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如出一轍(下)

關燈
uo 當然是不可能對此說&ldquo不&rdquo字的。

    但是由于烏爾裡希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所以這句故作禮貌的問話就顯得像是一個繩套,它又把他套上來了。

    &ldquo我希望,&rdquo阿恩海姆開始說,&ldquo您對我們最近那次小沖突并不見怪,而是看在我對您的觀點表示關注的分上而加以原諒,即使您的觀點&mdash&mdash這種情況并不罕見嘛&mdash&mdash似乎同我的觀點發生抵觸。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就可以問您,您是否确實堅持認為&mdash&mdash我喜歡這樣概括地說&mdash&mdash人們應該帶着一種受限制的實際良知生活?我正确表達了我的意思了嗎?&rdquo 烏爾裡希報之以微微一笑,這微笑是在說:我不知道,我等着,看你還會說些什麼。

     &ldquo您曾經談到一種似乎應該保持懸浮狀态的生活,按照不分勝負在兩個世界之間普遍存在的譬喻的種類?此外,您還曾對您的表妹夫人講過種種極其吸引人的話。

    如果您認為我是個不懂這種事情的普魯士商業軍國主義分子,那我會覺得這是很侮辱人的。

    但是譬如您說,這隻是我們的自我的無關緊要的部分,我們的現實和曆史便是從其中産生出來;我大緻這樣來理解,這就是說人們必須更新事件的形式和類型,在這之前一個普通人會遭遇到什麼事,按您的意見,這是相當地無關緊要的?&rdquo &ldquo我是說,&rdquo烏爾裡希小心翼翼、勉勉強強插話說,&ldquo這像一種衣料,它們成千上萬捆地按技術上十分完美的工藝生産出來,可是卻按照舊式的花樣,沒有人對開發這種花樣感興趣。

    &rdquo &ldquo換句話說,&rdquo阿恩海姆插話說,&ldquo我這樣來理解您的論斷:當前的、不能令人滿意的世界狀況是由于,領導人不把人的全部力量放在用思想去充滿權力領域上,而是自以為必須去創造世界曆史。

    人們也許可以更貼切地把這比作一個工廠主,他一味地生産,隻按照市場進行生産,卻不去調節這個市場!您看到了,您的思想與我很有關系。

    但是您必須恰恰因此而懂得,您的思想對我這樣一個必須不斷作出大型企業賴以維持運轉的決斷的人有時也會産生令人難以置信的影響!譬如,當您要求放棄我們的行動的現實意義的時候,要求放棄我們的舉止行為的&lsquo暫時明确的&rsquo性質的時候,一如我們的朋友萊恩斯多夫十分令人喜悅地說的,盡管人們确實不能完全放棄它!&rdquo &ldquo我根本不要求任何東西。

    &rdquo烏爾裡希說。

     &ldquo哦,您分明要求得更多!您要求實驗意識!&rdquo阿恩海姆熱情洋溢地說,&ldquo負責的領導人應該相信,他們不必去創造曆史,而是應該填寫實驗記錄,以便為繼續進行實驗打下基礎!我為這個奇思妙想感到興奮,但是譬如遇到戰争和革命情況會怎麼樣呢?如果實驗已經付諸實施,如今正在被人從工作計劃中抹去,人們能夠把死者重新喚醒嗎?&rdquo 烏爾裡希這時經受不住想講話的誘惑,這跟想吸煙的誘惑沒多大區别,它刺激人繼續辯論。

    于是烏爾裡希回答說,人們很可能必須極其認真地去處理一切事務,以便能促進它們的發展,即使人們知道,在其實施後的五十年每一個實驗仍還是不值得花費這個氣力。

    但是這種&ldquo打了孔眼的認真&rdquo即便在其他情況下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人們相當頻繁地在賭博中和為無謂的小事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從心理上來說,一個為實驗而存在的生命不意味着任何不可能的東西;所短缺的,僅僅是承擔一種在某種意義上是無止境的責任的意志。

    &ldquo這就是本質的區别,&rdquo他作結論說,&ldquo從前人們可以說是用演繹法去感受,從一定的前提出發,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今天人們過着沒有指導思想的生活,但是也沒有一種有意識的歸納法的程序,人們像一隻猴子那樣一味地試驗!&rdquo &ldquo妙極了!&rdquo阿恩海姆自願承認說,&ldquo但是現在請您原諒我提最後一個問題:據您的表妹屢次向我說的,您同情一個病态而危險的人。

    這種事,順帶說及,我很可以理解。

    也還沒有處置這些人的合适辦法,而人類社會對他們的态度則是極其漫不經心的。

    但是既然情況就是這樣,可供的選擇隻是,這個人要麼無辜被殺死要麼殺死無辜者:在他被處決的前夜,您會讓他溜之大吉嗎,假如您有這個權力的話?&rdquo &ldquo不!&rdquo烏爾裡希說。

     &ldquo不?真的不?!&rdquo阿恩海姆問,突然很活躍。

     &ldquo我不知道。

    我認為不會的。

    我當然可以制造借口說,在一個安置失當的世界上我根本就不可以覺得怎樣合适就怎樣行動;但是我倒是願意直截了當向您承認: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rdquo &ldquo毫無疑問應該使這個人不能危害别人,&rdquo阿恩海姆若有所思地說,&ldquo但是在他發病的時候他是惡魔般的魔力的藏身地,這種魔力在所有強有力的世紀裡都曾被認為與神的力量性質相似。

    從前,要是這個人發起病來,人們就可以把他送到沙漠去;他在沙漠裡也許也會殺人的,但是是在大的幻覺中殺人,就像亞伯拉罕想殺以撒那樣。

    情況就是這樣!今天我們再也不知該怎麼處置這件事,我們說什麼話都不再是真誠的了!&rdquo 阿恩海姆也許一時沖動說了最後這幾句話,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烏爾裡希居然沒有拿出這麼多的&ldquo情感和愚蠢&rdquo來,對他是否會搭救莫斯布魯格爾這個問題毫不拘束地作出肯定的回答,這激起了他自己的虛榮心。

    可是,烏爾裡希雖然感到談話的這一轉折是一個征象,它出乎意料地讓他想起自己在萊恩斯多夫宮裡的&ldquo決定&rdquo,他卻對阿恩海姆添枝加葉拿莫斯布魯格爾大做文章感到惱火,而這兩點則促使他緊張而幹巴巴地問:&ldquo您會釋放他嗎?&rdquo &ldquo不會,&rdquo阿恩海姆微笑着回答,&ldquo但是我想另外給您提一個建議。

    &rdquo沒給他留下抗拒的時間,他便接着說道,&ldquo我早就想給您提出這個建議,好讓您放棄對我的猜疑,坦率地說,您的猜疑傷害了我的感情,我甚至想把您争取過來!您想象得出來嗎,一個大型經濟企業内部是什麼樣子的?它有兩個首腦部門:經營管理部和行政管理理事會,淩駕于這兩個部門之上的通常還有一個第三部門,你們這裡管它叫執行委員會,它由兩個部門的部分成員組成,每天或者幾乎每天都開會。

    行政管理理事會當然由多數股票持有者的代理人組成&mdash&mdash&rdquo說到這裡他才給烏爾裡希一個喘息的機會,而這個喘息機會似乎是為了好讓他考驗他,看迄今是否已經有什麼引起他的注意了。

    &ldquo我方才說,多數股票持有者派遣其代理人進入行政管理理事會和執行委員會,&rdquo他進行輔導,&ldquo您對這個多數有什麼明确的概念嗎?&rdquo 烏爾裡希對此沒有明确的概念;他隻對金融有一個模糊的集合概念,它包括高級職員、營業窗口、票證和像證書那樣的證券。

     阿恩海姆再次進行輔導。

    &ldquo您什麼時候可曾選舉過一個行政管理委員會?您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rdquo他立刻自己添上這一句,&ldquo這樣去想也沒有什麼意義嘛,因為您永遠不會擁有一家企業的多數股票!&rdquo這話他說得如此明白無誤,以至于烏爾裡希幾乎要因缺乏一個如此重要的個性而感到羞愧了;這也是一個真正的阿恩海姆式的突發奇想:僅僅隻邁出一步便毫不費力地從惡魔過渡到行政管理委員會。

    他微笑着繼續說:&ldquo有一個人的名字我迄今還沒向您說,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人物!我說了&lsquo多數股票持有者&rsquo,這聽起來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多數。

    然而,這卻幾乎總是唯一的一個人,一個沒說出姓名的、為廣大公衆所不知道的主要股份擁有者,這個人被他派出去代替他本人的那些人遮掩住了!&rdquo 現在烏爾裡希自然總算明白了,原來這都是些人們每天都可以在報上讀到的玩意兒;但是不管怎麼說,阿恩海姆善于使它們蒙上緊張氣氛。

    他好奇地問他,誰擁有洛伊德銀行的多數股票。

     &ldquo這個人們是不知道的,&rdquo阿恩海姆心平氣和地回答,&ldquo說得更正确些,知道内幕的人當然知道,但是這樣的事情通常是不公開談論的。

    您還是讓我說說這些事情的核心問題吧:隻要哪兒存在兩股這樣的力,一方是一個委托者,另一方是一個行政部門,哪兒就會自動産生這種現象:每一種可能的增加财富的手段都被充分利用起來,不管它是不是有道德和美好。

    我确實是說&lsquo自動&rsquo,因為這個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依賴于個人意願的。

    委托者并不直接與執行者接觸,而行政部門各機構之所以受到掩護,是因為它們不出于個人原因,而是作為公職人員行動。

    這一層關系今天到處都可以看到,不隻是在金融界。

    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們的朋友圖齊可以極其心安理得地發出戰争的信号,雖然連一條老狗他也不會親自開槍去打死;成千上萬的人将會送您的朋友莫斯布魯格爾歸西天,因為他們做這件事壓根兒就不必親自動手!每一個個人和全社會的笃實良心今天由這種訓練有素的&lsquo簡捷性&rsquo而得到保障;人們所按的那個電鈕總是又白又好看,而電線的另一端所發生的事則與别人有關,而就這些人而言他們又是不按電鈕的。

    您覺得這令人憎惡嗎?我們就是這樣讓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或過着極其悲慘的生活,搬動苦難的大山,從而卻也取得一些效果!我幾乎想斷言,在這當中,在社會勞動分工的這種形式中,無非是表達出了人的良心按舊有方式二等分為被許可的目的和被容忍的手段,即使是以一種壯觀、危險的方式。

    &rdquo 對阿恩海姆的&ldquo他是否憎惡這種做法&rdquo這個問題,烏爾裡希聳了聳肩膀。

    阿恩海姆談到的道德意識分工,這一當今生活中的最可怕的現象,這一直是有的,但是這種分工是先作為一般性勞動分工的一種後果而取得了它那可怖的笃實良心的,而它作為這樣的分工也有某種了不起的不可避免性。

    直截了當地對這種道德意識分工發怒,這是烏爾裡希所不願意幹的;這悖謬地在他心中激起奇特和愉快的感覺,這種感覺會造成每小時一百公裡的速度,如果一個沾上塵土的道德家站在路邊罵人的話。

    阿恩海姆沉默不語,所以他先說:&ldquo勞動分工的每一種形式都是可以發展的。

    您可以向我提出的問題,不是我是否覺得這&lsquo令人憎惡&rsquo,而是我是否相信,人們不必折回,就可以達到更可尊敬的境界!&rdquo &ldquo您的總盤點!&rdquo阿恩海姆插話,&ldquo我們已經極好地組織了各種活動的分工,但同時卻忽略了主管綜述的部門;我們不斷地按最新專利破壞道德和靈魂并認為用宗教和哲學傳統的家庭常備藥品能夠把它們箍緊!我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冷嘲熱諷,&rdquo他修正自己的話,&ldquo我完全籠統地認為笑話是某種很模棱兩可的東西,但是我也從來都沒有把您當着我們的面向萊恩斯多夫伯爵提出的要人們重新組織良心的建議僅僅看作是一句玩笑話!&rdquo &ldquo是一句玩笑話,&rdquo烏爾裡希生硬地回答,&ldquo我不相信有這種可能。

    我倒是還以為,魔鬼已經把歐洲世界建設起來,如今想讓上帝向他的競争者們表明他有什麼能耐!&rdquo &ldquo一個好主意!&rdquo阿恩海姆說,&ldquo可是當我不願意相信您的話的時候,您為什麼生我的氣呢?&rdquo 烏爾裡希不吭聲。

     &ldquo您方才所說的,跟您早些時候所發表的關于如何接近一種正确生活的很有見地的言論也是有矛盾的,&rdquo阿恩海姆安靜而固執地繼續說,&ldquo且不說我在個别問題上是不是同意您的看法,我壓根兒就感到奇怪,在您身上多麼明顯地混雜着積極進取和漠不關心。

    &rdquo 當烏爾裡希也對此覺得沒有必要予以回答時,阿恩海姆以一種對無禮行為的正确做法那樣的彬彬有禮态度說:&ldquo我隻是想把您的注意力轉到這上面來:今天在作幾乎是一切活動的依據的經濟決斷的時候人們也還必須自己花費多大力氣想好道德責任,這些經濟決斷因此而變得多麼吸引人。

    &rdquo甚至在這帶責備意味的謙遜中也含有一絲着意做廣告的味道。

     &ldquo請您原諒,&rdquo烏爾裡希回答,&ldquo我考慮了您的話。

    &rdquo仿佛他還在考慮似地,他補充說,&ldquo我倒是很想知道,您是否認為這也是一種合時宜的簡潔性和意識分裂,如果人們一面給一個女人的靈魂灌輸神秘主義的情感,一面卻又認為最明智的做法是聽憑她的丈夫處置她的肉體的話?&rdquo 阿恩海姆聞聽此言有些失色,但是他沒有失去對事态的控制。

    他從容不迫地回答:&ldquo我無法确切地知道您這是什麼意思。

    但是如果您談論一個女人,您愛這個女人,那麼您就不能說這話,因為現實的形态總是比各原則的筆法更豐富。

    &rdquo他已經離開窗口,請烏爾裡希坐下。

    &ldquo您不輕易束手就擒!&rdquo他用一種既帶有贊賞又帶有惋惜意味的口吻繼續說,&ldquo但是我知道,我對于您來說是一個敵對的原則,不是一個個人的敵手。

    而那些就其個人而言是資本主義的最激烈的反對者的人,做起生意來往往是資本主義的最好的仆人;我甚至可以稍稍把自己歸入這一類,要不我也就不會冒昧地對您說這話。

    無限制的、感情強烈的人一旦認識到一種讓步的必要性,他們通常就是這種讓步的最有才幹的辯護士。

    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把我的計劃進行到底并向您建議:您到我的公司裡來做事吧。

    &rdquo 他有意不大肆張揚這個建議,相反,他似乎想通過用平淡、快速的語調講話來減少他十拿九穩的合理的驚喜效果;并沒有對烏爾裡希的驚異目光作出回答,他簡直是逐一列舉起一旦他此刻不願意表态就應該立刻解決的細節來了。

    &ldquo起先您當然沒有受過職業性的訓練,&rdquo他用和緩的語氣說,&ldquo沒有受過擔任領導職務的訓練,很可能您也還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興趣;所以我将給您提供一個在我身邊做事的職位,我們就管它叫秘書長吧,一個我想專門為您設置的職位。

    我希望,我這樣做不會傷害了您的感情,因為我根本不想給這個職位一份吸引人的薪水;但是您一定會在您的工作過程中找到機會,使自己得到任何一份您覺得合乎自己的願望的收入,而我則确信,過了一年之後您對我的了解将會完全不同于現在。

    &rdquo 當阿恩海姆講完這一席話時,他卻感覺到他情緒激動了。

    實際上他此刻對自己真的向烏爾裡希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感到驚奇,他隻會因這個建議遭拒絕而出醜,而這個建議若被接受他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處。

    因為以為他面前的這個人會有能力辦好他自己辦不成的事,這個想法在談話過程中已經消失;引誘這個人并将他控制住,這種需要自從已經發洩出來以後,就已經變得荒唐可笑。

    他曾經懼怕某種被自己稱為這個人的&ldquo诙諧&rdquo的東西,他覺得這不自然。

    他,阿恩海姆,是一位顯貴,對于這樣一位大人物來說生活應該簡單明了!他在許可的範圍内盡量和所有别的大人物友好相處,不荒誕離奇地反對一切,不懷疑一切,那樣做是違背他的本性的;但是另外一方面當然有美好的和可疑的事物,人們盡可能多地将它們吸引過來。

    阿恩海姆還從來沒有像在此刻這樣強烈地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安全可靠,這是力量和障礙的一種神奇交織!如果烏爾裡希看不到這一點,那麼他無非就是個冒險家而已,而他竟幾乎受他引誘而産生這個想法&mdash&mdash但是想到這裡阿恩海姆卻沒詞兒了,盡管是無聲、隐蔽的詞兒;他無法清楚地把這個想法從自己腦海裡排除出去:他曾經想到收養烏爾裡希當兒子。

    這也許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的,畢竟是和無數個别的、人們不必對之負什麼責任的想法一樣的一個想法罷了,并且很可能是由某種對生活感到的哀傷促成的,每一種積極活動的生活的深處都留下這種哀傷,因為人們永遠找不到那讓人感到滿意的東西;也許他曾有過的這個想法根本就不具有這種可争辯的形式,而是他僅僅感覺到了某種人們本可以賦予這種形式的東西:盡管如此,他還是不願意回憶這件事,僅僅是極其清晰地在腦海裡有着這個概念:如果從他的年齡中扣除烏爾裡希的,那麼也就不會剩下太大的差額,而在這後面當然還有更虛幻的第二個概念,即烏爾裡希可以起到警誡他提防狄奧蒂瑪的作用!他回想起自己曾經常感覺到自己與烏爾裡希的關系就像一個副火山口,從這個副火山口上人們可以了解到在主火山口裡正在醞釀着的叫人感到無名恐懼的進程;而令他有些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火山已經在這裡爆發,因為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ldquo該怎麼辦呢,&rdquo阿恩海姆心中暗想,&ldquo如果這個人接受的話?&rdquo阿恩海姆不得不等待一個較年輕的男人作出決定的這些個緊張的時刻就以這樣的方式漸漸接近結尾,他隻是通過自己的想象使這個人具有了重要性。

    他很僵直地坐在那兒,張開着帶敵意的嘴唇,心中暗想:&ldquo倘若實在無法避免,那也總會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的。

    &rdquo 就在情感和思考走完這段路程的時候,事态卻沒有停止不前,而是提問和回答接連不斷。

     &ldquo那麼我該把這個建議,&rdquo烏爾裡希幹巴巴問,&ldquo這個從商業角度看幾乎沒有什麼正當理由的建議歸功于什麼個性呢?&rdquo &ldquo您在這個問題上一再産生誤解,&rdquo阿恩海姆回答,&ldquo在我所站立的地方,人們不在一分一文錢中尋找商業的正當理由;我在您身上可能會失去的,比起我希望得到的,簡直不足挂齒!&rdquo &ldquo您極大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我可以使别人獲利,這樣的話很少有人對我說。

    也許我本來有可能為我的學術謀得一點點好處的,但是即便在這方面,如您所知道的,我也曾讓人感到失望。

    &rdquo &ldquo您擁有異乎尋常地多的才智,&rdquo阿恩海姆回答(始終還在用這種平靜而不可動搖的口吻,他表面上堅持這種口吻),&ldquo對此您自己是一清二楚的,這個用不着我來告訴您。

    但是,我們在我們的企業裡也許有更有才智和更可靠的人,這種情況甚至也是可能存在的嘛。

    而我出于某種原因想經常在我身旁擁有的,則是您的個性,是您的通達人情的個性。

    &rdquo &ldquo我的個性?&rdquo烏爾裡希忍俊不禁,&ldquo您知道嗎,我的朋友們管我叫一個沒有個性的人?&rdquo 阿恩海姆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表情,這表情大緻在說:您别給我講您自己的事啦,這些事我早就了如指掌!在這一陣從他的臉龐延伸至肩膀的震顫中貫穿着他的不滿情緒,而言語則仍還在繼續探索計劃和決心。

    烏爾裡希偶然看到這副臉部表情,他竟如此輕易地受到阿恩海姆的刺激,以至于他居然使談話出現了迄今一直被回避的向直言不諱的轉變。

    這時,他們已經又站立起來,他從對面的人那兒走開幾步,以便能夠更好地觀察效果,并說道:&ldquo您已經向我提了這麼多重要的問題,現在我也想知道一些情況,然後我再作決定。

    &rdquo看到阿恩海姆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之後,他當即有闆有眼地繼續說:&ldquo有人曾告訴我,說是您參與一切與這裡正在進行中的&lsquo行動&rsquo有關的活動&mdash&mdash圖齊夫人和鄙人在這方面都隻是一種附屬品&mdash&mdash都是為獲得大部分加利西亞油田服務的?&rdquo 阿恩海姆的臉都變白了,這一點盡管光線已經黯淡下來人們照樣還是看得出來;他朝烏爾裡希慢慢地走過去。

    烏爾裡希覺得自己必須留神提防一種不禮貌行為,并且為由于輕率而在繼續談話必定會令他不愉快的時刻給對方提供拒絕繼續談話的機會而感到惋惜。

    所以,他用盡量和藹可親的口吻說:&ldquo我當然不想傷害您的感情,但是如果我們不毫無顧忌地進行交談,那麼我們的交談将永遠不會有完整的意義!&rdquo 這幾句話以及這短短幾步路的時間足以讓阿恩海姆恢複自制。

    他面帶笑容做了一個手勢向烏爾裡希走近,用手,實際上簡直是用胳臂摟住他的肩膀并用責備的口吻說:&ldquo您怎麼會聽信這樣一則交易所的謠言呢!&rdquo &ldquo我不是聽謠言聽來的,而是從某個了解底細的人那兒聽來的。

    &rdquo &ldquo是呀,我也已經聽說有人在說這樣的話:您怎麼能相信這樣的話嘛!我當然不單單是為了消遣才到這兒來的,我絕不可以擅自讓商業活動完全停歇下來。

    我也不想否認,我曾和幾個人談過這些油田,雖然我必須請求您對我向您承認的這件事保持沉默。

    不過,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嘛!&rdquo &ldquo我的表妹,&rdquo烏爾裡希繼續說,&ldquo對您的石油完全懵然無知。

    她受她丈夫的委托,要稍微探聽一下您在此逗留的目的,因為這裡的人認為您是沙皇的一位親信。

    但是我确信,這個外交使命她執行得不好,因為她以為自己是您久留此地的唯一目标!&rdquo &ldquo不要這樣不溫和嘛!&rdquo阿恩海姆的胳臂友好地輕輕推動了一下烏爾裡希的肩膀,&ldquo附帶意義也許永遠并到處都會有;但是,盡管含有臆想的諷刺意味,方才您還是帶着一個在校男孩的頑皮和真誠談了這個問題!&rdquo 擱在他肩上的這條胳臂讓他感到心裡不踏實。

    覺得自己被人擁抱了,這是一種可笑而不愉快的感覺,這種感覺簡直可以說是悲慘的;但是烏爾裡希已經長期沒有朋友了,所以這也許也有點兒讓他感到迷惘。

    他巴不得擺脫這條胳臂,他不由自主地努力掙脫它;但是阿恩海姆感覺到這小小的表示不歡迎的信号并且不得不盡力不将這流露出來;出于禮貌&mdash&mdash因為他同情阿恩海姆的艱難處境&mdash&mdash烏爾裡希保持平靜并忍受這接觸,這接觸開始越來越奇特地對他産生影響,像一個沉甸甸的重物,陷進一個松軟堆積起來的土堤并将這土堤扯裂。

    這道孤獨壁壘烏爾裡希已經不情願地在自己周圍築起,如今通過一個缺口闖進來了生機,另一個人的脈搏;這是一種愚蠢的感覺,可笑,但卻有點兒激動人心。

     他想到了格達。

    回想起青年時代的朋友瓦爾特就曾經在他心中激起有朝一日要重新并且無拘無束地完全與一個人意見一緻的這種渴望,仿佛在這廣闊的世界上除了好感和反感的差别之外就沒有别的差别了似的。

    現在,在為時已晚的現在,這種渴望又在他心頭升起,乘着銀白色的波浪,看上去,就像水、空氣和光的波浪順着寬闊的江河而下變成唯一的一片銀白色,而且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他不得不留神,避免受這種渴望的驅使在自己含含糊糊的處境中引起誤解。

    但是當他的肌肉硬挺起來時,他回想起,博娜黛婀曾對他說過:&ldquo烏爾裡希,你不壞,你隻是給自己制造麻煩,不想做好人!&rdquo在那一天聰明得出奇的博娜黛婀還說了這樣的話:&ldquo在夢中你也不是在思考嘛,你是在經曆!&rdquo而他則曾說:&ldquo我曾是個孩子,像月明如晝夜晚的空氣那樣軟和&hellip&hellip&rdquo而現在他回想起,其實那時他腦海裡浮現的是另外一幅圖畫:一種燃燒鎂光的尖端;因為就在這個尖端飛散着被撕裂成光的時候,他以為了解了自己的那顆心,但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一向不怎麼敢于把這個比喻講出來,他屈從于另一個,而且不是在和博娜黛婀,而是在和狄奧蒂瑪交談的時候,這是他剛才想起來的。

    &ldquo生命的差别在其根部是挨得很近的。

    &rdquo他感覺到這一點并望着這個人,這個人出于不是很明顯的動機向他提議,表示願意成為他的朋友。

     阿恩海姆已經撤回了他的胳臂。

    他們現在又站在那窗龛裡,他們就是從那兒開始進行這場談話的;下面街上已經甯靜地亮着燈光,但是人們感覺得到已發生的事件所留下的激動情緒。

    不時還有一批批成群結隊的人走過來,慷慨陳詞,間或也還有一張嘴綻開,發出一種威脅或一聲拖腔帶調的&ldquo嗬嗬&rdquo,接着便是大笑聲。

    人們感覺到一種半意識狀态的印象。

    在這條不甯靜街道的燈光照耀下,在圍繞着房間昏暗景象四周垂直落下的窗簾之間,他看見阿恩海姆的身形,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形站立在那兒,半明亮、半黑暗,并且在這雙重光線下輪廓顯得分外鮮明。

    烏爾裡希回想起他自以為聽見了的對阿恩海姆的歡呼;不管那位與這些事件有沒有關聯,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街上時有意顯露出來的威嚴和平靜中,他看上去就像這幅瞬間的生動寫照中的一個占統治地位的人物,并且似乎時刻都感覺到自己在其中的存在。

    在他身旁人們領悟到什麼叫自我意識:意識沒有能力把世界的密集的、閃亮的東西整理好,因為它越尖銳,世界便變得越無邊無際,至少暫時會如此;但是自我意識卻像一個導演那樣走進去,并使之成為一種人造的幸福統一體。

    烏爾裡希羨慕他的這種幸福。

    此刻他覺得再也沒有什麼比對這個人犯一樁罪行更容易的事了,因為此人用他那對生動形象的需要也誘發出了這句古老的台詞:&ldquo拿一把匕首去滿足他的命運吧!&rdquo烏爾裡希耳中回響着這句完全用蹩腳的演員聲調講出來的話,但是他不由自主地一挪身子,使自己的半個身體站到阿恩海姆的後面。

    他看到眼前脖子和肩膀的深色、寬闊的平面,那脖子尤其刺激他。

    他的手在身體右側的口袋裡尋找那把小折刀。

    他踮起腳尖,從阿恩海姆身旁再次俯視街道。

    在外面半明半暗的天色中,人就像被一個驅動他們身體的浪頭拖曳上來的沙子。

    這種示威活動必定會生出某種結果來,未來便是這樣預先送出一陣波浪,于是便産生一種超個人的創造性的滲入人體過程,但是這一如既往是一個極其不精确的、漫不經心的過程:烏爾裡希對他所看到的便産生類似這樣的感覺,并且在短時間内為其所攫住,但是他心裡感到膩煩,懶得對此進行批評。

    他小心翼翼又落到腳跟上,為這種聯想遊戲感到害臊,這種聯想遊戲以前曾讓他從相反的方向走完這條路,可是他并沒特别看重這件事;他感到很是受到誘惑,真想輕輕拍拍阿恩海姆的肩膀并對他說:&ldquo我感謝您,我感到厭倦,我願意嘗試做點新鮮的事,我接受您的建議!&rdquo 但是由于烏爾裡希實際上也沒這樣做,這兩個人便将答複一事撂在了一邊。

    阿恩海姆重新撿起交談過的一個話題:&ldquo您有時看看電影嗎?您應該看!&rdquo他說,&ldquo現在這樣形式的電影也許還不會有多麼大的前途,但是您不妨先把這和更大的商業利益&mdash&mdash如電子化學或染料工業這樣的利益挂上鈎,這樣您就會在今後幾十年内看到一種任何力量都阻擋不住的發展趨勢。

    然後,就會開始這樣一種過程:每一種增加和擴大财富的手段都必定會被充分利用;不管我們的詩人或美學家自以為有多麼了不起,一種通用電氣公司的或者德國染料工廠的藝術必将會産生。

    真可怕,我親愛的!您寫作嗎?不,這個我方才已經問過您了。

    可是您為什麼不寫?您是對的。

    未來的詩人和哲學家将經由新聞學的途徑湧現出來!您還沒注意到嗎,我們的記者們正在變得越來越好,我們的詩人們正在變得越來越壞?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合乎規律的發展;某種事情正在悄悄進行之中,而且我也毫不懷疑,這是什麼事情:偉大個性的時代行将結束!&rdquo他躬身向前,&ldquo我看不清您臉上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光線不好我看不清射擊目标!&rdquo他笑了笑,&ldquo您曾要求對精神進行一次總盤點:您相信這種事嗎?難道您相信,生活是可以由精神來調節的?您當然說了&lsquo不&rsquo了:但是我不相信您的話,您是一個會擁抱魔鬼的人,因為魔鬼是個無與倫比的人!&rdquo &ldquo這句話的出處是?&rdquo烏爾裡希問。

     &ldquo忍住了的對強盜們的開場白。

    &rdquo &ldquo當然是忍住了的,&rdquo烏爾裡希心中暗想,&ldquo怎麼會是一個普通的呢!&rdquo &ldquo英才們,為了附着在每一樁罪惡上的高尚思想的緣故而受到那可惡的罪惡的誘惑,&rdquo阿恩海姆憑着自己的廣博記憶力繼續引證。

    他覺得,他又控制着局勢,而烏爾裡希則不管出于什麼原因已經讓步;這不再是他身旁的一個懷着敵意的冷酷無情的人,也不必再去談論那個提議,這件事以一種幸運的方式了結了;但是如同一位摔跤運動員猜到對手虛弱後便全力出擊,他感覺到有必要讓那個提議發生充分而持續的效力,便繼續說:&ldquo我相信,您現在比開始時更理解我了。

    我坦率地向您承認,我有時感到孤獨。

    如果人們是&lsquo新人&rsquo,他們的思維就太注重經濟。

    但是如果經濟型家庭構成第二代或者第三代,那麼他們就會失去想象力,他們就隻還會産生出無可指摘的行政管理人員、宮殿、獵場、軍官和貴族女婿。

    我認識整個世界上的這些人;其中有聰明和高尚的人,但是他們沒有能力哪怕産生出一個與這種已讓我用那句席勒引文标明的最後的不甯靜、不依賴和也許是不幸運相關聯的思想。

    &rdquo &ldquo可惜我不能把這談話繼續進行下去了,&rdquo烏爾裡希回答,&ldquo圖齊夫人可能等待着在一所友好的府第裡重新出現甯靜的氣氛,但是我得走了。

    您相信我,認為我雖然對經濟一竅不通,但卻擁有這種不甯靜,而這種不甯靜則對她十分有益,因為它會使她失去過去濃重的經濟色彩?&rdquo他開了燈,就要辭行,卻等待着答複。

    阿恩海姆莊嚴而親切地用胳臂摟住他的肩膀,一種姿态,一種如今似乎已經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姿态,并回答說:&ldquo請您原諒我,我也許話說得多了點,這是一種孤獨情緒!經濟産生權力,我們拿權力怎麼辦,人們有時這樣問自己!請您不要見怪!&rdquo &ldquo恰恰相反!&rdquo烏爾裡希擔保說,&ldquo我已經下定決心要認真考慮您的建議!&rdquo這話他說得快捷,人們可以把這種匆忙解釋為情緒激動。

    所以,還在等候狄奧蒂瑪的阿恩海姆便頗有些驚愕地留下并擔心,用一種體面的方式使烏爾裡希重新放棄這個建議,這将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一二二回家路上 烏爾裡希步行回家。

    這是一個美麗但黑暗的夜晚。

    高聳而封閉的房屋構成這特殊的、上部敞開的街道空間,不知什麼東西,黑暗、風或雲彩正在這空間上方出現。

    路上空空蕩蕩,仿佛先前的騷動如今已經留下一片深沉的睡意。

    每當烏爾裡希遇上一個步行者,那腳步聲便久久地、孤零零向他趨近,像一則重要的通報。

    人們今晚可能會對已發生的事件有一種如在劇院裡的感覺。

    人們感覺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現象,某種顯得比實際上更大的東西;當它從被照亮的地面旁邊走過時,它便發出響聲并且有自己的影子作陪,這影子像一個劇烈震顫的小醜,直立起來,随即又恭順地爬向它的腳後跟。

    &ldquo人們可以成為多麼幸福的人!&rdquo他想。

     他走過一條和街道平行的約摸十步長的石頭通道上的一座門拱,有粗的拱柱把通道和街道隔開;黑暗從各個角落撲來,襲擊和謀殺在這半明半暗的出入口潛伏:強烈的、舊式和流血且莊嚴隆重的幸福感攫住心靈。

    也許這過分誇大了;烏爾裡希突然想象,阿恩海姆處在他的位置上将會何等潇灑和自如地在這裡行走。

    他再也沒有興趣欣賞自己的影子和回聲了,牆裡鬼氣森然的樂聲已經消失。

    他知道,他将不會接受阿恩海姆的提議;但是他現在覺得自己像一個在生活長廊裡遊蕩的鬼魂,驚慌不安地找不到框架,無法溜進這框架;當他的路不久就進入一個不太令人壓抑的、寬敞明亮的地方時,他高興極了。

     寬闊的街道和場所黑乎乎地敞開,尋常的房屋一層層閃着星星般平和的光,它們沒有什麼令人着魔的特性。

    一走到室外,他就嗅到這股安甯和諧的氣味;不知怎地,他回憶起幾幅兒童肖像,一些時候以前他曾又一次看到過那些肖像:在那上面,他和他那早逝的母親在一起,他懷着陌生感在畫面上看見一個男孩,一位身穿舊式衣服的美麗婦女愉快地對那男孩微笑。

    一個聽話、可愛、聰明的小男孩的形象,人們曾對他有過這樣的想象;種種希望,它們根本就還不是他自己的希望;對一種光榮的、符合理想的未來的隐隐約約的期盼,這種期盼像一張金網的兩翼向他伸展過來&mdash&mdash雖然這一切當時都是看不見的,幾十年後卻從這老一套上露出自己的端倪;從這本可以輕易變為現實的看得見的不可見事物中,他那張柔和、無表情的臉帶着有些惘然若失的靜止神态向他窺望。

    他對這個男孩不曾感到過絲毫好感,即使他對他的美麗的母親略感到幾分驕傲,這整體卻主要給他留下逃脫了一場大恐怖的印象。

     誰經曆過這個印象&mdash&mdash沉浸在一個存在過的自鳴得意的瞬間的他自身從舊的畫像上向他張望,仿佛一種黏合劑已經幹涸或脫落&mdash&mdash誰就會理解他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時所懷有的情感:這種黏合劑究竟具有什麼樣的特性,它用在别處怎麼就不失效。

    如今他置身在一處小樹林裡,這些小樹林順着從前是圍牆的地方像一個中斷的環延伸開去;他本來走不多幾步路便可穿越這片小樹林,但是在樹林上空縱向伸展開去的那一長條天空卻誘使他轉彎并順着它的方向走去,這時他似乎在不斷地接近那個極有親切感的光環&mdash&mdash這光環極其孤獨地繞着他正在穿越的冬日公共場地浮蕩&mdash&mdash而實際上他并沒有接近那光環。

    &ldquo這是一種按透視法縮短理智,&rdquo他在心中暗忖,&ldquo是它在完成這種每一個晚上的甯靜,這種甯靜在其一天又一天的延伸過程中産生出一種自得其樂生活的持久情感,因為按人群來說,幸福的主要前提絕不是解決矛盾,而是使矛盾消失,就像在一條長長的林蔭道上的缺口合上那樣,并且就這樣,就像看不見的關系對于眼睛來說到處在移動位置那樣,結果就産生出由眼睛控制的景象,其中迫切的和近的東西顯得偉大,但是遠處則連大得異乎尋常的東西也顯得渺小,缺口合上,整體終于顯出一種規則、平滑的圓形,就這樣,看不見的關系也恰恰這樣做,并且受到理智和感情的這般推延,以至于無意識地生出某種東西,人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是一家之主。

    所以這就是,&rdquo他心想,&ldquo我不以合乎人們願望的方式所做出的成就。

    &rdquo 他在一個擋住他去路的大積水坑前站住了片刻。

    也許是他腳旁的這一攤水,也許也是他兩側光秃的樹,在這時候突然用魔術變出街道和村莊并在他心中喚起介于實現和徒勞之間的單調情感,這種情感是這個國家特有的并且自從他青年時代的那第一次&ldquo旅行-逃亡&rdquo以來曾不止一次誘使他故伎重演。

    &ldquo一切都變得這麼簡單!&rdquo他覺得,&ldquo情感疲沓;各種思想像惡劣天氣後的雲那樣互相脫離,一個萬裡無雲的晴朗天空一下子從心靈裡鑽了出來!由于這個天空一頭母牛在路中央也許會喜形于色:這是一種事件的急迫性,仿佛除此以外世界上什麼東西也不存在了似的!一片雲彩,飄移過天空,可以在這整個地區上空做出同樣的事來:草地變暗了,過一會兒四周的草地閃着濕潤的光,除此之外沒發生任何事情,但是這就像是從大海的一個海岸向另一個海岸的航行!一個老人失去他的最後一顆牙齒:這個小小的事件意味着他的所有鄰居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這是能夠勾起他們的回憶來的!鳥兒們就這樣每天晚上繞着這村莊歌唱并且總是按照同樣的方式,如果在落日後面現出寂靜來的話,但是每次都是一個新的事件,仿佛世界出世還不到七天似的!衆神還會在天涯降臨人間的,&rdquo他想,&ldquo人們是某一個人并經曆着什麼事,但是在有着成千倍這麼多的經曆的城市裡,人們再也沒有能力把它們與自身聯系在一起:聲名狼藉的生活抽象化過程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

    &rdquo 但是就在他這樣想着的時候,他也知道,這過程千倍擴大着人的力量,即便它從個别問題上十倍沖淡他,從整體上卻還會百倍擴大他,而一種返回式交換對他來說是不大可能的。

    作為那些在他的生活中常常獲得直接意義的看似怪僻和抽象的思想中的一個,他想到,人們百忙之中一邊夢想着質樸一邊渴望着的這種生活的規律,無非就是叙述秩序的規律!就是那種簡單秩序的規律,這秩序就是,人們能夠說:&ldquo這件事發生了之後,那件事發生了!&rdquo一個數學家就會說,這是簡單次序,是豐富多彩人生的單維圖像,這令我們感到不安;是把在空間和時間上已發生的一切穿成串兒,在一根線上,就是那條著名的&ldquo短篇小說的線索&rdquo,生命線如今也由它構成。

    能夠說&ldquo當&hellip&hellip的時候&rdquo、&ldquo在&hellip&hellip之前&rdquo和&ldquo在&hellip&hellip之後&rdquo的人是有福的!他可能會遇到倒黴的事,或者他也可能會痛得縮作一團:一旦他有能力按時間順序再現這些事件,他就會感到好似太陽照在他的胃上那樣舒服。

    這就是長篇小說用藝術手法利用了的東西:漫遊者可以在大雨滂沱中騎馬行走在公路上或者在零下二十攝氏度時用腳踩得雪沙沙作響,讀者都會感到心情舒暢;而如果這種永恒的叙事文學技巧&mdash&mdash保姆們已經在用它在安撫她們所照看的兒童&mdash&mdash這種最靈驗的&ldquo按透視法縮短理智&rdquo不是已經屬于生活本身的一部分,這恐怕就難以理解了吧。

    大多數人就其與自身的基本關系而言是散文作家,他們不喜歡抒情詩,或者隻是瞬間喜歡,而如果在這根生命線裡也編織進去一點兒&ldquo因為&rdquo和&ldquo為了&rdquo的話,那麼他們卻是憎惡一切超出這個範疇之外的知覺的:他們喜歡有條不紊地依次排列事實,因為這與一種必要性相似;他們給人以他們的生活有一個&ldquo進程&rdquo的印象,從而使自己在混亂中有某種安全感。

    而烏爾裡希則發現,他的這種原始的叙事文學特征已經丢失,而私生活還緊緊抓住它,雖然一般說來一切已經變得非叙述性并且不再跟随一條&ldquo線索&rdquo,而是在一個無限交織的平面上展開。

     當他帶着這樣的認識又走動起來時,他回憶起,歌德在一篇藝術評論文章中曾寫過:&ldquo人不是教導的有生命之物,他是一個有活力的、行動着的和産生着影響的有生命之物!&rdquo他滿懷敬意地聳了聳肩膀,&ldquo充其量就像一個演員失去對布景和化妝品的知覺并認為是在行動,今天的人可以忘記學說的不穩定背景,他的全部活動都決定于這個背景!&rdquo但是這種對歌德的思考分明有一點跟對阿恩海姆的思考攙雜在一起,這個阿恩海姆經常濫用歌德當監誓人,因為烏爾裡希與此同時覺得自己不愉快地回想起了此人的胳臂擱在他的肩頭上時在他心頭引起的那種不尋常的不安全感。

    這時,他已經從樹下出來,走到兩邊有房屋的街道邊上,尋找一條可以把他導向他的寓所方向的路。

    窺望着胡同的名字,他卻幾乎撞上一個黑影,這黑影移開,而他則不得不趕緊刹住腳步,才沒有将那擋住他去路的妓女撞倒。

    于是她站住并莞爾一笑,她對他幾乎像一頭水牛那樣撞倒她沒現出什麼惱怒;烏爾裡希突然感覺到,這種按生意人習慣的夜晚的微笑散發出一股小小的暖意。

    她說了幾句話,她用陳詞濫調和他搭讪,那些話娓娓動聽,讓他感到有些肉麻。

    &ldquo跟我來吧,小寶貝!&rdquo她說,或許類似這樣的話。

    她的雙肩像小孩肩膀那樣塌下,便帽下露出略帶金黃色的頭發,在路燈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她臉上有些蒼白的臉色、不規則的妩媚神态。

    夜幕下可能隐藏着一個有許多雀斑的、尚還年輕的姑娘的皮膚。

    她擡頭向他望去,她的個頭比烏爾裡希小得多,盡管如此她卻對他又說了一次&ldquo小寶貝&rdquo,神情冷漠地覺得這句話沒什麼不合适的,這種話她一個晚上說上百次呢。

     烏爾裡希頗受感動。

    他沒把她推向一邊,而是站住腳并讓她重複她的提議,仿佛他聽不清楚似地。

    他竟意外地找到了一位女友,隻要付給她一點點酬金她就完全為他效勞;她會盡力做出親切可愛的樣子,避免做出任何會不合他心意的事;隻要他給她發出一個同意的信号,她就會挽住他的胳臂,帶着一種脈脈柔情和輕微遲疑,就像親近的人在無端分離後第一次相會時會出現的那種情形;如果他答應給她數倍于她尋常價格的報酬并立刻把錢放到桌上,以便使她不必想着錢,而是處于一筆好買賣留下的那種無憂無慮、心滿意足的狀态之中,那麼情況就會表明,純潔的冷漠态度也有一切純潔情感的那種優點,這就是它沒有個人的傲慢,它的服務不帶空洞紛亂的情感要求:這些想法半嚴肅半戲谑地在他腦海裡翻騰,而他則不忍心讓這小個子女人完全失望,她期待着他敲定這筆買賣呢。

    他發現,他渴望獲得她的好感;但是他不是用她的職業語言和她簡單交談幾句,而是相當笨拙地伸進口袋,把一張大緻相當光顧一次的價值的鈔票塞進姑娘的手裡,便繼續往前走去。

    在塞錢時他曾用自己的手緊緊握了一會兒她那隻奇怪地驚異抗拒的手,并說了僅有的一句親切友好的話。

    随後,他便撇下這位願意效勞的女子,他确信,她将走到在附近暗處低聲耳語的她的女伴們的身邊并讓她們看那錢,最後她還會說句什麼嘲笑的話,發洩一種她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的情緒。

     這次相遇還留下了片刻活生生的回憶,仿佛這是一種延續一分鐘之久的溫柔的田園景色。

    他沒有低估這位萍水相逢的女友的極端貧困。

    但是每當他想象,她将會怎樣微微轉動眼睛,發出一聲那種輕輕的、笨拙地假裝出來的歎息聲&mdash&mdash她已經學會在适當的時候作出這種歎息&mdash&mdash為得到一筆商定的金額而進行的這種極其平庸、完全缺乏天賦的表演卻也散發出某種感人的氣息,他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這是流動劇團演出的人間喜劇。

    而就在烏爾裡希和那姑娘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對莫斯布魯格爾産生了一種極其明顯的聯想。

    莫斯布魯格爾,那個病态的演員,那個獵捕和消滅妓女的人,此人完全和他今天一樣,在那個不幸的夜晚行走。

    當似布景般的街道兩邊房屋瞬間出現空隙時,他撞上了那個陌生女人,她在這個兇殺之夜在橋邊等候他。

    這想必是一種多麼神奇的認識,徹頭徹尾地:烏爾裡希頓時認為自己能想象得出來!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擡高他,像一個浪濤那樣。

    他失去了平衡力,但是他不需要它,他在運動中飄飄忽忽。

    他的心收緊起來,但是想象力在一種無限擴展中混亂不堪,很快便以一種幾乎剝奪人權利的肉欲的方式停止了。

    他試圖使自己清醒過來。

    他顯然已經這麼久地堅持過一種沒有内部和諧統一的生活,以緻他如今甚至羨慕起一個精神病人的強迫觀念和對自己角色的信念來了。

    但是,莫斯布魯格爾不僅吸引他,而且也吸引所有其他的人吧?他聽見自己内心中阿恩海姆的聲音在問:&ldquo您會釋放他嗎?&rdquo而自己則回答說:&ldquo不。

    很可能不會。

    &rdquo&mdash&mdash&ldquo一千個不!&rdquo他添上一句并仍然像是在一陣頭暈目眩中感到了一種行動的情景;在極其激動的情況下的侵襲和被侵襲,在一種難以置信的共同的狀态中,在一種不分自願和強制、意識和必需、至高無上的活動和極幸運的接受的狀态中融為一體。

    他匆匆回憶起這樣一種觀點,這種觀點認為這樣的苦命人體現了大家都有的受壓制的情欲,是他們的哲理性謀殺和想象亵渎的化身:這樣,那些相信這種狀态的人就可以以自己的方式來對付它并批準它恢複他們的道德,就在他們對它感到滿足之後!他的内心矛盾是另外一種矛盾并且恰恰正是:他不壓抑任何東西,卻不得不看到,他看不出一個殺人犯的形象上有任何比世界上别的形象上更陌生的東西,這些世界上的别的形象全都像他自己的舊有的形象:半已經形成的意識,半又湧現出來的非意識!一個已經發端的秩序譬喻:對他來說這就是莫斯布魯格爾!烏爾裡希突然說:&ldquo對所有這一切&mdash&mdash&rdquo他邊說邊做了一手勢,仿佛他要用手把什麼東西抛到一邊去似的。

    他不是對自己說了這個,他大聲說了這個,便突然閉上嘴唇,隻是無聲地把這句話說完:&ldquo對所有這一切必須作出裁決!&rdquo他不再想知道&ldquo所有這一切&rdquo具體指什麼;&ldquo所有這一切&rdquo就是自他&ldquo休假&rdquo以來困擾他、折磨他、有時又使他感到十分愉快的事,就是把他像一個夢想者那樣捆綁住的事,在這個夢想者的腦海裡,除了站起來和行動以外,一切都是可能的;所有這一切導向不可能的事情,從第一天起至這次回家路上的最後幾分鐘為止!烏爾裡希覺得,他如今終于必須要麼像任何一個别人那樣為一個可以達到的目标而活着,要麼認真實行這些&ldquo不可能的事情&rdquo,而由于他如今已進入寓所周圍的地區,他便急忙穿過最後一條相同,心頭懷着一種仿佛有什麼事迫在眉睫的奇異感覺。

    這是一種催人奮進的、向一種行動湧流的、但卻内容空洞并因此而又是特别自由的感覺。

     也許這種感覺本來是會和許多别的感覺一樣消釋的;但是當他拐進他居住的那條街道時,在走了不多幾步後他便發現,他屋裡的窗戶都亮着,又過了不多一會兒,當他站在他的花園的栅欄門前時,這一點便無可懷疑地得到了證實。

    他的老仆人曾請求允許他今晚到在另一地區的親戚家去過夜,他自己自從在大白天發生的與格達的那件事以來還沒在家裡待過,園圃工人被他安排在地下室居住,從來不進他的房間:可是到處亮着燈,似乎有陌生人在他家裡,溜門撬鎖者,讓他撞上了。

    烏爾裡希糊塗了,他也不想躲避這種不尋常的感覺,他毫不遲疑地向他的房屋走去。

    他心裡沒有底。

    他看到窗戶裡的影子,從這些影子可以推斷出這是單獨一個人,是這個人在這些窗戶後面走動;但是也可能是好幾個人,問題是,如果他走進自己的房屋,會不會有人向他開槍,或者他要不要自己作好射擊準備。

    若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烏爾裡希很可能會叫來一個警察或者至少先摸清情況,然後再作出定奪,但是他想獨自處理這件事而且連自從那天晚上他讓流浪漢們擊倒以來便有時随身攜帶着的手槍也沒掏出來。

    他想&mdash&mdash這個他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 但是當他推開屋門時,這才真相大白,原來這位被懷着十分模糊不清的感覺期待着的闖入者僅僅是克拉麗瑟而已。

     一二三倒轉 也許一開始就對烏爾裡希的态度起了作用的,是這信念:一切都将和和美美地得到澄清,那種相信最糟糕情況的厭惡心理,人們懷着這種心理總是铤而走險;但是當在門廳裡他的老仆人出乎意料地向他迎面走過來時,他差一點沒把他打翻在地。

    由于他幸虧在最後一刹那間住了手,這才從他那兒得知,來了一份電報,被克拉麗瑟給收下了,這位年輕的太太是大約一小時以前來的,當時老頭正要離去,她不容拒絕,于是他就甯可自己也待在屋裡,放棄今天的休假,請老爺務必原諒他妄加評論,可是這位年輕女士确實給他留下情緒很激動的印象。

     當烏爾裡希感謝過他并走進自己的寓所時,克拉麗瑟正躺在一張沙發榻上,身體略微側向一邊,雙腿向身體收攏;她那沒腰的苗條身段,那頭發梳理成男孩發式的腦袋連同那張惹人喜愛的長臉&mdash&mdash這張臉枕在胳臂上,當他開開房門時向他望過去&mdash&mdash都很具有誘惑人的魅力。

    他告訴她,他曾把她當作一個盜竊犯。

    克拉麗瑟瞪大眼睛,發出像一把勃朗甯手槍連射時那樣的閃光。

    &ldquo也許我是一個盜竊犯!&rdquo她回答說,&ldquo侍候你的那個老機靈鬼說什麼也不肯讓我留下;我讓他去睡覺了,但是我知道,他藏在樓下的什麼地方!你這兒好漂亮呀!&rdquo說着,她沒站起身便把電報遞給他。

    &ldquo我想看一看,當你以為你是獨自一人時你是怎樣回家來的,&rdquo她繼續說,&ldquo瓦爾特去聽音樂會了,午夜以後才回來。

    可是我沒告訴他我到你這兒來。

    &rdquo 烏爾裡希撕開電報讀了起來,所以他隻是頗不專心地聽了克拉麗瑟所說的話;他的臉變得煞白,他不相信地又讀了一遍那奇異的電文。

    雖然他對他父親就平行行動和降低了的刑事責任能力提出的各種詢問遲遲沒有予以答複,他卻已經自一些時候以來一直沒有收到催促信,而這居然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如今這份電報以一種詳盡的、既有受壓制的責備也有充分的莊嚴報喪的措辭&mdash&mdash顯然是他父親自己極仔細地安排和草拟了這種措辭&mdash&mdash向他報告他的親生父親的噩耗。

    他們互相不曾懷有過多大的好感,甚至一想到他的父親烏爾裡希心裡幾乎總感到不舒服。

    盡管如此,在他第二次讀這篇古怪而叫人害怕的電文時他卻這樣想:&ldquo如今我在這個世界上完全孤零零的了!&rdquo他所指的,并不見得就是這句話的字面上的、與如今已結束了的關系頗不相稱的意義;倒不如說他驚奇地覺得自己在上升,仿佛一條錨索已經斷裂似的,抑或感覺到在一個通過他父親尚與之保持着聯系的世界裡,一種脫離國家的狀況正在完全形成。

     &ldquo我的父親死了!&rdquo他對克拉麗瑟說,并帶着幾分不由自主的莊嚴舉起拿着電報的手。

     &ldquo啊!&rdquo克拉麗瑟回答,&ldquo我祝賀!&rdquo略加思索後她補充說,&ldquo現在你一定很富有了吧?&rdquo她好奇地往四下裡打量。

     &ldquo我并不以為他多麼富裕,&rdquo烏爾裡希不以為然地回答,&ldquo我在這裡過着超過他的經濟條件的生活。

    &rdquo 克拉麗瑟微微現出一絲笑意,一種微笑屈膝禮,表示接受這責備;她的許多明确的動作像一個承擔一種社會義務必須繳納教育貢金的男孩的鞠躬那樣匆忙和過分誇張。

    她獨自留在房間裡,因為烏爾裡希告一會兒假,他要為自己的出行作一些安排。

    在那場他們之間發生的激烈争吵之後,她就離開瓦爾特,她沒走出去多遠,因為他們家門前有一道很少被使用的樓梯通往上面的閣樓,她就裹着圍巾一直坐在那兒,直至她聽見丈夫離開屋子。

    她知道劇院裡有某種梁格結構[57]的東西;她就坐在那上面,往下放繩子的地方,而瓦爾特則從那樓梯退場。

    她想象,女演員們在演戲間歇閑着沒事幹,裹着圍巾坐在舞台上方的木骨架上觀望;現在她也是一個這樣的女演員,一切過程一覽無餘地呈現在自己的腳下。

    這時,她這個舊有的最心愛的想法又冒了出來:生活就是一項演戲任務。

    人們肯定不必用理性去理解生活,她暗自尋思;一個人即使了解的情況比她多,他壓根兒又對生活了解些什麼呢。

    但是人們對生活必須有恰當的本能,像一隻海燕!人們必須将他的胳臂&mdash&mdash如今對她來說這就是:他的言語、他的親吻、他的眼淚&mdash&mdash像翅膀那樣伸展開來!她覺得這個觀念是對她不再能夠相信瓦爾特的前途的一種補償。

    她望着下面陡的樓梯間,瓦爾特從那兒下樓去了;她張開雙臂,盡可能長久地這樣高舉着雙臂:她也許因此而能助他一臂之力!&ldquo順着陡梯向上和向下在其強度上既敵對又相似,屬于一個整體!&rdquo她心中暗想。

    她把她張開的雙臂和投向深處的目光叫作&ldquo歡呼的世界斜坡&rdquo。

    她放棄了偷偷觀看城裡的群衆示威活動的打算;這&ldquo人群&rdquo與她有什麼相幹,個人的大型戲劇已經開場! 就這樣,克拉麗瑟去找烏爾裡希。

    一路上,每逢她想到自己一流露出點高見瓦爾特就以為她癫狂,便時不時在臉上現出狡黠的微笑。

    她好不得意,她害怕她會給他懷上一個孩子,可是卻又迫不及待想要一個孩子;她把&ldquo癫狂&rdquo理解為像一道聽不見雷聲的遠方閃電,或者處于一種如此高度健康的狀态,以緻這竟然讓别人大吃一驚;那是一種在她的婚姻中形成的特性,一步一步,像她的優越感和統治地位漸漸增長那樣。

    但是她無論如何總還算知道,有時候别人不理解她;當烏爾裡希再次進來時,她頓時感到必須對他說些什麼,一如發生了一件與他的生活休戚相關的事時理應所做的那樣。

    她迅速從沙發榻上一躍而起,在那間房間裡和相鄰的幾個房間裡走了幾個來回,随後說道:&ldquo那我表示最誠摯的哀悼,老兄!&rdquo 烏爾裡希驚訝地望着她,雖然他已然知道她神經過敏起來就會用這種口吻說話。

    &ldquo于是有時候她就會突如其來地說出某些帶常規習俗性的話來,&rdquo他心裡說,&ldquo猶如一本書裡不小心裝訂進了另一本書裡的一頁。

    &rdquo她不是帶着通常的那種臉部表情向他喊出了這句話,而是從旁邊,從肩頭上向他甩過來這句話;這就加強了這樣的效果:人們認為不是聽見了一種虛假的語氣,而是聽見了一段被混淆了的文字,并且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覺得她自己就由好幾層這樣的文字組成。

    由于烏爾裡希沒有回答,她便在他面前站住并說:&ldquo我必須和你談談!&rdquo &ldquo我想給你拿點清涼飲料來。

    &rdquo烏爾裡希說。

     克拉麗瑟隻是迅速來回搖動豎立在肩膀高度的手以示拒絕。

    她斂一斂神,開腔說道:&ldquo瓦爾特很想讓我給他懷一個孩子。

    你明白嗎?&rdquo她似乎等着他回答。

     烏爾裡希該回答什麼呢? &ldquo可是我不願意!&rdquo她氣憤地嚷嚷。

     &ldquo你别馬上就發火嘛,&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如果你不願意,那麼反正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rdquo &ldquo可是他就會因此而毀滅!&rdquo &ldquo以為自己随時都會死去的人且活得長呢!你和我早已形容枯槁,但瓦爾特卻還會鶴發童顔,長命百歲!&rdquo 克拉麗瑟若有所思地用腳後跟轉過身來并從烏爾裡希身邊走開;在不遠處她又站住并&ldquo盯住&rdquo他。

    &ldquo你知道嗎,把傘柄抽出來以後,一把雨傘是什麼樣子?我若把臉扭開,瓦爾特就會崩潰。

    我是他的傘柄,他是&mdash&mdash&rdquo&ldquo傘面,&rdquo她原本想說,但她想到了一個重大修正;&ldquo他是我的保護傘,&rdquo她說,&ldquo他自以為必須保護我。

    首先,他想看見我有一個沉甸甸的肚子。

    然後,他将勸說我,說什麼一個符合人類天性的母親自己哺乳自己的孩子。

    然後他就會用自己的精神去教育這個孩子。

    這你是知道的。

    他就是想獲得權利并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我們倆變成庸人。

    但是如果我繼續如同我迄今所做的那樣說不,那麼他就會完蛋!我簡直就是他的命根子!&rdquo 烏爾裡希對這個全面的論斷露出不信的微笑。

     &ldquo他想殺死你!&rdquo克拉麗瑟迅速添上一句。

     &ldquo什麼?我以為,是你這樣勸告他的吧?&rdquo &ldquo我想懷你的孩子!&rdquo克拉麗瑟說。

     烏爾裡希驚詫地從齒縫間發出噓聲。

     她像一個提出了無理要求的很年輕的人那樣微笑。

    &ldquo我不想欺騙一個如瓦爾特這樣我所十分了解的人,我對此感到厭惡。

    &rdquo烏爾裡希慢條斯理地說。

     &ldquo噢?那麼你很正經喽?&rdquo克拉麗瑟似乎賦予這一點以一種烏爾裡希不理解的意義,她考慮了一會兒才繼續進攻,&ldquo但是如果你愛我,他就可以控制住你?&rdquo &ldquo怎麼?&rdquo &ldquo這是很清楚的嘛,我隻是說不太明白罷了。

    你将會被迫對他十分體貼。

    我們會很同情他。

    你當然不能直截了當地就欺騙他,你将會試圖為此而給他點什麼。

    喏,如此等等。

    而最最重要的則是:你将會強迫他,讓他把他的最好的東西交出來。

    這一點你不能否認:我們刻在我們心中就像圖形刻在石闆上那樣。

    人們必須從自身中擺脫出來!人們必須相互強迫對方走出這一招來!&rdquo &ldquo好吧,&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但是你太過于倉促地便假定将會發生這樣的事。

    &rdquo 克拉麗瑟又微微一笑。

    &ldquo也許太倉促了!&rdquo她說。

    她向他走近,友好地用自己的胳臂挽住他的胳臂,他的這條胳臂軟弱無力地垂下,沒有給她讓出地方。

    &ldquo我不中你的意?你不喜歡我?&rdquo她問。

    當烏爾裡希不回答時,她便繼續說:&ldquo我中你的意,這我知道;我曾多次發現,你在我們那兒時,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你記得嗎,有一回我是不是曾告訴你,你是魔鬼?我這樣覺得。

    你要正确理解我:我不是說你是一個可憐的魔鬼,是這樣一個人,這個人之所以想幹壞事,是因為他不怎麼明白這是壞事;你是一個偉大的魔鬼,你知道什麼是善,但是你偏偏去做與你想做的相反的事!你覺得我們大家過着的這種生活是可憎的,所以你就故意悖逆地說,人們應該繼續過這樣的生活。

    你一本正經地說:&lsquo我不欺騙我的朋友!&rsquo但是你隻是這麼說說而已,因為你已經在心裡盤算過一百次:&lsquo我想占有克拉麗瑟!&rsquo但是由于你是一個魔鬼,你身上便也有某種神的特點,烏洛!一個偉大的神!一個神,他撒謊,以便讓人認不清他的真面目!你想把我&mdash&mdash&rdquo 她現在不是抓住了一條而是抓住了他的兩條胳臂,仰起臉站在他面前,身體朝後彎曲得宛如一棵讓人輕輕握住花朵的植物。

    &ldquo現在她馬上又要淚流滿面,跟當初一樣!&rdquo烏爾裡希擔心。

    但是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

    她的臉依然美麗。

    她沒有露她那副尋常的淡淡的笑臉,而是顯出一張開放的笑臉,這張笑臉在露出嘴唇肉的同時也稍稍顯露出一嘴牙齒,仿佛她想抗拒似地;她的嘴形成愛神的雙重弧形曲線,這條曲線在額頭上再次出現并在額頭上方的濃密光亮的頭發上又顯現一次。

     &ldquo你早就想用你那張說謊的嘴銜着我把我銜走,如果你會有勇氣向我顯示你的本性、你的真面目的話!&rdquo克拉麗瑟繼續說。

    烏爾裡希輕輕掙脫。

    她在沙發榻上坐下,仿佛是他讓她坐到那兒去似的,她順勢拖住他。

     &ldquo你不要這樣過甚其詞嘛。

    &rdquo烏爾裡希責備她說這樣的話。

     克拉麗瑟已經放開他。

    她閉上眼睛,把腦袋支撐在雙臂上,用肘頂住膝蓋;她的第二次攻擊被打退了,現在她想用無情的邏輯來說服他。

    &ldquo你不必把這些話當真,&rdquo她回答,&ldquo我說魔鬼或上帝,這都是空話。

    但是如果我獨自一人在家,通常都是整天獨自在家,以及在周圍四處徘徊,從前我常常設想:現在我向左走,上帝就來,我向右走,魔鬼就來。

    或者,我把什麼東西拿在手裡時我也有過這同樣的感覺,我會把它向右或向左轉動。

    我讓瓦爾特看這種情況,他吓得把雙手插進口袋裡!他見到花或者見到一隻蝸牛就感到高興;可是你說,我們過的這種生活豈不是可悲已極嗎?上帝和魔鬼都沒來。

    我已經這樣徘徊了許多年。

    會有什麼事呢?!什麼事也沒有:就這麼回事了,倘若不來個奇迹促使藝術起個變化的話!&rdquo 這時,她給人以一種既溫柔而又不幸的印象,以緻烏爾裡希竟經受不住誘惑,用手去撫摸她的柔軟的頭發。

    &ldquo你在個别點上可能是對的,克拉麗瑟,&rdquo他說,&ldquo可是我永遠也不理解你的連貫性和順序的跳躍。

    &rdquo &ldquo它們簡單得很,&rdquo她回答,還保持着與先前同樣的姿勢,&ldquo我漸漸地有了一個想法:你聽着!&rdquo說着,她卻挺直身子,突然又活躍了起來。

    &ldquo你不是自己有一回曾說過,我們的生活狀況有裂口,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從這些裂口露出一種不成體統的狀況。

    你不必回答什麼,這我早就知道。

    每一個人當然都願意過上井然有序的生活,可是誰也過不上這樣的生活!我搞音樂或畫畫,可是這就像是把一道屏風放到牆上的一個窟窿前面。

    此外,你和瓦爾特都有自己的觀點,對此我理解不多,但是這方面也有些什麼不對頭的地方,而你曾說過,人們由于懶散和習慣不去張望這個窟窿或者讓惡劣的事物轉移了自己對它的注意力。

    喏,其餘的事就簡單啦:人們必須從這個窟窿裡出去!我能做到這一點!我有這種日子,我能夠從我自身向外溜出去。

    于是人們就&mdash&mdash我該怎麼說呢&mdash&mdash像脫了皮站立在也去掉了肮髒外殼的各事物之間。

    抑或人們通過空氣與一切現存事物像連體雙胞胎那樣聯結在一起。

    這是一種聞所未聞的了不起的情況;一切都帶有音樂感、彩色感和節奏感,于是我就不是我行洗禮時被命名的那個女公民克拉麗瑟,而也許是一個光輝的碎片,它侵入一種巨大的幸福之中。

    但是這一切你自己都知道!因為你說過,現實自身就具有一種不可想象的狀況,人們不可以将自己的經曆引向自身的方向,不可以把它們看作個人的和現實的,人們必須将它們,不管是唱了的還是畫了的,轉向外面,如此等等,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指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可以把這一切完全準确地給你複述出來!&rdquo就在克拉麗瑟急急忙忙繼續講下去的時候,這個&ldquo如此等等&rdquo像一個紊亂的韻腳反複出現,每一回她都在最後加上這樣的斷語:&ldquo你有力量這樣做,但是你不願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可是我将動搖你的決心!!&rdquo 烏爾裡希讓她講話;當她把某些莫須有的罪名記在他的名下時,他不時作無聲的否認,但卻沒有決心提出抗辯,并且讓自己的手擱在她的頭發上,他幾乎用指尖感受到手下這些思想在雜亂跳動。

    他還從未看見過克拉麗瑟在感官上如此激動,而幾乎讓他感到驚奇的是,女人熾熱情感的種種松弛和柔軟伸展也在她那瘦削、硬實的身體内蔓延開來,使得這永恒的驚奇&mdash&mdash一個對大家都一向隻關閉着的女人突然敞開自己的胸懷&mdash&mdash這一回也沒失去其效果。

    但是她的話并不讓他感到厭惡,雖然它們傷害理智;因為就在它們接近他的内心世界并且又疏遠它直至達到荒謬境界的時候,這種持續、迅速的運動起到了像一陣呼呼聲或嗡嗡聲的作用,而與振動的劇烈程度相比,這呼呼聲或嗡嗡聲的音調美或醜就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覺得,這像一種狂烈的音樂那樣有助于他下定決心去聽她講話,當他覺得她從自己的言語中再也找不到出路和盡頭,這才用他那隻展開的手略微搖了搖她的腦袋,以便叫回并提醒她。

     可是這時卻發生了與他所希望的相反的事,因為克拉麗瑟突然頂住他的身體。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并把自己的嘴唇緊貼在他的嘴唇上,這一切迅捷得讓他無法抗拒,他簡直驚呆了;她倏地一下收起自己的兩條大腿并向他滑過去,緻使她跪着進入他的懷裡,他頓時在肩頭感覺到她胸脯上的那個小球。

    他很少理解她所說的話。

    她結結巴巴說到她的拯救力和他的怯懦,他聽明白了,她說他是個&ldquo野蠻人&rdquo,所以她将從他身上,而不是從瓦爾特身上感受到世界的拯救者,可是她的話語其實隻是貼近他耳邊的一種狂亂的遊戲,一陣低聲、急促的嘟哝,與其說是傾訴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在這涓涓流淌的溪水聲中隻時不時地可以聽到單個的詞兒,如&ldquo莫斯布魯格爾&rdquo或&ldquo魔眼&rdquo。

    他為了自衛而抓住了這個纏住他不放的小女人的兩個上臂,把她按到沙發榻上,這時她用雙腿纏繞住他,将自己的一頭頭發緊緊貼在他的臉上,試圖重新摟住他的頸項。

    &ldquo你不讓步,我就殺死你!&rdquo她明明白白地說。

    她像一個懷着一種柔情和懊惱的混合情感不容拒絕、激動情緒越來越增長的男孩。

    由于她努力克制她的激情,所以他隻是微微感覺到肉欲在她全身流淌;盡管如此,烏爾裡希還是強烈感受到了他用胳臂緊緊抱住她的身體并向下壓她的那個瞬間。

    這情形,就仿佛她的身體已經侵入他的情感之中了似的。

    他和她相識已經很久,而且經常和她說說笑笑的,但是他卻還從未這樣從上到下觸摸過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纖巧女子,從未感受到過她這顆狂烈跳動的心,而當克拉麗瑟的動作因被他雙手縛住而漸漸和緩下來、她的眼睛裡開始溫存地閃爍出渾身酥軟的神情來的時候,幾乎發生了這樁他所不願意為之的事情。

    但是就在此刻,他回想起格達,仿佛現在他才面臨着清算自己的舉止行為的要求似的。

     &ldquo我不願意,克拉麗瑟!&rdquo他邊說邊放開她,&ldquo現在我想單獨待一會兒,動身前我還有許多事要料理!&rdquo 當克拉麗瑟領悟到他的拒絕時,她覺得,仿佛猛一抖動幾下她頭腦裡的另一個齒輪傳動裝置開動了起來。

    她看見扭歪着臉神色尴尬的烏爾裡希站立在自己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看見他在說話,似乎什麼也沒聽明白,但是就在她注視着他嘴唇的動作的當兒,她感覺到一種越來越大的反感,随後她發現,她的衣裙已經給掀過膝蓋,便一躍而起。

    她還沒來得及回想起什麼來,就已經站立起來,抖動好她的頭發和衣服,仿佛在草地上躺過似的,并說道:&ldquo當然你得整理行裝,我不想再耽誤你的事啦!&rdquo她又現出那慣有的笑容,這笑容譏諷而缺乏自信地從一條窄縫漾開來;她預祝他一路平安。

    &ldquo你回來時,很可能邁因加斯特在我們那兒,他已經預先通知我們,其實我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rdquo她順便添上一句。

     烏爾裡希遲疑不決地拉住她的手。

     她的指頭摩挲着他的手;她真想知道,她究竟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因為什麼話都有可能會對他說了,她情緒非常激動,她居然會把這個都給忘記了!她大體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并且對這并不介意,因為她的感覺告訴她,她是勇敢的或者是準備作出犧牲的,而烏爾裡希則畏畏縮縮。

    她隻是希望平平和和地辭别他,好使他對這件事不緻依然心存疑窦。

    她脫口而出地說:&ldquo關于這次登門拜訪的事你最好什麼也别對瓦爾特講,我們所講過的話隻是你知我知!&rdquo她在花園門旁再次和他握手并拒絕他再送她一段。

     當烏爾裡希返回時,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必須寫幾封信,向萊恩斯多夫伯爵和狄奧蒂瑪辭别,而且此外也還有其他種種事務要料理,因為他預見到,他将為接受遺産而耽擱較長的時間;然後他往已由他的仆人&mdash&mdash他已經打發這仆人去睡覺&mdash&mdash收拾好的箱子裡塞進去各種零星日用小物件和書籍,而當他料理完畢這一應事務時,就再也沒有要躺下睡覺的興緻了。

    這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日子,如今他既精神松弛又過度興奮,這兩種狀态沒有減弱,而是彼此你增我長,弄得他雖然極度疲憊卻感到沒有睡意。

    他沒有進行思考,而是反複回味着已發生的事。

    烏爾裡希首先便承認,克拉麗瑟不但是一個異乎尋常的人,而且暗地裡大概已經是一個精神病人了,這個已經幾次感覺到的印象如今已是毋庸置疑;然而她在發作的時候,或者處在她不久前所處于的那種狀态,那種人們怎麼稱呼都可以的狀态的時候,卻發表了一些言論,它們跟他自己的言論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這本來是會讓他重新對此進行認真思索的,可是他卻覺得自己隻是以一種不愉快的、與他那半睡半醒狀态性質相反的方式注意到了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給自己限定的這個年限幾乎已經過去了一半,他卻連一個問題也還沒處理好。

    他突然想起,格達曾要求他就這方面的問題寫一本書。

    但是他卻想過一種不把自己分裂為一個現實部分和一個虛幻部分的生活。

    他回想起他和圖齊司長談論此事的那個時刻。

    他看見自己和他一道站在狄奧蒂瑪的客廳裡,這具有某種戲劇性的特性,某種演員的特性。

    他回憶起自己曾不加思索地說,自己要麼必須寫一本書,要麼就必須殺死自己。

    但是即使這死的念頭,如果他現在,幾乎可以說是從近處來考慮這個問題,這也根本不是他的狀況的實際表現;因為如果他繼續沉浸于這個念頭并想象他可以不去奔喪而是還在天亮之前便自殺,那麼在他已經收到他父親噩耗的此刻,他便會覺得這簡直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巧合!他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态之中,各種想象的産物開始互相追逐起來。

    他看見眼前是一支槍的槍管,他朝黑洞洞的槍管裡看去,他看到裡面是一片虛無和陰涼,是那隔斷深淵的陰影。

    他感覺到這是一種奇異的協調和一種特殊的巧合:一支裝上子彈的槍支的幻象曾是他青年時代期待着飛行和目的地的意志的一種最喜愛的幻象。

    他一下子看到了許多這樣諸如手槍以及他和圖齊站在一起的幻象。

    清晨一塊草地的景象。

    從火車上看去的、裹着濃重的暮色的一條漫長且蜿蜒曲折的河谷的景象。

    歐洲另一端的一個地方,他在那兒離開了他的情侶;情侶的幻影已被忘卻,泥土街道和屋頂上鋪着蘆葦的房屋的那個幻影則栩栩如生像是昨日的事。

    另一個情侶的胳肢窩毛,她遺留下來的唯一影像。

    曲調的個别部分。

    一個動作的特點。

    花壇的氣味,因激烈的言語而未被注意,它們發自激蕩的心靈的深處,今天這些氣味比那些被忘卻的人活得久遠。

    一個不同道路上的人,那模樣幾乎令人感到難堪:他,像一批玩具娃娃剩餘下來,這些玩具娃娃體内的發條早已斷裂。

    人們會以為,這樣的幻象是世界上最膚淺的,但是整個生活在一個瞬間完全融化在這樣的幻象裡了,隻有這些幻象站在人生路上,他似乎隻是從它們那兒走向它們那兒,命運沒有聽從決定和觀念,而是聽從了這些神秘的、有些荒唐的幻象。

     但是,就在他自誇過的種種努力的這種無意義的失去知覺狀态幾乎感動得自己流淚的時候,在他所處于的這種因熬夜而顯得疲倦的狀态中展開着,或者人們幾乎必須說,在他四周發生着奇特的情感。

    所有的房間裡還都亮着燈,這些燈是克拉麗瑟獨自一人在這兒時到處點亮起來的,而這過多的燈光在牆壁和物件之間來回流動,用某種幾乎活生生的東西充滿着這個位于其間的空間。

    很可能是這種每一種無痛苦的疲倦所含有的柔情,是它在改變着他的身體的全部感覺,因為這種總是存在着的、即便未被注意到的身體的自信&mdash&mdash它反正受到不精确的局限&mdash&mdash正在漸漸變為一種更軟更遠的狀态。

    這是一種松散,仿佛一條系緊的帶子解開了似的;而由于牆壁和室内擺設确實都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也沒有哪個上帝走進這個不信神者的房間,烏爾裡希本人不承認自己已喪失清晰的判斷能力(如果他的疲倦沒有迷惑他的本性的話),所以屈從于這種變化的,就隻能是他和他的環境之間的這種關系了,而有這種關系的又既不是那具體的部分,也不是客觀上與他相稱的知覺和理智,而似乎是一種在内心深處像地下水那樣蔓延開來的情感在起變化,平素這些客觀感覺和思維的支柱就奠定在這個基座上,如今這些支柱軟綿綿地挪移着互相脫離或互相交融:因為這一區别在同一瞬間也已經失去其意義了。

    &ldquo這是另外一種态度;我正在變為另外一個人并因此而也就正在變為那種與我聯系的什麼東西!&rdquo烏爾裡希暗自思忖,他以為很會觀察自己。

    但是人們本來也可以說,他的孤獨&mdash&mdash一種不僅在他内心而且也在他周圍存在着的并且把兩者結合起來的狀況&mdash&mdash他自己感覺到,這種孤獨變得越來越稠密或者越來越強烈。

    它穿透牆壁,它向城裡增長,自己卻其實并沒有延伸,它向世界上增長。

    &ldquo哪個世界?&rdquo他想,&ldquo根本就沒有什麼世界!&rdquo他覺得這個觀念不再有什麼意義。

    但是烏爾裡希始終保持着這麼多的自我監督意識,于是這種被提得太高的用語同時也讓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再搜尋别的詞語,甚至相反,從這時起他又接近完全清醒狀态,不多幾秒鐘之後他便驚起。

    天色破曉,将灰白色的光攙和進人造光的迅速黯淡下來的亮光裡。

     烏爾裡希一躍而起并伸展身體,這身體裡已經留有某種抖落不掉的東西。

    他用指頭揉了揉眼睛,但是他的目光裡保持着某種帶有沉降觸動各事物的柔軟性的東西。

    一下子,以一種難以描繪的、漫流的方式,簡直就好似繼續拒不承認這一點的力量在離他而去似的,他認識到,如今他又站在許多年以前他已經待過的那個地方。

    他笑着搖搖腦袋。

    他帶着嘲弄意味稱自己的這種狀況為&ldquo少校夫人發作症&rdquo。

    按他的理性的判斷,現在不存在什麼危險,因為這兒沒有人會和他一道重做這樣一樁蠢事。

    他打開一扇窗戶。

    外面是一股無關緊要的空氣,一股普普通通、帶有最早響起的城市響聲的早晨氣息。

    就在這絲絲涼氣浸潤他的太陽穴的時候,歐洲人對多愁善感的反感便清晰而頑強地開始在他内心萦回;他決心在必要時用一絲不苟的态度來對待這件事。

    然而,由于長時間這樣站立在窗口并且漫不經心地望着外面清晨的景色發愣,他心中也還有某種全部感受閃爍滑動的感覺。

     當他的仆人突然帶着早起者的鄭重其事的神情走進來叫醒他時,他大吃了一驚。

    他洗澡,迅速猛烈地抖動幾下他的身體,便乘車去火車站。

     *** [1]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八年間流行于德國的一種文化藝術流派,表達資産階級脫離政治、自鳴得意的庸俗生活。

     [2]JohannGottliebFichte(1762&mdash1814),德國哲學家。

     [3]ElGreco(1541&mdash1614),西班牙畫家。

     [4]Diotima,柏拉圖《會飲篇》中的人物,傳說她是希臘曼提尼亞的女祭司,曾向蘇格拉底講授愛的真谛。

     [5]Hydra,希臘神話中長着蛇身的多頭怪物。

     [6]德文原文&ldquoBusenfreund&rdquo,由&ldquo胸脯&rdquo和&ldquo朋友&rdquo複合而成。

     [7]DiegoVelaguaz(1599&mdash1660),西班牙畫家。

     [8]MauriceMaeterlinck(1862&mdash1949),比利時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9]Novalis(1772&mdash1801),德國浪漫派詩人。

     [10]歐洲的一種迷信風俗,新年前夜把熔鉛倒進水裡,以其結塊形狀預蔔未來。

     [11]Oceanus,希臘神話中的大洋神。

     [12]NiccolòMachiavelli(1469&mdash1527),意大利政治家、曆史學家。

     [13]MeisterEckehart(1260&mdash1328),德國神秘教徒。

     [14]&ldquo不充分理由原則&rdquo一語四個詞的首字母。

     [15]德語中&ldquo祖國&rdquo(Vaterland)一詞,由&ldquo父親&rdquo和&ldquo國家&rdquo兩個詞複合而成。

    這裡是說,&ldquo父親&rdquo(即皇帝)加上&ldquo國家&rdquo便是祖國,這就是最大的政治。

     [16]GabrielRossetti(1828&mdash1882),英國畫家。

     [17]Titan,希臘神話中的巨神,因反抗宙斯而被宙斯推入地獄。

     [18]HeinrichvonTreitschke(1834&mdash1896),德國曆史學家。

     [19]這個詞有&ldquo路程&rdquo、&ldquo行情&rdquo、&ldquo課程&rdquo等多種意思。

     [20]PeterRosegger(1843&mdash1918),奧地利作家。

     [21]FritzReuter(1810&mdash1874),德國作家。

     [22]軍事術語,指自堡壘而出、用以毀滅圍攻敵軍的坑道。

     [23]BerthavonSuttner(1843&mdash1914),奧地利女作家、和平主義者。

     [24]TheodorBillroth(1829&mdash1894),奧地利著名外科醫生。

     [25]拉丁語,智力愛神。

     [26]CarlFriedrichGauss(1777&mdash1855),德國數學家。

     [27]LeonhardEuler(1707&mdash1783),瑞士數學家、物理學家。

     [28]JamesClerkMaxwell(1831&mdash1879),英國物理學家。

     [29]CharlottevonStein(1742&mdash1827),歌德女友。

     [30]AntoineLavoisier(1743&mdash1794),法國化學家。

     [31]GirolamoCardano(1501&mdash1576),意大利數學家。

     [32]德國畫家格呂内瓦爾德(MatthiasGrünewald,1480&mdash1528)的作品,描繪了基督受難的恐怖場面。

     [33]StefanGeorge(1868&mdash1933),德國詩人。

     [34]Demiurge,宇宙神創者。

     [35]英語,力量的平衡。

     [36]拉丁語,分而治之。

     [37]法語,我們心靈周圍一點嘈雜之聲。

     [38]LouisBlériot(1876&mdash1936),法國航空探險家、飛機制造師。

     [39]Messiash,神的受膏者。

    《舊約》中用這個詞來指猶太人期望的複國救主,《新約》則主張耶稣就是彌賽亞。

     [40]德國一八四八年三月革命前的時期。

     [41]PrinzEugenVonSavoyen(1663&mdash1736),奧地利陸軍元帥、國務活動家。

     [42]德語諺語,意即一有則百有,一事成則萬事成。

     [43]PeterAltenberg(1859&mdash1919),奧地利作家。

     [44]德語中&ldquo母親&rdquo是&ldquoMutter&rdquo,&ldquo胎記&rdquo是&ldquoMuttermal&rdquo,所以&ldquo胎記&rdquo是由&ldquo母親&rdquo和&ldquo标記&rdquo兩詞複合而成。

     [45]十九世紀一種在跳舞時互相分贈小禮品的交誼舞。

     [46]拉丁語,以團結的力量。

     [47]指德國人,德國在奧地利的上面(即北面)。

     [48]Aeolus,古希臘神話中的風神。

     [49]FranzGrillparzer(1791&mdash1872),奧地利劇作家。

     [50]Penelope,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之妻,在丈夫不在的二十年時間裡堅守貞潔以待夫歸。

     [51]Eros,希臘神話中的小愛神。

     [52]一九〇一年由卡爾·菲舍爾創立的德國青年徒步旅行獎勵會。

     [53]歐洲四至八世紀的民族大遷移。

     [54]發生在一五五五至一六四八年的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運動。

     [55]信仰為認識,英國經院哲學家聖安塞姆(1033&mdash1109)的一句名言,意為對神的真正認識隻存在于基督教信仰中。

     [56]HansMakart(1840&mdash1884),奧地利畫家。

     [57]舞台上方升降布景的一種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