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如出一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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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回答了。

     這一下,他第一次又找到了與别人的連接點。

    圖齊司長甚至站立起來,他随意做點什麼事,從而草草地掩飾住這個無禮動作。

    這時,萊恩斯多夫伯爵也已經冷靜了下來;他準會感到高興的,倘若烏爾裡希能夠讓這個&ldquo普魯士人&rdquo碰個釘子的話,但是既然沒有發生這樣的事,那麼他對此也感到滿意。

    &ldquo如果某人中一個人的意,那麼他就是中一個人的意嘛!&rdquo他想,&ldquo這時,别人就還可以這麼神志清醒地說話!&rdquo就在他觀看烏爾裡希此刻絲毫也不顯得有才智的面部表情的同時,他大膽而無意識地接近阿恩海姆以及此人的&ldquo總體秘密&rdquo,興沖沖補充說:&ldquo我幾乎是想說,一個和藹可親、讨人喜歡的人壓根兒不會說任何完全愚蠢的話或者做任何完全愚蠢的事的!&rdquo 人們迅速散場。

    将軍把他的角邊眼鏡裝進放手槍的褲兜裡,他起先曾徒勞地試圖将它塞進軍服上衣的口袋裡,因為他還沒有為這件平民智慧的工具找到合适的地方。

    &ldquo這是武裝的觀念和平!&rdquo他一邊影射這普遍和迅速的散場,狡黠而快活地對圖齊說。

     隻有萊恩斯多夫伯爵再次認真攔住正要匆忙離去的人。

    &ldquo我們究竟達成什麼一緻意見了?&rdquo他問,而當誰也不回答時,他便用安慰的口氣補充說,&ldquo那好吧,我們終究還會有這一天的!&rdquo 一一七拉喜兒倒黴的日子 男子漢氣概的覺醒和誘騙拉喜兒的決定已經使索利曼變成鐵石心腸,一如野獸使獵人或供屠宰的牲畜使屠宰工變成鐵石心腸那樣,但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該采取什麼方式以及怎樣聚在一起就足以成事;一句話,男子漢的意志讓他感覺到了男孩的全部弱點。

    拉喜兒也知道,準會出什麼事,而自她無意之中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烏爾裡希的手并經受了與博娜黛婀的那樁奇遇以來,她便一直神不守舍或者幾乎可以說是神魂颠倒,這種情緒像一陣花雨那樣也降臨到索利曼頭上。

    隻是由于客觀情況對他們不利,才使事情遲延了。

    廚娘病了,拉喜兒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外出日,府上來來往往的賓客都得由她精心侍奉,而阿恩海姆則雖然經常待在狄奧蒂瑪身邊,但是也許人們已經決定對小家夥們嚴密防範,因為如今他很少把索利曼一起帶來,而如果帶來了,他們也隻見幾分鐘的面并且是在主人的面前,帶着一臉他們不得不流露出來的天真無邪和憂郁不歡的表情。

     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幾乎互相生氣,因為他們各自都讓對方感到吊在一根太短的鍊條上的那種痛苦。

    此外,情急之下,索利曼竟铤而走險;他計劃夜晚從飯店裡溜出去,為了躲過主人的耳目,他偷了一條床單并試圖經過一番剪裁搓捏做出一道繩梯來,可是沒成功,他把報廢了的床單扔進采光井裡。

    後來他長時間徒勞地考慮,人們在夜晚如何才能從一道牆壁的雕像和橫線腳上爬下爬上,并且白天外出一路上從這座著名城市的建築式樣上看到的盡是旅遊方面的優點和困難;但是拉喜兒&mdash&mdash他簡短和小聲地告訴她這些計劃和障礙&mdash&mdash卻以為自己晚上一熄燈便不時看見他那張滿月般的黑臉在牆腳出現,抑或聽見一陣唧唧的叫聲,她從她的小房間的窗戶向着空蒙的夜色遠遠探身,看到的卻是漆黑一片。

    但是她不再對這些富有浪漫色彩的擾亂感到惱火,而是懷着深情的思念和憂傷沉湎于其中。

    這種深情思念本來是針對烏爾裡希的,而索利曼則是這麼一個人:人們并不愛他,盡管如此人們卻将獻身于他&mdash&mdash對此拉喜兒根本就沒有懷疑;人們不讓她和他碰在一起,他們在最近幾乎聽不見自己大聲說話,以及他們共同失寵于主人,這些起到了類似一個充滿捉摸不定、陰森可怖感覺和聲聲歎息的夜晚對戀人們的作用,并且像一面凸透鏡那樣收集他們那熾熱的觀念,在這面凸透鏡的光照下人們與其說是感到一種舒适的溫暖,不如說是再也忍受不住那熱量了。

     在這方面,拉喜兒不讓繩梯和爬牆的夢幻分自己的心,她是個更講求實際的人。

    一種終生受誘騙的模糊形象不久便變成一個需偷偷謀得的夜晚,而這個夜晚&mdash&mdash由于它也依然不可企及&mdash&mdash則變成未被看守的一刻鐘;最後,狄奧蒂瑪也好,萊恩斯多夫伯爵或阿恩海姆也罷,他們的&ldquo職務&rdquo促使他們在重要而無結果的精神集會之後交換他們對結果的憂慮不安的看法,這就往往還需要耽擱一個小時之久。

    這時,他們沒有任何别的需求,他們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一個小時由四個一刻鐘組成。

    但是拉喜兒卻把這個計算好了,而由于廚娘還一直沒完全正式上班并獲準可以早下班歇息,所以她的這位較年輕的女同事便享有因事務忙碌人們永遠無法知道她正好在哪兒忙什麼的優越性,并且在這段時間裡她盡量受照顧,免去了室内勤務。

    作為試驗&mdash&mdash畢竟隻是像太膽小而不敢自殺的人那樣,一直作着假自殺的嘗試,直至由于出了差錯他們終于自殺成功&mdash&mdash她已經偷偷把索利曼帶進來幾次,一旦被發現,索利曼就可以以熱心盡職為借口。

    她曾向他暗示,這也是一個進入她的房間的可行辦法,不是隻有爬牆這一個辦法。

    但是這對年輕的情侶還沒有越出在接待室裡一起打哈欠和靜聽細察形勢的範圍,直至一天晚上,房間裡的語聲好似打谷聲那樣均勻而有規律,索利曼用一句奇妙的小說裡的慣用語聲言,他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在房間裡也還是他插上了門;但是随後他們卻不敢開燈,他們先是盲目地面對面站着,不知怎麼地在失去視力的同時也失去了全部知覺,宛如黑暗公園裡的雕像。

    索利曼大概本想擠壓拉喜兒的手或捏住她的大腿,使她大聲呼叫,因為迄今他的男性的勝利都一直具有這樣的性質,但是他不得不有所顧忌,因為他們不可以喧嚷,而當他還是膽怯地作出一個粗野的小動作的時候,隻有不耐煩和冷淡從拉喜兒向他回流過去。

    因為拉喜兒感覺到那隻命運之手,它摸着她的骶骨并向前移動,而這時她的鼻子和額頭卻變得冰冷,仿佛它們現在就已經失去了一切想象似的。

    這時,索利曼也感到相當心神不安,覺得自己笨拙得要命,簡直看不出,這樣黑咕隆咚地面對面站着怎樣才會終了。

    最後,還是高尚、但卻比較有經驗的拉喜兒充當勾引者。

    在這件事情上,怨恨情緒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正是用這種怨恨取代了她從前對狄奧蒂瑪懷有的愛慕之情,因為自從她不再滿足于分享女主人的高度喜悅并自己談情說愛起來,她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她不僅為掩飾與索利曼的約會而撒謊,而且也為報複自己無辜受嚴密監視而在梳理頭發時用梳子拉扯狄奧蒂瑪的頭發。

    但是最讓她感到氣惱的卻是,她不得不穿狄奧蒂瑪送給她的已經穿舊了的襯衫、褲子和襪子,而這在從前是最讓她感到歡欣鼓舞的;因為即使她縫制這白色織物的三分之一并完全改制成新衣,也覺得身穿這樣的衣服就像受了禁锢似的并感覺到赤裸裸的肉體上戴着道德桎梏。

    但是這一回恰恰是這種感受使她急中生智,産生了一個想法。

    因為從前她就曾給索利曼講過較長一段時間以來可以從她女主人的内衣褲上覺察得到的那些變化,如今隻需讓他看一看這些變化,便可找到一個政治上迫切需要的接觸點。

    &ldquo你可以從這上頭看出來,他們多麼壞。

    &rdquo她一邊讓索利曼在黑暗中看她的小褲子的白色月光邊緣,一邊這樣說,&ldquo如果他們互相有什麼事,那麼他們肯定也在正在我們這兒準備着的戰争這件事情上欺騙男主人!&rdquo當這男孩小心翼翼撫摸那柔軟而危險的褲子時,她氣喘籲籲地補充說:&ldquo我打賭,索利曼,你的褲子一定跟你一樣黑,我一直聽人這麼說的!&rdquo索利曼當即氣憤、但卻溫柔地用指甲按住她的大腿,拉喜兒不得不向他活動一下身體,以便使自己脫身,并且還不得不說些白費唇舌的話和做些勞而無功的動作,但是最後她用上了她那一口小尖牙,像對待一隻大蘋果那樣對待索利曼的臉龐,這張臉稚氣地貼住她的臉,一有移動便像男孩兒那樣一躍而重新又攔住她的臉。

    于是,她忘記了為這些努力,而索利曼則忘記了為自己的笨拙舉止感到害羞,愛情的風暴在這一片黑暗中呼嘯、飄蕩。

     這場風暴将情侶猛烈地置于地上,它放開了他們;它消失在牆壁裡,而牆壁之間的黑暗則像一塊煤,有罪的人讓這塊煤蹭了一身黑。

    他們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過高估計逝去的時光并感到心神不安。

    索利曼覺得拉喜兒畏畏縮縮的最後一個親吻像一種幹擾;他想開燈,就像一個得到了贓物、如今正竭盡全力要逃遁而去的盜竊犯。

    拉喜兒羞怯而又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用一種迷迷怔怔的眼光望着他。

    她的眼睛上方披散着蓬亂的頭發,而在她的眼睛的後面則第一次又浮現起在此刻之前一直被她忘卻了的種種她愛名譽的廣闊畫面。

    除了種種可能的、獨自的美德,她還曾希望能得到一個英俊、富有且富有冒險精神的情人,而如今站在這裡的是索利曼,衣着不很整齊,面容醜陋得可以,他方才對她講的,她一句也不信。

    也許她會很樂意地在他們相互脫離之前在黑暗中再摟抱一會兒他那張緊張的胖臉;但是如今,燈光亮着,他是她的新情人,除此之外便什麼也不是,從千百個男人縮攏成一個有些可笑的小東西,縮攏成這一個把所有其他人排斥在外的人。

    但是,拉喜兒卻又是一個女傭,這個女傭已經受人誘騙,如今十分懼怕一個孩子,因為這件事會因這個孩子而暴露出來。

    她讓這一變化給吓唬住了,沒顧得上歎息。

    她幫助索利曼穿衣服,因為男孩忙亂之中已經把他的有許多紐扣的緊身上衣脫掉,可是她并不是出于愛憐而幫助他,而是為了他們可以快些出去。

    她覺得一切都付得過多,若是讓人發現,那就會不堪忍受。

    無論如何,他們穿好衣服時,索利曼向她扭過臉去,咧着嘴笑了笑,因為畢竟他感到很驕傲;拉喜兒迅速拿起一盒火柴,熄滅燈火,輕輕推開門闩,開門前她悄悄對他說:&ldquo你還得再吻我一下!&rdquo因為這是規矩,但是兩個人都覺得仿佛嘴唇上有牙粉似的。

     當他們到達前室時,他們很驚訝,他們居然來得很及時,房門後面的談話完全如同方才那樣繼續進行着;當客人們起身時,索利曼已經消失不見,而半個小時之後拉喜兒極其細心地梳理她的女主人的頭發并且幾乎是懷着舊有的那種恭順和愛意。

     &ldquo我感到高興,我的勸誡在你身上收到了成效!&rdquo狄奧蒂瑪稱贊說,在諸多問題上都不怎麼稱心滿意的她,這時卻親切地拍拍她的小女傭的手。

     一一八那就殺死他 瓦爾特沒穿辦公室制服,而是穿上了一身比較好的西服并在克拉麗瑟的梳妝鏡前系上領帶。

    盡管按新的審美觀裝上了蜿蜒曲折的框架,這面梳妝鏡還是從廉價、很可能是小泡密生的玻璃裡反射出一個扭歪的、不深的圖像。

    &ldquo他們說得完全正确,&rdquo他氣惱地說,&ldquo這個行動隻是一場騙局!&rdquo &ldquo他們大喊大叫的,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呀?!&rdquo克拉麗瑟說。

     &ldquo生活今天壓根兒還有什麼好處!他們走上大街起碼還成一個隊伍,一個人感覺得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起碼他們不想,他們不寫:這就行嘛!&rdquo &ldquo你真的認為,這行動應該引起這樣的公憤?&rdquo 瓦爾特聳聳肩膀:&ldquo你沒有在報上讀到已經遞交給總理了的德國工會幹部決議嗎,傷害和侮慢德國民衆等等?還有捷克人俱樂部惡意譏诮的決議?或者甚至那則波蘭議員動身到他們的選區去的小消息;如果人們善于從字裡行間揣摩的話,那麼這則消息信息量最大,因為總是起關鍵作用的波蘭人将政府棄之不顧!局勢是緊張的。

    這不是通過一個共同的愛國行動催人奮進的時候!&rdquo &ldquo今天上午我在城裡的時候,&rdquo克拉麗瑟說,&ldquo我看見騎警在行進,整整一個團,一位婦女告訴我,這支騎警埋伏在某個地方!&rdquo &ldquo當然。

    軍隊在兵營裡也随時準備執行任務。

    &rdquo &ldquo你以為要出什麼事?&rdquo &ldquo這可說不好!&rdquo &ldquo然後他們騎着馬沖進人群?一想到人群裡盡是馬的身體,這實在不堪入目!&rdquo 瓦爾特又一次解開領帶并重新系上它。

    &ldquo你參加過這樣的活動嗎?&rdquo克拉麗瑟問。

     &ldquo在大學裡念書的時候。

    &rdquo &ldquo後來就沒參加過?&rdquo 瓦爾特搖頭否認。

     &ldquo你剛才說,如果出什麼事,這都是烏爾裡希的過錯?&rdquo克拉麗瑟試圖再次确證。

     &ldquo這話我沒說過!&rdquo瓦爾特抗辯,政治事件對他來說無關緊要,&ldquo我隻說過,草率地引起這樣的争端來,他看起來就像是幹這種事的人;他在負有這個責任的人的圈子裡來往!&rdquo &ldquo我想一同進城去!&rdquo克拉麗瑟說。

     &ldquo不行!這會太刺激你的情緒的!&rdquo瓦爾特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他在辦公室裡了解到了人們期待于這次遊行的種種情況,便想阻止克拉麗瑟介入。

    因為這種歇斯底裡從一大群人中間升起來,這對她不适宜;人們必須像對待一個孕婦那樣對待克拉麗瑟。

    他幾乎讓這個詞兒嗆着了,它猝然把妊娠的愚憨熱情帶進他的對他不加理睬的愛人的脆性敏感之中。

    &ldquo但是這樣的超越普通概念的關系,這是有的!&rdquo他并非完全不帶自豪地在心裡對自己說并向克拉麗瑟建議,&ldquo要是你願意,我也待在家裡吧。

    &rdquo &ldquo别,&rdquo她回答,&ldquo至少你應該去看看。

    &rdquo 她想單獨留下。

    當瓦爾特向她講述這即将舉行的政治集會并向她描述這種集會怎樣進行,她眼前曾浮現出一條蛇,渾身都是鱗片,一片片都在活動。

    她希望親眼看一看這種景象,不想事先多說什麼。

     瓦爾特用胳臂摟住她。

    &ldquo我也待在家裡吧?&rdquo他又問了一遍。

     克拉麗瑟掙脫這胳臂,從牆上拿下來一本書,不理睬他。

    這是一本尼采的書。

    但是瓦爾特沒有離她而去,他請求說:&ldquo讓我看看,你在研究什麼問題!&rdquo 時光已經臨近傍晚。

    寓所裡有一種朦朦胧胧的春天的氣息,仿佛能聽到經玻璃和牆壓低了的鳥叫聲,似乎有鮮花的香味從地闆漆、布套子和擦拭過的黃銅手柄的氣味中冒出來。

    瓦爾特伸手去拿那本書。

    克拉麗瑟用雙手抱住書,一個手指伸進打開的書頁。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這類&ldquo可怕&rdquo事件在他們的婚姻中很多很多。

    所有這些事件都有同樣的模子:在一座劇院裡,舞台上燈光熄滅,兩個面對面的包廂亮起來;瓦爾特在其中的一個包廂裡,克拉麗瑟在另一個包廂裡,鶴立于衆男女之中,在他們之間是黑乎乎的深淵,散發着看不見的人的熱氣;克拉麗瑟開口說話,瓦爾特随後回答,大家屏息傾聽,因為這是一種奇觀,一種音響遊戲&mdash&mdash現在也發生了這樣的事,瓦爾特懇求着伸出胳臂,而克拉麗瑟則離開他幾步遠,把指頭緊緊夾在翻開的書頁間。

    她随意地翻到那個精彩段落,大師在這裡講到意志衰落招緻的貧窮化,它在生命的各種形态裡均表現為一種以犧牲整體為代價的細節的滋生。

    &ldquo生命被往後擠壓進最細小的形體,殘餘部分缺乏生氣。

    &rdquo這句子她還記得,而除此之外,在瓦爾特又來擾亂她之前的瞬間她已粗略看過的整整一大段文字中,她隻大緻記住了大意。

    這時,盡管時機并不有利,她還是有了一個重大發現。

    因為大師在這一段裡雖然講到人的生命的各種技巧,甚至各種形态,但是他隻使用文學的例子;由于克拉麗瑟不懂得一般概念,所以她發現,尼采并不曾領會自己思想的全部影響,因為這些思想也适用于音樂!她聽她丈夫的病态鋼琴彈奏,仿佛他的思想一向她這邊飄蕩過來,并且一旦,用大師的另外一段話來說,&ldquo道德的次要愛好&rdquo制勝他内心的&ldquo藝術家&rdquo,他的充滿感情的停留,那斷斷續續逸出的聲響,凡此種種聽起來都讓她感到身曆其境。

    克拉麗瑟善于聽出瓦爾特默默渴求自己的心聲,她能夠看見音樂,看見音樂從他臉上飄逸而出。

    然後,在這張臉上隻有嘴唇在閃亮,他看上去,就仿佛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頭,眼看就要暈過去似的。

    現在,就在他面帶神經質的微笑将胳臂伸了出去的當兒,他也現出這樣一副模樣。

    這麼多情況尼采當然不可能知道,然而這卻像一個預兆:她恰好翻開了一個觸動這根心弦的段落,而就在她一下子看到、聽見并領悟所有這一切的當兒,她腦海裡閃現出想象的火花,于是她站立在一座名叫尼采的高山上,這座高山已經把瓦爾特埋葬在山腳下,但卻恰恰隻夠着她的腳掌!大多數既不富于創造性也并非愚昧無知的人的&ldquo應用哲學和文學創作&rdquo,都由一個小小的個人的修改與一個重大的陌生的思想的閃光的融合組成。

     這當兒,瓦爾特已經站立起來并正在走近克拉麗瑟。

    他決心放棄他本想參加的示威遊行并留在她身邊。

    他看到她一見自己靠攏過去便不情願地靠牆站住,那是女人躲避男人時有意做出的姿态,可惜這并不把她的厭惡傳遞給他,而是喚起他男性的想象,這種想象很可以作為行動的理由。

    因為一個男人必須有能力發号施令并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一個不聽話的人;瓦爾特突然覺得,這種證明自己是男子漢的需要跟對以為人們必須是某個特殊人物的這種從青年時代遺留下來的迷信的潰散殘餘進行鬥争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

    &ldquo人們不必是什麼特殊人物!&rdquo他暗自執拗地對自己說。

    他覺得,離不開這個幻覺是一種怯懦的表現。

    &ldquo我們大家自己身上都有好走極端的傾向,&rdquo他輕蔑地想,&ldquo我們自己身上有好得病、易受驚吓、愛孤獨、好作惡的傾向;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做出某種隻有他才能做的事來:但這還根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rdquo這幻想讓他感到惱火,人們應該有這樣的任務&mdash&mdash去顯示那非凡的東西,而不是去收回、有機地熔化這些易腐敗的畸形物,用它們稍稍更新一下那正在變得過于冷靜平和的市民氣質。

    他這樣思考并期盼着,總有一天對他來說音樂和繪圖将不比一種高尚的娛樂更重要。

    他想要一個孩子,這屬于這些新任務之一。

    青年時代曾在他胸中湧動着的、要成為泰坦和送火者的這種渴望,它産生出最後的結果,這就是他略帶幾分誇張地接受這個信仰:人們必須先成為和大家一樣的人。

    這時候他感到羞愧,因為他沒有孩子,倘若克拉麗瑟許可、他的收入也允許的話,他簡直想要五個孩子,因為他迫切需要成為一個溫暖的生活圈子的中心,而且他還希望在一般值上超過偉大的承擔生活責任的一般人,全然不顧恰恰是在這種渴望中存在着的這個矛盾。

     但是,可能是他在穿戴好準備外出并進行這次談話之前思考或睡得太多的緣故吧,現在他面頰發熱,而且看得出來,克拉麗瑟立刻就領悟到他為什麼接近她的書,而盡管有着痛苦的厭惡征兆,雙方卻尚能協調一緻的這種細膩之處立刻神秘地引起他的思考,緻使粗暴受其損害、他的簡樸又被弄得支離破碎。

    &ldquo為什麼你不願意讓我看你讀過的書?讓我們交談嘛!&rdquo他怯聲怯氣地渴求。

     &ldquo沒法&lsquo交談&rsquo!&rdquo克拉麗瑟尖聲尖氣地說。

     &ldquo看把你急成這樣!&rdquo瓦爾特嚷嚷。

    他想把這本打開的書從她手裡奪過來。

    克拉麗瑟硬是不撒手。

    但是他們互相争奪了一會兒之後,瓦爾特插嘴說道:&ldquo其實我要這本書有什麼用?&rdquo說着,他就放開了克拉麗瑟。

    事情到此本來就可以了結,倘若克拉麗瑟沒有在這個重新獲得自由的時刻越發猛烈地頂住牆壁的話,就仿佛為了躲避迫在眉睫的暴力,她不得不後退着從一道硬挺的籬笆溜走似的。

    她喘不過氣來,臉煞白,嘶啞着嗓子對他喊叫:&ldquo不是自己有所作為,隻想要一個孩子延續血脈!&rdquo 她嘴裡說出的這句話宛如向他噴出的毒焰,掐住了他的脖子;這時,瓦爾特也不由自主氣喘籲籲地重新抛出他的&ldquo讓我們交談&rdquo。

     &ldquo我不想交談,我讨厭你!&rdquo克拉麗瑟回答,突然又完全擁有了自己的聲音并目标十分明确地利用這聲音,好似一隻沉甸甸的瓷碗正好砸在她的腳和瓦特爾的腳之間的地上。

    瓦爾特後退一步并驚訝地望着她。

     克拉麗瑟并沒有多大的惡意。

    她隻不過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可能會發善心或稀裡糊塗地就讓了步。

    到那時候瓦爾特就會立刻用襁褓帶把她系緊在自己身上,這樣的事情絕不可以在現在發生,現在她要對整個問題作出決定。

    形勢已經&ldquo尖銳&rdquo起來了。

    瓦爾特用來向她解釋人們為什麼走上街頭的這句話,她覺得這句話下面劃着粗線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因為烏爾裡希&mdash&mdash他和尼采有關聯,是因為她結婚時他送給她一套尼采的作品&mdash&mdash站在另外一邊,一旦發生什麼事,矛頭便對準着那一邊;方才尼采給了她一個信号,而如果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ldquo高山&rdquo上的話,那麼一座高山跟高聳的尖頂土堆有什麼不一樣?所以這是十分奇特的關系,幾乎還沒有一個人能解開這個謎團,而克拉麗瑟則甚至覺得這些關系不清不楚,但是正因為如此她想單獨待一會兒并把瓦爾特從家裡趕走。

    此刻從她臉龐上熊熊燃起的狂烈憎恨不是不攙雜的、嚴肅認真的憎恨,而僅僅是一種帶有不明确性格成分和身體上狂躁的憎恨,是一種&ldquo鋼琴怒&rdquo,這也是瓦爾特熟悉的。

    于是,在驚愕地凝視了他的妻子片刻之後,他的臉上突然也蒙上一層事後彌補上的蒼白,他龇牙咧嘴,大聲喊叫,作為對&ldquo她讨厭他&rdquo的回答:&ldquo你得提防這個天才,你就是得提防!&rdquo 他喊叫得比她的嗓門還大,聽到這個模糊的預言他自己也感到毛骨悚然,因為她已經比他自己更強烈地幹脆通過他的喉嚨為自己開辟了一條路,他突然看到房間裡一片漆黑,仿佛出現了日蝕似的。

     這也給克拉麗瑟留下了印象。

    她一下就沉默了。

     一種強烈如太陽變昏暗的情緒,這肯定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不管這種情緒是怎麼産生的,瓦爾特對烏爾裡希的嫉妒心猝然間在這種情緒中一下子便爆發出來了。

    他為什麼稱他為天才?這大體上就好似一種不知道多久就會破滅的傲慢。

    瓦爾特眼前頓時浮現起往日的情景:烏爾裡希身穿制服回到家裡,這個野蠻人,他已經染指過實實在在的女人,而瓦爾特雖然年紀更大,卻還在給公園石雕像撰寫詩歌。

    後來,烏爾裡希,他把精密度、速度、鋼精神的新消息帶回家;但是對于人道主義者瓦爾特來說,這也是一群野蠻人的破門盜竊。

    在這位較年輕的朋友面前,瓦爾特總是隐隐感到不舒服,這是不僅身體上而且也在活動能力上較虛弱者的那種不舒服,但同時他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精神,在對方身上卻隻看到粗野的意志。

    他們之間始終存在着支撐着這種看法的這樣一種關系:美或善使瓦爾特感奮不已,烏爾裡希則直搖頭。

    這樣的印象依然存在。

    假如瓦爾特看到他和克拉麗瑟争奪的那個翻開的段落,也絕不會如克拉麗瑟所理解的那樣,在其中所描寫的将生活意志力從整體排擠進各個别部分的分解過程中看出對自己的藝術家的好冥想癖的譴責來,而是他一定會确信,這是對他的朋友烏爾裡希的一個極妙的寫照,從現代的經驗迷信所特有的過高評價個别部分開始,直至這種向着自我的野蠻衰變的繼續,他稱這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或沒有人的個性,而烏爾裡希卻妄自尊大地竟然還贊成這種說法。

    瓦爾特的這一切想法全包含在&ldquo天才&rdquo這一聲謾罵中了。

    因為如果有誰可以稱自己是一個孤獨的有個人特征的人物的話,他自認為便是一個這樣的人,可是為了轉向自然的、合人情的任務,他沒這樣做;他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比他的朋友領先整整一個時代。

    但是就在克拉麗瑟對他的謾罵沉默不語的當兒,他卻在想:&ldquo隻要她現在回答一句有利于烏爾裡希的話,我就跟她沒完!&rdquo他憎恨得發抖,仿佛烏爾裡希的胳臂在晃動他似的。

     在極度的憤慨中他感覺到,他一把抓起帽子便急匆匆走了。

    他奔走在一條條胡同裡,卻對此毫無知覺。

    一幢幢房屋在他的想象中有條理地順風彎向一邊。

    過了一會兒他的腳步才放慢下來,他這才看到從身旁走過的人的臉。

    這些向他臉上投來友好目光的人的臉龐使他心神安定了下來。

    這時,因為他的意識停留在這個幻想經曆之外了,所以他也準備向克拉麗瑟講述自己的看法。

    但是他嘴裡說不出話來。

    話語在他眼睛裡閃亮。

    人們該怎樣描寫處在人和兄弟之間的這種幸福呀!克拉麗瑟會說他缺乏特色。

    但是克拉麗瑟的高度自信中含有某種不通人情的成分,這種自信向他提出的傲慢的要求他再也不願意滿足!他感覺到這種最痛苦的渴望:不要在愛情和個人無法律規定性的公然的妄想中飄浮,而是要和她一道被禁锢在一種秩序之中。

    &ldquo人們必須在人們的存在和行為中,甚至在與其他人處于對立狀态的時候,感覺到存在一種趨向他們的基本運動&rdquo,他本來想大緻這樣回答她的。

    因為瓦爾特和人打交道總是交好運,甚至在争吵中他們也為他所吸引,他同時為他們所吸引;就這樣,認為人類社會中蘊含着一種平衡的、報答能幹者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最終總是善于使自己獲得承認的這個有些淺薄的看法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個固定的信念。

    他想起,有人誘鳥;鳥兒們樂意向他們飛去,而這樣的人則往往在自己的措辭言語中就有某種鳥性。

    這壓根兒就是他的信念:每一個人都有一頭動物性,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與這頭動物有關聯。

    這個理論是他有一回想出來的;它沒有科學性,但是他相信,有音樂天賦的人料想得到許多超越科學之上的東西,而他的動物是魚,這自他兒時起就已經是肯定了的。

    魚一直強烈地吸引着他,攙和着恐懼,有一回假期開始的時候他簡直迷戀上了它們,他可以接連幾小時站在河邊,把它們從水裡釣出來并把它們的屍體放在身邊的草地上,直至最後這突然以一種近乎驚懼的憎惡而告結束。

    廚房裡的魚屬于他最早期的癖好之一。

    内髒掏空的魚骨架被放進一隻舟盆,一種小船形狀的廚房器皿裡,塗着綠、白色相間的琺琅,宛如青草和雲,盛着一半水,魚骨架由于某種與廚房王國法則相關的原因依然留在這器皿裡,直至菜肴烹饪好,才給扔到垃圾桶裡;這個容器對這男孩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他接連幾小時在天真的借口下返回到那兒去,并且在直截了當地被問及原因時總說不出話來。

    今天他也許可以回答說,魚的魔力就在于,它們不屬于兩個要素,而是完全落在一個要素裡。

    魚兒們又在他眼前浮現,一如他經常在深水位上見到它們那樣,它們不像他自己那樣在一個底部的上方,在這底部的邊界向着一個空洞的第二要素運動過去(這兒也好,那兒也罷,都不是在家裡,胡思亂想着;屬于一個地面,人們與這地面恰恰隻共有這小小的腳底闆,而整個身體則伸入一個空間,人們将會在這個空間墜落,人們正在擠走這個空間),而魚的底部、它們的空間、它們的飲物、它們的食物、它們對敵人的恐懼、朦胧的愛情特征以及它們的墳墓把它們團團圍住,它們在促使它們運動的事物中運動,這樣的事人們隻有在夢中才會經曆,或者也許在重新找到子宮的保護和溫存的渴求中,這樣的信念當初恰恰開始時髦。

    可是後來他為什麼殺死魚并把它們拖出來呢?這讓他感到一種莫大的、神聖的享受!他不想知道這是為什麼;他,瓦爾特,是個謎一般的人物!但是有一回克拉麗瑟居然稱魚是水中的資産階級分子!他氣得一下子痙攣起來。

    就在他在這種想象出來的狀态下&mdash&mdash他正處于這種狀态并恰好正在想到這一切&mdash&mdash奔走在街道上并正眼看着他所遇見的人的臉的當兒,出現了适宜魚兒活動的好天氣;雖然還沒有下起雨來,但濕氣大,而且人行道和車行道&mdash&mdash如他現在才覺察到的&mdash&mdash自一些時候以來就已經是深褐色的了。

    這時,在那上面活動的人看上去都身穿黑色衣服,他們頭戴上漿的帽子,但沒有翻起領子;瓦爾特不覺驚訝地忍受着這一切,無論如何,他們不是資産階級分子,而是似乎來自一家工廠,三五成群地行走着,其他還沒有下班的人像他那樣急急忙忙在人群裡向前移動,他很開心,隻有那裸露的脖子讓他想起某種擾亂他并讓他感到心神不甯的東西。

    突然從這圖景裡湧出雨來;人群開始四散離去,空中有某種被撕開的東西,某種閃着白光的東西;魚兒墜落下來;一聲顫抖、溫存、似乎根本不與此有關的喊叫劃過這一切的上空,這是一個人逗引一隻小狗呼叫它的名字的聲音。

     最後發生的這些變化根本不受他的影響,他自己都對此感到十分驚異,他沒有覺察到,他的思想陷入夢幻之中并且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乘着幻想的翅膀馳騁而去,他擡起呆滞的目光,凝視着他的年輕的妻子的臉,這張臉還一直因厭惡而扭歪着。

    他感到心裡很不踏實。

    他記得,他曾經想詳細說明一個責備;他的嘴還張開着呢。

    但是他不知道:時光已經過去了幾分鐘、幾秒鐘或者僅僅千分之幾秒鐘?這時,些許自豪使他感到溫暖,宛如洗了一個冷水浴後皮膚模棱兩可地微微戰栗起來;這大緻是在說:&ldquo你們看,我能做出什麼事來!&rdquo但是與此同時,他卻因隐情的暴露而頗感到羞愧;因為剛才他還想講,編排有序、受到自我控制以及在大人物圈裡簡單樸素的事物在精神上比不正常的事物高得多,而如今他的信念已經暴露無遺,他的信念上粘着生命火山的泥漿!所以自他蘇醒以來的最強烈的感覺其實是驚駭。

    他覺得這是肯定無疑的:什麼可怕的事件即将降臨到他頭上。

    這種恐懼沒有合乎情理的内容,還在進行着半形象化的思考,所以他隻有這樣的想法:克拉麗瑟和烏爾裡希竭力要使他擺脫他的幻象。

    他定一定神,以便驅趕這白日夢幻,他想說點什麼話,以促使因自己的偏激而停滞不前的談話明智地繼續進行下去;也已經有不知什麼話到了他的嘴邊,可是他卻有一種預感,總覺得現在說這話為時已晚,這期間已經說了别的話、發生了别的事,而他卻對此還懵然無知;正是這種預感使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而這時他卻突然聽到克拉麗瑟正在對他說:&ldquo如果你想殺死烏爾裡希,那你就殺死他!你太講道德了,一個藝術家隻有不講道德才能搞出好音樂來!&rdquo 瓦爾特怎麼也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時人們隻有自己作出一個回答才會對什麼話有所領悟,而他卻遲遲不作出回答,因為他想必是擔心這樣會露出馬腳、顯出自己心不在焉。

    懷着這樣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他領悟到,或者說,他強使自己相信:克拉麗瑟确實已經講出了構成他方才經曆過的使人驚恐的意念飄忽之根源的話。

    她說得對,假如可以讓瓦爾特滿足任意一個願望,那麼他往往不會有别的願望,他隻希望看到烏爾裡希死去。

    在通常不像愛情那樣迅速渙然冰釋的友誼中,這樣一種情況并不完全罕見,如果這種友誼觸及人的價值的話。

    這并不是要血腥殺戮的意思;因為就在他想象烏爾裡希死的時候,對這位失去的朋友的舊有的青少年時代的愛至少部分地又顯露了出來。

    所以,如同在劇院裡小市民在犯罪之前的顧慮被一種強烈的不自然的情感所抵消,他幾乎覺得,盡管是一種悲劇性的解決想法,作為蒙難者所想到的,也會有美好的結局。

    他覺得自己的勇氣大大地提高了,雖然他膽怯且不能見血。

    他打心眼裡希望烏爾裡希的傲慢有朝一日會瓦解,可是他卻根本沒為此而出什麼力。

    但是思想本來就沒有邏輯,盡管人們一口咬定它們有;現實的缺乏想象的反抗才把對矛盾的注意帶進人這首詩裡。

    克拉麗瑟斷言,太講市民道德對藝術家可能有害,也許她這話說得也對。

    這一切都同時在猶豫不決、勉勉強強望着他的妻子的瓦爾特的胸中翻騰。

     但是克拉麗瑟激昂地重申:&ldquo如果他妨礙你的事業,你可以把他除掉嘛!&rdquo她似乎覺得這令人興奮且輕松愉快。

     瓦爾特想把手向她伸過去。

    他的胳臂好似給夾住了似的,但是他還是貼近她了。

    &ldquo尼采和耶稣都死于不徹底性!&rdquo她附在他的耳朵上說。

    這一切全是胡扯。

    她怎麼把耶稣扯進來?!耶稣死于不徹底性,這什麼意思?!這樣的對比實在讓人覺得難堪。

    然而,瓦爾特還一直覺得這兩片嘴唇的移動在發出某種極富挑釁性的話;顯然,他自己的、艱難作出的決心,他的加入人類多數的這個決心經常受到對一種特殊地位的受抑制的強烈需要的非難。

    他使出自己的渾身力量,将克拉麗瑟緊緊抓住,不讓她動彈。

    她的眼睛像兩個小圓盤,對着他的眼睛。

    &ldquo我不知道你怎麼想起這樣的念頭來的!&rdquo他一口氣連說了幾遍,卻沒得到答複。

    他想必是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向自己的身邊,因為克拉麗瑟像一隻鳥兒那樣張開十個指頭的指甲去抓他的臉,緻使他的臉無法繼續接近她的臉。

    &ldquo她瘋了!&rdquo瓦爾特感覺到。

    但是他不能放開她。

    一種根本無法理解的醜陋浮現在她的臉上。

    他還從未見過一個瘋子;但是,他心中暗想,瘋子的模樣一定就是這樣的。

     他突然唉聲歎氣說:&ldquo你愛他?!&rdquo這大概既不是一個特别獨創的見解,也不是第一次引起他們争吵的話題;但是為了可以不必相信克拉麗瑟有病,他甯可接受她愛烏爾裡希這個事實,而這種犧牲精神則很可能受這一情況的影響:他第一次覺得克拉麗瑟&mdash&mdash其薄嘴唇的早期文藝複興式的美迄今一直為他所欣賞&mdash&mdash醜陋,而這種醜陋也許又與她的臉不再受到對他的愛的溫存呵護而是受到情敵的粗野的愛的揭露有關。

    這就為糾葛作好了充分的安排,這些感情上的糾葛在他的心和眼之間顫抖,作為某種新穎的東西,某種既有一般意義也有個人意義的東西,但是他講出&ldquo你愛他&rdquo這句話,發出完全不近人情的呻吟,這種事情之所以會發生,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傳染上了克拉麗瑟的精神錯亂;想到這兒,他頗有點兒感到驚駭。

     克拉麗瑟已經小心翼翼地掙脫開身子,但卻再次自願地靠近他并幾次唱歌似的回答說:&ldquo我不要你的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rdquo她邊說邊輕快而連續不斷地吻他。

     然後她就離去了。

     她确實也說了&ldquo他要一個我的孩子&rdquo?瓦爾特不能肯定地回想起她曾經說過這句話,但是他仿佛聽到了這個可能性。

    他帶着醋意站在鋼琴前并覺得自己單方面受到某種暖氣和某種冷氣的吹拂。

    那是天才的和癫狂的氣流嗎?或是謙讓的和仇恨的氣流?或是愛情的和精神的氣流?他能想象,他可以給克拉麗瑟讓路并把自己的心放在這條路上,讓她從這上面走過去;他能想象,他可以用強勁的言語消滅她和烏爾裡希。

    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該趕快去找烏爾裡希呢,還是該開始寫自己的交響樂&mdash&mdash此刻,這交響樂能成為星球之間的永恒戰鬥&mdash&mdash抑或先在違禁的瓦格納音樂的仙女池塘裡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動情緒。

    他曾經處于的那種無法表達的狀況開始漸漸化為這些考慮。

    他打開鋼琴,點燃一支香煙,而就在他的思緒越來越廣泛地彌散開來的當兒,他的指頭在琴鍵上開始彈奏這位薩克森魔術師洶湧澎湃、撼人心肺的音樂。

    在這緩慢爆發延續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完全明白了:方才他的妻子和他是處在一種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狀态之中;但是不管這給他造成多麼難堪的印象,他卻知道,自己在這之後不久就去找克拉麗瑟,把這個情況向她說清楚,這恐怕仍還是徒勞無益的事。

    突然,他很想到人群中去。

    他把帽子戴上,向城裡走去,去實行他原來的計劃并幹預這普遍的激動情緒,如能成功,就要找到這種激動情緒。

    一路上他完全覺得,他胸中有一支有魔力的軍隊,他将率領這支軍隊沖鋒陷陣。

    但是一上電車,生活就已經顯出極其尋常的樣子;烏爾裡希一定是在對立面,萊恩斯多夫伯爵的宮殿也許會被攻占,烏爾裡希也許會吊在一根電線杆上,遭到萬人踩踏,又一回相反地受到瓦爾特的保護和拼死相救,這充其量也就是一路清醒而有秩序的行駛途中一瞬間的白日幻影,這條電車線路上有固定票價、各車站和警示鳴鐘信号,心氣又平靜下來的瓦爾特對這頗感親切。

     一一九反坑道和勾引 當初的情況是,仿佛各事件都向一個出口湧去,對于在阿恩海姆問題上曾耐心固守在反坑道裡的萊奧·菲舍爾經理來說,得到補償的時刻到了。

    可惜這時候克萊門蒂娜太太恰好不在家,所以他隻好手裡拿着一張通常登有交易所行情詳細情況的日報走進女兒格達的房間。

    他在一把舒适的椅子裡落下坐,指着一則報紙上的小消息,得意地問:&ldquo現在你知道了嗎,我的孩子,這個有思想深度的金融家為什麼滞留在我們中間?&rdquo 他在家裡從來不對阿恩海姆用别的稱呼,以顯示他作為莊重的生意人對他家裡的女人們欣賞這個富有的饒舌者頗不以為是。

    即便不是仇恨使人具有預見性,一則交易所傳聞也往往會言中,而菲舍爾對此人的反感讓他立刻補齊了這句講了一半的話。

    &ldquo唔,你知道嗎?&rdquo他再次問并試圖迫使他女兒的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來的洋洋得意的目光,&ldquo他想把加利西亞油田置于他的康采恩的控制之下!&rdquo 說罷,菲舍爾又站起來,像抓一隻狗的頸項那樣一把拿起他的報紙,離開這房間,因為他想給幾個人打電話,以便把情況完全弄确實。

    他有這種感覺,好像剛才讀到的東西他早就想到過(如同人們看到的,交易所簡訊的作用跟文學作品的作用是一樣的);他對阿恩海姆感到滿意,仿佛絕不能相信一個如此明達事理的人會做出任何别的什麼事情來似的,從而他也就完全忘記了,迄今為止他一直隻認為他是個饒舌者。

    他不想費什麼力氣去向格達解釋這條消息有什麼意義,随便多說哪一句話都隻會有損于事實的語言。

    &ldquo他想把加利西亞油田置于他的康采恩的控制之下!&rdquo他玩味着這句質樸的話的分量退了回去,心中隻還在思忖:&ldquo誰能堅持等候,誰總會赢!&rdquo這是一條交易所例規,它像所有交易所的真理那樣對永恒的真理是最恰當的補充。

     他剛到外面,對格達的強烈影響便顯現了出來;迄今為止她從未讓自己的父親得到過看到自己震驚或者哪怕隻是驚奇的樂趣,可是這一回她急忙拉開一個衣櫃,拿出來大衣和帽子,對着鏡子理了理頭發和衣服,對着鏡子坐着,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自己的臉。

    她下定了要去找烏爾裡希的決心。

    這是聽到父親的消息那個瞬間發生的,當時她立刻想到,是烏爾裡希必須盡快知道這個消息,因為她相當熟悉狄奧蒂瑪周圍的人的情況,所以頓時便認識到,她父親的這條新聞對他多麼重要。

    她作出這個決定時,心裡就覺得仿佛一團延遲已久的激情注入她的情感之中;迄今她一直不得不裝出好像已經忘記烏爾裡希邀她上門的樣子,但是在這團含糊不清的情感中最初的情感剛剛漸漸脫穎而出,一陣不可阻擋的奔跑和擁擠就已經進入更遠的情感之中,她不能下定決心,但是決定已經作出,沒管她有沒有決心。

     &ldquo他不愛我!&rdquo她一邊打量鏡子裡自己的那張臉,一邊在心裡說,這張臉在最近幾天裡變得更線條分明了,&ldquo我長得這副模樣,他也不可能愛我!&rdquo她神情疲憊地想,同時又倔強地添上一句,&ldquo他不配!這一切都隻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rdquo 她突然完全氣餒了。

    最近的種種事件耗損了她的精力。

    她覺得她與烏爾裡希是這樣一種關系,就好像他們一年年聚精會神地把某種很簡單的事情搞得錯綜複雜了。

    漢斯用他那幼稚的溫柔多情的舉動耗盡了她的精力;她用激烈的言辭、最後有時用輕蔑的态度對待他,但是漢斯報之以更激烈的态度,宛如一個威脅着要自殺的男孩,而當她不得不安撫他時,她便又被他擁抱住、被他如幽靈般地觸摸。

    受到這樣的折騰,她的雙肩瘦削了,她的皮膚失去了光澤。

    當她打開衣櫃,拿出帽子來時,格達已經和所有這些痛苦斷絕了關系,而照鏡子的恐懼則以她迅速又站起并絲毫也沒擺脫這種恐懼便飛快跑出去而告結束。

     當烏爾裡希看到她進來時,一切全明白了;而且她還在面前系上了一塊面紗,博娜黛婀來訪時就習慣戴這樣一塊。

    她渾身顫抖并試圖做出一種無拘無束的樣子來加以掩蓋,結果反而弄巧成拙。

     &ldquo我來你這兒,因為我剛才從我父親那兒聽到了很重要的消息。

    &rdquo她說。

     &ldquo太奇怪了!&rdquo烏爾裡希想,&ldquo現在她一下子用&lsquo你&rsquo稱呼我!&rdquo這個強制的&ldquo你&rdquo激怒了他,而為了不緻怒形于色他便試圖這樣來解釋:格達采取這種過度的态度肯定是想使她的來訪不帶厄運的特征,甚至壓根兒就不具什麼特殊意義,以便把這當作一個合乎情理的、僅僅是有些遲到的事件看待,結果卻适得其反,這姑娘的意圖完全暴露無遺。

    &ldquo我們早就互相稱&lsquo你&rsquo了,話之所以沒這麼說,是因為我們總是互相躲閃!&rdquo格達解釋說,一路上她考慮了她該如何演這場戲并對這将會引起的驚奇作好了思想準備。

     但是烏爾裡希單刀直入,他用胳臂摟住她的肩膀并親吻她。

    格達像一支軟和的蠟燭那樣癱軟下來。

    她的呼吸、她的向他伸出去的指頭都毫無知覺。

    這時,他感覺到勾引者的殘忍,這位勾引者感到自己不可抗拒地受到一個未下定決心的靈魂的吸引,而這個靈魂則被它自己的肉體拖着,宛如一個囚犯讓法院差役用胳臂挾住那樣。

    冬日下午黯淡的光從窗戶擠進這漸漸黑下來的房間,他站在一個這樣的光亮的扇形裡并用胳臂摟住這姑娘;姑娘的腦袋在光的軟和枕頭的襯托下顯得黃燦而清晰,面色油光光的,緻使此刻的格達看上去竟像一個死人。

    他徐徐向着各處她的頭發和衣服之間裸露的平面上吻去并且不得不同時克制住一陣輕微的反感,直至後來他觸到了她的兩片嘴唇,它們迎向他的雙唇,那樣子使他想起一個兒童摟住一個成年人脖子的虛弱的小胳臂。

    他想到博娜黛婀的那張美麗的面龐,激情發作起來時這張臉就像一隻鴿子,其渾身羽毛在一頭猛禽的利爪下掙紮着,他還想到了狄奧蒂瑪的塑像般的寵愛,這寵愛他不曾享用過;好生奇怪,如今躺在他懷裡的竟不是這兩個女人願意給予他的姣臉,而是格達的熾熱得變了樣的、無可奈何的醜臉。

     這時,格達并沒有長時間停留在既清楚又無知覺的狀态。

    她曾以為自己隻是在一眨眼間閉上了眼睛,而就在烏爾裡希吻她臉的當兒,她覺得這猶如星星在時空的無窮盡中站住,緻使她對這個過程的持續時間和界限竟沒有什麼印象,但是他剛一松勁她便蘇醒過來并又靠自己的力量站立了起來。

    她方才所給予的以及按她的感覺也接收到的親吻,是真正的、不隻是裝出來的和想象出來的激情的最初親吻,而她體内的反響卻非同尋常,就好像這一瞬間已經使她變成婦人了似的。

    但是這件事情的情況跟拔牙齒相似:雖然事後比事前身體上少了點什麼,人們卻有一種更大的完整性的感覺,因為一個不安定的因素最終被消除了,在她的狀況使她産生了這樣的聯想之後,格達便毅然決然地挺直身子。

    &ldquo你還根本沒問,我來告訴你什麼消息!&rdquo她對她的朋友說。

     &ldquo你愛我呗!&rdquo烏爾裡希稍稍壓低聲音回答。

     &ldquo不是,你的朋友阿恩海姆在欺騙你的表妹,他裝出情人的樣子,但是他完全另有所圖!&rdquo格達向他講述了她父親的發現。

     這則消息以其簡單樸素而給烏爾裡希留下深刻印象。

    他感到自己有責任警告狄奧蒂瑪,她正展開着心靈的羽毛飛進一種可笑的失望之中。

    因為盡管他幸災樂禍地用了這麼一個形象的比喻,他卻感到自己還是同情這位美麗的表妹的。

    但是這種情感卻被對菲舍爾爸爸的衷心贊賞大大地超越了;雖然烏爾裡希眼看就要給他帶來深深的憂傷,他還是真心誠意地贊賞他那可靠而舊式的、具有美好信念的商業頭腦,憑着這樣的頭腦此人終于簡捷明快地查明了一個新潮大亨的秘密。

    烏爾裡希的心境由此而大大偏離了格達的在場向他提出的溫柔的要求。

    他感到驚奇,居然不多幾天前他還曾想到這樣的可能性:他可以向這個姑娘傾吐自己的愛慕之情。

    &ldquo攀過第二道壁壘,&rdquo他想,&ldquo這就是漢斯對兩個渴慕愛情的天使的這種邪惡觀念的稱謂!&rdquo他在想象中&mdash&mdash仿佛用指頭撫摩似的&mdash&mdash玩味着生活如今通過萊奧·菲舍爾的以及他的志同道合者們的明智努力而感受到的那個清醒形象的極其平滑而堅硬的表面。

    就這樣,&ldquo你的爸爸真奇妙&rdquo這句話便成了他作的唯一回答。

     格達的内心充滿着自己這條消息的重要性,她滿以為回答會是别樣的;她不知道她要求自己的消息産生什麼樣的效果,但是這大緻猶如一個管弦樂隊裡所有樂器吹奏和振蕩起來的那個時刻,而烏爾裡希似乎突然向她展現的這種冷淡則讓她又痛苦地回想起,他總是對她以普通人、尋常人和頭腦冷靜人的辯護人自居。

    因為如果說這期間她已經自欺欺人地以為這隻是意味着戀愛親近的一種有刺的形式的話,那麼現在&mdash&mdash&ldquo他們已經在相愛&rdquo這句有些孩子氣的慣用語在她内心響着&mdash&mdash一種失望的、警戒性的清澈則在告訴她:這個男子&mdash&mdash她正在把一切獻給他&mdash&mdash對她不夠認真。

    因此她已經獲得的自信又消失掉一大部分,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又極其歡迎這種&ldquo不被認真對待”這就省卻了她若要維持與漢斯的關系就必須付出的全部努力,而如果烏爾裡希稱贊她的父親,那麼,她雖然不明白他怎麼會這樣做的,但卻覺得自己為漢斯得罪萊奧爸爸從而損害了某種秩序,如今這秩序又被恢複了。

    這是一種她用自己的失身換來的、有些不尋常的向家庭懷抱的回歸&mdash&mdash這種溫和的感情極大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以至于她竟輕輕抵住烏爾裡希的胳臂,對她的朋友講了這樣的話:&ldquo我們要先通達人情地相聚在一起,其餘的事就可以迎刃而解!&rdquo這是&ldquo行動共同體&rdquo綱領裡的一句話,如今則是漢斯·塞普和他那一夥人遺留下來的最後贈言。

     但是烏爾裡希卻又用胳臂摟住了她的肩膀,因為他自從聽到這則關于阿恩海姆的消息以來便一直覺得,這件事事關重大,不過這次和格達的相聚卻先得有個了結。

    他沒有任何别的感覺,隻覺得,不得不去做與此事有關的一切,這真是一樁極其令人不快的事,所以他立刻用被推開的胳臂再次摟住她,但這一回卻用了那種無聲的語言,那種語言不帶暴力地、比言語更強烈地宣告:任何進一步的反抗都是徒勞的。

    格達感覺到從這條胳臂向她傳遞過來的男性在順着後背向下流貫;她垂下了腦袋,執拗地盯着自己的胸,仿佛在懷裡像在一件圍裙裡那樣包藏着她的各種思想似的,她想憑借這些思想的幫助和烏爾裡希&ldquo通達人情地相聚在一起&rdquo,然後才可以發生這種将會是高潮的事;但是她覺得,她的臉變得越來越癡呆和空虛,最後它像一個空殼向上飄浮,仰卧在勾引者的臉面之下。

     他俯下身去,用肆無忌憚的親吻覆蓋住那張臉,直吻得肉欲蕩漾起來。

    格達軟綿綿地站起來,聽任烏爾裡希領着自己走。

    她需要走大約十步,便可到達烏爾裡希的卧室,這姑娘支撐起身子,像一個重傷員或重病号。

    雙腳一步一步不習慣地向前邁動,雖然她不是讓人拉曳着,而是在自願地行走。

    一種雖如此激動卻又如此空虛的感覺,格達還沒有經曆過;她以為,她的血已經離開她的身體,她感到渾身冰涼,她從一面鏡子旁邊走過,這面鏡子似乎從很遠很遠處映出她的形象,盡管如此,她卻從鏡子裡看到,她的臉呈紫銅色,有灰白斑點。

    突然,如同在發生事故時目光對一切同時發生的事有着過分敏感的接受力那樣,她看到了這間封閉式男人卧房以及這房間的全部細微之處。

    她想起來,倘若更精明一些、更工于計算一些她也許本可以作為婦人搬進這兒來住的;那就一定會讓她感到很快活,但她尋覓着話語,想說她不想謀取什麼好處,而是隻想獻身,這句話她找不着,便對自己說&ldquo必須這樣&rdquo,便解開了上衣的衣領。

     烏爾裡希放開了她;他無勇氣伸出溫柔的愛情援手幫她脫衣服,便站在一邊,脫掉他自己的衣服,格達頓時便看到處于強暴和美的平衡狀态中的男人的颀長而強健的身體。

    她驚駭地覺察到,雖然她還穿着内衣褲站立在那兒,但是身上卻起了雞皮疙瘩。

    她又尋覓能助她一臂之力的言語;她站在這兒現出了一副可憐相!她想說的話,将會以那種在她眼前浮現的方式使烏爾裡希成為她的情人,在一種無限甜蜜的溶解中,而人們卻根本不必為達到這種溶解去做她打算去做的事。

    這件事既美妙又模糊。

    刹那間,她看到自己和他一起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上,曠野上都是蠟燭,它們像一排排蝴蝶花插在地上,一個唯一的信号一出現就會在她腳邊燃亮起來。

    但是由于她說不出一句這樣的話來,她便覺得自己無比醜陋和可憐,她的雙臂顫抖,她沒有能力脫完自己的衣服,她的無血色的嘴唇牢牢地抿緊着,為了不緻令人毛骨悚然地做出無聲的動作來。

     鑒于這種情勢,烏爾裡希覺察到她的痛苦,覺察到克服了重重障礙已經營造到這步田地的一切有毀于一旦的危險,他當即向她走過去并解開了她的肩帶。

    格達像一個男孩那樣鑽進被窩。

    烏爾裡希即刻看到一個裸體的年輕人的閃動;這像一條魚的閃動,跟愛情不再有什麼關系。

    他自以為猜到格達已決心盡快地去經受一個不可避免的事件,而他則還從未像緊随她之後上床的這一瞬間這般清楚地認識到,滿懷激情地侵入到他人的體内,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秘密和犯罪的隐藏處的幼稚愛好的一種繼續。

    他的雙手碰到姑娘因恐懼而變得粗糙起來的皮膚,而他自己則不是感到被吸引,而是感到受到了驚吓。

    他不喜歡這具身體,它一半已松弛,一半還未成熟;他所做的事,他覺得完全沒有意義,他巴不得能從床上逃走,他不得不費盡心思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就這樣,他飛快地自欺欺人地替自己找到了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可以找到的種種允許自己采取不認真、不相信、無顧忌、不滿足的态度;他覺得自己毫不抗拒地聽任這種情況發生,這雖然不是愛的激情,但卻是一種半瘋狂的、使人想起虐殺、奸殺或者如有可能也許是強奸自殺的激情,一種蟄伏在所有生活景象後面的空虛惡魔的激情。

     這狀況一下子通過一種模糊的聯系讓他回想起和那幾個流浪漢的夜間争鬥,所以這一回他想行動敏捷些,但是就在這同一個瞬間某種令人恐懼的事情開始了。

    格達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并利用它們去抑制自己正在忍受着的可恥的恐懼心理;她這時的心情,仿佛就要被處決似的,而就在她感覺到烏爾裡希的不同往常的裸體在自己身邊并被他的雙手觸摸的時候,她的身體把她的全部意志甩出體外,在她内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她還一直感覺到不可名狀的友情,一種顫動着的溫柔的願望,想擁抱烏爾裡希,吻他的頭發,用自己的雙唇去聽從他的呼喚,并且想象到,她一觸到他的真正本質,就會像一隻溫暖的手裡的一小撮雪那樣融化掉;但是那是一個照例身穿衣服、在她父母家那幾間熟悉的房間裡走動的烏爾裡希,而不是這個裸體的男人,她猜到這個裸體男人心懷敵意,此人不認真看待她的犧牲,雖然他不讓她采取理智态度。

    格達突然覺察到,她在叫喊。

    一聲叫喊像一片小雲彩,像一個肥皂泡懸浮在空中,别的喊聲接踵而來。

    那是小小的叫喊聲,從胸中迸發出來,仿佛她在與什麼角鬥似的,那是一種啜泣,聽得出那清脆、圓潤的嘤嘤聲。

    她的嘴唇蜿蜒移動,像在緻命的性欲快感中那樣濕乎乎,她想跳起來,但直不起身來。

    她的眼睛不聽她使喚,發出她不曾允許它們發出的信号來。

    格達哀求憐惜,表現得就像一個應該受到懲罰或者正在被領着去看醫生的孩子,可是這孩子卻大喊大叫、縮成一團,硬是不肯挪步。

    她用雙手捂住乳房,一邊用手指甲威吓烏爾裡希,一邊拼命使勁地夾緊她的兩條長長的大腿。

    她的肉身對她自己的這種憤怒反抗是可怕的。

    這樣做的時候她完全有一種在劇院裡的感覺,但是也是孤零零獨自一人坐在黑咕隆咚的觀衆廳裡,無法阻擋人們轟轟烈烈、大喊大叫地演出她的命運,無法阻擋自己情不自禁地也一同登台演出。

     烏爾裡希滿懷恐懼地凝視着這雙變得模糊不清的眼睛的一對小瞳孔,從這對瞳孔裡流露出奇特而呆闆的目光;他目瞪口呆地注視着這些奇異的動作,希望和戒律、感情和冷漠以一種無法表達的方式在這些動作中相互交織。

    那蒼白中透着淺黃色的皮膚飛速映入他的眼簾,還有那黑黑的細毛,它們在變成稠密平面之處成了紅色。

    他漸漸明白了,他面對着的是一次歇斯底裡的發作,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擔心這撕人心肺的叫喊聲會變得越來越響亮。

    他想起來,據說猛一聲斷喝能夠阻遏住這種歇斯底裡發作,也許也可以突然給予一擊。

    這種不可捉摸的可避免性、這種與恐怖的景象聯結在一起的東西,令他想到:一個更年輕的男人也許會試圖更深入地侵入格達。

    &ldquo也許這樣一來事情也就解決了,&rdquo他心裡想,&ldquo也許在這個蠢丫頭已經走得太遠了之後,人們就恰恰不可以向她讓步!&rdquo他沒做任何這樣的事,但是這樣的惱人的想法在他腦海裡交叉出現,他不由自主、毫不停歇地對格達悄悄說些安慰的話,答應他将不作任何傷害她的事,解釋說她還沒出什麼事,請求她原諒,而他則覺得這些在恐懼中掃攏到一起的言語糟粕如此可笑和有失體面,以至于他不得不拼命防止自己受到誘惑,會幹脆拿起一個枕頭并用它塞住這張嘴巴,他阻擋不住這張嘴巴發出的聲音。

     但是,這陣歇斯底裡發作終于自動平息下來,身體漸漸平靜。

    姑娘的眼睛濕乎乎的,她在床上坐起來,兩個小乳房疲乏地耷拉在她那還沒有重新受到意識照管的肉體上;烏爾裡希舒了口氣,他再次感覺到對他方才不得不挺住的,這個事件中的沒有人性、隻有肉體性的一面的全部反感。

    随後,尋常的意識回歸到格達的身上;她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張開,就像一個人從睡夢中醒來之前就已經睜開了一會兒眼睛那樣,她還愣愣地向前方凝視了一秒鐘,然後她發現,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看了看烏爾裡希,她臉上頓時泛起層層紅暈。

    烏爾裡希沒轍兒,隻好又說了一遍他方才已悄悄對她說過的話;他用胳臂摟住她的肩膀,好言勸慰着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并請求她對已發生的事别介意。

    格達已恢複到了她突然歇斯底裡發作前的那種狀況,可是她覺得一切都出奇地蒼白和荒涼;這張架好的床,在一個一個勁兒悄聲低語的男人臂彎裡的她那赤裸裸的身體以及把她引導到這裡來的那些情感:她分明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是她也知道這期間已經發生了某種令人厭惡的事,她隻是勉勉強強、朦朦胧胧地記得這件事;雖然她覺察到了,烏爾裡希的聲音現在聽起來更溫存了,但是她把這跟現在她對他來說是個病人的情況聯系在一起,她心想,他把她搞得有了病了,但是她覺得一切無關緊要,她沒有什麼别的願望,隻希望可以一句話也不說,可以不再存在。

    她垂下腦袋并推開烏爾裡希,伸手去摸她的襯衫,像一個孩子或者像一個不再自珍自重的人那樣把它從頭頂套在身上。

    烏爾裡希幫她穿衣,他甚至把襪子給她拉上大腿,他也有是在給孩子穿衣服的感覺。

    格達搖搖晃晃,好似久病後第一次下地。

    她的記憶告訴她,她懷着什麼樣的心情離開了她父母的家,如今她要返回這個家。

    她覺得,她沒有經受住考驗,她深深感到不幸和羞愧。

    對烏爾裡希所說的一切她沒吭一聲。

    她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回想起,有一回他曾開玩笑地說過這樣一句名言:孤獨引誘他做出放蕩不羁的行為。

    她不生他的氣。

    她隻是永遠也不想再聽他說什麼。

    他自告奮勇,要去叫一輛車來,她一個勁兒搖頭,将帽子戴在蓬亂的頭發上,沒看他一眼便離開了他。

    烏爾裡希目送她手裡拿着面紗離去,他覺得,自己這麼站着就像一個小年輕;因為他本來明擺着是不可以讓她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離開自己身邊的,可是他想不起來用什麼辦法可以挽留她,而且由于他不得不幫她穿衣他自己隻穿上了一半衣服,這也使他尚存的嚴肅認真帶上某種不成熟的特性,仿佛他必須先完全穿好衣服,然後才能對這件與他個人休戚相關的事作出決斷。

     一二〇平行行動引起騷動 當瓦爾特進入内城時,有什麼事正在醞釀之中。

    人們行走得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汽車和電車行駛得一如往常;也許在這兒或那兒可以看到異乎尋常的運動,但是人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它便又化解了:盡管如此,一切似乎都帶有一個小小的記号,它的箭頭指向一個明确的方向,瓦爾特剛走了幾步路,便也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了這個記号。

    他朝這個方向走去并且感覺到,他這個藝術司官員,同時也是戰鬥的畫家和音樂家,甚至還是克拉麗瑟的受盡折磨的丈夫,在給一個沒有明确身份的人讓出位置;街道連同街道上的活動和布滿裝飾品的炫耀華美的房屋也都陷于一種類似的&ldquo前期狀态&rdquo&mdash&mdash這是他在心裡暗暗給這種情形起的一個名稱&mdash&mdash因為這大緻給他留下了一個水晶模型的印象,這個模型的液态平面開始往下陷并向後倒退到一種較舊的狀态。

    盡管他在需要拒絕未來的革新運動時顯得思想陳舊,可是他卻願意為自己而批判當代,而他感覺到的秩序瓦解則催他奮進。

    他所遇到的大批人群使他想起他自己的夢;一種輕快急促的印象從他們身上發出,一種同屬性&mdash&mdash他覺得這種同屬性遠比通常的,為理智、道德和聰明的保障而操心的同屬性純樸得多&mdash&mdash使他們成為一個自由、松弛的共同體。

    他想到一個大的花束,人們已經取下捆紮這花束的細繩,緻使花束松開,但卻沒散架;他還想到一具身體,人們去掉了這具身體的衣服,緻使含笑的裸體顯露出來,這裸體既沒有也不需要言語。

    但是當他大步流星走去,不久就遇上一大隊待命的警察的時候,這也不構成什麼妨礙;這景象像一個野戰軍營那樣使他着迷&mdash&mdash這個野戰軍營等待着警報并且用它那衆多紅色衣領、下馬的騎兵以及報告進駐或開拔的個别隊伍的運動激勵着他的戰鬥精神。

     在這條封鎖線後面,雖然這條封鎖線還沒有合上,這副更昏暗的街道景象立刻引起了瓦爾特的注意;人們一路上幾乎看不見一個婦女,平時給這些大街小巷帶來勃勃生機的閑蕩軍官們的五光十色的制服也似乎已經被籠罩着的捉摸不定的氣氛所吞沒。

    但是許多人像他自己那樣向城裡奔去,而他們的運動給人留下的則是另一種印象:它像一陣猛烈的風帶來的糠秕和切屑。

    不久他也就看到了由他們所組成的頭幾批人,這幾批人看樣子不單單因好奇、而且同樣也由于這種猶豫不決的心态而聚集在一起:人們不知道該繼續跟随這不尋常的魅力呢,還是該折回去。

    人們對瓦爾特提出的問題作出不同的回答。

    被他詢問的一些人回答說,一個忠誠于國家的大型群衆集會正在醞釀之中,另一些人則自以為曾聽說集會是針對某些過分活躍的愛國者的;主宰大家的激動情緒是否就是德國人民對政府&mdash&mdash大多數人認為這個政府偏袒斯拉夫人&mdash&mdash的軟弱表現出來的激動情緒,抑或這激動情緒是否是親政府的并且要求所有好心的卡卡尼人舉行遊行反對無休止的動亂,在這個問題上大家的意見同樣也不一緻。

    這都是些像他這樣的随大流的人。

    瓦爾特沒有了解到任何與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聽過的有什麼不同的情況,但是一種他控制不住的好閑扯的習性驅使他總是繼續提問。

    不管他與之結伴的那些人是不是告訴他,說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在笑、在譏笑他們自己好奇心切,他越往下走便越聽人衆口一詞嚴肅認真地說,終于要出點什麼事了,雖然沒有人自願表示願意向他解釋要出什麼事。

    他越是這樣往前走去,便越是頻仍地在他所注視的臉上看到某種洋溢着不理智的和沖決理智的神态,大家都想去的那個地方正在發生什麼事,這真的似乎已經無關緊要,這是某種不平常的事,這似乎就足以使他們興奮不已;雖然這種&ldquo興奮不已&rdquo隻能在那種減弱了的、隻意味着一種很尋常的輕微激動的詞義上去理解,人們卻還是在其中感覺到與已被忘卻的欣喜若狂和容光煥發的一種昔日的親和性,這似乎是一種增長着而又無意識的想發洩怒氣的意願。

     瓦爾特邊交換猜想說些與他不相稱的事,邊加入别人的行列,這些人從零散的等待和猶猶豫豫繼續行進的人群形成一支隊伍,這支隊伍向着想象中的活動場所移動,沒有什麼明确的意圖卻明顯地增加了緊密性和内在的力量。

    但是所有這些感覺還都具有某種家兔的特性,這些家兔繞着巢穴輕快奔跑,一旦一種更明确的激動情緒從這雜亂無章的人們無法看到的隊伍的前列向着隊伍的末端傳播開去,這些家兔便随時都會逃進巢穴。

    一群大學生或别的什麼年輕人已經做了不知什麼事并&ldquo從陣上&rdquo下來,他們在那兒遇上了這一大支隊伍;人們聽到了某些人們不理解的話,經曲解了的消息和無聲激動情緒的浪潮從前向後傳遞,人們各按其禀性和理解而感受到憤怒或恐懼,好鬥精神或一個道德上的指令并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向前擠去:他們受到這樣的相當尋常的觀念的指導,這些觀念在每一個人看來都不一樣,但盡管他們有着主宰意識的地位卻沒有什麼重要性,緻使它們聯合成一股大家共同所有的、對肌肉比對頭腦更起作用的力量。

    現在置身于隊伍之中的瓦爾特也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很快便陷于一種心情激動和内心空虛的狀态,這種狀态與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開始時的情形頗有相似之處。

    人們不太明白,這種在某些時刻使執拗的人成為一個有統一意願的群體的變化是怎樣産生的;這個群體既能心平氣和地也能惡聲惡氣地表現出過激情感來,卻不能深思熟慮,即使組成這個群體的人往往平生最最看重的莫過于中庸和缜密。

    一群沒有為自己的情感找到出路的人,他們的急于要求松弛的激動情緒很可能直接轉到猝然開啟的每一個軌道上;這很可能是所有人當中最易激動的人、最敏感的人和最沒有反抗能力的人,但是這就是說他們也是好走極端的人、會做出突然的暴力行為或感人的俠義行動來的人,他們提供榜樣并開辟道路;他們在群體中是最微弱反抗的斑點,但是這叫喊聲,這不是被他們發出而是從他們内心沖出來的叫喊聲,他們随手拿起來的這石頭,他們爆發出來的這種情感,把道路清理出來,其他人&mdash&mdash他們相互推波助瀾使他們的激動情緒增強到了極緻&mdash&mdash在這條道路上昏頭昏腦地跟着朝前擠;他們使他們周圍的人的行動具有群衆行動的形式,這種形式被所有的人一半認為是強制、一半認為是解救。

     再者,就人們同樣也可以從每場體育競賽的觀衆身上或一個演說的聽衆身上看到的這種激動情緒而言,情感爆發心理學早已不如&ldquo出于什麼原因才産生爆發激動情緒的意願&rdquo這個問題這麼意義重大,因為倘若生活的本來目的對頭的話,那麼這也就是生活的無目的性了,這也就不一定會有低能的各種伴随現象。

    瓦爾特知道這個幾乎很少為别人所知道的情況并且想好了不少合理化建議,它們全都顯露出來,緻使他用一種淺薄、惡劣的情感不斷抵抗受感動的狀态,可是這種狀态卻依然使他着迷。

    在一個知覺漸漸恢複過來的時刻他想到了克拉麗瑟,&ldquo幸好她不在這兒,&rdquo他想,&ldquo她會受不了這個壓力的!&rdquo但是與此同時,一陣鑽心的疼痛卻使他不可能繼續這樣想下去。

    他回想起了她給他留下的那個極其清晰的精神錯亂的印象。

    他心想:&ldquo也許我自己就瘋了,因為我竟然這麼長時間沒發覺她瘋了!&rdquo他心想:&ldquo我很快會發瘋的,如果我總是和她生活在一起!&rdquo他心想:&ldquo我不相信!&rdquo他心想:&ldquo可是這是肯定無疑的!&rdquo他心想:&ldquo她那張可愛的臉龐在我的兩隻手之間僵化成了一張醜臉!&rdquo但是他再也不能對這一切進行恰如其分的思考,因為無可奈何的絕望情緒模糊了他的意識。

    他隻覺得,盡管很痛苦,但是愛克拉麗瑟比在這兒跟着别人走還是完美得多得多;于是,為了逃避恐懼,他深深擠進行列裡,他在這行列裡行進。

     這期間,烏爾裡希走一條不同于他所走的道路,來到了萊恩斯多夫伯爵的宮殿。

    當他拐入大門時,隻見入口處站着雙崗,庭院裡駐紮着一支強大的警察巡邏隊。

    伯爵閣下沉着鎮定地向他緻意并顯示出已經知曉自己已成為民衆公憤的對象。

    &ldquo我必須收回有些話,&rdquo他說,&ldquo有一回我曾對您說,如果許多人贊成什麼事,那麼人們便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認為,這多半就是什麼可用的事。

    這當然有例外!&rdquo 總管家在烏爾裡希之後不久便上樓來并送來剛送達樓下的報告,說是群衆遊行隊伍正漸漸接近宮殿,緊接着他便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關上大門放下百葉窗。

    伯爵閣下搖搖頭。

    &ldquo您想到哪兒去啦!&rdquo他用和藹可親的口吻斷言說,&ldquo這隻會讓那些人感到高興,因為這不就顯出我們害怕了嘛。

    況且,警察給我們派來的警衛人員,他們還都在這兒嘛!&rdquo但是,他轉身對烏爾裡希并用道義上受傷害的口吻說:&ldquo讓他們來砸碎我們的窗戶好啦!我說過的,這些聰明能幹的男子漢成不了什麼氣候!&rdquo一股深深的怨恨情緒似乎在他心頭翻騰,他莊重而冷靜地将它掩蓋住。

     烏爾裡希已經走到窗口,這時遊行隊伍慢慢行進過來。

    警察在路邊巡邏并像驅散整齊劃一的行進步伐揚起的一股塵霧那樣驅散路上看熱鬧的人。

    此外,有些地方已經有馬車被夾在中間而動彈不得,發号施令的人流掀起看不到盡頭的黑色波浪繞着那輛馬車湧動,人們感覺到明亮的臉面濺起的浪花在那些波浪上飛舞。

    當遊行隊伍的前列瞥見宮殿時,好像有人下了命令似的步伐和緩了下來,一股塵霧滾滾向後飛揚,行進中的隊列互相碰撞,于是出現一幅景象,它一瞬間讓人想起一塊在打擊前腫脹起來的肌肉。

    緊接着,這打擊呼嘯着劃過空中,看上去相當奇特,因為它由一聲憤怒的叫喊組成,這是一種人們未聽見其聲音就先看見其張大的嘴巴的叫喊。

    一個又一個打擊就在一張張臉出現的時刻将它們向上翻開;由于遠處的人的叫喊聲被這時已經走近過來的人的叫喊聲蓋過,人們隻要向遠處望去便總能看見這個無聲的場面反複出現。

     &ldquo人民的大嘴!&rdquo萊恩斯多夫伯爵走到烏爾裡希身後待了一會兒,用很嚴肅的口吻說,仿佛這像&ldquo每天的面包&rdquo那樣是一個固定用語似的,&ldquo可是他們究竟叫喊什麼呀?吵吵嚷嚷的,我實在聽不明白。

    &rdquo 烏爾裡希認為,他們主要是在發噓聲。

     &ldquo是呀,不過是不是還在喊什麼?&rdquo 烏爾裡希沒告訴他,在這隐隐約約的噓聲中還時不時地可以聽到&ldquo打倒萊恩斯多夫&rdquo這拖腔帶調的響亮喊叫聲;他甚至以為在交替出現的歡呼德國&ldquo萬歲&rdquo的喊聲中也聽到了一聲&ldquo阿恩海姆萬歲&rdquo,但是自己也對這件事感到沒有把握,因為結實的窗玻璃使聲音變得模糊不清。

     格達走後,烏爾裡希立刻來到這裡,因為他覺得有必要至少向萊恩斯多夫伯爵通報他所聽到的消息,并出其不意戳穿阿恩海姆的真面目;但是迄今為止他還沒忍心吐露出一個字來。

    他望着窗下這隐隐移動的人群,一想起自己的軍官時代心頭不禁充滿輕蔑,因為他心中暗想:&ldquo用一個連的士兵就可以橫掃這個廣場!&rdquo他幾乎看到這情景在眼前出現,仿佛這一張張威脅的嘴巴是唯一的一張噴着唾沫的嘴,恐懼突然偷偷溜進這張可怕的嘴裡;邊緣變得松弛和氣餒,嘴唇遲疑不決地向牙齒沉落;他的幻想一下子把這兇惡、黑色的一群人變成四散飛奔起來的一群母雞,因為狗沖進雞群了!這在他心頭泛起,仿佛一切的惡又一次繃緊抽搐了,但是可以觀察講道德重感情的人在麻木、殘暴的人面前退縮,這種舊日的滿意心情照舊是一種雙刃劍的感覺。

     &ldquo您怎麼啦?&rdquo萊恩斯多夫伯爵問,他在烏爾裡希身後來回踱步并從一個特别的動作上确實感受到了這樣的印象:此人莫名其妙地讓一把鋒利的刀刃割傷了。

    當他沒有得到回答時,他便站住,搖搖腦袋說:&ldquo這個豁達大度的決心&mdash&mdash陛下由此而把處理自己事務時的某種共決權贈送給了人民&mdash&mdash這還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嘛;因此可以理解,還沒有出現一種政治上的成熟,一種在各方面都不辜負最高方面信任的政治上的成熟!我以為,這話在第一次會議上我就已經說過了!&rdquo 一聽這段開場白,烏爾裡希便放棄了将阿恩海姆的陰謀活動通知伯爵閣下或狄奧蒂瑪的想法;不管懷着多麼深的敵意,他卻覺得自己與他比與别人更意氣相投,而他自己曾像一條大狗撲向一條号叫的小狗那樣撲向格達的這種回憶&mdash&mdash現在他覺察到,這種回憶曾一直不停地折磨過他,可是他一想到阿恩海姆對狄奧蒂瑪的這種卑劣行徑,這層回憶便漸漸淡忘。

    如果人們願意的話,人們甚至還能從這則呼喊着的身體&mdash&mdash它在兩個焦灼等候着的人面前弄虛裝假&mdash&mdash的故事中找到滑稽可笑的一面;而這兒下面的這些人,烏爾裡希沒理會萊恩斯多夫伯爵,仍還一直入迷地俯視着的這些人,他們也隻不過是在演一出喜劇!這就是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的東西。

    他們肯定不想攻擊和撕咬任何人,雖然他們給人以這樣的印象。

    他們現出極其認真的憤怒的模樣,但是這并不是向正在開火的步槍猛撲過去的那種認真,連消防隊的認真都不是!&ldquo不,他們所幹的,&rdquo他想,&ldquo倒不如說是一種宗教禮拜行動,對受傷害的深刻情感的一種神聖玩弄,某一部分既文明又不文明的集體行動殘餘,個人對這種集體行動大可不必一絲不苟、認真對待!&rdquo他羨慕他們。

    &ldquo甚至在他們試圖盡可能表現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一面的現在,他們也還多麼地令人感到舒服!&rdquo他想。

    一個群體給予的對孤獨的防禦,它從下面把光芒射上來,而他自己卻不得不在沒有這種防禦的情況下站在這樓上&mdash&mdash這是他一瞬間十分生動地感受到的,仿佛從街上看見了接合在房屋牆上的窗戶玻璃後自己的影像似的&mdash&mdash他覺得這是他的命運的表露。

    他覺得,倘若他現在發起怒來或代表萊恩斯多夫伯爵向随時準備執行任務的衛兵隊發出命令,下一回卻馬上就感到自己跟同樣的這些人想法是一緻的,那麼,這個命運就會是一個更好的命運;因為誰和他的同時代人打紙牌、行動、争論和分享娛樂,誰就可以偶爾也讓人向他們開槍,而這卻并不見得就是一種變異。

    有某種生活的調和性,它讓每一個人做他自己的事,卻并不為他操心,它在同樣的條件下對每一個人施加影響:烏爾裡希想到了這些事。

    這也許是一個有些特别的法則,但是并不比一種天性更不可靠些,因為它顯然散發出人類良好教養的熟悉氣味;誰沒有這種妥協的能力,誰孤獨、無情和嚴肅,誰就宛如一條小毛蟲所做的那樣,以那種沒有危險的、但卻令人惡心的方式使别人感到不安。

    這時,他感覺到自己完全受到對一個孤獨者的矯揉造作和他的思想實驗的深刻厭惡的壓抑,這是一群讓自然的、共同的情感激發起熱情來的人的動人情景所能激起的那種厭惡。

     這當兒,示威遊行越來越激烈。

    萊恩斯多夫伯爵在房間的後部激動地來回踱步并不時從第二扇窗戶朝外面瞥一眼。

    他似乎很痛苦,雖然他不願意将這形之于色;他的凸出的眼睛像兩個堅硬的石球那樣鑲嵌在他臉上柔軟的皺紋裡,他有時像受到強烈誘惑似地伸展交叉在背後的雙臂。

    烏爾裡希突然認識到,由于他長久站在窗口,人們認為他就是伯爵。

    所有人的目光從下面瞄準着他的臉,棍棒狠狠地向着他揮舞。

    再過去不多幾步遠,在道路拐彎并給人以漸漸消失在舞台背景處的印象的地方,那兒的大多數人已經在擦去自己臉上的化妝油彩;沒有人看你,你還繼續威脅人家,這就沒有意義了嘛,于是在這同一個瞬間激動神情便以一種在他們看來極其自然的方式從他們的臉上消失,甚至還有不少人在哈哈大笑,像是出遊時的興高采烈的樣子。

    看到這情景的烏爾裡希也笑了,可是那些後來的人,他們以為這是伯爵在笑,頓時便火冒三丈,這時烏爾裡希才滿臉綻開了笑容。

     但是他突然厭惡地收斂住了笑容。

    就在他的眼睛還在交替着注視那一張張威脅的嘴和那一張張樂呵呵的臉之際,就在心靈拒絕繼續接受這些印象之際,他的心緒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ldquo我再也不能過這種生活,我再也不能奮起反抗這種生活!&rdquo他感覺到。

    但是,他同時也感覺到自己身後的這個房間,牆上的那些大幅畫像,那張長長的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的寫字台,那些硬挺、垂直的鈴拉線和窗簾。

    如今這自身就有些像一個小舞台,他站在這個舞台的前沿,外面更大的舞台上一個個事件從身邊掠過;這兩個舞台有一種不顧他站在它們之間而要聯合在一起的特性。

    接着,這個房間的印象&mdash&mdash他知道這個房間在自己背後&mdash&mdash聚攏起來并翻轉出去,與此同時他透過它,或者宛如某種很軟和的東西繞着它湧過。

    &ldquo一種奇特的空間轉換!&rdquo烏爾裡希心想。

    人群從他背後走過,他穿過這個人群到達一片虛無;但是他們也許在他面前和從他背後掠過,而他則猶如一塊石頭子受既多變又相同的潺潺溪水沖刷那樣受到他們的沖刷:這是一個隻有一半可以理解的過程,而其中特别引起烏爾裡希注意的,則是他所處狀态的這種呆滞、空虛和安詳。

    &ldquo人們難道能走出自己的空間,走進一個隐蔽的第二空間嗎?&rdquo他想,因為他這時的心情,恰恰猶如偶然事件已經帶領他穿過了套間的門。

     他渾身猛一哆嗦抖摟掉這些夢幻,萊恩斯多夫伯爵見狀驚訝地站住了腳。

    &ldquo您今天是怎麼了?&rdquo伯爵閣下問,&ldquo您太動感情了!我依然認為:我們必須通過非德國人把德國人争取過來,不管這是不是令人痛心!&rdquo聽到這樣的話,烏爾裡希至少又可以微笑了,他懷着感激的心情看到伯爵那張皺紋縱橫的臉浮現在眼前。

    人們坐飛機着陸時,有一個特殊的瞬間;地面滾圓豐滿得好似從地圖式的平坦上突顯出來,這是地面經數小時的減緩而形成的平坦,塵世的事物重新獲得的陳舊意義似乎正在從地面長出來:這就是烏爾裡希所想到的。

    但是與此同時他腦子裡不可思議地閃過犯一罪行的決定,抑或隻是一個無定形的想法,因為他對此根本沒有什麼概念。

    也許,這和莫斯布魯格爾有關聯,因為他會很樂意幫助這個傻瓜的,命運偶然地把此人和他帶領到一塊兒,一如兩個人坐到一個公園裡的同一張椅子上那樣。

    但是他本來就覺得這種&ldquo罪行&rdquo隻是這樣一種需要:想把自己鎖在門外并離開人們在其他人中間和睦地過着的那種生活。

    人們稱之為敵視國家或敵視人類的觀念的,這種有充足理由、有充分根據的情感,它不産生出來,它不為任何事物所證明,它幹脆就來了,而烏爾裡希則記得,它在他的全部生活中都曾陪伴過他,但很少達到這樣強烈的程度。

    人們或許可以說,迄今為止在地球上的所有變革過程中總是有才智的人吃虧;這些變革以許諾引來新文化開始,它們像清除敵産那樣清除精神迄今已取得的成就,在能夠達到舊有的高度之前就被下一個變革超越。

    所以,人們稱之為文化時期的,無非就是一長列失敗行動的翻轉标記,而走出這個行列的想法,這對烏爾裡希來說不是任何新東西!在這上面隻有一個決定的&mdash&mdash簡直是一個似乎已經在醞釀中的行動的&mdash&mdash增強着的特征才是新的。

    他絲毫也不努力去賦予這個概念以具體内容;如今不會緊接着又出現他已經對之感到厭倦的某種一般性的和理論性的東西,他必須進行某種個人的、積極的活動,他全身心參與的活動,這種感覺在一些時刻裡占據了他的全部心靈。

    他知道,在還沒有被他的意識把握住的這種奇特&ldquo罪行&rdquo的這個瞬間他将不再能夠公然對抗世人,但是上帝知道,為什麼這是一種既熱烈又細緻的感情;這種感情與窗戶前後&mdash&mdash他随時都能重新喚醒這些窗戶的較弱的回聲&mdash&mdash混合事件的奇特的空間回憶結合,形成一種對世界的隐蔽而令人激動的關系,倘若有時間對此更長久地進行思考,那麼烏爾裡希也許就會把這種關系運用到那些被他們所追求的女神們吞食的英雄們的傳說中的情欲上。

     但是他卻被萊恩斯多夫伯爵打斷了自己的思路,伯爵這時已把他自己的那場鬥争進行到底了。

    &ldquo我必須在這裡堅持到底,以便對抗這場暴動,&rdquo伯爵閣下開了腔,&ldquo所以我不能走開!但是您,我親愛的,您必須現在盡快到您表妹那兒去,趁事态發展還沒使她驚吓,她也許還沒向我們的一個記者發表什麼眼下不合時宜的看法!您不妨告訴她&mdash&mdash&rdquo他又想了想,這才拿定主意,&ldquo對,我想,您最好告訴她:每一劑烈性藥都有烈性療效!您告訴她:誰想改善生活,誰在形勢危急時就不可以畏首畏尾!&rdquo他又考慮了一下,他看上去神情果斷得讓人感到不安,他的下巴胡子垂直上升、降下,他幾乎已經在說什麼,但卻又在仔細推敲。

    但是最後,某種屬于他的善良天性的東西終于顯露了出來,他繼續說:&ldquo但是您也必須向她說明,她根本用不着害怕!因為人們永遠不必懼怕狂暴的人。

    他們越是真有什麼能耐,就會越早适應現實環境,如果人們給他們這樣的機會的話。

    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已經注意到這一情況,但是取得政權後不停止采取反對派立場,這樣的反對派還從來未曾有過;這不單單像人們可能以為的那樣,覺得這是不言而喻的,這是某種很重要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可以這樣表達我的意思的話,因為從中可以産生出政治的真實性、可靠性和連續性!&rdquo 一二一交談 當烏爾裡希到達狄奧蒂瑪府上時,拉喜兒開門告訴他,說是太太不在家,但是阿恩海姆博士在這兒并且正在等候她。

    烏爾裡希說他想進屋去,卻沒發現他這位懊悔的小女友一看見他臉上頓時便飛紅了起來。

     大街上騷動的人群還在來回湧動,一直站在窗口的阿恩海姆從那兒向他迎面走過來,并向他問候。

    這一猶猶豫豫被尋找着的會見意外到來,這個偶然事件使他的臉上有了生氣,但是他想小心從事,他不知從何着手。

    烏爾裡希也拿不定主意,不想貿然從事立刻就談加利西亞油礦的事。

    就這樣,這兩個男人在寒暄過後不久便沉默不語,最後一起走到窗口,他們在那兒默默俯視縱深處激動的人群。

     少頃,阿恩海姆說:&ldquo我不能理解您,湊合着過日子比寫作豈不重要千百倍?&rdquo &ldquo我什麼也不寫。

    &rdquo烏爾裡希回答得簡潔。

     &ldquo您做得對!&rdquo阿恩海姆順杆兒爬着說,&ldquo寫作是一種病。

    您瞧&mdash&mdash&rdquo他用兩個修飾得整潔的指頭指着街上,指指一種運動,這種運動雖然很迅速卻具有一點兒羅馬教皇賜福的特性,&ldquo那兒人們零星地和成群結隊地走來,時不時地有一張嘴從内部張開并大聲喊叫!下一回這個人就會寫作,您說得對!&rdquo &ldquo但是您自己卻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呀?&rdquo &ldquo哦,這不說明任何問題!&rdquo但是在作了這個以和藹可親的方式把一切都擱置起來的回答之後,阿恩海姆便把身子轉向烏爾裡希,他把整個身軀向他轉過來,胸脯對着胸脯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頓地說:&ldquo我可以問您點事嗎?&rd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