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如出一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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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描繪的火焰已經墜落到塵世,它的光亮将使地球顯出另一副模樣。

     後來,智力增長了,這便在烏爾裡希心裡變為一種觀念,如今他不再把這個觀念與&ldquo假設&rdquo這個看不見的詞兒,而是出于某種原因與一篇随筆這個特有的概念結合起來。

    大緻猶如一篇随筆按各段順序從多方面考察一樣事物,而沒有從總體上把握這樣事物&mdash&mdash因為一樣從總體上被把握住的事物會一下子失去其規模并融合為一個概念&mdash&mdash他自以為能夠最正确地觀察并論述世情和自己的生活。

    一個行動或一種個性的價值,甚至連它們的本質和天性他覺得都有賴于它們周圍的客觀情況,有賴于它們所服務的目标,一句話,有賴于時而具有這種、時而又具有另一種性質的總體,它們所隸屬的這個總體。

    再者,這僅僅是簡單描繪了這個事實:我們可以覺得一樁謀殺是一種犯罪行為或一種英雄行為,愛情的時辰是一個天使翅膀或一隻鵝的翅膀上掉下來的羽毛。

    但是烏爾裡希使它們一般化。

    于是,所有道德的事件便在一個力場内發生,這個力場的态勢使它們具有意義,而它們則包含善和惡,一如一個原子包含各種化學的化合可能性。

    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它們所變成的那個東西;就如同艱辛這一個詞兒按其分别與愛情、粗魯、勤奮或嚴厲相連的不同情況表明四種完全不同的本質那樣,他覺得所有道德的事件就其含義而言都是别的事件的從屬功能。

    一張無盡的關系網就按這樣的方式而産生出來,在這張關系網裡根本就不再有尋常生活在一種粗略的初步接近中所賦予行動和個性的那種獨立的意義;表面上的穩定在其中變成許多别的意義的不緊密的托辭,正在發生的事變成某種也許不曾發生,但卻整個兒被感覺到的事情的象征,而作為自己的種種可能性的縮影的那個人,那個潛在的人,他的生存的那首沒有寫出的詩則迎向那個作為記錄、作為現實和性格的人。

    從根本上來說,烏爾裡希覺得按照這種觀點自己有能力去做任何有道德和不道德的事,而美德和不道德行為在一個平和的社會制度下一般地&mdash&mdash即便不公開承認&mdash&mdash都被人覺得同樣讨人厭,這一點恰恰向他證明了這種在自然界處處都在發生的事:随着時間的推移,每一種力量的相互作用都在努力趨向一種中間價值和中間狀态,一種均衡和一種凝固。

    對于烏爾裡希來說,通常意義上的道德不再是一種力量體系的年齡形式,這種力量體系是不可以不損失道德的力量便與道德混同的。

     可能在這些觀點中也表現出某種生活不安全感;可是不安全感有時無非就是尋常的安全裝置不夠,此外大概也可以提請人們記住:連如此有經驗的人類也是表面上按完全類似的原則行事。

    人類持續地撤銷着自己已做的一切,并用别的事去取代它們,對人類來說罪行也會逐漸變為美德,反之亦然,人類建立起各種事件的重大精神聯系并讓它們在幾代人之後又坍塌;隻不過就是這是先後依次發生的,它們不是發生在一種統一的生活意識之中,而且人類的一連串嘗試沒有任何增強的迹象,而一種人類的有意識的随筆體手法卻可能大緻發現了需将世人的這種漫不經心的意識狀态變成一種意志的任務。

    許多單一的發展輪廓表明,這樣的事不久可能就會發生。

    一家醫院裡的女護士,穿一身雪白的衣服,用酸洗液在一隻小白瓷盆裡病人留下的污垢上擦抹,盆上現出一層紫色塗層,這層顔色是對她專注工作的酬報,這位女護士現在就已經&mdash&mdash即使她并不知道這一點&mdash&mdash置身在一個比在街上面對同樣的污物吓得發抖的年輕女人更變化無常的世界。

    已經陷進自己行為的道德力場的罪犯隻還像一個不得不在一條湍急的河流中随波逐流的遊泳者那樣活動,每一個自己的孩子曾被卷入其中的母親都知道這一點;人們隻不過就是迄今一直不相信她會知道,因為人們容不下這種信念。

    精神病學把極度的輕松愉快叫作一種輕松愉快的惱怒,仿佛這是輕松愉快的反感似的,并且已經讓人覺察到:所有大的增長,貞潔和肉欲,認真和輕率,殘酷和同情的增長都彙入病态之中;如果健康的生活隻是把兩種誇張之間的一種中間狀态作為目标的話,那麼它就會顯得多麼無足輕重!如果健康生活的理想确實無非就是對誇張其理想的否認,那麼它就會多麼貧乏?!這樣的認識導緻在道德規範中看到的不再是固定不變規章的靜止狀态,而是一種靈活的平衡,一種在每一個瞬間都要求為革新健康生活而作出成績的平衡。

    人們開始總是覺得這太受局限,開始把不自覺獲得的重複傾向歸咎于一個人的性格,然後讓這個人的性格對這些重複現象負責。

    人們學會看清内部和外部之間的相互作用,而且恰恰是通過對人身上的不帶個人特色成分的認識人們才發現了個人特色的新的蹤迹,發現了個人的某些簡單的基本行為方式,發現一種築自我欲,它像鳥兒的築巢欲那樣用許多種材料按幾種方法築起它的自我。

    人們已經如此接近于能夠施加某些影響像擋住一條山澗那樣擋住各種已經蛻變了的狀态,以緻如果人們不及時使罪犯變為大天使,這就幾乎隻還會導緻一種社會的疏忽大意或一種殘餘的笨拙。

    所以許多東西都可以引證,渙散的東西、互相還沒有接近的東西,它們共同起作用,使得人們厭倦在較簡單條件下為其應用而産生的那種粗暴的親近,使得人們漸漸體驗到有必要在形式的基礎上去改變一種道德,一種兩千年來總是隻在小處符合那可變的口味的道德,并将它換成另一種道德,換成較準确地貼近事實可變性的道德。

     按照烏爾裡希的信念,現在是萬事俱備,隻缺公式;隻缺那種表達方式,還在一個運動的目标被達到之前,這個目标就必須在某個幸運的時刻找到那種表達方式,以使最後一段路程得以走完,而這總是一種大膽的、按事情的态勢還不能被證明有道理的表達方式,一種精密和不精密的結合,精确性和激情的結合。

    但是恰恰是在本應使他感到鼓舞的那些年代裡,在他身上發生了某種奇特的事。

    他不是哲學家。

    哲學家是運用暴力的人,他們沒有軍隊可供自己使用,所以就以将世界關閉進一個體系裡這樣的方式征服世界。

    大概這也就是為什麼在僭主政治時期曾經有過具有偉大哲學氣質的人物,而在進步的文明和民主時期造就不出一門令人信服的哲學來的原因吧,至少按人們聽到的普遍就此表示的惋惜之情來判斷,情況就是這樣的。

    所以今天讨論哲學的短篇文章多得驚人,以緻現在隻剩人們不講世界觀就可以買到什麼東西的店鋪了,而對大部頭哲學著作人們卻懷着極大的不信任。

    人們認為它簡直不成體統,烏爾裡希在這方面也不例外,他按自己在學術方面的實際知識對它抱有某種嘲諷的想法。

    這決定了他的态度,他的所見所聞一再促使他進行思考,可他卻對太多的思考懷有某種畏懼。

    但是最後決定了他的态度的,還是某種别的東西。

    烏爾裡希的性格中有着某種東西,它對邏輯整理,對明确的意願、方向明确的功名心原動力起着一種渙散、麻痹、解除武裝的作用,而且這也和他當初選擇的雜文體這個名字有關,雖然他性格中的這種東西恰好含有他逐漸地、無意識謹慎地排除在雜文體這個概念之外的那些成分。

    據已有的情況來看,雜文這個詞的譯文,這種作為嘗試的譯文隻是不準确地含有對這個文學樣式的重要暗示;因為一篇雜文不是暫時或捎帶着表達了一種信念,一種一遇良機就升華為真理、但同樣也有可能被認為是謬誤的信念(隻有被有學問的人作為&ldquo他們的工場裡的垃圾&rdquo拿出來供人閱讀的那些文章和論文才具有這樣的性質);一篇雜文是一個人的内心生活在一個決定性的思想中所呈現出來的無可比拟、無可更改的形象。

    一篇雜文最感到陌生的莫過于人們稱之為主觀性的那些想法不負責任性和不完備性,但是真和假、聰明和不聰明也并不是可以用在這樣的思想上的概念,這些概念卻還是服從看似柔和已極、實則相當嚴酷的法律。

    曾經有過不少這樣的内心飄忽不定生活的雜文家和大師,但是去列舉他們的名字,這沒有什麼意義;他們的王國在宗教和知識之間,在範例和學說之間,在amorintellectualis[25]和詩之間,他們是帶和不帶宗教色彩的聖徒,有時他們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沉迷于一樁冒險奇遇的人。

     況且再也沒有比這非自願的經驗更說明問題的了,這是人們作有學術水平和合理的嘗試時所獲得的經驗:人們嘗試着去诠釋這樣的大雜文學,将現在這樣的生命學說變成一種生命知識并從被感動者的感動中獲得一種内容;從這一切當中所剩下的大緻和從一個被人舉出水平并放到沙灘上的美杜莎的細嫩彩色身軀上所剩下的一樣多。

    受感動者的學說在未受感動者的理性中化為塵土、矛盾和荒謬,可是人們其實并不可以稱它為溫柔的和生活多變的,因為否則人們為了忍受得住一個沒有空氣的、不符合他的生活需求的空間,就也得稱一頭象是太溫柔的動物了。

    如果這些描述會令人産生神秘的印象或者哪怕隻是一種豎琴音響和歎息式階進滑奏占主導的音樂的印象,那麼這就很令人惋惜了。

    相反的話是真的,而烏爾裡希則覺得以這些描述為基礎的問題根本就不僅是概念,而且也完全平平淡淡地表現為如下的形式:一個願意求真的人成為學者;一個願意施展自己的主觀性的人也許會成為作家;但是一個願意謀求介乎兩者之間的某種東西的人應該做些什麼呢?但是這樣的&ldquo介乎兩者之間&rdquo的例子每一句道德警句都可以提供,譬如這句著名而簡單的警句:你不應該殺人。

    人們一眼便看出,這句警句既不是真理也不是主觀性。

    人們知道,我們在某些方面嚴格遵守它,而在其他方面則允許有某些例外,允許有數量很衆多、然而卻受嚴格限制的例外,但是在數量很大的第三種情況下,比如在想象中,在願望中,在劇院看戲時或者在津津有味閱讀報刊新聞時,我們完全無序地漫遊于厭惡和誘惑之間。

    人們間或稱某種既不是真理也不是主觀性的東西為一種要求。

    人們已經将這個要求固定在宗教的教條上,固定在法律的教條上,并由此而使這個要求具有了一種派生真理的性質,但是小說作家們給我講述各種例外情況,從亞伯拉罕的犧牲直至擊斃其情人的那個最年輕的漂亮女人,并且又使其融化在主觀性中。

    所以人們可以要麼緊緊抓住樁子,要麼在各樁子之間随着洶湧的波浪來回漂蕩;但是懷着怎樣的情感呀?!人對這句警句的情感是一種偏狹的服從(包括那&ldquo健康的天性&rdquo,它連想都不去想這樣的事,但是,隻要讓酒精或激情稍稍挪移開了自己的位置,便會立刻做出這樣的事來)和一陣充滿可能性的巨浪中漫不經心的潺潺聲的混合物。

    這句警句确實隻應該被人這樣來理解嗎?烏爾裡希覺得,一個全心全意想做點什麼事的人按此方式既不知道他是否應該做也不知道他是否應該不做這件事。

    可他卻隐約感到,人們可以用全部身心去做或放棄這件事。

    一個想法或一個禁令在他看來毫無意義。

    與一項法律的向上或向内的聯系激起他的理智的批評,還不止于此,在這種通過一種起源使這個自信的瞬間變得高貴的需要中也含有一種價值貶低。

    盡管如此,他的胸腔依然緘默,隻有他的腦袋在講話;但是他感覺到,按另一種方式他的決定可能會和他的幸福一緻。

    他會感到幸福,因為他不殺人,或者他會感到幸福,因為他殺人,但是他永遠也不會漫不經心地接受向他提出的要求的。

    他在此刻所感受到的,這不是準則,這是一個他已經進入的領域。

    他領悟到,其中的一切已經确定并且像母乳那樣安撫着心神。

    但是對他說這話的不再是思維,也不是尋常樣式的、分成塊塊式的感覺;這是一種&ldquo完全領悟&rdquo,卻也又僅僅是仿佛風将一個信息從遠方捎帶過來,他覺得這個信息既不真也不假,既不理性也不反理性,而是他深受感動,仿佛一股極度幸福的心緒微微注入了他的心胸似的。

     人們不能使一篇雜文的各真實的部分成為一種真理,但是人們卻能從一種這樣的狀态中獲得一種信念;至少不會不放棄這種狀态,就像一個戀人必須離開愛情方能去描寫愛情。

    有時促使他無所事事的那種無限的激動心情同烏爾裡希的活動欲有抵觸,這種活動欲堅持限度和禮節。

    在人們讓情感講話之前先有求知的願望,這很可能是正确的、自然的,而他則不自覺地想象,他有朝一日會發現的東西&mdash&mdash即使不是真理&mdash&mdash在堅定性方面将不會亞于這種激動心情;但是在他的特殊情況下他因此而就像一個人在掌握必要的知識和技能的同時漸漸淡忘了自己這樣做的目的。

    不管人們什麼時候在他撰寫數學和數學邏輯學論文或在他研究自然科學時問過他什麼目标浮現在他眼前,他都會回答說,隻有一個問題确實值得思考,這就是正當生活的問題。

    但是如果人們長時間提出一個要求而不采取什麼具體行動,那麼腦子就會麻木,完全就和胳臂長時間高舉什麼東西就會麻木一樣,而我們的思想則像夏天閱兵式上的士兵,同樣也是不能長時間停住不動的;如果它們被迫等候得太久,它們幹脆就會暈倒。

    由于烏爾裡希大緻在二十六歲時已經完成了自己人生觀的構思,所以他在三十二歲上便覺得自己的人生觀不再完全真誠。

    他沒有進一步提煉自己的思想,除了人們閉上眼睛期盼着什麼時會有的那種捉摸不定和緊張的感覺以外,自從那顫抖的最初認識的日子過去以來,他身上也沒有顯現出許多個人内心激動的迹象。

    可能這仍然還是一種具有這樣性質的秘密的内心激動,這漸漸地延緩了他的科學研究工作并妨礙他将自己的全部心智投入其中。

    他因此而陷入一種奇特的内心沖突之中。

    人們不可以忘記,精确的精神狀态從根本上來說比文藝的精神狀态更虔信上帝;&ldquo他&rdquo一旦屈駕在它為承認&ldquo他&rdquo的真實性而規定的條件下向它顯形,它就會服從&ldquo他&rdquo,反之,&ldquo他&rdquo一發表意見,我們的文藝愛好者們便隻會覺得他的才能不夠地道,他的世界觀不夠明白易懂,人們無法把他放到一個具有真正是得天獨厚的天賦的級别上去。

    烏爾裡希不能像這種類型的随便哪個人那樣輕易地就沉溺于不明确的預感之中,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同樣也不能隐瞞,他持續好幾年隻是違抗着自身生活在純粹的精确性之中,他希望,某種未預料到的事會發生到他身上,因為當他做這種他略帶嘲弄意味稱之為&ldquo生活假期&rdquo的事的時候,不管是在這一個方向還是在另一個方向他都不擁有任何給他安甯的東西。

     也許人們可以舉出在某些年裡生活流逝快得令人難以置信這一點來為他開脫。

    但是人們在謝世之前就得開始獻身于自己的遺願,這樣的日子為期尚遠,是不容挪移的。

    自從幾乎過了半年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以來,他覺得這一點已經清清楚楚的了。

    他來回奔波于他已接受了的這平平常常、滑稽可笑的工作之間,他講話,喜歡講太多的話,他以一個将自己的網放入一條空蕩蕩的河裡的漁夫的那種絕望的堅毅生活着,他不做任何符合他無論如何總算顯示着的那種個性的事,他故意不做這樣的事,在這期間他等待着。

    隻要個性這個詞兒表明一個人的由世情和生活經曆塑造成的那部分的特性,他就躲在自己的個性的後面等待着,他那平靜的、被攔阻在後面的絕望情緒與日俱增。

    他處在他生命的最嚴重的緊急狀态之中并因自己的疏忽職守而蔑視自己。

    重大的考驗是大人物的特權嗎?他巴不得相信這一點呢,但是這是不對的,因為連頭腦最簡單的神經質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危機。

    所以其實隻在這大動蕩中給他剩下那種所有英雄和罪犯都擁有的不可動搖性的殘餘部分,這不是勇氣,這不是意志,這不是信心,而是簡簡單單一種堅韌的固定自我,它難以被驅除,如同生命難以從一隻貓身上被驅除,哪怕這隻貓已經完全被狗們咬碎。

     如果人們願意想象這樣一個人獨自一人時怎樣生活,那麼至多可以說,夜晚房間裡的燈光照亮着窗戶玻璃,而思想則在被使用過後懶散地閑坐着,就像一位律師的接待室裡的當事人,他們都不滿意這位律師。

    或者也許是,烏爾裡希有一回在這樣的夜晚打開窗戶,愣愣地望着彎曲而光秃的樹幹,它們那螺旋形線紋黑乎乎、平滑滑奇異地伫立在樹梢和地面的積雪層之間,他一時興起,穿着身上的一件睡衣便要到樓下的花園裡去;他想親身體驗一下這冷意。

    一到樓下,他便關燈,好使自己不緻站在燈火通明的門前,隻從他的工作間裡有一個光亮的頂蓋突現出來伸進陰影裡。

    一條路通向對着大街的栅欄門,第二條路模糊而又清晰地與它相交。

    烏爾裡希緩步向這一條路走去。

    随後在樹冠間高聳的黑暗便突然奇異地讓他回想起莫斯布魯格爾的巨大身形,他驚訝地覺得這一棵棵光秃的樹就像一個個軀體;醜陋和潮濕得像蠕蟲,盡管如此卻還是讓人禁不住想擁抱它們并淚流滿面地跪倒在它們身旁。

    但是他沒這樣做。

    多愁善感的感情沖動同時把他推回到觸動他時的那個狀态。

    這時,遲到的步行人穿過乳狀泡沫般的霧氣從花園栅欄前走過,在黑糊糊的樹幹間身穿紅色睡衣,他這樣離開這些行人而去,他這形象在他們看來本來可能會顯得像一個傻瓜的;但是他邁着堅定的步伐走上這條路并相當滿意地走回到他的屋裡,因為如果說為他保存下來了什麼東西的話,那麼這必定是某種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六三博娜黛婀有一個幻覺 當烏爾裡希在這一個夜晚之後的次日早晨很晚才四肢乏力地起床的時候,他被告知博娜黛婀來訪;這是自他們反目之後第一次重新見面。

     博娜黛婀在這段分離的時間裡常常傷心地哭泣。

    博娜黛婀在這段時期裡常常覺得自己被糟蹋了。

    她常常像一隻蒙上薄紗的滾筒那樣旋轉。

    她有過許多豔遇,也有過許多失望。

    雖然在經曆每次豔遇時對烏爾裡希的回憶都沉入一口深井,但在經曆過每次失望後這回憶便又從那深井裡升起;束手無策、滿懷責備,就像一張兒童臉上那被離棄的痛苦。

    博娜黛婀已經成百次地在内心裡請求她的朋友原諒自己的嫉妒,懲罰了如她自稱的她那&ldquo惡劣的自尊心&rdquo,末了,她終于下定決心,要主動與他締結和約。

     當她坐在他面前時,她親切、抑郁和美麗,感到胃裡不舒服。

    他&ldquo像一個年輕小夥&rdquo那樣站在她面前。

    他的皮膚讓她相信他會做出的那些外交活動磨得大理石般光潔。

    她還從未注意到,他的面容看上去顯得多麼有力和堅毅。

    她真巴不得能徹底投降,可是她不敢走得這麼遠,而他則不動聲色,也絲毫沒有鼓勵她這樣做的意思。

    這種冷漠令她感到說不出來的悲傷,但卻像一尊雕像那樣高貴。

    博娜黛婀突然抓住他的下垂着的手吻了起來。

    烏爾裡希若有所思地撫摩她的頭發。

    她的雙腿以世界上最富有女性的方式軟綿了起來,她眼看就要跪下。

    這時,烏爾裡希将她輕輕按到椅子上,拿來威士忌加蘇打并點燃了一支香煙。

     &ldquo女人上午不喝威士忌!&rdquo博娜黛婀抗議說。

    一眨眼,她又有了做出受委屈樣子的力量,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因為她覺得,烏爾裡希讓她喝一種如此烈性而且她自以為如此放蕩不羁的飲料時的那種認為理所當然的心理包含着一種冷酷無情的暗示。

     但是烏爾裡希親切地說:&ldquo你喝了會覺得舒服的;所有搞過重大政治活動的女人,也都喝過威士忌。

    &rdquo因為博娜黛婀為了把自己再次引薦給烏爾裡希曾說,她欽佩這場偉大愛國行動并很想為此出一份力。

     這就是她的計劃。

    她總是同時相信好幾件事,不充分的真實有助于她撒謊。

     威士忌略帶金黃色,像五月太陽一樣暖人身體。

     博娜黛婀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是七十歲老妪,坐在一所房屋前面的一張花園長凳上。

    她老了。

    她的孩子們在長大。

    最大的孩子現在已經十二歲。

    跟着一個根本不了解底細的男人走進一所住房,僅僅是因為這個男人長着一雙仿佛在一扇窗後窺視她的眼睛,這毫無疑問是可恥的。

    人們清楚地分辨得出&mdash&mdash她暗自思忖&mdash&mdash這個人的那些可能不合人心意并可能是一種警告的底細;人們根本就可以&mdash&mdash隻要在這樣的時刻有什麼東西可以止住一個人&mdash&mdash滿面羞慚,甚至怒氣沖沖地中止的;但是由于沒有發生這樣的事,這個男人便越來越迷戀起自己的角色來。

    在這過程中人們自己分明覺得就像一種受人造光照射的舞台背景;人們在眼前看到的,是舞台眼睛、舞台小胡子、正在解開的戲裝紐扣,而從走進這房間直至這可怕的第一次又清醒的内心激動之間這些個時刻均發生在一種意識之中,這種意識已經從頭腦走出去,如今正在給房間牆壁糊上一層幻覺壁紙。

    博娜黛婀沒有完全使用這些同樣的話,壓根兒就隻是部分地用言語在思考這件事,但是就在她力求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立刻又隻得聽任意識的這一變化擺布了。

    &ldquo誰能描寫這種狀況,誰就是一位大藝術家。

    不,他就是一個色情文學作家!&rdquo她一邊望着烏爾裡希,一邊這樣暗自想着。

    因為這些善良的意圖以及崇尚端莊品行的最良好的願望,即便在處于這樣的狀态期間她也一刻也沒喪失掉。

    然後他們便站在外面等待着,他們對這個被肉欲改變了面貌的世界無話可說。

    博娜黛婀的理智歸來之時,也就是她最感痛苦的時刻。

    性陶醉引起的意識變化,它被别人當作某種自然的東西而置于不顧,在她身上卻因陶醉以及悔意的深刻和突然而達到一種她一返回到家庭的安甯氛圍裡便使她驚恐的強烈程度。

    于是她就覺得自己像一個狂人。

    她幾乎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孩子,她怕自己可能會用自己那堕落了的目光傷害了他們。

    每逢她丈夫用更親切一些的目光打量她,她便總是大吃一驚,并害怕一人獨處時的那種無拘無束狀态。

    所以在分離的這幾個星期裡,她在心裡醞釀成熟了這個計劃:除了烏爾裡希之外不再擁有任何一個别的情人;他應該給她提供支撐并保護她,别讓她做出新的放蕩不軌的行為來。

    &ldquo我怎麼會冒昧地去責備他的呢,&rdquo如今她第一次又坐在他面前,她心中暗想,&ldquo他比我完美得多。

    &rdquo她在受他擁抱的這段時間裡曾是個改過自新的人,她把這個功勞記在他的名下,她大概也想到,在舉辦下一次籌款慈善活動時他一定會将她引見給他的新的社交界裡的人。

    博娜黛婀默默發下莊嚴的誓言,就在她思量着這一切的當兒,她眼裡含着淚水。

     但是,烏爾裡希像一個必須增強一項艱難決心的男子那樣慢吞吞飲完他的威士忌&mdash&mdash他向她解釋說,眼下還不可能将她引薦給狄奧蒂瑪。

     博娜黛婀理所當然地想了解詳情,為什麼這不可能。

    随後,她就想确切知道,什麼時候這将成為可能。

     烏爾裡希不得不向她解釋,說是她既沒在藝術上又沒在學術上,也沒在福利事業上顯露出什麼頭角,所以還得經過很長時間,他才能使狄奧蒂瑪領會她有必要參與。

     但是博娜黛婀在這期間内心已經充滿了對狄奧蒂瑪的特殊情感。

    她對這個女人的美德已有足夠耳聞,所以倒也沒生出什麼醋意來;她反倒羨慕并欣賞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沒向她的情人作出有失體統的承諾便将他吸引住了。

    她将她自以為在烏爾裡希身上發現的這種沉着冷靜的神态歸因于這一影響。

    她稱自己是個&ldquo感情強烈的人&rdquo,她既把這理解成為自己的寡廉鮮恥,也把這看作是對此的一種總算還是光榮的開脫;但是她懷着與不幸的永遠濕手的人将自己的手放在一隻特别幹燥和漂亮的手上時同樣的感覺贊賞冷淡的女人。

    &ldquo她是這樣的女人,&rdquo她心想,&ldquo她使烏爾裡希起了這麼大的變化!&rdquo一把堅硬的鑽頭鑽她的心,一把甜蜜的鑽頭鑽她的膝頭:當她遭到烏爾裡希抵抗時,這兩把同時而又彼此相對轉動着的鑽頭幾乎使博娜黛婀暈了過去。

    她打出她的最後一張王牌:莫斯布魯格爾! 經過痛苦的思考她逐漸明白,烏爾裡希對這個可怕的現象有着一種特殊的偏愛。

    她自己對她深信體現在莫斯布魯格爾的行為中的這種&ldquo粗野的肉欲&rdquo反感已極;她在這個問題上的感受當然是不自覺的,完全就像,懷着完全不混合的情感、沒有任何市民的羅曼蒂克把一起強奸殺人案直截了當看作是對自己職業的一種威脅的妓女。

    但是,她需要一個包括了她的不可避免的過失在内的有條理和真實的世界,而莫斯布魯格爾就可以為她重建這個世界效勞。

    由于烏爾裡希偏愛他,而她又有一個當法官并能夠提供有用信息的丈夫,在她孤寂獨處的時候一個想法便完全自動地在心中醞釀成熟,這就是通過她丈夫的中介将自己的偏愛與烏爾裡希的偏愛聯結起來,而且這個急切的想法具有一種有幸獲得正義感的肉欲的安撫力。

    但是當她向她那位善良的丈夫作試探時,此人對她的這種法學熱情感到驚訝,雖然他知道她動不動就會傾心于一切從人道角度看善良和崇高的事物;由于他不僅是法官而且也是獵人,所以他便用親切而拒絕的口吻回答說,唯一正确的做法是不帶着許多傷感地去除掉各地的猛獸,說完他就不再多說什麼。

    當過了一些時候她作第二次嘗試時,博娜黛婀隻從他那裡聽到了這麼一個補充意見,說是他認為生兒育女是女人的事,但殺人卻是一件男人的事情;由于她不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因過于熱心而招惹嫌疑,她的這條法律之路暫時就給堵死了。

    這樣,她便找到了這條得寵之路。

    她為讨好烏爾裡希而想替莫斯布魯格爾出把力,這是僅存的一條道路了。

    這條道路與其說是出人意外地不如說是頗具吸引力地通過狄奧蒂瑪。

     她在思想上把自己看作狄奧蒂瑪的朋友并滿足為這件不可避免的事情的緣故必須結識這位令人贊歎的情敵的願望,即使她太驕傲,不會出于個人的需要去做這樣的事。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争取狄奧蒂瑪支持莫斯布魯格爾,而正如她很快就已經猜着了的,烏爾裡希顯然未能成功地做到這一點,她想入非非,給自己描繪出各種美好的情景。

    冷漠而高貴的狄奧蒂瑪用胳臂摟住博娜黛婀溫暖的、罪孽深重的肩膀,而博娜黛婀則大緻期盼着扮演用一滴脆弱劑去塗抹這顆美妙而貞潔的心靈的角色。

    她向她這位負心朋友作着解釋的,就是這個計劃。

     但是今天無法讓烏爾裡希對拯救莫斯布魯格爾的想法産生任何興緻。

    他了解博娜黛婀的這種高尚情感并知道,在她身上一種單一的美好的情感沖動多麼容易地會變為一場燒及全身的大火的驚慌。

    他向她解釋說,他絲毫也沒有想插手人們向莫斯布魯格爾提起的這樁訴訟案的意思。

     博娜黛婀用感到受辱的漂亮眼睛望着他,眼睛裡像冬去春來時水在冰面上那般漂浮。

     不過烏爾裡希從未完全丢棄對那個夜晚他們那稚氣而美好的初次相會的知恩知報之情,當時他神志昏迷躺在鋪石路面上,博娜黛婀蹲在他腦袋旁,世情、青春和情感的無把握而離奇的不确定性從這位少婦的眼裡滴落進他那正在覺醒的意識裡。

    于是,他便設法緩和這傷人感情的拒絕态度并将它化解為一次較長的談話。

    &ldquo假設,&rdquo他建議,&ldquo你夜晚穿過一座大公園,兩個無賴對你施行非禮。

    你會想到,這是值得憐憫的人,社會對他們的粗野行為負有責任?&rdquo &ldquo但是我從不在夜晚穿行公園。

    &rdquo博娜黛婀立刻回答。

     &ldquo但是如果來了一個警察,你會讓警察逮捕這兩個人嗎?&rdquo &ldquo我會請求他保護我!&rdquo &ldquo這不就是他逮捕他們嗎?&rdquo &ldquo這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拿他們怎麼樣。

    況且莫斯布魯格爾也不是無賴嘛。

    &rdquo &ldquo那麼就假設,他在你寓所幹木工活。

    隻有你和他在屋裡,他的一雙賊眼來回滑溜了起來。

    &rdquo 博娜黛婀抗辯:&ldquo這真可惡,你要我去幹什麼呀!&rdquo &ldquo沒錯,&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可是我是想向你說明,這種容易失去平衡的人是極其令人讨厭的。

    其實隻有當别人受到打擊時,人們才可以對他們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

    當然随後他們就會激起我們的極其溫柔的情感,他們就是一種社會制度或命運的犧牲品。

    你必須承認,如果人們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過錯,那麼就沒有哪個人對自己的過錯負有責任;它們對他來說充其量也不過就是錯誤或一個整體上的壞特性而已,這個整體不會因為這些壞特性的緣故而變得不好;當然,他是完全對的!&rdquo 博娜黛婀要整一整她的長筒襪,便不得不因此而稍稍仰起腦袋望着烏爾裡希,緻使在沒受她眼睛照管之下,衣服上的尖頭貼邊、平滑長筒襪、張緊的手指頭以及輕輕放松的柔和皮膚在膝頭上形成一種富有對照的活動。

     烏爾裡希迅速點燃一支香煙,繼續說:&ldquo人不是善,人永遠是善;這是一個很大的區别,你懂嗎?人們取笑這種利己主義的詭辯術,但是人們卻會從中推導出這樣的結論來,即人壓根兒就不會做什麼惡事,他隻會起惡的作用。

    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算是對一種社會道德的認識有了一個正确的開端。

    &rdquo 博娜黛婀發出一聲歎息,将她的裙子又捋回到合适的位置,直起腰來并試圖喝一口那黯淡的金黃色火辣辣的飲料以鎮靜自己的心緒。

     &ldquo現在我要給你解釋,&rdquo烏爾裡希微笑着補充說,&ldquo為什麼人們可以對莫斯布魯格爾有種種感受,但是,盡管如此,卻愛莫能助。

    從根本上來說,所有這些案例像一截露出來的線頭,人們一拽它,整個社會組織便開始拆開。

    我将先用純理性的問題給你說明這個道理。

    &rdquo 博娜黛婀不可思議地竟然丢失了一隻鞋。

    烏爾裡希彎腰去撿,于是那隻腳趾暖烘烘的腳便像一個小孩兒那樣向他手中的那隻鞋迎過去。

    &ldquo别,别這樣,我自己來吧!&rdquo博娜黛婀邊說邊把腳向他伸過去。

     &ldquo這首先是精神病治療學兼法學方面的問題,&rdquo烏爾裡希毫不留情地繼續解釋說,這時降低了的刑事責任能力的氣息從那隻大腿向他撲鼻而來,&ldquo關于這些問題我們知道,醫生們幾乎現在就已經有辦法解決它們,隻要我們願意投入必要的資金,大多數這樣的犯罪行為他們都能阻止。

    所以這隻還是一個社會問題。

    &rdquo &ldquo啊,你快别提這個!&rdquo當他已經第二次說到&ldquo社會&rdquo這個詞兒時,博娜黛婀懇求說,&ldquo在家裡一談到這個,我就從房間裡走出去,這讓我感到無聊死了。

    &rdquo &ldquo那好,&rdquo烏爾裡希就勢說道,&ldquo我本來是想說,就像人們早就已經有技術用獸類腐屍、垃圾、破爛和有毒物質做成有用的東西,心理學方面的技術幾乎也能成功地做到這一點。

    但是世人在解決這些問題時太拖沓。

    國家出錢去幹每一件蠢事,但是要解決這些最重要的道德問題它卻一個子兒也沒有。

    這是它的本性決定的,因為國家是所有的人當中最愚蠢、最兇惡的人。

    &rdquo 他說得斬釘截鐵;但是博娜黛婀試圖讓他回到事情的核心上來。

    &ldquo最親愛的,&rdquo她深情地說,&ldquo這恰恰對莫斯布魯格爾最有利,他不負責任呀?!&rdquo &ldquo處死某些負責任的人也許比防止一個不負責任的人被處死更重要!&rdquo烏爾裡希嚴詞拒絕。

     現在他緊挨着她面前走來走去。

    博娜黛婀覺得透着革命氣息,而且有火藥味;她抓住他的手,她把這隻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

     &ldquo好,&rdquo他說,&ldquo現在我向你解釋感情方面的問題。

    &rdquo 博娜黛婀張開他的手指,将他的手攤開在她的乳房上。

    眼裡同時流露出來的目光會感動了一顆鐵石心腸的;緊接着,烏爾裡希便以為感覺到乳房裡有兩顆心,像一家鐘表店裡鐘表敲打聲那樣咚咚咚亂成一片。

    他使出渾身的意志力整理好那隻乳房并輕聲說:&ldquo不,博娜黛婀!&rdquo 博娜黛婀幾乎要流出眼淚來,烏爾裡希趕忙勸慰她。

    &ldquo你為這一件事生氣,因為我偶然給你講了,而你對天天發生的成百萬件同樣大的不公正事件卻熟視無睹,這豈不是太矛盾了嗎?&rdquo &ldquo可是這和這件事毫不相幹嘛,&rdquo博娜黛婀抗辯說,&ldquo這一點我現在才知道!要是我還保持平靜,那我就是個壞人啦!&rdquo 烏爾裡希則說,人們應該保持平靜;簡直是暴風雨般地平靜&mdash&mdash他補充了一句。

    他已經掙脫開身,在離她不太遠的前面坐下。

    &ldquo今天一切事都&lsquo在這同時&rsquo和&lsquo暫時&rsquo發生,&rdquo他說,&ldquo必須這樣。

    因為我們被迫從我們的理智的有責任心變為我們的情感的一種可怕的無責任心。

    &rdquo這時,他已經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并把雙腿擱到長沙發椅上。

    他開始感到疲倦了。

    &ldquo每一個人都在對整個生命進行追本求源的思考,&rdquo他解釋道,&ldquo但是他思考得越周密,這便收縮得越緊。

    如果此人成熟,那麼你面對着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像全世界至多另外二十來個人那樣熟悉某一平方毫米的情況,這個人清楚地看到,所有不怎麼十分熟悉情況的人怎樣對他的事胡說八道,可是這個人卻動彈不得,因為隻要他離開自己的位置一毫米,他自己就會胡說八道,&rdquo現在他的疲倦像擺在桌上的那淡金黃色飲料一般純真。

    &ldquo所以我也已經胡說八道了半個小時了,&rdquo他心中暗想;但是這種受貶抑狀态是令人愉快的。

    他隻擔心這一件事:博娜黛婀會突然想起坐到他身邊來。

    對此隻有一個辦法:說話。

    他支撐起了腦袋,像梅地塞教堂裡的墓室像那樣伸直四肢躺在那兒。

    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而且在他采取這個姿勢的期間确實有一種極妙的感覺流貫他的全身,一種甯靜和飄浮,他覺得自己比實際上更強有力;他第一次以為從遠方看懂了這些藝術品了,迄今為止他隻像看陌生事物那樣觀看過它們。

    他不說話,他沉默不語。

    博娜黛婀也感覺到了什麼。

    這是一個&ldquo瞬間&rdquo,人們就是用這來稱謂人們無法表述的東西的。

    某種裝出來的高雅情感把這兩個突然啞然不語的人聯合在一起。

     &ldquo我身上還剩下些什麼呢?&rdquo烏爾裡希苦澀地暗自思忖,&ldquo也許是一個勇敢的不走俏的人,一個自以為為了内心自由的緣故隻尊重不多幾樣外部法律的人。

    但是這種内心自由就在于人們可以設想一切,在于人們在每一種通情達理的情況下都知道,為什麼人們不必受這種情況的約束,并且永遠也不知道,人們想受什麼情況的約束!&rdquo在這個不怎麼幸運的時刻,在這個曾将他攫住過一秒鐘的奇特的小小感情浪潮又消散的時刻,他真想承認,他什麼能耐也沒有,隻有一種可以看到每一件事情的兩面的能力,那種道德方面的矛盾感情,它使幾乎所有他的同時代人都顯得突出并形成他那一代人的資質或者也成為他這一代人的命運。

    他與世人的關系已經變得蒼白、虛幻和否定。

    他有什麼權利惡待博娜黛婀呢?總是這同樣的令人不愉快的談話,在他們之間重複着。

    這産生自空蕩的音響效果,它讓一聲槍響發出雙倍響亮的回響并不停地發出隆隆聲;這使他心情沉重:他根本就再也不能以别的方式,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對她講話&mdash&mdash由于這種方式的特殊的、由她給兩個人帶來的痛苦,他想起了&ldquo空虛的巴羅克&rdquo這個伴有深意的漂亮名字。

    他站起來,想對她說幾句親切的話。

    &ldquo現在有些事使我感到奇怪,&rdquo他向博娜黛婀轉過身去,她還一直莊重地坐在那兒,&ldquo這是一樁怪事,一種奇怪的差别:刑事上對自己的行動有責任能力的人總也能有其他辦法,沒有責任能力的人永遠不能!&rdquo 博娜黛婀回答了一句什麼很重要的話。

    &ldquo你也是!&rdquo她回答說。

    這是僅有的一次中斷,緊接着又是沉默。

     每逢烏爾裡希當着她的面談論一般性的事物,她總是不喜歡。

    在自己的種種失足行為中,她正當地總是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一群與她相似的人之中,并且對他不用情感而用思想款待她,對他這種做法中的不合群、誇大其辭和孤僻有着一種正确的感覺。

    無論如何,罪行、愛情和悲傷現在已經在她心中聯合成一個極其危險的觀念圈子。

    如今她覺得烏爾裡希遠遠不再像再次相會開頭時那樣令人膽怯和完美無缺了;但是作為補償他獲得了某種稚氣,它像一個不敢從什麼東西的旁邊走過而奔向他母親懷抱的孩子那樣激起了她的理想主義。

    她早就對他懷有一種輕松愉快的、抑制不住的柔情。

    但是自從烏爾裡希拒絕了她在這方面所作的初次暗示之後,她便盡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她還沒有把她上一次來訪時在這裡脫衣并無可奈何地躺在他的長沙發椅上的情景從自己的記憶中抹掉,她已經拿定主意,必要時甯可戴着帽子蒙着面紗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底,好讓他學會懂得,他面對着的是一個像對手狄奧蒂瑪那樣善于在必要時控制住自己感情的人。

    博娜黛婀覺得自己一挨着一個情人情緒便會極其激動起來,但卻缺少高貴的思想;自然這是某種人們大概針對多激動少意義的整個人生而言的東西,但是博娜黛婀不知道這個,她試圖說出某一個思想。

    她覺得烏爾裡希的思想中缺乏她所需要的那種尊嚴,看樣子她在尋找一種更美好、更富于感情的思想。

    但是,理想的躊躇和普通的吸引,吸引和一種怕過早被吸引的恐懼,與沉默的推動力&mdash&mdash失敗的行動在其中顫動&mdash&mdash以及對一種高貴的甯靜的回憶&mdash&mdash這種甯靜曾把她和她的情人結合起來一秒鐘之久&mdash&mdash混合在一起。

    最後,這就好比一場雨挂在空中,而雨卻下不起來:一種精神恍惚。

    它向全身蔓延開來并讓博娜黛婀大吃一驚,她生怕自己會不知不覺地失去自制。

     突然她靈機一動,幻想出一個有實體的形象,一隻跳蚤。

    博娜黛婀不知道。

    這是真實還是幻想。

    她感覺到腦中一陣震顫,一個不可信的印象,仿佛一個想象擺脫了其餘想象的幻影般的束縛似的,然而這隻是一種幻想而已;她同時感覺到全身一陣毋庸置疑的、與現實相符的震顫。

    她屏住氣息。

    如果什麼東西踢踢踏踏上樓來,而人們知道樓梯上空蕩蕩,可人們分明聽見踢踏聲,人們就有這種感覺。

    博娜黛婀像受到一道電光照亮似的豁然醒悟到,這是在不情願地繼續丢失鞋子這一幕。

    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着一種絕望的探問手段。

    然而,就在她想驅逐這個幽靈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

    她輕輕尖叫一聲,滿臉通紅,要求烏爾裡希幫她尋找。

    一隻跳蚤和一個情人一樣都偏愛那些同樣的地方;長筒襪一直被搜查到腳跟,襯衫不得不解開而露出乳房。

    博娜黛婀說,這跳蚤也許從電車上帶來或者來自烏爾裡希身上。

    但是這跳蚤找不着,它沒有留下痕迹。

     &ldquo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rdquo博娜黛婀說。

     烏爾裡希出乎意外地露出親切的微笑。

     這時,博娜黛婀像一個舉止不得體的小姑娘那樣哭泣了起來。

     六四施圖姆·封·博爾特韋爾将軍拜訪狄奧蒂瑪 施圖姆·封·博爾特韋爾将軍拜谒了狄奧蒂瑪。

    這就是國防部派去參加那次重要的成立大會的那個軍官,他在那次會議上作了一個發言,給大家留下了印象,卻未能阻止在按各部的樣式拟定促進這項偉大和平事業各委員會時,國防部出于明顯的理由被忽視&mdash&mdash他是一個不很魁梧的将軍,長着一個小小的肚子,上嘴唇蓄着一撮小胡子。

    他對狄奧蒂瑪說,在會議室裡士兵隻宜扮演一個謙遜的角色。

    組成各委員會時國防部不在被考慮之列,從政治角度來考慮這是不言而喻的。

    說是然而他還是要大膽聲言,這個計劃中的行動應該對外起作用,可是對外起作用的卻是一個民族的威力。

    他重申,著名哲學家特賴奇克曾說過,國家就是在各國間的争鬥中保存自己的那種威力。

    人們在和平時期展開的力量可以防止戰争或者至少減弱戰争的殘酷程度。

    他還談了一刻鐘之久,引證了幾句經典文句,他補充說,從中學時代起他就愛回憶這些名句。

    他還聲言,在文科中學學習的這幾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試圖讓狄奧蒂瑪感覺到,他欽佩她并對她主持那次重要會議的方式感到無比欣喜;隻想再次重申,如果正确理解,那麼擴建遠遠落後于其他大國的國防軍可能就意味着最富有表現力地顯示了和平信念,此外他還聲稱自己充滿信任地期待着民衆對陸軍問題的一種廣泛關注将會自動出現。

     這位可愛的将軍讓狄奧蒂瑪吓得要死。

    當初在卡卡尼有一些家庭裡常有軍官進進出出,因為它們的女兒們嫁給軍官,也有一些家庭的女兒們或是因為沒有結婚保證金或是從一定的原則出發而不嫁給軍官,所以這些家庭裡也沒有軍官出入;狄奧蒂瑪的家庭出于這兩個原因而曾屬于第二種之列,結果就是,這位認真而又美貌的女子把一種對軍隊的想象帶進生活之中,這種想象大緻跟對挂着布塊的死神的想象一樣。

    她回答說,世界上偉大和美好的事物如此之多,以至于選擇很不容易進行。

    說是在世界上一片實利主義的喧鬧聲中可以發出一個偉大的信号,這是一大優越性,但也是一種艱難的責任。

    而這種意願最終應該自己從民衆中間産生出來,所以她必須把她自己的願望稍稍向後放一放。

    她小心翼翼遣詞造句,像用黑、黃色細繩裝訂案卷那樣,并細細品味自己的這一套透着高級官僚氣味的說辭。

     但是在将軍辭别之後,這位貴婦的内心便昏厥、崩潰了。

    倘若她有能力擁有像憎恨一種低級的情感的話,那麼她一定會憎恨這個眼睛滴溜溜轉動、肚子上有金紐扣的矮胖男人的,但是由于這對她來說依然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她模模糊糊的有一種受辱的感覺而說不出這是為什麼。

    她不顧冬天的寒冷打開窗戶,在房間裡快步走了好幾個來回。

    當她又關上窗戶時,眼裡含着淚水。

    她很驚訝。

    她無端地哭泣,這已經是第二次發生這樣的事了。

    她回想起那天夜晚她在她丈夫身旁痛哭流涕,她竟說不出有什麼因由。

    這一回,事情沒頭沒腦的,這純粹神經過敏的性質便更明顯了;這個胖乎乎的軍官像一個洋蔥那樣嗆得她眼裡流出了眼淚,談不上有什麼合理的情感在起作用。

    她有理由因此而感到不安;一種充滿預感的恐懼告訴她,有一隻看不見的狼悄悄地在她的牧羊場四周溜達,現在已經刻不容緩,必須立刻用思想的力量驅逐這隻狼。

    于是乎,在将軍來訪之後她便下定決心,要加快行動步伐,以使拟議中的社會名流大會盡快得以召開,這次大會将幫助她确定這一愛國行動的具體内容。

     六五阿恩海姆和狄奧蒂瑪談話錄 令狄奧蒂瑪心情感到輕松的是,阿恩海姆恰好旅行歸來,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ldquo才在幾天之前,我曾和您的表兄有過一次關于将軍們的談話,&rdquo他立刻回答說,說這話時臉上露出一個既暗示一種可疑關系可又不想将其捅破的人的那種神色。

    狄奧蒂瑪感覺到這樣的印象:她這位充滿矛盾的、對行動的偉大思想不甚熱心的表兄也還會給來自那位将軍身上的不清晰的危險添油加醋哩,而阿恩海姆則繼續說: &ldquo我不想在您的表兄的面前使這件事受到嘲笑,&rdquo說罷,他話鋒一轉,&ldquo但是我要讓您感覺到某種您作為不相幹的人幾乎不會自動想到的事情:商業和文學之間的關系。

    我指的當然是大範圍内的商業,全球商業,我生就在這個位置上,是注定了來搞這種商業的;它與文學相近,它具有違背理性的、簡直是神秘的特點;我甚至想說,商業尤其具有這些特點。

    您看,錢是一種極其不寬容的力量。

    &rdquo &ldquo在人類全力以赴去做的一切事情中大概都有某種不寬容性。

    &rdquo狄奧蒂瑪略帶遲疑地回答,未完成的談話的第一部分還在她腦際萦繞。

     &ldquo尤其是在錢中!&rdquo阿恩海姆迅速說,&ldquo沒有頭腦的人自以為,有錢是一大樂事!其實那是一種很不舒服的責任。

    我不願意談那無數依賴于我甚至幾乎由我為他們代表命運的人;您就讓我隻談談這個吧:我的祖父是從一座萊茵地區中等城市裡的一家清除垃圾公司起家的。

    &rdquo 聽到這裡,狄奧蒂瑪确實突然感到一陣戰栗,她覺得這就像經濟帝國主義;但這是一種混淆,因為她對她的社交圈裡的人并不完全缺乏偏見,而由于她聽到清除垃圾公司便按她家鄉的語風想到了收集城市裡糞便的農夫,她的朋友的這一番勇敢表白便使她臉紅了起來。

     &ldquo在這種垃圾加工制造運輸業中,&rdquo這位表白者繼續說,&ldquo我的祖父為阿恩海姆家族奠定了影響力的基礎。

    但是我的父親也還顯得是個白手起家的人,如果人們考慮到他在四十年裡将這家公司擴建成世界規模的公司的話。

    他在一所商業學校裡讀了不到兩年的書,但卻一眼看透了世界上的最錯綜複雜的關系,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比别人知道得早。

    我學過國民經濟和各種可以想得到的學科,但是它們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而人們則無法解釋他是怎麼幹的,但是他從未有絲毫的閃失。

    這就是充滿力量的、簡樸的、偉大而健康的生活的秘密!&rdquo 阿恩海姆講到他父親時,他的聲音帶有一種不平常的、崇敬的語氣,仿佛這訓誡式的甯靜語聲在什麼地方跳過一小段似的。

    這尤其引起狄奧蒂瑪的注意,因為烏爾裡希曾告訴過她,說人們把老阿恩海姆簡簡單單描繪成一個矮小、寬肩的家夥,骨頭突出的臉上長着一個圓頂形鼻子,總是穿一身胸懷大敞開的燕尾服,像一個下棋的人對待自己的卒子那樣堅韌和謹慎地對待自己的股票。

    片刻過後,阿恩海姆不等她回話便接茬說:&ldquo如果一家商号的擴展達到我在這裡談及的不多幾家商号的規模,那麼生活中就幾乎沒有一件事會不和這家商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是一個縮小了的宇宙。

    您會感到驚訝的,如果您知道,我有時與老經理交談時必須讨論那些看似完全非商業性的問題,讨論藝術上的、道德的、政治的問題。

    但是公司不再像我想稱之為英雄式的開始時期那樣蓬勃發展。

    和對于一切有機體一樣,對于商業來說,盡管諸事順遂,也仍還有一個神秘的增長的限度。

    您曾經考慮過嗎,為什麼今天再也沒有哪種動物個頭比象更大的了。

    您會在藝術史上以及在各民族、各種文化和時代生活的特殊關系中發現這同樣的秘密的。

    &rdquo 狄奧蒂瑪現在後悔她一聽清除運輸垃圾就大吃一驚,并感到困惑。

     &ldquo生活充滿了這樣的秘密。

    存在着某種一切理性都對之感到無能為力的東西。

    我的父親對此心領神會。

    但是一個像您的表兄這樣的人,&rdquo阿恩海姆說,&ldquo一個總是滿腦瓜子裝着應該如何變更、改善各種事物的積極分子,就沒有這樣的感受。

    &rdquo 當烏爾裡希的名字又一次出現,狄奧蒂瑪便莞爾一笑表示,一個像她的表兄這樣的人并沒有權利來對她施加什麼影響。

    阿恩海姆的勻淨、有些淡黃色的皮膚,它在臉部平滑得像一隻梨,這時卻已經漲得滿臉通紅。

    他順從了一種奇異的内心的需要,一種狄奧蒂瑪較長時間以來就在他心頭激起的不加防範向她傾吐肺腑的需要。

    這時,他又把自己關閉住,從桌上拿起一本書,視而不見地讀了讀書名,不耐煩地将書放回,用他那尋常的聲音說,此刻這聲音就像一個人拿起自己的衣服來遮身時的那個動作那樣讓她感到震驚,她從這動作上看出他曾赤身露體:&ldquo我離題遠了。

    關于這位将軍我要對您說的是,您最好的做法莫過于盡快實現您的計劃并通過人道精神及其公認的代表性人物的影響來提高我們的行動。

    但是您也不必從根本上拒絕這位将軍。

    他本人也許有良好的願望,而您是知道我的原則的:人們永遠也不應該避開将精神注入一種純權力範疇的機會。

    &rdquo 狄奧蒂瑪抓住他的手,将這次交談總結為這樣一句告别辭:&ldquo我感謝您的真誠!&rdquo 阿恩海姆猶豫不決地讓這隻柔和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滞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它,仿佛他忘記說什麼話了似的。

     六六烏爾裡希和阿恩海姆有點兒不對勁 她的表兄當初常常樂滋滋地向狄奧蒂瑪描述他在伯爵閣下身邊辦事所積累的經驗,并特别注重一再給她看那一夾夾呈遞到萊恩斯多夫伯爵那兒的建議。

     &ldquo了不起的表妹,&rdquo他報告說,手裡拿着一厚摞卷宗,&ldquo我一個人再也忙不過來啦。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期待我們改善他們的狀況,其中的一半以&lsquo起始自&hellip&hellip&rsquo這樣的話開頭,而另一半則以&lsquo向前至&hellip&hellip&rsquo開始!我這裡有各種要求,從起始自羅馬直至向前至蔬菜培養。

    您要看哪類的?&rdquo 将同時代人向萊恩斯多夫伯爵提出的願望理出個頭緒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這些來信中有兩類因其篇幅之大而顯得突出。

    一類将時代弊端歸咎于某一個細節并要求将其消除,而這樣的細節無非是猶太人或羅馬教會,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機械的思想方法或忽略技術發展,人種混雜或種族隔離,大莊園或大城市,唯理智化或不充分的民衆教育。

    另一類則标明了一個預定目标,達到這個目标便可萬事皆休,而第二類的這些值得努力追求的目标,它們和第一類的值得毀壞的細節沒有什麼别的不同,隻有表達方式和感情色彩上的不同,顯然是,因為世界上就是有愛批評和愛肯定的人嘛。

    所以第二類來信大緻是帶着愉快的否定透露出但願人們最終會與對藝術的可笑的狂熱崇拜決裂,因為生活是一位比所有拙劣作家更偉大的詩人,這些信件要求彙編審訊報導和遊記供普遍使用;而在同樣情況下,第一類來信卻帶着愉快的肯定斷言,登山者的登頂感覺高出藝術、哲學和宗教的全部山頭,所以甯可贊助阿爾卑斯山各俱樂部也别去獎掖這些山頭。

    人們要求按這種雙重渠道方式像懸賞征求最優秀的文學作品那樣放慢時代速度,因為生活不是令人不能忍受便是美好而短暫,而人們則希望既通過花園住宅區、使婦女擺脫被奴役地位、舞蹈、體育或住宅布置藝術也通過無數别的途徑使人類獲得解放。

     烏爾裡希啪的一聲合上夾子,開始進行私人談話。

    &ldquo了不起的表妹,&rdquo他說,&ldquo這是一個令人驚異的現象,一半人在未來中,而另一半人則在過去中尋求安康。

    我不知道人們應該從中推斷出什麼結論來。

    伯爵閣下會說現代是為人所不齒的。

    &rdquo &ldquo伯爵閣下在教會方面有什麼打算嗎?&rdquo狄奧蒂瑪問。

     &ldquo現在他終于已經認識到,人類曆史上沒有自願後退。

    但是令人感到困難的是,我們也沒有适用的前進。

    請您允許我把這稱為一種奇特的境況:既不前進也不後退,而且現在的這個時刻也被認為是不可忍受。

    &rdquo 每逢烏爾裡希這樣講話,狄奧蒂瑪便總是隐匿于她那高大的身軀之中,一如隐匿在導遊手冊上有三顆星的鐘樓裡。

     &ldquo仁慈的太太,您以為某一個今天為擁護或為反對一件事而戰鬥的人,&rdquo烏爾裡希問,&ldquo如果他明天通過一個奇迹成為擁有無限權力的世界的主宰,還會在當天就去做他畢生要求做的事嗎?我确信,他會欣然拖延幾天的。

    &rdquo 說罷,烏爾裡希停歇片刻,這時狄奧蒂瑪便出其不意地向他轉過身來,不是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厲聲問:&ldquo您出于什麼動機讓将軍對我們的行動寄予希冀?!&rdquo &ldquo哪個将軍?&rdquo &ldquo施圖姆将軍!&rdquo &ldquo就是第一次大會上的那胖乎乎、矮墩墩的将軍嗎?我?打那以後我一次也沒見過他,更談不上允諾他什麼了!&rdquo 烏爾裡希的驚訝是令人信服的,并要求對此作出解釋。

    但是由于一個像阿恩海姆這樣的人也不可能講假話,所以一定有誤解,于是狄奧蒂瑪便解釋她的猜測有何依據。

     &ldquo我會和阿恩海姆談論過施圖姆将軍?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呀!&rdquo烏爾裡希擔保說,&ldquo我和阿恩海姆&mdash&mdash請您給我一點時間。

    &rdquo他想了想,他突然笑了起來。

    &ldquo這簡直太讓我感到榮幸了,阿恩海姆竟會如此看重我說的每一句話。

    最近我曾和他多次交談過,如果您願意這樣稱呼我們的矛盾的話,有一回我确實也談到過一個将軍,但沒談某一個将軍,而隻是泛指一般。

    我說,一個将軍出于一個戰略方面的動機把整營整營的士兵送上肯定無疑的死路,這個将軍是一個殺人犯,如果人們把他和這挂上鈎的話:這是千百個母親的兒子;但他立刻變成别的什麼,如果人們把他與别的想法聯系在一起,比如與有必要作出犧牲或短促的生命無關緊要。

    我也舉了大量别的例子。

    但是話說到這裡,您得允許我講幾句題外話。

    出于很明顯的理由每一代人都把自己所面對的生活當作固定存在的來對待,隻有少數東西是例外,人們對這類少數情況的變化感興趣。

    這是有益的,但這是錯誤的。

    世界可能随時也會向所有方向發生變化或向任意一個方向;這是它的本性決定了的。

    所以,這便是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如果有人試圖不像某個世界裡&mdash&mdash我想說,在這個世界裡,隻有幾個紐扣可以倒賣,人們竟稱這是發展&mdash&mdash的某個人那樣行動;而是一開始就像一個天生就有改變世界的才幹的人那樣行動,這個人為一個特别适合于改變的世界所環抱,也就是大緻像一片雲裡的一小滴水。

    您鄙視我嗎,因為我又講不清楚了?&rdquo &ldquo我不鄙視您,可是我聽不懂您的話,&rdquo狄奧蒂瑪說,&ldquo您把這個談話講給我聽聽吧!&rdquo &ldquo好吧,阿恩海姆挑起了這場談話,他攔住我,和我正式進行交談,&rdquo烏爾裡希講述了起來,&ldquo&lsquo我們商人,&rsquo他帶着一種很自然的笑容對我說,這與他平素保持的那種安詳的态度有些矛盾,但卻很威嚴,&lsquo我們商人不像您也許以為的那樣會計算。

    而是&mdash&mdash我當然是指領導人物,小人物們畢竟是喜歡不停地計算的&mdash&mdash學習把我們的确實卓有成效的想法看作某種不顧任何算計的東西,類似于政治家的個人成就以及最終還有藝術家的個人成就所顯示出來的那樣。

    &rsquo然後他要我以也許需要某種違背理性的寬容來判斷他現在要說的話。

    他對我直言相告,說是自從他見到我的第一天起便在琢磨我,而據說您,仁慈的太太,據說您也給他講過我的某些事情,可是他聲言,他大可不必先聽了您講的那些事,他對我說,奇怪的是我選擇了一個完全抽象的、與概念打交道的職業,因為不管我多麼具有這方面的才幹,我當科學家,這是走錯了路,說是盡管我會感到驚訝,我的主要的才幹還是在于行動和個人效果!&rdquo &ldquo噢?&rdquo狄奧蒂瑪說。

     &ldquo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rdquo烏爾裡希急忙回答,&ldquo我對什麼事都沒有才能,我隻對我自己有才能。

    &rdquo &ldquo您總是嘲笑,不獻身于生活。

    &rdquo狄奧蒂瑪說,她還在為文件夾的事生他的氣。

     &ldquo阿恩海姆說了與此相反的話。

    我覺得需要從我的思維中得出對生活的太徹底的推論&mdash&mdash他這樣斷言。

    &rdquo &ldquo您在嘲笑,您總是持否定态度,您總是閃閃爍爍,回避每一個現實的決定!&rdquo狄奧蒂瑪明确地說。

     &ldquo這簡直就是我的信念,&rdquo烏爾裡希回答,&ldquo思維是一種特殊機構,而現實生活則是另一種機構。

    因為現在這兩者之間的等級差别太大。

    我們的大腦幾千歲了,但是如果它一切都隻徹底考慮一半而忘卻其另一半,那麼它的忠實的描繪便是現實。

    人們隻能拒絕給予現實精神方面的同情。

    &rdquo &ldquo這不意味着做事情太不費力了嗎?&rdquo狄奧蒂瑪問,她并不是想侮辱人,隻不過就是像一座山俯視山腳下的一條小溪而已,&ldquo阿恩海姆也愛理論,但是我以為,他并不是不審時度勢,一味憑自己主觀臆斷:您不認為,全部思維的意義就是加強聯系實際的能力&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

    &rdquo烏爾裡希說。

     &ldquo我想聽聽,阿恩海姆對此向您作了什麼回答?&rdquo &ldquo他對我說,今天精神是現實發展的一個無力的旁觀者,因為它繞開生活提出的各項重大任務。

    他要求我觀察各門藝術在論述什麼,哪些瑣碎小事占據了各個教會,連博學多才的人的視野也多麼狹隘!我應該想到,在這當兒地球可真是正在被瓜分。

    随後他向我解釋說,他恰恰正想對我談這方面的問題!&rdquo &ldquo那麼您怎麼回答的呢?&rdquo狄奧蒂瑪急切地問,因為她自以為猜到阿恩海姆是想責備她的表兄對平行行動的各種問題采取漠不關心的态度。

     &ldquo我回答他說,任何時候去實現一個思想都不如不曾被實現的思想對我更有吸引力,我這話不僅是指未來的事,而是尤其是指過去的事和錯過的事。

    我覺得,我們曆來都是如此,每逢我們些許實現了一個思想,便喜滋滋地将這個思想較大的剩餘部分未完成地撂在了一邊。

    出色的機構通常都是搞糟了的思想構思,而且出色的人物也是。

    這就是我對他說的話。

    這可以說是觀察方向上的一種差别。

    &rdquo &ldquo您真是好争辯得很!&rdquo狄奧蒂瑪氣惱地說。

     &ldquo可是他卻告訴我,每逢我為了某一個空缺着的想象中的總規定的緣故而否認活動力時,他覺得我像什麼樣子。

    您願意聽嗎?像一個人,他不躺在為他準備好的床上,卻躺在床旁邊的地上。

    這是浪費能量,甚至是某種物理學上不道德的東西,他特意為我添加了這麼一句。

    他一個勁兒規勸我,要我理解,大規模的精神目标隻有利用現有的經濟、政治以及精神的力量對比才能達到。

    說是就他個人而言,他認為使用它們比荒廢它們更有道德。

    他一個勁兒規勸我。

    他稱我為一個取防禦态勢、取局促不安的防禦态勢的很積極的人。

    我以為,他有某種有點兒叫人感到無名恐懼的理由,他想赢得我的尊敬!&rdquo &ldquo他想幫您的忙!&rdquo狄奧蒂瑪用責備的口吻叫喊。

     &ldquo噢,不,&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我也許隻是一小塊卵石,而他則像一個華麗、凸肚的玻璃球。

    但是我的印象是,他怕我。

    &rdquo 狄奧蒂瑪對此不置一詞。

    烏爾裡希所講的可能是無知妄言,但是她突然想到,他複述出來的這次談話并不完全與阿恩海姆在她心中喚起的那個印象相吻合。

    這甚至使她感到不安。

    雖然她認為阿恩海姆絕不會耍弄什麼陰謀詭計,但是烏爾裡希的話卻越來越讓人覺得可信,于是她便問他,他在施圖姆将軍這件事情上有何高見。

     &ldquo避開他!&rdquo烏爾裡希回答,而狄奧蒂瑪則不能不對自己提出這一指責:這中她的意。

     六七狄奧蒂瑪和烏爾裡希 狄奧蒂瑪與烏爾裡希的關系在這段時間裡因這種已習以為常的聚會而有了很大的改善。

    他們必須經常一道外出訪客,他每星期多次并且往往事先不通知而且在不通常的訪客時間來找她。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倆感到很方便,他們可以從他們的親戚關系中獲得好處并用家庭氣氛來緩和嚴格的社交規範。

    狄奧蒂瑪并不總是在客廳并且從發髻直至衣裙貼邊裹得嚴嚴實實地接待他,而是有時穿輕便松散的便服,即便這僅僅意味着一種很謹慎的松散。

    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一種休戚相關的關系,這主要表現在交往的形式上;但是形式有一種向内的影響力,而成為形式組成部分的情感則也可以通過形式被喚醒。

     烏爾裡希有時十分迫切地感覺到狄奧蒂瑪很美。

    于是他便覺得她像一頭年輕、高大、豐滿的良種牛,一邊穩步行走一邊用深沉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正在拔除的幹草。

    即便在這時候,他望着她時心裡也不無那種惡意和譏刺,那種用動物界裡的比喻報複精神貴族狄奧蒂瑪并來自一種深層憤怒的惡意和譏諷;這不是針對這個沒頭腦的模範學生的,這是針對學校的,這學生的成績在學校裡取得了成效。

    &ldquo她會是個多麼可愛的人呀,&rdquo他想,&ldquo假如她缺乏教育、馬虎草率并且溫和親切猶如一個不自以為有特殊思想時的身材高大而溫暖的女人身體的話!&rdquo遭許多人背後竊竊私議的圖齊司長的這位著名夫人于是便從她的身體飄逸而出,而隻有這個身體自身像一個夢留下,這個夢連同軟墊、床和做夢者一起變成一片白雲,這片纖柔白雲孤零零在這世界上。

     但是烏爾裡希若從這樣一次想象力遨遊返回,那麼他便總在自己面前看見一個有進取心的市民階層的人物,這個人試圖與高貴的思想交往。

    再者,強烈性格反差下的身體上的親和性令人感到不安,而親和性觀念,這種自我意識也就已經足以令人感到不安的了;兄弟姊妹有時會以一種方式相互不能忍受,這種方式遠遠超出一切可以借此證明自己正确的東西,它僅僅來自于他們因自己的存在就互相懷疑并互相有一種反射影響。

    有時單就狄奧蒂瑪不緻和烏爾裡希一樣高大便足以喚起她與他相似的想法,并讓他對她的身體感到反感。

    他已經委托給她&mdash&mdash雖然帶有一些變化&mdash&mdash一項平素由他青少年時代的朋友瓦爾特承擔的任務;實際上就是貶抑和刺激他的倨傲的任務,就像讓重新見到自己的舊的讨人厭的畫像在我們面前貶抑我們并同時挑起我們的傲氣。

    由此可以推知,八成在烏爾裡希對狄奧蒂瑪表示的猜疑中也含有某種有約束力的和有凝聚力的東西,簡單說就是一絲真正的愛慕之意,猶如從前的對瓦爾特的親密情意還會在不信任的形式中繼續存在下去。

     這在長時間裡使烏爾裡希感到詫異,因為他并不喜歡狄奧蒂瑪嘛,他不明白這件事的底細。

    他們有時一起短途出遊;在圖齊的支持下,風和日麗的天氣被用來不顧不利的季節向阿恩海姆展示&ldquo維也納近郊名勝古迹&rdquo&mdash&mdash狄奧蒂瑪從不使用别的詞語,總是隻用這個陳舊的用語&mdash&mdash而由于圖齊司長脫不開身,烏爾裡希每次一同出遊便不得不扮演一位年紀較長親戚的角色,擔負起護駕的責任,而後來情況則表明,在阿恩海姆外出旅行的時候,烏爾裡希和狄奧蒂瑪也單獨出行。

    阿恩海姆為這樣的郊遊,後來也為直接為平行行動辦事提供了車輛,要多少有多少,因為伯爵閣下的帶有紋章裝飾的馬車在城裡太惹人注目;而且那也不是阿恩海姆自己的汽車,因為富人總是找得到别人,讓别人甘心情願地為自己效勞。

     這樣的出行不單單為了消遣娛樂,而且也有謀求有影響或富有的人物參與這項愛國行動的目的,這種出行在市區範圍内比在鄉村還多。

    這兩位親戚在一起看到許多美好的東西:瑪麗娅·特蕾莎時代的家具,巴羅克宮殿,還由仆人們用手擡着周遊世界的人,有一排排大房間的新時代的房屋,銀行宮殿和高級國家公務員住房裡混合着西班牙的嚴謹和中産階級生活習慣的設備。

    總的說來,大凡涉及貴族的,便都是一種沒有自來水的上流社會生活狀況的殘餘,而在富有的市民階層的房屋和會議室裡,這種生活狀況則作為衛生狀态改善了的、更美觀但更蒼白的複制品而重複出現。

    一個貴族階層總是有點兒未開化的樣子:沒有被時代的餘燼燒掉的殘渣依然留在貴族的宮殿裡,就在它們殘留的地方,緊挨着豪華的樓梯,腳踩在軟木地闆上,而可憎的新家具則毫不在乎地伫立在奇異的舊家具之間。

    暴發戶階級則相反,他們迷戀自己的先輩們的壯觀和偉大的時刻,不由自主地進行了嚴格而精細的挑選。

    一座宮殿若為市民階層所占有,那麼這座宮殿就不僅顯得像一件家傳紀念物,像一盞枝形吊燈,人們拉動電線操縱這盞吊燈,配備了現代的舒适設備,而且在内部設施方面也剔除了較少美好的東西、聚集了有價值的東西,不是按自己的選擇,便是按專家們的無可争議的建議。

    此外,這種優雅化根本就不是在宮殿裡,而是在城市住宅裡表現得最為強烈,這些城市住宅合乎時代精神地配備了一艘遠洋輪船的無個性的豪華設施,但在這個有教養的社會功名心的國家裡卻通過一絲不可複制的氣息、一種幾乎覺察不到的分開擺放家具或一幅畫像在一面牆上的居高臨下的位置而保持着一種久已消失的重大音響的柔和而清晰的回聲。

     狄奧蒂瑪對這麼多的&ldquo文化&rdquo感到心醉神迷;她早就知道她的家鄉保藏着這樣的珍寶,但是它們居然如此豐滿,連她見了也感到吃驚。

    他們應邀一起訪問鄉村,烏爾裡希發覺,他不時看到人家不削皮用手拿水果吃等諸如此類的事,而在富有的市民家庭裡則嚴格保留着刀叉禮儀;這種現象也可以從言談上觀察得到,幾乎隻有在市民家庭裡才有完美而高雅的言談,而在貴族圈子裡那種著名的不拘束的、令人想起趕馬車者的言談方式占壓倒優勢。

    狄奧蒂瑪熱情為此辯護批駁她的表兄。

    她承認說,市民的鄉間别墅有更多的衛生設備和更濃的文化氛圍。

    在貴族的鄉村宮殿裡,人們冬天挨凍,狹窄、踩壞的樓梯并不罕見,而有黴味的、低矮的卧房則與豪華的客廳并存。

    沒有飯菜升降機,也沒有仆人洗澡間。

    但是這在某種意義上恰恰就更具本色,是經繼承而得的,既了不起而又不修邊幅!最後她這樣興奮地說。

     烏爾裡希利用這樣的出行機會,研究把他和狄奧蒂瑪聯結在一起的那種情感。

    但是由于一切都充滿着旁生的枝節,所以人們在獲取真經之前不得不先稍稍跟随他們走一段路: 當時婦女都穿從脖子到腳跟都封閉的衣服,而男人們雖然今天還穿與當初相似的衣服,但在那時候他們卻覺得婦女穿戴得頗合宜,因為她們還用生動的聯系向外體現出無可指責的完整性和嚴格的矜持,這種矜持被認為是一個深通世故的人的标志。

    展現自己的赤身裸體,這種澄清如水的坦率,當初即便在一個沒有什麼偏見、在賞識脫去衣服的肉體時不受任何羞恥感阻礙的人看來也是一種向動物性的倒退,不是因為裸體的緣故,而是因為放棄了文明的服裝愛情手段。

    其實人們在那時候可能說過,這是倒退到動物中間去;因為一匹三歲的良種馬和一隻賽跑的靈缇赤身裸體時比一個人的肉體所能達到的表現力豐富得多。

    而它們卻不能穿衣服;它們隻有一張皮,人當時卻還有許多張皮。

    人們用那件高貴的衣裳,用它的褶子、皺裥、鐘形褶痕和花邊為自己建立了一個表面,它比原來的表面大四倍,形成一隻多褶裥、難以接近、充盈着性愛緊張的高腳杯,它将那頭瘦削、白皙的動物隐匿在自己的内部,那頭動物惹人憐愛,着實叫人渴慕。

    這是那種已标明的方法,每逢大自然為了在愛情和驚恐中使至關重要的客觀過程上升至非人世間的愚蠢行為而叫自己的創造物豎起皮毛或噴射昏暗雲雨,便總是使用那标明的方法。

     狄奧蒂瑪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被這種遊戲&mdash&mdash即便是以最委婉的方式&mdash&mdash深深地觸動了。

    她不是不會賣弄風情,因為這屬于一位貴婦必須掌握的社交任務之一;年輕男子的目光常常流露出某種不同于對她崇敬的神情,這也從未曾逃過她的眼睛,她甚至喜歡這樣,因為當她強迫像一頭公牛的角那樣死死盯住她的一個男人的目光轉向她的嘴說出的高尚話題時,這讓她感覺到了溫和女性指點正确方向的威力。

    但是在親戚關系和無私協助平行行動的掩護下,在那則于他有利的遺囑附言的保護下,烏爾裡希有恃無恐,直搗她的理想主義的分叉編織網。

    就這樣,有一回他們行車越過田野,汽車從風光旖旎的山谷旁邊駛過,覆蓋着郁郁蔥蔥松林的山坡從山谷之間向路邊突顯過來,狄奧蒂瑪觸景生情吟出了&ldquo美麗的森林啊,是誰把你培育,在那高聳的群山&rdquo這幾行詩;這幾句她當然是當作詩來引用的,與此相配的那首歌她連哼都沒哼一聲,因為她覺得這一哼起來就顯得惡濁、毫無内容了。

    但是烏爾裡希回答說:&ldquo是下奧地利土地銀行。

    這個您不知道嗎,表妹,這裡的全部森林都屬于土地銀行所有?您想贊美的那位師傅是受雇于土地銀行的一位林場主任。

    這裡的自然景緻是森林工業的一個有計劃的産品,一座排成行的纖維素制品倉庫,這也是不難看得出來的。

    &rdquo他頻頻作出這樣性質的回答。

    如果她談美,他便談一層皮下脂肪組織。

    如果她談愛情,他便談顯示出生率自動升降的年度曲線。

    如果她談藝術中的偉大人物形象,他便談把這些人物互相連接起來的那一連串借用語。

    反正情況總是這樣,狄奧蒂瑪一講起話來,仿佛上帝在第七天把人當作珍珠放進世界貝殼裡了似的,他馬上便提醒說,人是一個小地球儀最外面那層外殼上的一小堆小點。

    烏爾裡希說這話有什麼企圖,這不是輕易就看得透的;顯然這是針對她對之心懷着感激的那個高貴的領域的,而狄奧蒂瑪則尤其感到這是一種肆意侮慢和自以為是。

    她不能忍受在她看來已是個壞孩子的表兄竟自以為比她還懂得多一些,而他的那些實利主義的異議&mdash&mdash對此她一竅不通,因為這是他從算計和精确性的低級文明中得來的&mdash&mdash則極大地惹怒了她。

    &ldquo謝天謝地,總算還有人,&rdquo有一次她厲聲回答他說,&ldquo盡管見多識廣卻仍然能夠相信普普通通的事物!&rdquo 他們養成了習慣,常常以一起談論阿恩海姆的方式來交流各自的思想。

    因為和所有戀人一樣,狄奧蒂瑪也覺得談論自己愛戀的對象而又如她至少以為的那樣不露出馬腳是一件惬意的事;而由于烏爾裡希覺得這猶如對于每一個對自己的後退不懷有隐蔽動機的人那樣是不堪忍受的,所以一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往往就會對阿恩海姆大肆诋毀。

    把他與這個人一結合,便産生出一種獨特的關系。

    如果阿恩海姆沒有出外旅行,他們便幾乎天天碰面。

    烏爾裡希知道圖齊司長懷疑這個外國人,一如他自己從第一天起就一直在觀察此人對狄奧蒂瑪的影響。

    隻要一個第三者能作這樣的判斷,那麼這兩個人之間似乎也就還沒什麼不合理的事,這個第三者堅定了自己的這個推測,因為這一對情侶之間存在着太多的合理的成分,它們雖然竭力效法柏拉圖精神共同體的最崇高的榜樣。

    在這方面,阿恩海姆卻顯示出一種引人注意的意向,他願意讓他的女友(抑或也許是情婦?烏爾裡希暗自思忖;他認為很可能是某種勝過女友像是情婦的關系,介乎兩者之間的關系)的這位表兄也共享這層親密關系。

    他常常用一位年長朋友的口吻對烏爾裡希說話,這種口吻因年齡差别是許可的,但因地位的差别卻帶上了一種令人不愉快的居高臨下的味道。

    烏爾裡希對此也幾乎總是報之以拒斥的口吻并且态度中含着相當的挑釁,就仿佛他絲毫也不知道珍視與這樣一個人的交往;這個人可以不和他而是和國王們和總理大臣們讨論自己的想法。

    他常常不禮貌地并且以不恰當的諷刺口吻反駁他,而且自己就對這種失态感到惱怒,因為他本來是完全可以愉愉快快地采取沉默觀望态度的。

    但是令他自己感到驚詫的是,他覺得自己被阿恩海姆大大地給激怒了。

    他把他看作一種他所憎恨的精神發展的、備受寵遇的、模範的個别情況。

    因為這位著名作家相當聰明,足以領悟人類自從不再在溪水的反光裡而是在自己才智的銳利斷面上尋找自己的形象以來已經使自己陷入的這種可疑的處境;但是這位著書立說的鋼鐵大王把這歸咎于才智的出現,而不歸咎于才智的不完美。

    在這種煤炭價格和精神的結合中存在着一種欺詐,這種結合同時也是一種有用的分離,是阿恩海姆有意識所做的事與他懷着朦胧預感所講和所寫的話的分離。

    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在烏爾裡希心中激起更多的不愉快,這對他來說是件新鮮事,這就是精神和财富的結合;因為如果阿恩海姆近似一位專家那樣談論某一個個别問題,随後又突然帶着一種懶散的姿态讓受到&ldquo一個崇高思想&rdquo光輝照耀下的個别部分一一消失,那麼這多半來源于一種并非不合理的需要,但是這種向兩個方向的自由支配卻同時讓人回想起這個幹一切善事和寶貴事的富豪。

    在一種總是有點兒讓人想起實際财富處置的意義上來說,他是有才智的。

    也許這也還不是那種東西,不是最刺激烏爾裡希惹得他要給這位著名人物制造麻煩的那種東西,這也許是一種愛好,是他的精神對一種宮廷和家庭事務表示出來的愛好,這種愛好自動導緻與傳統事物及不尋常事物的精髓的結合;因為在它那善于品味的鑒賞能力的鏡子裡,烏爾裡希看到了一張裝腔作勢的鬼臉,如果人們從中去除掉那些不多而确實強烈的激情和思維的相貌特征,那麼這便是時代的面孔;烏爾裡希因此而幾乎找不到機會更好地去研究這個人,人們大概也會在背後說這個人有種種功績的。

    這當然是一場完全沒有意義的戰鬥,他在進行這場戰鬥,在一個人們一開始就承認阿恩海姆正确的環境裡,為了一項根本沒有什麼重要意義的事業;充其量人們可以說,這種無意義具有徹底自我浪費的意義。

    但是這也是一場完全沒有希望取勝的戰鬥,因為如果有朝一日烏爾裡希果真得以傷害他的對手,那麼他就必定會看到他打中了那虛假的一面;如果精神人阿恩海姆似乎被戰敗而躺在地上,那麼随後現實人阿恩海姆便會像一個長翅膀的人那樣,面帶一絲寬宏的微笑站起來,擺脫掉這種廢話連篇的談話,飛快采取行動奔向巴格達或馬德裡。

     這種不可傷害性使他得以用那種此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其來源的同志式友好情誼來對抗這個年紀較輕的男子的失禮行為。

    當然,烏爾裡希自己心中有數,絕不會去過分貶低他的對手,因為他決心不這麼随随便便又投身于什麼冒險活動,他以往的生活中充盈着這種不完整和有失體面的冒險活動,而他所覺察到的阿恩海姆和狄奧蒂瑪之間關系的進展情況則大大增強了他的這種決心。

    所以他通常這樣安排他攻擊的矛頭,一如花劍的尖端,它們柔韌彎曲并且為一層友好減弱撞擊的小小外殼所包圍。

    順便說及,這個比喻是狄奧蒂瑪找到的。

    她與她的表兄的情況頗有些奇特。

    他的率直的臉和那明淨的額頭,他的平靜起伏着的胸脯,他那潇灑自如的舉止動作,這一切都向她顯示,這個身體中不可能潛伏着惡意、陰險、扭曲而淫欲的需要;她對自己家族一個成員的這種非凡儀表也并非完全沒有自豪感,并且在他們剛剛相識時便立刻下定決心,要将他納入自己的引導之下。

    假如他長着黑頭發、溜肩膀、不幹淨的皮膚和低矮的額頭,那麼她就會說,他的觀點跟他的相貌相稱;但是看他現在實際上的這副相貌,隻有與他的觀點的某一個不一緻處引起了她的注意并讓人在心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憂慮。

    她那著名的直覺的觸須徒勞地搜尋原因,但是這種搜尋卻在觸須的另一端令她感到舒心愉快。

    在某種意義上,當然不是在一種完全認真的意義上,比起與阿恩海姆來,她有時甚至更喜歡與烏爾裡希交談。

    她在優越感方面的需要在他身上得到更大的滿足,她更牢靠地掌握着自己的命運,而她認為是他的輕佻、古怪或不完全成熟的那些東西給她以某種滿足,這抵消了那種變得日益危險起來的理想主義,她眼看着這種理想主義在自己對阿恩海姆的情感中正令人難以估摸地增長着。

    靈魂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因此實利主義便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她調節自己和阿恩海姆的關系和安排好自己的沙龍一樣感到很吃力,而對烏爾裡希的藐視則使她的生活變得輕松些。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卻分明看到了這種作用,而這就使她有可能在她因她的表兄的一句話而對他發怒的時候從側面給他投去一瞥,這一瞥隻是眼角的一絲微笑,而眼睛則理想主義、無動于衷地,甚至略帶輕蔑地直視前方。

     總之,不管是什麼原因,狄奧蒂瑪和阿恩海姆對待烏爾裡希的态度就像兩個戰鬥着的人,他們抓住一個第三者,他們懷着變化不定的恐懼在自己之間拉動他,而這樣的情形對他來說并非沒有危險,因為這個問題因狄奧蒂瑪而變得生氣勃勃:人是不是必須與自己的身體協調一緻? 六八離題話:人必須與自己的身體協調一緻嗎 不管臉上的表情說明着什麼,車輛的晃動在長時間行駛過程中搖動着這兩位親戚,使他們的衣服互相觸動,略微重疊,又互相分離;人們隻能從肩膀上看出這一點來,因為别的情況讓一條共同使用的毯子給遮住了,但是身體朦朦胧胧地感覺到這種受到衣服抑制的接觸宛如人們透過夜晚的月光隐隐約約看事物。

    烏爾裡希對這種愛情遊戲并非沒有接受能力,也就是并不特别認真看待它罷了。

    渴慕從肉體傳導到衣服、從擁抱傳導到抗拒或者一句話從目的傳導到途徑,這種極精細的傳導迎合他的本性;她受肉欲驅使而成為婦人,但卻受到更崇高的力量的節制而避開這個陌生的、與她不相稱的人,如今她突然無比清晰地看見這個人就在自己面前,使她總是處于好感與嫌惡的深刻矛盾之中。

    但這就是說,肉體的崇高美、人性美,精神的旋律從天性的樂器中升起的那個瞬間,抑或身體像一隻為神秘飲料充滿的高腳杯的另一瞬間,這是他畢生所不熟悉的,如果不計及那些夢幻的話&mdash&mdash它們涉及少校夫人并久已在他心中消除了這樣的愛好。

     打那以後,他所有的與女人的關系便都是不合理的,可惜隻要雙方都有幾分良好的意願這事就很簡單。

    隻要男人和女人一開始就有這個想法,願意占有情感、行為和糾葛,那麼就會有一個這樣的模式,男人和女人的模式,而這卻是在内涵上反轉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最近的事件向前突現,不再是泉水湧流;這種兩個人的純粹相互喜歡,這種最樸素和最深刻的戀愛情感,這種一切别的情感的自然起源,在這種精神上的反轉過程中壓根兒就不再出現。

    就這樣,烏爾裡希在與狄奧蒂瑪一起出行途中也不時回想起他初次造訪時他們告别的情景。

    當初他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那隻柔和的手,一隻矯揉造作、高貴完美、輕飄飄的手,他們一邊握着手一邊相互對視;他們倆想必都感到嫌惡,但都想到,他們可能會互相滲透,融為一體。

    某種帶有這一幻覺的東西在他們之間滞留了下來。

    于是乎,在上面兩個腦袋把一片可怕的冷漠傾注給對方,而下面的身體卻無抵抗地、熾熱地互相融和滲入。

    一如在兩頭神和魔鬼的腳爪裡存在着的某種惡毒神秘的東西,它曾把在青年時代時常有此體驗的烏爾裡希頻頻引入歧路,但是随着年齡的增長,事實便證明這無非就是一種極其富市民色彩的愛情誘導劑,與用脫光衣服代替赤身裸體完全具有同樣的意義。

    任何東西也不會像這個讨人喜歡的體驗一般勃然激發起市井小民的愛情:人們擁有把一個人驅入興奮狀态的力量,讓他興奮得如此癫狂,以緻人們簡直得成為殺人犯,如果他們想按第二種方式成為這樣的變化的原因的話&mdash&mdash确确實實,存在這樣的文明人的變化,這樣的作用出自我們自身!這種疑問和詫異不是就在所有那些人大膽而呆滞的目光裡嗎,那些人在肉欲的孤島上停靠,他們是這個孤島上的殺人犯、命運和神,并以極其悠閑的方式經曆着最高程度的反理性和冒險性? 他漸漸滋生的對這種樣式的愛情的嫌惡最後也擴展到他自己的身體上,他對女人裝出一副通常的男性的樣子&mdash&mdash對此烏爾裡希擁有太多的才智和内心矛盾&mdash&mdash從而使自己的身體總能夠促進這種反轉結合的完成。

    有時他簡直嫉妒自己的形象宛如嫉妒一個手段蹩腳而不誠實的對手,這暴露出了一種矛盾,這種矛盾也在别人身上存在,但這些人感覺不到。

    因為是他自己從事體育鍛煉保養這個身體并賦予它形态、表現力、行動意願,這種行動意願對内的作用并不太微小,人們完全可以将它和一張永遠微笑或嚴肅的面孔對情緒的影響加以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多數人不是有一個缺乏保養的、由偶然事件塑成并扭曲了的身體、一個與其精神和氣質似乎幾乎毫無關聯的身體,便是有一個被體育運動的假面具遮蓋住的身體,這個假面具使他具有休養生息中的那種相貌。

    因為這是人們繼續做一個願意具有某種外貌的白日夢的時刻,是人們繼續做一個從上流社會期刊裡撿起的白日夢的時刻。

    所有這些皮膚曬黑、肌肉發達的網球運動員、騎馬者和駕駛者,這些有望創造最高紀錄的人,雖然他們通常隻是掌握好自己的事情&mdash&mdash穿着上等衣服或在脫衣服的女人&mdash&mdash他們是白日做夢者,與普通白日做夢者的區别僅僅在于:他們的夢不是留在腦子裡,而是共同留在野外;作為群衆心理的一個産物它被人作實體的、戲劇性的刻畫,聯想到極其可疑的神秘現象,不妨說,它被人作表意形象刻畫。

    但是他們和普通的夢幻編造者一樣,其夢幻都有某種淺薄的特性,不僅就夢幻接近覺醒而言,也就夢幻的内容而言。

    總體外貌問題似乎今天還在潛伏;雖然人們已經學會從筆迹、語聲、睡姿和天知道什麼東西中推斷出人的性格,這些推斷有時甚至驚人地正确,但是對于作為整體的身體而言眼下隻存在時興的模式,人們按照這些模式塑造自身的形象,或者至多有一種道德的自然醫療哲學。

     但是這是我們精神的,我們觀念、預感和計劃的身體或者&mdash&mdash漂亮的包括在内&mdash&mdash我們用來做蠢事的身體嗎?烏爾裡希曾經喜愛過并且至今還部分地擁有這些蠢事,這并不妨礙他在這個由它們所創造的身體中覺得不自在。

     六九狄奧蒂瑪和烏爾裡希。

    續 尤其是狄奧蒂瑪,是她以一種新的方式增強了他心頭的這種感覺:他的生命形象的表面和深處不一緻。

    在與她出行的途中,在有時像在月光中行駛的出行途中,這位少婦的美貌從她的整個形象脫離出來并像一個幻象片刻遮住他的眼睛的出行途中,這種感覺便清晰地突顯出來。

    他分明知道,狄奧蒂瑪将他所說的一切和普世的言論&mdash&mdash即便是在一般性的某個高度上&mdash&mdash作比較,而她覺得這&ldquo不成熟&rdquo,這令他感到愉快,緻使他經常猶如坐在一架反向對着自己的望遠鏡前。

    他變得越來越順從并且每當和她談話時便以為,或至少差不多要以為,當自己充當惡人和實用主義的擁護者時自己從中聽到了他本人求學時代後期的談話,當初他和他的同學們之所以如醉如癡地談論世界曆史上的種種作惡者和壞蛋,僅僅是因為這些人被教師們帶着理想主義者的厭惡打上了諸如此類的标記。

    每逢狄奧蒂瑪心懷不滿望着他,他便總是更順從些并且通過英雄主義和膨脹欲的道德到達少年氣盛時那些倔強虛僞、放浪不羁的年月&mdash&mdash自然隻是用很譬喻的方式來講,猶如人們在一個表情上、一句話裡能夠發現一種與早已被自己抛棄掉的表情或言語,甚至還是一種隻容人們夢想或不情願地在别人身上見到的表情的輕微相似性;但是至少在他觸怒狄奧蒂瑪的欲望中是帶着這種情緒的。

    這個若沒有她的才智本會顯得無比美麗的女人,她的才智在他心中激起一種不近人情的情感,也許是一種對才智的恐懼,一種對所有卓越事物的反感,一種情感,一種極微弱的、幾乎無法分辨的情感&mdash&mdash也許對于如此呵出的氣息來說情感已經是一個太過于苛求的詞語!但是如果人們将它放大成話語,那麼這些話語必定是說,他有時在自己眼前不僅具體地看到了這個女人的理想主義,而且也看到了整個世界的理想主義,看到了這種理想主義的分岔和傳播,在希臘一手寬的頭頂上方飄浮着;倒不見得就是魔鬼頭上的角!然後他又一次變得更順從些并返回到,還是用譬喻的方式來說,童年時代激昂的第一道德,在這種道德中,無論誘惑還是驚恐,都仿佛閃在一隻羚羊的眼睛裡。

    這個時代的溫存感受能夠在唯一的獻身的時刻點燃整個的、此時尚還微小的世界,因為它們既沒有什麼目标也沒有促成什麼事情的可能,是地地道道無限的激情;這跟烏爾裡希很不相配,但是按照童年時代的情感&mdash&mdash他已經幾乎無法想象這種情感,因為它們與一個成年人的生活條件很少有共同之處&mdash&mdash他終于渴望與狄奧蒂瑪做伴。

     有一回他差一點兒便向她承認這一點。

    在一次出行途中,他們棄車步行走進一個小山谷,在那裡,草地上陡峭的河岸覆蓋着森林的河口并形成一個彎曲的三角形,在這個三角形的中間是一條蜿蜒前進的、已經輕微凍結的小溪。

    山坡上的樹木差不多要伐光了,隻剩下零星幾棵,在光秃的輪伐區和小山脊上看來就像種植的羽毛信号旗。

    這一景緻誘使他們繼續步行;這是那些動人的無雪日子中的一天,不妨把冬天裡的這種光景看作一件褪色的、已不時興的女式夏裝。

    狄奧蒂瑪突然問她的表兄:&ldquo阿恩海姆究竟為什麼稱您是一個唯意志論者呢?他說,您腦袋裡總是裝滿着應該怎樣用别的和更好的方法去做各種事情。

    &rdquo她突然回想起,她和阿恩海姆議論烏爾裡希和将軍的談話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來就結束了。

    &ldquo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rdquo她接茬說,&ldquo因為我覺得您很少認真對待什麼事情。

    但是我必須問您,因為我們共同承擔着一項責任重大的任務!您還記得我們最近的一次談話嗎?談話中您說了些話,您曾斷言說,沒有哪個人,即便他完全有這個力量,會實現他想幹的事的。

    現在我想知道,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這不是一個可怕的思想嗎?&rdquo 烏爾裡希先是沉默不語。

    在這段寂靜的時刻裡,在她盡可能俏皮地說出了她的話之後,她明白了,自己正在多麼熱切地琢磨着這個未經許可的問題:阿恩海姆和她是否會實現兩人暗地裡想做的事。

    她突然覺得在烏爾裡希面前暴露了自己。

    她臉紅了,又因為試圖阻止臉紅,臉更紅了,便力求帶着盡量無動于衷的表情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順着山谷向前望去。

     烏爾裡希觀察到了這一過程:&ldquo我很擔心,阿恩海姆如您所說稱我是一個唯意志論者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高估了我在圖齊家裡的影響,&rdquo他回答說,&ldquo您自己知道,您多麼不在乎我說的話。

    但是此時此刻,您問了我倒是讓我明白了,我可能會對您有什麼影響。

    我可以把這告訴您嗎,您不會立刻又責備我吧?&rdquo 狄奧蒂瑪默默點頭,以示同意,并試圖在精神渙散的背後重新斂起神來。

     &ldquo我曾斷言說,&rdquo烏爾裡希開了腔,&ldquo沒有人會實現他想做的事,即使他可以這樣做。

    您記得我們那些裝滿建議的文件夾嗎?現在我問您:一個人不會陷入窘境嗎,倘若突然就要發生一件他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情?倘若譬如天國突然降臨到天主教徒的頭上或者未來的理想國降臨到社會主義者的頭上?但是也許這什麼也證明不了;人們慣于提出要求,卻并不準備馬上去實現要求;也許許多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麼我再問您:毫無疑問,音樂家把音樂、畫家則把繪畫看作是最重要的事;也許一個混凝土專家甚至會把建造混凝土房屋看作是最重要的事,那麼您以為,後者會因此就把親愛的上帝想象成為一個鋼筋混凝土專家,而另一些人則甯願要一個畫出來的或用次中音号吹出來的世界也不願要這個現實的世界嗎?您會認為這個問題荒唐,但是全部嚴肅性就在于,人們必定會要求這種荒唐的!現在請您别以為,&rdquo他神色凜然地向她轉過身去,&ldquo我無非是想說,難以實現的東西引起每一個人的興趣,而同時他們卻鄙棄确實能得到的東西。

    我想說:在現實性中潛伏着一種對不現實性的荒唐要求!&rdquo 他毫不顧惜狄奧蒂瑪,帶着她走進小山谷的縱深;也許是由于山坡上滲下雪來,越往上走,土地便越濕,他們不得不從一個小草叢跳到下一個小草叢,這就把話語分成段落并使烏爾裡希能夠一再跳躍式地繼續講話。

    所以也就使狄奧蒂瑪對他所說的話有了如此之多的異議,以緻竟一時無法擇定。

    她弄濕了自己的腳,無奈而膽怯地稍許撩起一點衣裙站定在一處土塊上。

     烏爾裡希向後轉過身來,笑道:&ldquo您已經開創了某種極端危險的事業,高貴的表妹。

    人人都會高興得了不得的,如果就這樣随他們的便,放任他們可以不實現自己的思想的話!&rdquo &ldquo那麼您将會做些什麼呢,&rdquo狄奧蒂瑪氣惱地問,&ldquo假如您執掌一天統治世界的大權的話?!&rdquo &ldquo我大概沒有什麼别的辦法,隻好廢除現實!&rdquo &ldquo我确實想知道,您怎麼着手進行這件事!&rdquo &ldquo這我也不知道。

    我甚至都不太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極大地高估了現代的東西、現代的情感和現在存在的一切;我認為,這就像現在您和我在這個山谷裡,仿佛被塞進一隻筐裡,瞬間的蓋落在了上面。

    我們高估了這一切。

    我們記住這一點吧。

    一年以後我們也許還能夠講述,我們曾怎樣在這兒站立過。

    但是那種真正引起我們,至少引起我思考的東西卻止步不前&mdash&mdash姑且這樣慎重地講,我不想為這尋找解釋和名稱&mdash&mdash總是與這種經曆的方式處于某種對立之中。

    這被排擠出現代;按這種方式它不可能帶有任何現代特性!&rdquo 烏爾裡希所說的話,在這峽谷裡聽起來顯得響亮和混亂。

    狄奧蒂瑪突然感到無名的恐懼并企圖回到汽車那兒。

    但是烏爾裡希攔住她并讓她觀賞周圍的景色。

    &ldquo這裡在幾千年前是冰川。

    即便是現在世界也并不完全就是它眼下假裝出來的這副樣子,&rdquo他解釋說。

    &ldquo這個略帶圓形的有生命物體有一種神經質的性格。

    今天它正在扮演進行哺育的市民母親。

    當初世界像一個奸刁的姑娘那樣缺失性感、冷漠無情。

    再往前推幾千年,它到處都是酷熱的幼牡牛森林、熾熱的沼澤和着魔的動物。

    人們不能說,它經過了一個臻于完美的發展階段,而且這也不是它的真實狀态。

    這對它的女兒、對人類也同樣适用。

    您隻要想象一下在時間推移過程中人類站立在我們現在所站立的地方時所穿的那些衣服。

    用瘋人院的概念來表述,這一切就像持續不斷的伴随着突然出現的意念飄忽的強迫觀念,照這些強迫觀念看來一種新的生活觀念已經出現。

    您一定看到了吧,現實正在把自己廢除!&rdquo &ldquo我還想對您說幾句,&rdquo片刻過後烏爾裡希重新開腔說,&ldquo有了依傍和得到保障的感覺,大多數人覺得十分自然的這種感覺,在我身上并不很強烈。

    您想一想,您小時候是怎樣的:極其溫和的熾熱感情。

    然後是豆蔻年華,少女憋不住要說出自己的渴望。

    至少在我心中某種東西在奮起反抗讓所謂的成熟的男子壯年時期成為這樣的發展的頂峰。

    在某種意義上是,在某種意義上又不是。

    假如我是蟻幼蟲的話,那麼我會對此感到非常害怕的:一年前我是蟻蛉,是寬闊、灰色、退行的蟻蛉,它生活在森林邊緣一個圓錐形沙堆頂端下的一個洞裡,它先通過一陣神秘的沙粒轟擊耗盡螞蟻的體力,之後便用那把看不見的鉗子夾住螞蟻的腰。

    有時我确實對我的青年時代有完全相似的害怕的感覺,即使我當初是一隻蜻蜓,現在将成為一頭怪獸。

    &rdquo他自己都不太知道想說什麼。

    他稍稍仿效了一下阿恩海姆的淵博。

    可是他卻忍不住想說:&ldquo贈我一次擁抱吧,純粹出于親切愛意的擁抱。

    我們是親戚;不完全分離,不完全一緻;無論如何應該是一種莊重、嚴格的關系的對立面嘛。

    &rdquo 但是烏爾裡希想錯了。

    狄奧蒂瑪屬于這樣一種人,這種人對自己感到滿意,因此也就把自己的年齡階段看得像是一道從下向上的樓梯。

    烏爾裡希所說的,她完全聽不明白,尤其因為她不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可是這當兒,他們已經到達汽車旁邊,于是她便感到心神甯靜,便又甘心把他的話看作是她熟悉的、搖擺在娛樂消遣和惹人生氣之間的饒舌,對這種饒舌她不屑一顧。

    其實這時候,他對她完全沒有什麼影響,除了讓她清醒以外。

    一片拘束的纖雲,從她心田的某個角落升起,已經化成枯燥和空虛。

    也許是頭一遭,她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這個事實:她與阿恩海姆的關系遲早會讓她作出一個抉擇,這個抉擇可能會改變她的整個生活。

    本來就不能說這件事現在會使她感到幸福;但是這有着一座确實存在着的大山的重量。

    一個弱點克服了。

    那種&ldquo不做人們想做的&rdquo瞬間已經有了一種極其荒唐的、她不再理解的光輝。

     &ldquo阿恩海姆完全是我的對立面;每逢時間和空間在當前時刻與幸福會面,他便經常過高估計它們有的幸福!&rdquo烏爾裡希歎息着笑道,感到極有必要把自己已說出的話說完;但是關于兒童時代他不再談論,所以狄奧蒂瑪能結識他富有情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