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貶谪的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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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撫摩着瘦骨棱棱的膝蓋&mdash&mdash他的膝蓋在摔跤時從來沒有摔壞過。

     &ldquo看,就像狗熊伺候隐士一樣,&rdquo副官繼續說,&ldquo他天天就是這樣侍候我的,把搭帳篷的樁頭一根根都撞斷了&mdash&mdash他老是絆跤。

    &rdquo 古西科夫不理他,卻向我們大家道歉,同時帶着隐約的苦笑對我望望,仿佛在說,隻有我一人能了解他。

    他的處境可憐,但是副官,作為他的保護人,卻不知怎的似乎很生他的氣,總是不讓他安甯。

     &ldquo是啊,真是個靈活的孩子!不論你叫他幹什麼,都一樣。

    &rdquo &ldquo誰沒有在這些樁頭上絆過跤哇,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rdquo古西科夫說,&ldquo您自己前天就絆過一跤。

    &rdquo &ldquo我嗎,老弟,我又不是士兵,我用不着靈活。

    &rdquo &ldquo他可以拖着腿走路,&rdquo施上尉應聲說,&ldquo可士兵就得跳跳蹦蹦&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話多滑稽。

    &rdquo古西科夫垂下眼睛,簡直像耳語似的說。

    副官對他的同住者顯然并不冷淡,他仔細地聽着他的每一句話。

     &ldquo又得派他去打埋伏了。

    &rdquo他對施上尉說,同時向古西科夫擠擠眼。

     &ldquo那又得掉眼淚了。

    &rdquo施上尉笑着說。

    古西科夫不再對着我瞧,假裝從煙荷包裡掏着煙草,其實煙荷包早就空了。

     &ldquo準備去打埋伏吧,老朋友,&rdquo施上尉笑着說,&ldquo剛才探子報告說,今天夜裡敵人要來劫營,得派幾個可靠的弟兄去。

    &rdquo古西科夫遲疑地微笑着,似乎想說些什麼,并且幾次用懇求的目光瞧瞧施上尉。

     &ldquo好吧,我以前也去過的,如果派我去,我可以再去。

    &rdquo他喃喃地說。

     &ldquo會派您去的。

    &rdquo &ldquo好,那我就去。

    那有什麼呢!&rdquo &ldquo哼,像上次在阿爾貢那樣,從埋伏的地方跑掉,把槍也扔了。

    &rdquo副官說,接着撇下他,開始給我們講解明天行動的命令。

     果然,敵人方面準備夜裡向營地開火,明天還會有别的行動。

    又談了些跟大家有關的事之後,副官仿佛随便想到似的,建議奧中尉來點兒小輸赢。

    奧中尉居然同意了,于是他們就邀施上尉和準尉到副官帳篷裡去,那裡有綠色的活動桌子和紙牌。

    大尉,我們的營長,到帳篷裡睡覺去了,另外幾個人也各自回營,隻剩下我同古西科夫兩人。

    我的估計沒有錯,我跟他兩人面面相對,确實有點兒尴尬。

    我不由得站起身,在炮台上踱起步來。

    古西科夫默默地在我旁邊走着,慌慌張張地轉着身,免得落後或者搶先。

     &ldquo我不打擾您吧?&rdquo他語氣溫和而悲傷地說。

    我在黑暗中努力察看他的臉,我覺得他顯得沉思而憂郁。

     &ldquo一點兒也不。

    &rdquo我回答說。

    但由于他沒有打開話頭,我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麼好,我們就默默地走了好一陣。

     黃昏已經完全被黑夜所接替,在群山的黑色剪影之上不時亮起一片明亮的閃光,小星星在淺藍色的寒空中閃爍,四面八方冒煙的篝火的火焰在黑暗中發出紅光,近處是一座座灰乎乎的帳篷和我們炮台前面黑魆魆的土堤。

    從最近那堆篝火旁邊傳來我方勤務兵的低語聲;炮台上,我們重炮上的銅件間或閃亮一下;披着外套的哨兵在土堤上緩緩巡行。

     &ldquo您準不能想象,跟您這樣的人談話,我是多麼愉快,&rdquo古西科夫對我說,雖然他還沒有跟我談過什麼話,&ldquo這隻有經曆過我這種處境的人才能理解。

    &rdquo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我們又沉默起來,雖然,看樣子他很想說話,我也很想聽聽他說些什麼。

     &ldquo您這是為什麼&hellip&hellip您這樣受罪是為了什麼啊?&rdquo我終于問他,因為想不出别的更适當的話來開頭。

     &ldquo難道您沒聽說過我跟梅吉甯的那件倒黴事嗎?&rdquo &ldquo哦,好像有過一場決鬥吧;我隻聽到一些傳聞,&rdquo我回答他說,&ldquo我來到高加索有好久了。

    &rdquo &ldquo不,不是決鬥,是一件愚蠢而可怕的事!既然您不知道,那我就把前後經過原原本本給您講一講吧。

    這是我跟您常常在我姐姐家裡見面那一年的事,我當時住在彼得堡。

    我得告訴您,我當時有着所謂上流社會的地位。

    這地位即使算不上顯赫,也是相當不錯的。

    我父親每年給我一萬盧布。

    在四九年那年,人家答應我在都靈大使館裡弄個差事;我舅舅很有勢力,他也很願意幫我的忙。

    現在事情都過去了。

    當時我踏進了彼得堡最有勢力的上流社會,我有希望結下一門最好的婚姻。

    我也像大家一樣隻在學校裡念過書,因此沒受過什麼特殊的教育。

    不錯,後來我看了很多書,我尤其出色地掌握了上流社會的那套用語,不管怎麼說,許多人居然把我看成彼得堡最出色的青年之一。

    在輿論中使我身價百倍的是我跟德夫人的關系。

    這件事在彼得堡鬧得沸沸揚揚,但我當時太年輕,沒有重視這個有利條件。

    我當時真是年幼無知,我想我還需要什麼呢?那個梅吉甯當時在彼得堡很有點兒名氣&hellip&hellip&rdquo古西科夫就這樣把他那件不幸的事講給我聽,但我對這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因此這裡就從略了。

    &ldquo我坐了兩個月監牢,&rdquo他繼續說,&ldquo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段時期裡,我什麼事沒有想過啊!不瞞您說,等到這一切結束以後,我跟過去也仿佛一刀兩斷了,倒覺得輕松愉快起來。

    我的父親,您大概聽說過吧,他是個性格剛強、說一不二的人,他取消了我的繼承權,跟我斷絕一切關系。

    他認為應該這樣做,我一點兒也不怪他;他這人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再說,我也沒有想什麼辦法使他回心轉意。

    姐姐當時遠在國外,在我恢複通信自由之後,隻有德夫人一人寫信給我,她提出要幫助我,但被我謝絕了。

    這樣,我就沒有一點兒零用錢使我的日子可以過得稍微輕松些&mdash&mdash我沒有書,沒有襯衣,沒有吃的,什麼也沒有。

    在這期間,我想得很多很多,不論看什麼事都換一副眼光;譬如說,我不再理會彼得堡上流社會關于我的種種閑話,也一點兒不因此引以為榮,我認為這一切都很可笑。

    我覺得是我自己的錯,我粗心,我年輕,我毀了自己的前途,因此我隻考慮着怎樣來補救這個局面。

    我覺得我有力量這麼做。

    我對您說過,我被捕後被送到高加索來,進了N團。

    我想,&rdquo他越說越興奮,&ldquo在高加索這兒過的是軍營生活,我将能接觸一些平凡而正直的人,在這兒我會遇到戰争,遇到種種危險,而這一切真是再合我的心意也沒有了,我将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

    人家會在炮火中看到我,他們會喜歡我、尊敬我(但不是由于我的名字),然後我将獲得十字勳章,升做軍士,撤銷處分,并且帶着有過不幸遭遇的名聲回去!可是現實卻叫人大大失望!您準不能想象,我的估計是多麼錯誤&hellip&hellip您了解我們團裡的那些軍官嗎?&rdquo接着他沉默了好一陣,大概希望我對他說我知道這裡的軍官們如何如何壞,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回答他。

    使我反感的是,由于我懂得法語,他就認為我一定瞧不起這裡的軍官。

    正好相反,我在高加索待久了,對他們的優點有了充分的認識,我尊敬他們超過古西科夫先生出身的那個社會足有一千倍。

    我想把這意思告訴他,可是他的地位不能不使我有所顧慮。

     &ldquoN團裡的軍官要比這兒的軍官壞一千倍,&rdquo他繼續說。

    &ldquo我想這樣說總夠明白了吧。

    您準不能想象這是怎麼回事!至于士官生和士兵就更不用說了。

    真是糟透了!開頭他們待我很好,這完全是事實,可是後來他們看到我在日常瑣事上總是瞧不起他們,他們看到我跟他們截然不同,我比他們高明得多,他們就恨我,開始用各種卑鄙手段來侮辱我。

    您準不能想象,我吃了多少苦。

    再有我不得不敷衍那些士官生,主要是由于我手頭太拮據,我什麼都沒有,隻有姐姐寄了一些東西給我。

    有一件事可以說明我窮到什麼地步:以我這樣的性格,像我這樣自尊心強的人,居然寫信給我父親,請求他多少給我寄些錢來。

    我明白,這樣的生活要是過上五年,我會變得像那個被貶谪的德羅莫夫一樣:德羅莫夫跟士兵們一起喝酒,給軍官們個個出借據,要求借三盧布,并且在借據上寫上&lsquo德羅莫夫謹具&rsquo這樣的字眼。

    一個人必須具有像我這樣的性格,才不至于在這可怕的處境中完全堕落。

    &rdquo接着他默默地在我旁邊踱了好一陣。

    &ldquo您有煙嗎?&rdquo他又開口了。

    &ldquo哦,我說到哪兒了?是的,我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倒不是身體受不了,因為我雖然又饑又寒,過着士兵一樣的生活,軍官們多少還是尊敬我的。

    我在他們的心目中也還有點兒威信。

    他們不派我放哨,不叫我上操。

    要是叫我幹那些事,那我就更受不了。

    可是我在精神上痛苦得要命。

    主要是從這樣的處境中看不到出路。

    我寫信給我舅舅,請求他設法把我調到這兒的團裡來,這兒至少有些活動,同時我想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在這兒,他是我父親的管家的兒子,他總會照顧我的。

    舅舅替我想了辦法,把我調過來了。

    在那個團裡待過之後,我覺得這個團裡的人簡直像宮廷侍從一樣可愛。

    再有,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在這兒,他知道我是誰,他待我很好。

    應我舅舅的要求&hellip&hellip您知道&hellip&hellip可是我發現這些人沒有文化和教養,他們不可能尊敬一個人,不可能給他應有的尊敬,如果他不是财富過人、聲名顯赫的話。

    我漸漸發覺,他們看到我很窮,對我的态度就越來越冷淡,越來越冷淡,最後簡直瞧不起我了。

    真是可怕啊!但這完全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