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薩克:一八五二年高加索的一個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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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哦,德米特裡·安德烈伊奇,上帝保佑你。

    讓我們做朋友吧!有機會請到我們家去玩。

    我們雖然不是有錢人,還是能招待朋友的。

    我還要告訴我媽,你要是需要點兒什麼:奶油也好,葡萄也好,盡管說好了。

    你要是到哨兵線上來,我可以陪你打獵、渡河,你要上哪兒,就上哪兒。

    哦,前幾天我打到一隻好大的野豬,把肉都分給哥薩克們了,可惜不知道,不然給你也送點兒來。

    &rdquo &ldquo好的,謝謝你。

    可是你别讓這馬拉車,它從沒拉過車呢。

    &rdquo &ldquo怎麼能讓馬去拉車呢!哦,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rdquo魯卡沙低下頭,說,&ldquo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叫吉烈汗,他叫我到山腳下的大路上去打埋伏。

    我們一起去吧!我不會出賣你的,我可以給你當穆裡德[19]。

    &rdquo &ldquo去,改天我們一起去。

    &rdquo 魯卡沙似乎完全放心了,他明白奧列甯對他的态度。

    他的鎮定和單純使奧列甯感到驚奇,甚至使他有點兒反感。

    他們談了好半天。

    當魯卡沙跟奧列甯握别出來,已經夜深了。

    魯卡沙雖然沒有醉(他從來沒有醉過),卻也喝了不少。

     奧列甯在窗口瞧着,看他要做些什麼。

    魯卡沙低低地垂下頭,慢慢地走着。

    然後,他把馬拉到栅欄門外,忽然腦袋一晃,像隻貓似的霍地跳上馬背,拉起缰繩,大喝一聲,沿着街道疾馳而去。

    奧列甯以為魯卡沙一定會去找瑪麗雅娜,讓她分享他的快樂,可是魯卡沙并沒有這樣做。

    雖然如此,奧列甯還是感到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高興。

    他快樂得像個孩子,忍不住不把這事告訴凡紐沙,不僅告訴他送給魯卡沙一匹馬,而且說明為什麼送他,還把他那一整套關于幸福的新理論講給他聽。

    凡紐沙并不贊成這理論,并且說錢沒有了,因此這一切都是胡鬧。

     魯卡沙趕回家,跳下馬,把馬交給他母親,叫她牽到哥薩克馬群裡去一起放牧,他自己當夜就得回哨兵線。

    他的啞姐姐把馬拉去拴好,做做手勢表示,她一看見那個送馬的人,準要跪倒在他的腳下。

    老太婆聽了兒子說的話隻是搖頭,她心裡斷定這馬是魯卡沙偷來的,因此囑咐啞姑娘不等天亮就把馬牽到馬群裡去。

     魯卡沙獨自走回哨兵線,心裡一直琢磨着奧列甯的行為。

    照他看來這馬雖然并不出色,但至少也值四十盧布,因此,這禮物還是使他很高興。

    但為什麼要送他這樣的禮物,他卻無法理解,因此一點兒也不感激。

    相反,他心裡多少有點兒猜疑,那士官生會不會别有用意啊?他有什麼用意,魯卡沙可琢磨不透,但假定純粹是出于好心,那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送給他一匹價值四十盧布的馬,似乎是不可能的。

    要是他當時喝醉了,那還可以理解:他想擺闊。

    但士官生當時是清醒的,因此準是要收買他去幹什麼壞事。

    &ldquo哼,胡思亂想!&rdquo魯卡沙想。

    &ldquo馬已經到了我手裡,往後瞧着辦吧。

    我又不是傻瓜。

    誰叫誰上當,讓我們等着瞧吧!&rdquo他想,覺得對奧列甯必須保持警惕,因此對他産生了不友好的感情。

    他沒有告訴人家他是怎樣弄到馬的。

    對有些人他說是買的,對有些人又閃爍其詞。

    不過,村裡人不久還是知道了真相。

    魯卡沙的母親、瑪麗雅娜、伊裡亞·華西裡耶維奇和另外一些哥薩克得知奧列甯無緣無故送了禮物,心裡都充滿懷疑,對士官生提防起來。

    不過,提防歸提防,這種行為還是使他們對奧列甯的&ldquo老實&rdquo和富裕産生很大的敬意。

     &ldquo你聽說了嗎,那個住在伊裡亞·華西裡耶維奇家的士官生送給魯卡沙一匹值五十盧布的馬?&rdquo一個人說,&ldquo真闊氣!&rdquo &ldquo聽說了,&rdquo另一個意味深長地回答,&ldquo準是他替他出了什麼力氣。

    他有些什麼花樣,咱們等着瞧吧。

    這機靈鬼真走運。

    &rdquo &ldquo那些士官生都挺狡猾,狡猾得要命!&rdquo第三個說,&ldquo他們不是放火燒房子,就是搗什麼鬼。

    &rdquo 二十三 奧列甯的生活過得很單調,很平淡。

    他跟上級和同事很少往來。

    在高加索,一個有錢的士官生往往特别受到照顧。

    既沒有給他分派工作,也沒有叫他受訓。

    他因參加遠征而被保舉提升軍官,在沒提升之前他就無所事事。

    軍官們認為他是貴族,因此對他另眼相看。

    打牌,在歌手伴唱下飲酒作樂,這些軍官們的玩意兒,他在部隊裡都經曆過,對他似乎不再有什麼吸引力;他避免同村裡的軍官們交際,也不同他們過同樣的生活。

    駐在哥薩克村子裡的軍官,早就有了一種固定的生活方式。

    在要塞裡,不論士官生或者軍官,總是喝喝黑啤酒,打打牌,談論談論出征将士的獎賞;同樣,在哥薩克村子裡,他們總是跟房東一起喝喝契希爾,請姑娘們吃糖果和蜜糖,追求追求被看上的哥薩克女人,有時也在那裡結婚成家。

    奧列甯的生活總是與衆不同,他總是本能地厭惡平凡的道路。

    在這裡,他也不遵循高加索軍官陳腐的生活方式。

     天一亮,他自然而然醒過來。

    喝過茶,在門口欣賞一會兒山色、晨景和瑪麗雅娜,就穿上破舊的牛皮短褂、浸濕的生皮涼鞋,佩上短劍,拿起槍和一隻裝有點心和紙煙的小袋子,喚了獵狗,早晨五點多鐘跑到村外的樹林裡去。

    直到晚上将近七點鐘,他才又饑又累地回來,腰裡挂着五六隻野雞,有時還有别的野味,袋子裡的點心和紙煙卻沒有動過。

    要是他頭腦裡的思想也像他袋子裡的紙煙一樣,那就可以看出,在這十四個鐘頭裡他沒有動過什麼腦筋。

    他回到家裡心情舒暢,十分快活。

    他說不出他在這段時間裡在想些什麼。

    他頭腦裡出現的,既不是思索,也不是回憶,也不是幻想,而是三者混合的片段。

    他定神問自己,他在想些什麼?他忽而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哥薩克,跟哥薩克老婆一起在果園裡幹活;忽而把自己當作一個高加索山匪;忽而又把自己幻想成一隻逃跑的野豬。

    同時他又一直在傾聽、窺察和守候野雞、野豬或者鹿。

     到了晚上,耶羅施卡大叔照例來他家閑談。

    凡紐沙照例拿來一大瓶契希爾,他們總是輕聲地邊談邊喝,然後又高高興興地分手去睡覺。

    到了第二天,又是打獵,又是有益健康的疲勞,又是一邊喝酒一邊談天,又是快樂逍遙。

    有時候,逢到節日或者假日,他成天待在家裡。

    于是,欣賞瑪麗雅娜就成為他的主要活動,他常常不自覺地從窗口或者門口貪婪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瞧着瑪麗雅娜,并且喜歡她(他自以為如此),就像他喜歡山巒和天空的美一樣,但并不想跟她有任何來往。

    他認為,他跟她不可能形成她跟魯卡沙那樣的關系,更不可能産生一個有錢的軍官跟一個哥薩克姑娘那樣的關系。

    他認為,要是他也做出他同事們做出的那種事,他就會失去遐想的全部樂趣,而掉進痛苦、絕望和悔恨的深淵。

    再說,在對待這個女人的關系上,他已經做了一番自我犧牲,并且領略到很大的樂趣;但主要的是,他不知怎的有點兒怕瑪麗雅娜,不敢在她面前說出半句調情的話。

     夏季裡,有一天奧列甯沒出去打獵,坐在家裡。

    不料來了一個莫斯科的熟人,那是他在社交場中結識的一個青年。

     &ldquo啊,老朋友,親愛的,知道您在這兒,我真高興!&rdquo他用莫斯科式的法語開了話頭,接着又在俄語中夾了許多法國字說下去,&ldquo他們說:&lsquo奧列甯。

    &rsquo哪一個奧列甯啊?我真是高興&hellip&hellip瞧,命運又讓我們碰頭了。

    嗯,您怎麼樣?好嗎?幹什麼來的?&rdquo 于是别列茨基公爵講了他的經曆:他怎樣暫時加入這個團,總司令怎樣請他當副官,他怎樣打算在這次行軍之後去就任,雖然對此毫無興趣。

     &ldquo到這個偏僻的窮地方來服務,至少得有個名堂&hellip&hellip弄個十字勳章&hellip&hellip一官半職&hellip&hellip然後調到近衛軍去。

    這些都是必要的,即使不為我個人,也得為親戚朋友們着想啊。

    公爵待我很好,他是個正派人,&rdquo别列茨基滔滔不絕地說,&ldquo因為參加出征,他們替我呈請安娜勳章。

    現在我要待在這兒作戰。

    這兒好極了。

    多可愛的女人!哦,您過得怎麼樣?我們的隊長(斯塔爾采夫,您認識他嗎?),這個善良愚蠢的家夥&hellip&hellip他告訴我,您在這兒生活過得簡直像蠻子,跟誰也不來往。

    我明白,您不願意跟這兒的軍官交朋友。

    我很高興,今後我們又可以常常見面了。

    我住在這兒的哥薩克班長家裡。

    那邊有個出色的姑娘,烏斯金卡!我老實對您說吧,迷人極了!&rdquo 他又用俄語夾法語滔滔不絕地說着話,而奧列甯卻覺得他早已跟說這種語言的社會一刀兩斷了。

    大家都認為别列茨基是個忠厚可愛的小夥子。

    也許他确實是這樣的,但奧列甯卻極其讨厭他,雖然他的相貌長得俊美而和善。

    他身上恰巧又散發出奧列甯所極度嫌惡的臭味。

    奧列甯最惱恨的是,他不能(說什麼也不能)斷然拒絕這個從舊世界來的人,仿佛舊世界對他具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生别列茨基的氣,也生自己的氣,但也不由自主地在談話中夾用法語,并且對總司令和莫斯科的熟人發生興趣。

    又因為在哥薩克村子裡隻有他們兩人講法國話,他有點兒蔑視别的軍官同事和哥薩克,而對别列茨基表示友好,答應去拜訪他,并且請别列茨基常來玩。

    事實上,奧列甯一次也沒去看過别列茨基。

    凡紐沙倒很稱贊别列茨基,說他是個真正的老爺。

     别列茨基很快就在村子裡過着一般有錢的高加索軍官的生活。

    奧列甯眼見他在一個月裡就成了村中的老居民:他把老人們灌醉,他舉辦晚會,也參加姑娘們的晚會,吹噓他愛情上的勝利,甚至于使姑娘們和婆娘們都莫名其妙地叫起他爺爺來,而哥薩克男人們呢,很能了解一個貪杯好色的男子,都跟他搞熟了,甚至喜歡他超過喜歡奧列甯,因為奧列甯在他們看來是一個謎。

     二十四 早晨五點鐘,凡紐沙在屋前台階上生茶炊,用一隻舊靴筒代替風箱鼓風。

    奧列甯已騎馬到捷列克河邊去洗澡(不久以前他想出了一種新的消遣方法:到捷列克河裡給馬洗澡)。

    女房東在屋子[20]裡忙碌,屋上的煙囪冒着黑色的濃煙;她的女兒在棚子裡擠牛奶。

    &ldquo就是不肯安靜,死鬼!&rdquo傳來了她的急躁的聲音,接着就是勻調的擠奶聲。

    附近街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奧列甯不用鞍子騎在一匹濕漉漉的漂亮的深灰色馬上,向門口馳來。

    瑪麗雅娜包着紅頭巾的美麗的頭從棚子裡露了露又消失了。

    奧列甯身穿紅綢襯衫和雪白的契爾克斯服,束着腰帶,腰帶上佩着一把短劍,頭上戴着一頂高帽子。

    他風度翩翩地騎在潮濕的肥壯的馬背上,一隻手拉住背後的槍,俯下身去開門。

    他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臉上煥發着青春和健康的光彩。

    他自以為很英俊漂亮,像個騎士,其實并不像。

    在一個地道的高加索人看來,他不過是個普通軍人罷了。

    看到姑娘探出頭來,他越發神氣地彎下腰,推開栅欄門,拉緊缰繩,把鞭子一揚,沖到院子裡。

    &ldquo茶好了嗎,凡紐沙?&rdquo他眼睛不看棚子的門,興緻勃勃地大聲問。

    他高興地感覺到,胯下的駿馬怎樣收縮臀部,繃緊缰繩,抖動每塊肌肉,在院子裡幹燥的泥地上敲着蹄子,準備霍地一下竄過籬笆。

    &ldquo好了!&rdquo凡紐沙回答。

    奧列甯以為瑪麗雅娜仍會探出美麗的頭從棚子裡瞧着,但他沒有回頭看她。

    奧列甯跳下馬,他的槍在台階上碰撞了一下。

    他笨拙地轉過身子,怯生生地回頭瞧了瞧棚子,卻一個人也沒看見,隻聽見勻調的擠奶聲。

     他走進屋子,過了一會兒又拿着煙鬥和一本書來到門口,在早晨的陽光還沒照到的一邊坐下來喝茶。

    這天上午他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寫幾封拖延已久的信,但不知怎的舍不得離開這地方,不願回到屋子裡去,仿佛屋子是一座監獄。

    女房東生好爐子;姑娘把牲口放了出去,回來之後就動手把畜糞收拾攏來堆在籬笆旁邊。

    奧列甯看着書,可是書裡的話一點兒也沒看進去。

    他的眼睛不時離開書本,瞧着在他面前來去忙碌的強壯的年輕女人。

    不論她走到屋前朝露未幹的陰影裡,或者來到歡樂的朝陽照耀下的院子中央,使她那裹着絢爛衣衫的苗條身姿顯得格外鮮豔奪目,并且投下黑色的影子&mdash&mdash她的一舉一動,他都怕錯過。

    他高興地看到,她輕盈地彎下身子,她那件粉紅色襯衫(身上唯一的衣服)裹在胸脯和線條優美的腿上;當她挺直身子的時候,她那起伏的胸脯在繃緊的襯衫下顯出清楚的輪廓;她那套着舊的紅色高跟皮鞋的纖足站在地上一點兒也不變形;她那從卷起的袖子裡露出來的強壯手臂肌肉繃緊地使勁揮動着鏟子;還有她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睛時而向他投去一瞥。

    她那細長的雙眉雖然緊鎖着,眼睛裡卻流露出快樂的光芒和自我欣賞的神氣。

     &ldquo喂,奧列甯,您起來有好一會兒了嗎?&rdquo别列茨基身穿高加索軍官制服,走進院子裡,招呼奧列甯說。

     &ldquo哦,别列茨基!&rdquo奧列甯一邊答應,一邊伸出手去。

    &ldquo您怎麼這樣早哇?&rdquo &ldquo有什麼辦法!把我趕出來了。

    今天晚上我家裡開舞會。

    瑪麗雅娜,你要到烏斯金卡家來的吧?&rdquo他問姑娘說。

     奧列甯覺得很奇怪,别列茨基怎麼能這樣随便跟這個女人說話。

    瑪麗雅娜卻像沒聽見似的,低下頭,拿起鏟子往肩上一搭,雄赳赳地邁着男人般的步子走進屋裡去。

     &ldquo害臊了,小妞兒,害臊了。

    &rdquo别列茨基在她後面說,&ldquo見到您害臊了。

    &rdquo說着笑嘻嘻地跑上台階。

     &ldquo什麼,您那兒開舞會?誰把您趕出來了?&rdquo &ldquo在烏斯金卡家裡,在我房東家裡開個舞會,請您也來參加。

    所謂舞會,就是餡兒餅加上一群姑娘。

    &rdquo &ldquo那我們去幹些什麼呢?&rdquo 别列茨基調皮地笑了笑,擠擠眼,朝瑪麗雅娜進去的屋子揚揚頭。

     奧列甯聳聳肩,臉紅起來。

     &ldquo您這人真怪!&rdquo他說。

     &ldquo嗯,别裝模作樣了,您老實招來吧!&rdquo 奧列甯皺起眉頭,别列茨基看見奧列甯這副神氣,讨好地笑了笑。

     &ldquo嗨,得了吧,&rdquo他說,&ldquo住在同一座房子裡&hellip&hellip又是個這樣迷人的少女,出色的姑娘,十足的美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美極啦!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rdquo奧列甯說。

     &ldquo哦,那又怎樣呢?&rdquo别列茨基問,完全弄不懂奧列甯的意思。

     &ldquo說來也許奇怪,&rdquo奧列甯回答,&ldquo但我又何必不說實話呢?自從我來到此地以後,女人在我仿佛是不存在的。

    而且說實話,我倒覺得挺不錯!請問,我們跟這些女人有什麼相通之處呢?至于耶羅施卡,那就不同了,我跟他有一個共同的嗜好&mdash&mdash打獵。

    &rdquo &ldquo原來如此!相通之處嗎?那我跟艾美麗雅·伊凡諾夫娜之間有什麼相通之處呢?也是這麼一回事。

    您說她們不幹淨嗎&mdash&mdash那可是另一回事了。

    上什麼山,唱什麼歌嘛![21]&rdquo &ldquo艾美麗雅·伊凡諾夫娜我不認識,我也決不會跟那種女人來往的,&rdquo奧列甯回答,&ldquo那種女人不值得尊重,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