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薩克:一八五二年高加索的一個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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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的心裡仿佛射進一道陽光,頓時變得明亮了。

    他聽見有人講俄國話,聽見捷列克河湍急而勻調的奔流,而在他前面幾步之外就是一片黃濁的流動河面,河岸和淺灘上的褐色濕沙,遙遠的草原,突出在水面之上的瞭望台,一匹備了鞍、系住腿在荊棘叢中吃草的馬和群山。

    刹那間,鮮紅的夕陽從烏雲後面露出來,把它的餘晖歡樂地灑在河面上和蘆葦上,灑在瞭望台和一群哥薩克身上。

    在這些哥薩克中間,魯卡沙強壯的體格不禁吸引了奧列甯的注意。

     奧列甯又無緣無故地覺得自己十分幸福。

    他來到捷列克河畔的下普羅托茨克哨所,河對岸是個歸順的鞑靼村。

    他跟哥薩克們打了招呼,但一時找不到為誰做好事的機會,就走進屋子裡去。

    可是屋子裡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哥薩克們對他很冷淡。

    他走進泥屋裡,點着一支煙。

    哥薩克們對奧列甯似理非理,第一因為他吸煙,第二因為那天晚上他們有一件有趣的事。

    幾個敵對的車臣人帶了一個探子從山上下來,想贖回被打死的親人的屍體。

    大家都在等哥薩克頭領從村裡趕來。

    死者的兄弟,個兒很高,身材端正,留着一撮剪短染紅的胡子,雖然身上的契爾克斯服和皮帽已經破舊,但神氣卻莊嚴得像個國王。

    他的相貌很像被打死的山匪。

    他對誰也不瞧一眼,也不看一看死者,隻是蹲在樹蔭下,抽着煙鬥,啐着唾沫,偶爾喉音很重地吩咐着什麼,他的同伴在旁邊恭恭敬敬地聽着。

    顯然,他是個騎士,在各種場合看見過俄羅斯人,因此此刻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他的驚奇和注意。

    奧列甯則要走近去瞧瞧屍體,那個做兄弟的就鎮定而輕蔑地揚起眉毛瞪了他一眼,怒氣沖沖地說了些什麼。

    那探子連忙用契爾克斯服遮住死者的臉。

    車臣騎士臉上那副威嚴的神氣使奧列甯吃了一驚。

    他想跟他談談,問問他是從哪一個村莊來的,可是車臣人白了他一眼,輕蔑地啐了口唾沫,就轉過身去。

    奧列甯看到山匪不理他,覺得很奇怪,他還以為他的冷淡隻是由于愚蠢和不懂俄語。

    奧列甯就招呼他的同伴。

    那同伴,又是探子,又是翻譯,衣服穿得跟他一樣破爛,但頭發是黑色的,而不是紅褐色的,牙齒十分潔白,閃着一雙光亮的黑眼睛,時起時坐,十分好動。

    探子高興地跟他談起話來,并且問他要一支煙。

     &ldquo他們有五弟兄,&rdquo探子用似通非通的俄語說,&ldquo被俄羅斯人殺死的,這是第三個,現在隻剩下兩個了。

    他是個騎士,确實是個騎士,&rdquo探子指指那個車臣人說,&ldquo當阿赫梅德汗(那個被打死的山匪)被人打死的時候,他正坐在對岸蘆葦叢裡,他什麼都看見了:他們怎樣把他放到小船裡,怎樣把他擡到岸上。

    他一直坐到夜裡,他想打死那老頭兒,可是别人不讓他開槍。

    &rdquo 魯卡沙走到這兩個談話的人旁邊,坐下來。

     &ldquo是哪一個村莊的?&rdquo他問。

     &ldquo喏,就在那邊的山裡,&rdquo探子指指捷列克河對岸霧蒙蒙的淺藍色峽谷,回答說,&ldquo你知道蘇猶克蘇嗎?再過去十裡地就是。

    &rdquo &ldquo你認識蘇猶克蘇的吉烈汗嗎?&rdquo魯卡沙問,顯然以認識他為榮。

    &ldquo他是我的老朋友。

    &rdquo &ldquo他是我的鄰居,&rdquo探子回答。

     &ldquo好樣的!&rdquo魯卡沙顯然很感興趣,就用鞑靼話跟翻譯交談起來。

     不多一會兒,百人長和村長帶了兩名哥薩克侍從騎馬跑來。

    百人長是新任命的哥薩克軍官,他跟哥薩克們問了好,可是沒有人按軍隊規矩向他呼喊&ldquo祝大人健康&rdquo,隻有少數幾個人向他鞠躬還禮。

    有幾個人站起來立正,魯卡沙也是其中的一個。

    班長報告前哨太平無事。

    奧列甯覺得這一切都很滑稽,仿佛哥薩克都是扮成軍人在演戲。

    不過,這種例行公事很快就結束,代之以普通的關系。

    百人長是一個伶俐的哥薩克,他老練地用鞑靼話跟那翻譯交談起來。

    他們寫了一張紙,交給探子,從他那裡拿到錢,走到屍體跟前。

     &ldquo你們這裡哪一個是魯卡沙·加夫裡洛夫?&rdquo百人長問。

    魯卡沙脫下帽子,走過去。

     &ldquo我已把你的功績報告團長了。

    結果怎樣還不知道,我建議給你一個十字勳章,可你當班長還嫌太早。

    你識字嗎?&rdquo &ldquo我不識。

    &rdquo &ldquo真是個好樣的!&rdquo百人長說,繼續擺出長官的派頭。

    &ldquo戴上帽子。

    他是加夫裡洛夫家的吧?是不是那個叫&lsquo巨人&rsquo家的人?&rdquo &ldquo是他的侄兒。

    &rdquo班長回答。

     &ldquo我知道,知道。

    那麼,去幫幫他們的忙。

    &rdquo他對哥薩克們說。

     魯卡沙臉上喜氣洋洋,顯得比平時更加英俊。

    他離開班長,戴上帽子,又在奧列甯旁邊坐下。

     等屍體搬上小船之後,車臣人的兄弟走到河邊。

    哥薩克們不由自主地給他讓了路。

    他用強健的腿抵住河岸,跳進小船。

    這時奧列甯注意到,他第一次對所有的哥薩克匆匆地掃了一眼,又急急地向他的同伴問了些什麼。

    同伴回答他,又指指魯卡沙。

    車臣人瞅了他一眼,又慢慢轉過身去望着對岸。

    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是憎恨,而是冷冰冰的蔑視。

    他又說了些什麼。

     &ldquo他說什麼?&rdquo奧列甯問活潑的翻譯。

     &ldquo你們的人殺死我們的人,我們的人殺死你們的人。

    就是這麼一回事。

    &rdquo探子說,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顯然是在撒謊。

    接着他也跳上小船。

     死者的兄弟一動不動地坐在船上,凝視着對岸。

    他懷着強烈的仇恨和輕蔑,河這邊的任何東西都引不起他的好奇心。

    探子站在船尾上,忽左忽右地劃着槳。

    他一面利落地劃船,一面不斷地說話。

    小船斜渡過河面,變得越來越小,人聲輕得幾乎聽不見,最後眼看他們劃到了對岸。

    岸上系着他們的馬匹。

    他們把屍體擡上岸,盡管那匹馬躲來躲去,他們還是把它馱在馬背上,自己也上了馬,沿着大路,經過鞑靼村,慢吞吞地走去。

    村子裡有一群人出來看他們。

    河這邊的哥薩克都興高采烈,十分得意。

    到處是一片笑鬧聲。

    百人長和村長一起到泥屋裡吃喝去了。

    魯卡沙臉上喜氣洋洋,竭力想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可是做不像。

    他坐在奧列甯旁邊,雙肘支在膝上,削着一根木棒。

     &ldquo您幹嗎要抽煙呢?&rdquo他假裝好奇地問,&ldquo難道有好處嗎?&rdquo 他顯然是因為看到奧列甯一人夾在哥薩克中間有點兒尴尬,才說這話的。

     &ldquo沒什麼,習慣了,&rdquo奧列甯回答。

    &ldquo怎麼樣?&rdquo &ldquo哼!要是我們中間有人抽煙,那就倒黴了!看,離這兒不遠就是山,&rdquo魯卡沙指指峽谷說,&ldquo可是您走不到&hellip&hellip您一個人怎麼能回家呢?天黑了。

    您願意的話,我可以送您去,可您得去請求班長同意。

    &rdquo &ldquo真是個好樣的,&rdquo奧列甯瞧着他那容光煥發的臉,想。

    他記起瑪麗雅娜,記起他聽見他們在門外親吻,他為魯卡沙感到惋惜,惋惜他缺乏教養。

    &ldquo這是多麼荒唐糊塗哇!&rdquo他想,&ldquo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覺得快樂幸福,仿佛做了一件最漂亮的事。

    難道他不明白,這完全沒有理由高興?難道他不明白,幸福不在于殺人而在于犧牲自己?&rdquo &ldquo啊,老弟,今後當心别落到他手裡,&rdquo在目送小船離去的哥薩克中間,有一個對魯卡沙說。

    &ldquo你沒聽見他問起你嗎?&rdquo 魯卡沙擡起頭來。

     &ldquo那個幹兒子嗎?&rdquo魯卡沙說,意思是指那個車臣人。

     &ldquo那個幹兒子是起不來了,可是得當心那個紅頭發的兄弟。

    &rdquo &ldquo他能平平安安回去,還得感謝上帝呢!&rdquo魯卡沙笑着說。

     &ldquo你高興什麼呀?&rdquo奧列甯對魯卡沙說,&ldquo要是你的兄弟被人殺死了,你也高興嗎?&rdquo 這哥薩克含笑瞧着奧列甯。

    看樣子他已明白奧列甯要對他說的話,但他認為這些意見根本不值得考慮。

     &ldquo可不是?這有什麼了不起!我們的人不也常常被他們殺害嗎?&rdquo 二十二 百人長同村長騎馬走了。

    奧列甯為了讓魯卡沙高興,并且免得獨自走黑暗的樹林子回去,就替魯卡沙向班長請假,班長答應了。

    奧列甯以為魯卡沙要去看瑪麗雅娜,而他也樂于有這樣一個漂亮健談的哥薩克做伴。

    他心中很自然地把魯卡沙和瑪麗雅娜聯結起來,他想到他們,覺得很高興。

    &ldquo他愛瑪麗雅娜,&rdquo奧列甯想,&ldquo而我本來也可以愛她的。

    &rdquo當他們一起穿過黑暗的樹林走回家去的時候,他心中産生了一種新奇而強烈的柔情。

    魯卡沙心裡也很高興。

    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青年之間産生了一種類似愛的感情。

    每次當他們相對而視的時候,他們都想笑出聲來。

     &ldquo你走哪一道門哪?&rdquo奧列甯問。

     &ldquo中門。

    我送你到泥塘那邊。

    過了泥塘就不用怕什麼了。

    &rdquo 奧列甯笑了。

     &ldquo難道我會害怕嗎?回去吧,謝謝你。

    我一個人走好了。

    &rdquo &ldquo沒關系!我有什麼事啊?您怎麼會不害怕呢?就是我們也害怕的。

    &rdquo魯卡沙也笑着說,照顧着奧列甯的自尊心。

     &ldquo那你到我那邊坐坐。

    咱們談談,再喝點兒什麼,你到天亮走好了。

    &rdquo &ldquo難道我找不到過夜的地方嗎?&rdquo魯卡沙又笑了,&ldquo可是班長要我回去。

    &rdquo &ldquo我昨天聽見你唱歌,還看見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人人都&hellip&hellip&rdquo魯卡沙說着搖搖頭。

     &ldquo你要成親了,是嗎?&rdquo奧列甯問。

     &ldquo我媽要我成親。

    可我還沒有馬呢!&rdquo &ldquo你還沒有編入正規軍嗎?&rdquo &ldquo哪裡談得到!還在準備呢。

    我沒有馬,又沒有地方去弄一匹來,因此成不了親。

    &rdquo &ldquo一匹馬值多少錢哪?&rdquo &ldquo前幾天河對岸有人做買賣,有人出六十盧布,他們還是不肯賣,馬倒是一匹諾蓋馬。

    &rdquo &ldquo你願意給我當勤務兵嗎?我來給你想辦法,我可以送你一匹馬,&rdquo奧列甯忽然說,&ldquo真的,我有兩匹馬,我用不着兩匹。

    &rdquo &ldquo怎麼用不着?&rdquo魯卡沙笑着說,&ldquo您何必送人呢?上帝保佑,我們自己會想辦法的。

    &rdquo &ldquo真的!是不是你不願意當勤務兵啊?&rdquo奧列甯說,因為想出給魯卡沙送馬的主意而高興。

    不過,不知怎的他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想說些什麼,可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魯卡沙首先打破了沉默。

     &ldquo那麼,您在俄羅斯自己有房子嗎?&rdquo他問。

     奧列甯忍不住不講,他不是有一座房子,而是有幾座房子。

     &ldquo房子好嗎?比我們的大嗎?&rdquo魯卡沙好心好意地問。

     &ldquo大多了,大十倍,有三層樓。

    &rdquo奧列甯講道。

     &ldquo那麼馬也同我們這兒的一樣嗎?&rdquo &ldquo我有一百匹馬,每匹值三四百盧布,隻是跟你們的馬不一樣。

    值三百銀币!都是賽跑馬,你知道&hellip&hellip可我還是喜歡這兒的馬。

    &rdquo &ldquo那您幹嗎要到這兒來啊?是自願來的,還是被派來的?&rdquo魯卡沙問,仿佛一直在嘲笑他。

    &ldquo看,您就是在那邊迷路的,&rdquo他指指他們經過的小路,&ldquo您該向右拐彎才對。

    &rdquo &ldquo我是自願來的,&rdquo奧列甯回答,&ldquo我要看看你們這個地方,參加這兒的行軍。

    &rdquo &ldquo我真想今天就參加行軍呢!&rdquo魯卡沙說,&ldquo您聽,豺狼在嚎了。

    &rdquo他谛聽着,又說。

     &ldquo那麼,你殺了人不害怕嗎?&rdquo奧列甯問。

     &ldquo那有什麼可害怕的?我真想參加行軍呢!&rdquo魯卡沙重複說,&ldquo我真想啊,我真想啊&hellip&hellip&rdquo &ldquo說不定我們會一起去的。

    我們這一連過節前就要出發,你們的百人團也要去的。

    &rdquo &ldquo您何必到這兒來呢!家裡有房子,有馬,還有農奴。

    換了我就成天玩兒了。

    那麼您有什麼官銜嗎?&rdquo &ldquo我是士官生,但就要提升了。

    &rdquo &ldquo哦,您這樣的生活要不是吹牛,換了我就永遠不會離開家。

    是的,我哪兒也不會去的。

    您在我們這兒過得好嗎?&rdquo &ldquo嗯,很好。

    &rdquo奧列甯說。

     當他們這樣談着話走近村子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黑漆漆的樹林還包圍着他們。

    風高高地在樹梢上呼嘯。

    忽然,豺狼在他們附近嚎叫,發出笑聲和嗚嗚的哭泣聲;前面,已經聽得見村子裡女人的說話聲和狗的吠聲,可以清楚地看見房子的輪廓和明亮的燈光,還聞到那種燒幹糞的特殊煙味兒。

    奧列甯深深地感覺到&mdash&mdash特别是在今天晚上&mdash&mdash他的房子、他的家、他的全部幸福都在這個村子裡,他從來不曾,也永遠不會在别的什麼地方過得像在這村子裡這樣幸福。

    今天晚上他是那樣熱愛一切人,特别是熱愛魯卡沙!奧列甯一回到家裡,就親自從棚裡牽出那匹他在格羅茲納亞買的馬(不是他自己常騎的那一匹,而是另一匹雖不年輕但也不壞的馬),送給魯卡沙。

    這可使魯卡沙大為驚奇。

     &ldquo您幹什麼要送我啊?&rdquo魯卡沙說,&ldquo我還沒有為您效過什麼勞呢。

    &rdquo &ldquo老實說,這在我是算不了什麼的,&rdquo奧列甯回答,&ldquo牽去吧!你将來也可以送我點兒什麼的&hellip&hellip我們還要一起行軍呢。

    &rdquo 魯卡沙手足無措了。

     &ldquo哦,這算什麼?難道一匹馬不值什麼錢嗎?&rdquo他說,眼睛沒看那馬。

     &ldquo牽去吧,牽去吧!你要是不肯,我就要生氣了。

    凡紐沙,把灰馬牽給他。

    &rdquo 魯卡沙拉住缰繩。

     &ldquo那麼謝謝您了!哦,真是做夢也沒想到&hellip&hellip&rdquo 奧列甯高興得像個十二歲的孩子。

     &ldquo把它拴在這兒吧!這是匹好馬,我在格羅茲納亞買的,跑得可快了。

    凡紐沙,給我們拿點兒契希爾來。

    我們到屋子裡去吧。

    &rdquo 酒拿來了,魯卡沙坐下,端起酒碗。

     &ldquo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報答您,&rdquo他喝幹酒,說,&ldquo你叫什麼名字?&rdquo &ldquo德米特裡·安德烈伊奇。

    &rdquo &ld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