]庫柏(1789&mdash1851)&mdash&mdash美國小說家,著有總稱《皮裹腿故事集》的五部長篇小說,主要反映美國殖民者對印第安人的殘酷屠殺和印第安人的反抗,《拓荒者》是其中的一部。

     [19]穆裡德&mdash&mdash伊斯蘭教伊瑪目門徒,這裡有侍從的意思。

     [20]屋子&mdash&mdash前文所說的&ldquo牛奶房&rdquo。

     [21]原文用的是法國成語:&ldquo打仗就得像打仗!&rdquo [22]洛夫養馬場是高加索最好的馬場之一;卡巴爾達是一種純種馬。

    &mdash&mdash列夫·托爾斯泰注 [23]巴拉萊卡&mdash&mdash俄羅斯民間樂器,琴身三角形,張三根弦,因此又稱三角琴或三弦琴。

     [24]薩拉芳&mdash&mdash俄羅斯婦女穿的無袖長衣。

     [25]庫梅克話&mdash&mdash高加索達格斯坦的一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