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如出一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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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而且在交易所裡人們也在談論他的某些奇聞轶事,所以菲舍爾被迫采取守勢,因為他跟不上,可也不能對一個有着如此廣泛商務聯系的人妄下斷語,說什麼人們可以不認真對待他。

     但是如果說菲舍爾被迫采取守勢的話,那麼這頗恰當地具有反坑道[22]的形态,這就是說,他對種種涉及圖齊家、阿恩海姆、平行行動以及他自己的不頂事的暗示都諱莫如深地保持沉默,探詢阿恩海姆的行為,暗暗等待着發生一個事件,好一下子暴露這種種事物内部的空洞并粉碎這件事高揚的家庭行情。

     五二圖齊司長發現自己部裡工作中的一個缺陷 圖齊司長在下定決心要弄清楚阿恩海姆博士這個人的情況之後不久,便滿意地在建設他十分關心的皇家外交部上發現了一個重大缺陷:它不了解阿恩海姆這樣的人的情況。

    文藝書籍中,除了回憶錄以外,他自己隻讀《聖經》、荷馬和羅澤格爾,為此他頗感得意,因為這使他避免分散精力;但是在整個外事部門找不到一個曾讀過阿恩海姆的一本書的人,這他認為便是一個錯誤了。

     圖齊司長有權召見其餘各負責官員,但是在那個被眼淚攪得心神不甯的夜晚之後的早晨他自己去找新聞司司長,心裡懷着這樣一種感覺:他不好把這個讓他去找人交換意見的因由說成完全是出于公務需要。

    新聞司司長欽佩圖齊司長知道大量有關阿恩海姆的個人情況,承認自己也曾常常聽說這個名字,但立刻否定了他們司的檔案裡有此人材料的猜測,因為據他所知此人從未成為一份官方報告的對象,而報刊材料處理理所當然地不包括私人的一般言論。

    圖齊承認這并不出乎自己的意料,但發表意見說,人物和現象的官方和私人意義之間的界線今天并不總是可以清楚地确定,新聞司長覺得圖齊司長看問題目光敏銳,兩位司長一緻認為,這是體制方面的一個很有趣的缺陷。

     這顯然是一個歐洲稍微有點平靜的上午,兩位司長把辦公室主任找來并讓他建立一份卷宗,在封面寫上&ldquo阿恩海姆,保羅博士&rdquo的标題,雖然這份卷宗暫時還空空蕩蕩。

    在辦公室主任之後輪到了檔案室和剪報資料室的各位領導,他們立刻憑記憶并頗得意于自己的精明地彙報說,他們沒有收集過任何有關阿恩海姆的資料。

    末了,二人還把官方記者們一一找來,他們天天收集整理各報刊上的資料并編成摘要呈各位司長閱讀,當他們被問及阿恩海姆時,全都露出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并保證說,此人的名字在他們的報刊上經常被提到而且名聲還極好,然而對他的文章的内容卻全然不知,因為他的活動&mdash&mdash他們立刻就會說&mdash&mdash不屬于官方報告的任務範疇。

    一摁電鈕,事實便證明外交部的機構運轉得無可指摘,所有的官員離開這間房間時都覺得良好地顯示了自己的可信賴性。

    &ldquo情況和我對您說過的完全一樣,&rdquo新聞司長滿意地對圖齊說,&ldquo沒有人知道什麼情況。

    &rdquo 這兩位司長面帶莊重的微笑聽取了這些彙報,坐在&mdash&mdash簡直像被環境制成了永恒的标本似的,像琥珀裡的蒼蠅&mdash&mdash華麗的皮靠背椅裡,在柔軟的紅地毯上,在這間還是從瑪麗娅·特蕾莎時代傳下來的白色和金色相間房間的深紅色高大窗簾的後面,并認識到,他們如今至少已經發現了的這個系統中的空白将是難以填補的。

    &ldquo我們司,&rdquo這位司長自誇說,&ldquo收集整理每一樣公衆意見;但是公衆輿論這個概念總得有一定的範圍吧。

    我可以擔保,一位議員本年度裡在任何一個邦議會上插入的每一聲呼喊在十分鐘内便可在我們的檔案資料裡找到,最近十年的每一聲插入的呼喊,隻要涉及對外政策,至多在半小時内便可找到。

    這也适用于每一篇報刊政論文章;我的屬員們工作認真負責。

    但這都是些具體的,幾乎可以說是負責任的言論,它們與固定的關系、力量和觀念相關聯。

    如果純粹從專業角度考慮,搞文摘或編目的官員應該把某人的一篇雜文登記在哪個詞條下,僅僅是對他這個人&hellip&hellip那麼該舉出誰的名字來呢?&rdquo 圖齊樂于助人地舉出與狄奧蒂瑪往來密切的最年輕作家中的一個。

     新聞司司長側着耳朵、心神不安地擡眼望着他。

    &ldquo我們就說是這個人吧;但是人們所注意和所忽略的東西之間的這條界線應該劃在哪兒呢?甚至也已經有過政治詩。

    人們就應該把每一個寫詩的人&hellip&hellip抑或人們也許隻應該把維也納皇宮劇院劇作家&hellip&hellip&rdquo 兩位司長都笑了。

     &ldquo要怎麼精确摘錄出這種人的意見呀,如果他們都是席勒和歌德?!一種更崇高的意義自然總是有的,但是一遇到實際目标他們每講兩句話便都自相矛盾。

    &rdquo 這當兒,兩位司長已經明白,他們有緻力于某種&ldquo不可能的事情&rdquo的危險,如果也用對社交界荒謬事的那種鑒賞來對待這個詞兒的話,外交家們對這種鑒賞力有一種很敏銳的感覺。

    &ldquo人們不能把一套書評家和劇評家班子并入到部裡嘛,&rdquo圖齊微笑着斷言,&ldquo可是另外一方面,如果人們一旦注意到這一點,那麼就不可否認,這樣的人對在世界上占統治地位的觀點的形成不無影響并且通過這個途徑也對政治起作用。

    &rdquo &ldquo世界上沒有哪個外交部是這樣幹的。

    &rdquo新聞司長幫了他一把。

     &ldquo沒錯。

    但是水滴石穿。

    &rdquo圖齊覺得這句引文很好地表達了某種危險,&ldquo是不是也許還是得試着做點什麼組織方面的事?&rdquo &ldquo我不知道,我有阻力。

    &rdquo另一位司長說。

     &ldquo我當然也有!&rdquo圖齊補充說。

    他在這次談話快結束時有一種如同舌上長了舌苔的痛苦感覺,并且不能正确區别自己談到的是否都是廢話,抑或事實是不是還會證明這是感覺敏銳的一種表現,他就是以感覺敏銳著稱的嘛。

    新聞司長也不能加以區分,所以兩位司長互相保證,這個問題他們以後還要再談一次。

     新聞司長委托屬員給部圖書館訂購阿恩海姆的全部著作,也算使這件事有一個了結,而圖齊司長則來到政策研究室,他請求那裡的人委托駐柏林大使館搞一份關于阿恩海姆其人的詳細報告。

    這是他目前唯一可幹的事,在這份報告到達之前,想了解阿恩海姆的情況便隻有找他的妻子,而這已經讓他感到了十分的不愉快。

    他回想起伏爾泰的名言:人運用言語,隻是為了隐瞞自己的思想,而使用思想,則隻是為了說明自己不公正的理由。

    當然,這始終都是外交。

    但是一個像阿恩海姆這樣的人為了把自己的真實意圖藏匿在言語的後面而講得這麼多、寫得這麼多,這讓他感到不安,也令他覺得有點新鮮,他必須探清這件事情的原委。

     五三人們把莫斯布魯格爾送進一座新監獄 殺害妓女的兇手克裡斯蒂安·莫斯布魯格爾在各報刊停止刊登有關審理他的案件的報導之後不多幾天便被忘卻了,公衆的興奮情緒已經移往别處。

    隻有一些專職人員還在繼續和他打交道。

    他的辯護律師已經提出案件複審申請,要求重新審查他的精神狀态,此外還做了幾件别的事:處決不定期推遲了,人們把莫斯布魯格爾送進另外一座監獄。

     看到移監時獄方那樣謹慎從事,他感到受寵若驚;荷槍實彈,許多人,手铐腳鐐:人們重視他,人們懼怕他,莫斯布魯格爾卻喜歡這樣。

    當他登上囚車時,他期盼着受贊歎,看了一眼過路人那驚訝的目光。

    順着街道刮下來的冷風吹拂着他的鬈發,他有點弱不禁風。

    兩秒鐘之久;随後,一個法警在他屁股上推了一把,把他推上了車。

     莫斯布魯格爾愛虛榮;他不喜歡這樣被人推上車;他擔心衛兵會碰撞他,呵斥他或取笑他;被戴上了手铐和腳鐐的巨人不敢看一眼他的押送人員,自覺自願地挪移到車廂的前壁邊上。

     但是他不怕死。

    人活着就必須忍受許多痛苦,這一定比受絞刑更難受,多活還是少活幾年,這是完全無所謂的事。

    一個長時間受監禁的人的消極的自尊心禁止他懼怕受懲罰;但是除此之外他也并不留戀生活。

    這生活他有什麼可愛戀的?總不會是春天的風或遼闊的公路或太陽吧?這隻會使人疲倦、炎熱、生出灰塵。

    真正了解這情況的,沒有一個人會喜歡的。

    &ldquo講講總可以的吧,&rdquo莫斯布魯格爾心想,&ldquo昨天我在那兒的街角飯店裡吃了一份極好的烤豬肉!&rdquo這已經不簡單了。

    但是連這個人們也可以放棄。

    要是說有什麼事會讓他感到高興的話,那恐怕就是滿足他那一直遭到愚蠢的侮辱的虛榮心了。

    一陣雜亂颠簸從車輪經長凳傳入他的身體;路面石塊從車門栅條後面向後退去,載重馬車落在後面,有時男人、女人或兒童踉踉跄跄橫穿過栅條,一輛出租馬車遠遠地從後面慢慢移近過來,越來越近,開始像鍛砧濺出火花那樣迸發出生機,馬頭似乎要沖破車門,然後馬蹄聲和橡皮輪胎軟乎乎的聲音便從車壁後面掠過。

    莫斯布魯格爾慢慢扭過頭去,又望着他面前與側壁相接的蓋闆。

    外面的嘈雜聲沙沙沙、嘟嘟嘟;像一塊拉緊的布,時不時有某個事件的陰影從那上面掠過。

    莫斯布魯格爾把這趟行程看作消遣,沒怎麼在意它的内涵。

    在兩種幽暗、靜止的監獄時間之間的冒着不透明白色泡沫的一刻鐘。

    他也總是這樣感知自己的自由的。

    不特别美妙。

    &ldquo最後的晚餐這則故事,&rdquo他想,&ldquo在一切完結之前,監獄神父、劊子手們和這一刻鐘都不會有多大變化;它也會在自己的輪子上向前蹦跳,人們将會像現在這樣不斷地有事要做,以便在碰撞時不緻從長凳上滑下,他們不會見到、聽到許多,因為盡是所有人在圍着一個人跳躍。

    如果人們終于放下一切而安靜下來,這将是最明智的做法!&rdquo 一個已經擺脫了求生願望的人,他的優越性是很大的。

    莫斯布魯格爾回想起在警察局最早審問他的那位警長。

    那是一個舉止文雅的人,他輕聲講話。

    &ldquo您看,莫斯布魯格爾先生,&rdquo他說,&ldquo我簡直是打從内心請求您:您高擡貴手讓我獲得成功吧!&rdquo莫斯布魯格爾回答說:&ldquo好啊,如果您想獲得成功,那我們現在就做記錄。

    &rdquo法官後來不願相信竟有這樣的事,但警長在法庭上證實确有此事。

    &ldquo如果您不是自願擺脫良心上的重負,那麼行行好,就算為讓我高興這樣做了吧。

    &rdquo警長在全法庭面前重述了這段話,甚至連庭長也怡然自得地笑了,莫斯布魯格爾則站了起來。

    &ldquo我對警長先生的這段證詞表示充分的敬意!&rdquo他大聲宣稱并潇灑地一鞠躬補充說,&ldquo雖然警長先生打發我走時說了這樣的話:&lsquo我們大概永遠不會再見面了&rsquo,可我今天卻榮幸和愉快地又見到了警長先生。

    &rdquo 一絲洋洋自得的笑意使莫斯布魯格爾容光煥發,他忘記了坐在對面的士兵,他們和他一樣随着車子的颠簸而來回晃動着。

     五四在與瓦爾特和克拉麗瑟的談話中烏爾裡希表現得反動 克拉麗瑟對烏爾裡希說:&ldquo人們必須為莫斯布魯格爾出點力,這個殺人犯有音樂才能!&rdquo 烏爾裡希終于在一個空閑的下午補做了這趟因他的被捕而後果嚴重地被耽誤了的訪問。

     克拉麗瑟在齊胸高處抓住他的上衣角;瓦爾特帶着一副并不完全真誠的面孔站在一旁。

     &ldquo你這是什麼意思:有音樂才能?&rdquo烏爾裡希笑問道。

     克拉麗瑟臉上現出一副快樂而害羞的樣子。

    不自覺地。

    仿佛滿面羞慚似的,而她則必須快樂地繃緊臉,以便抑制羞慚。

    她松開他。

    &ldquo就是這個意思,&rdquo她說。

    &ldquo你現在成了一個很有影響的人了嘛!&rdquo烏爾裡希并不總是猜得透她是什麼意思的。

     冬去春來。

    這裡,在城外,還有積雪;白茫茫的田野,其間是黑水似的黑色泥土。

    太陽普照大地。

    克拉麗瑟穿一件橙色短上衣,戴一頂藍色羊毛便帽。

    他們仨一起散步,烏爾裡希不得不在這雜亂開裂的自然界給她講解阿恩海姆的著作。

    這些著作涉及代數級數和苯環,涉及唯物主義曆史觀和普遍主義曆史觀,涉及橋墩、音樂發展、汽車精神、哈塔六〇六、相對論、布爾的原子論、氣焊法,喜馬拉雅植物志、心理分析、個性心理學、實驗心理學、生理心理學、社會心理學以及種種其他成就,這些成就阻礙一個擁有這些成就的時代造就出善良、完整、統一的人。

    但是所有這一切以一種極其令人安心的方式出現在阿恩海姆的著作裡,因為他保證,一切人們所不理解的東西僅僅是不結果實的理解力的一種越軌行為而已,而真實則始終就是簡單,是人的尊嚴以及對超人的真理的本能,這種本能每一個人都能獲得,如果他生活簡樸并與星星聯合在一起的話。

    &ldquo今天許多人都有類似的看法,&rdquo烏爾裡希解釋說,&ldquo但是人們相信阿恩海姆的觀點,因為人們可以設想他是個大富翁,他肯定十分了解自己所談論的事情,他自己就曾去過喜馬拉雅山麓,擁有汽車和苯環,要多少有多少!&rdquo 克拉麗瑟想知道苯環是什麼樣子,一種對光玉髓環的模糊回憶驅使着她。

     &ldquo你真可愛,克拉麗瑟!&rdquo烏爾裡希說。

     &ldquo謝天謝地,她不必明白每一句化學上的胡言亂語!&rdquo瓦爾特為她辯護。

    但是随後,他就為他讀過的阿恩海姆的著作辯護起來了。

    說是他不想說阿恩海姆是人們能想象得到的最優秀者,但是他畢竟是當代所産生出來的最優秀者。

    這是新的精神!雖然是無可指摘的科學,但同時也超越出知識以外!散步就這樣結束。

    對大家來說,最終結果便是濕乎乎的腳,興奮的腦子,仿佛細小的、在冬日陽光下閃亮的光秃樹枝作為碎片卡在視網膜上一般,喝杯熱咖啡的共同願望以及人性失落的感覺。

     雪化成汽從鞋上升起,克拉麗瑟感到高興,因為房間髒了,而瓦爾特則在整個這段時間裡都噘着女性化而強健的嘴唇,因為他心裡不痛快。

    烏爾裡希講述平行行動。

    一談到阿恩海姆他們又争執起來。

     &ldquo我将告訴你,我對他有什麼看法,&rdquo烏爾裡希重複說,&ldquo今天,科學的人是一件完全不可避免的事情;人們不能,不能視而不見!專家和門外漢的經驗差别在任何時期也沒有像在現在這個時期這麼大。

    從一位按摩師或一位鋼琴演奏家的能力上人人都可以覺察出這一點來;今天人們再也不會不作特殊的準備便将一匹馬送上賽馬場。

    隻是在做人問題上人人還覺得自己有職責作出決斷,而一個古老的偏見則聲稱,人們作為人而出生并作為人而死去!但是如果說我知道五千年前女人給她們的愛人寫着字面上與今天完全一樣的信的話,那麼我現在讀這樣的信時再也不能不想一想,情況是否該改變了!&rdquo 克拉麗瑟表示樂意贊同。

    而瓦爾特卻像一個苦行僧那樣微笑,即使拿一根扣帽飾針刺這個苦行僧的面頰,他也不會動一下眼睫毛的。

     &ldquo這沒有任何别的意思,無非就是說你暫時拒絕做一個人!&rdquo他插話。

     &ldquo差不多吧。

    這上面帶有一種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淺嘗辄止的感覺!&rdquo &ldquo但是我還願意給你添上幾句完全不一樣的話,&rdquo略一沉吟後,烏爾裡希繼續說,&ldquo專家們永遠不會盡善盡美。

    不單單是今天如此;而是他們根本就不能想象自己的工作會完美無缺。

    也許連這樣希望也不會。

    譬如,人一旦學會完全從生物學和心理學角度去理解和對待靈魂,他還會有靈魂嗎?可是我們仍在追求這種狀态!情況就是這樣。

    知識是一種行為、一種愛好,從根本上來說,一種未經許可的行為;因為一如飲酒欲、性欲和暴力欲,必須擁有知識的這種執着也培養出一種難以處于平衡狀态的性格。

    認為研究者追求真理,這是完全不對的,是真理追求研究者。

    他忍受它。

    真實的東西是真實的,事實是實際存在的,這不關他的事:他僅僅是有這種愛好,熱衷于真實,這勾勒出他的性格,至于他的論斷會不會成為一種完整的、有人性的、完美的東西或者壓根兒别的什麼東西,這與他絲毫也沒有關系。

    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備受折磨而又極其精力充沛的人!&rdquo &ldquo還有什麼?&rdquo瓦爾特問。

     &ldquo什麼還有什麼?&rdquo &ldquo你總不會是想宣稱,人們可以讓它聽其自然吧?!&rdquo &ldquo我想讓它聽其自然,&rdquo烏爾裡希心平氣和地說,&ldquo我們對周圍的人的觀點,也包括對我們自己的觀點,天天都在變。

    我們生活在一個過渡時期。

    如果我們不比迄今為止更好地抓住我們最深刻的任務,那麼這段時期也許會延續到這顆行星的末日。

    盡管如此,當人們被放到黑暗中,他們本不應該像孩子那樣害怕得唱起歌來。

    但是如果人們裝作好像知道在這個人世間應該怎樣規定自己的行為,那麼這就是一首因害怕而唱出來的歌;你可以聲嘶力竭地吼叫,然而這隻是害怕而已!此外我還深信:我們在騎馬疾馳!我們離目标還遠,它們不移近過來,我們根本看不見它們,我們還将常常迷路并不得不更換馬匹;但是總有一天&mdash&mdash後天或兩千年後&mdash&mdash地平線會流動起來并向我們急速奔馳過來!&rdquo 天色暗了下來。

    &ldquo誰也不敢正視我的臉,&rdquo烏爾裡希暗想,&ldquo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撒謊。

    &rdquo他講起話來就像人們在一個捉摸不定的瞬間總結幾十年現實的結果。

    他回想起,他責備瓦爾特愛幻想,這種青年時代的夢幻其實早已變得空空洞洞了。

    他不願意再說什麼。

     &ldquo難道我們應該,&rdquo瓦爾特厲聲回答,&ldquo放棄任何一種生活的意義嗎?!&rdquo 烏爾裡希問他,他究竟需要意義幹什麼?這樣不也行嘛,他說。

     克拉麗瑟嗤笑。

    她并沒有惡意,隻是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古怪得很。

     瓦爾特點着燈火,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讓烏爾裡希在克拉麗瑟面前利用這種黑暗中的男人的優越性。

    惱人的耀眼燈光傾瀉到三個人的身上。

     烏爾裡希執拗地解釋說:&ldquo人們在生活中所需要的,僅僅是相信自己的事情會比鄰人的更順利。

    這就是:你的圖畫,我的數學,随便哪個人的孩子和妻子;所有這一切,它們向一個人承諾,保證他雖然不會成為什麼不尋常的人,但他的這種做個尋常人的方式卻是獨一無二的!&rdquo 瓦爾特還沒有重新坐下。

    他心裡感到惴惴不安。

    勝利的喜悅。

    他叫喊:&ldquo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得過且過!你根本就是一個奧地利人。

    你在宣揚得過且過的奧地利國家哲學!&rdquo &ldquo這也許不像你想象得這麼糟糕吧,&rdquo烏爾裡希回答,&ldquo人們會出于對機敏和精确或美的強烈需要而發現,得過且過比體現了新精神的種種努力更讨人喜歡!我祝賀你發現了奧地利的世界使命。

    &rdquo 瓦爾特想回答。

    但是事實表明,使他情緒高昂起來的那種感覺不僅是勝利的喜悅,而且&mdash&mdash怎麼說呢&mdash&mdash也是要出去方便一下的願望。

    他在這兩種願望之間猶豫不決。

    但是兩者不可兼得,他的目光從烏爾裡希的眼睛滑到通向門口的路上。

     當隻剩下他們時,克拉麗瑟說:&ldquo這個殺人犯有音樂才能。

    這就是說&hellip&hellip&rdquo她頓住,随後詭秘地接茬說,&ldquo這根本不可言傳,但是你必須為他出點力。

    &rdquo &ldquo要我幹什麼呢?&rdquo &ldquo釋放他。

    &rdquo &ldquo你在做夢吧?&rdquo &ldquo你對瓦爾特說的,你全不是那個意思吧?!&rdquo克拉麗瑟問,她的眼睛催他作出一個他猜不着其内容的答複。

     &ldquo我不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rdquo他說。

     克拉麗瑟任性地望着他的嘴唇,然後她重申:&ldquo盡管如此你還是應該按我說的去做。

    你會變樣的。

    &rdquo 烏爾裡希打量她。

    他不太明白。

    他準是漏聽了什麼,一個比喻或者說明她講話意義的某個關鍵詞。

    沒有了這層意義,她如此自然地講話,仿佛在講有過的一個尋常的體會似的,這聽起來很奇特。

     但這時候瓦爾特回來了。

    &ldquo我可以向你承認&hellip&hellip&rdquo他開了腔。

    這一打斷,談話便緩和了下來。

     他又坐在鋼琴旁邊那把小椅子上并滿意地望着自己那雙粘着泥土的鞋。

    他想:&ldquo烏爾裡希的鞋上為什麼沒粘着泥土?隻有這泥土還能幫歐洲人的忙。

    &rdquo 但烏爾裡希卻在看瓦爾特鞋子上方的腿:它們穿着黑色棉襪,呈現出不好看的柔軟的女孩子的大腿形狀。

    &ldquo如果一個人今天還在力圖成為某種完好的人,人們必須對此刮目相看。

    &rdquo瓦爾特說。

     &ldquo這種情況不會再有了,&rdquo烏爾裡希說。

    &ldquo你隻需瞄一眼報紙。

    它充滿了極大的不透明性。

    那裡面談到的事情如此之多,簡直逾越了萊布尼茨的思維能力的界限。

    但是人們根本覺察不到這一點;人們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了。

    不再是一個完好的人面對一個完好的世界,而是某種有人性的東西在一種一般性的營養液裡移動。

    &rdquo &ldquo非常正确,&rdquo瓦爾特立刻說。

    &ldquo再也沒有符合歌德本意的那種完好的教育了嘛。

    但是因此今天有一個思想也就會有一個反思想,有一種傾向也就立刻會有與之相對立的傾向。

    今天,每一個行動和與它相反的行動都在悟性中找到最機智的理由,人們用這些理由既可以為它們辯護也可以批判它們。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為這個辯護的!&rdquo 烏爾裡希聳聳肩膀。

     &ldquo人們必須完全引退。

    &rdquo瓦爾特小聲說。

     &ldquo這樣也行,&rdquo他的朋友回答,&ldquo也許我們正在去螞蟻國的途中或者正在用另一種非基督教方式瓜分成果。

    &rdquo烏爾裡希心中暗想,原來人們既可以相争也可以一緻。

    客套中含着的鄙視清晰得像肉凍裡的一塊肉。

    他知道,他最後這幾句話一定會惹惱瓦爾特,但是他開始渴望與一個可望與自己意見完全一緻的人談一談。

    這樣的談話在瓦爾特和他之間曾經有過。

    在作這樣的談話時,話語被一股秘密的力量從肺腑掏出,沒有一句話言之無物。

    但如果人們懷着嫌惡講話,那麼話語便像霧那樣從冰面升起。

    他不懷怨恨地望着瓦爾特。

    他确信對方也有這種感覺,覺得這場談話越是繼續下去便越是會在心中毀損自己的形象,但他确信此人把這歸罪于他。

    &ldquo人們所想的一切,不是好感便是反感!&rdquo烏爾裡希想。

    此刻,他無比清楚地覺得這種觀點正确無誤,以緻他竟意識到這就像一種對身體的強制,類似于被緊挨着拴在一起的人的接觸和搖晃。

    他四下張望,尋找克拉麗瑟。

     但是克拉麗瑟看似早就不再聽他們的了;她不知什麼時候拿起了擺在面前桌上的報紙;然後她暗自思忖,為什麼這讓自己感到如此深切的愉快。

    她感覺到眼前是烏爾裡希曾談到過的那種無法測度的不透明性,雙手之間是報紙。

    雙臂展現出黑暗并自動張開。

    雙臂和軀幹一起構成兩根十字形梁,它們之間挂着報紙。

    這就是這愉快,但是可以描寫這愉快的言語沒有在克拉麗瑟的腦海裡出現。

    她隻知道,她看着這報紙卻沒在讀它,她覺得,烏爾裡希身上蘊含着某種極其神秘的東西,一種使自己感到親切的力量,可她對此沒想起什麼更确切的内涵來。

    她的雙唇雖然已經張開,仿佛會微笑似的,但是這動作是無意識的,隻顯得有點愣怔。

     瓦爾特繼續輕聲說:&ldquo你說今天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嚴肅、理智或哪怕隻是可以看清楚的了,這話說得對;但是你為什麼不願意理解,這恰恰正是使整體充滿瘟疫的增強着的理性的過錯。

    變得越來越理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使生活合理化、專門化,這種要求已經植入到所有人的頭腦之中,而同時卻又沒有能力去設想,如果我們把一切東西都認識了、分解了、典型化了、變成機器了、标準化了,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不能這樣下去了。

    &rdquo &ldquo我的天哪,&rdquo烏爾裡希沉靜地回答,&ldquo修道士時代的基督徒必須虔信,雖然他隻能想象出一個天空,天上有雲,有豎琴,有點索然無味;我們害怕這個理智的天空,它讓我們回想起學生時代的那些直尺、長凳和可怕的粉筆圖形。

    &rdquo &ldquo我有這種感覺,似乎結果将是幻想的一種無節制的放蕩不羁,&rdquo瓦爾特若有所思地補充說。

    這句話裡包含着一種小小的怯懦和計謀。

    他想到了克拉麗瑟身上那種神秘的反理性的特性,而當他談到理性造成放蕩不羁的行為時,他想到了烏爾裡希。

    另外兩個人沒感覺到這一點,這使他心頭産生未被理解者的痛苦和勝利的喜悅。

    他真巴不得能請求烏爾裡希隻在城裡待着,别再踏進他的家門,如果這有可能做得到,并且不會激起克拉麗瑟的激烈反對的話。

     兩個男人就這樣在一旁默默看着克拉麗瑟。

     克拉麗瑟突然發現他們不再争論了,便揉揉眼睛,眯縫着眼友好地望着烏爾裡希和瓦爾特,他們在黃色燈光照耀下像在一隻玻璃櫃裡那樣坐在薄暮的窗玻璃前。

     五五索利曼和阿恩海姆 殺害姑娘的兇手克裡斯蒂安·莫斯布魯格爾還另有一位傾慕者。

    他的罪責或他的痛苦的問題在幾個星期前像打動了許多别人的心那樣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她對這個案件的看法與法庭有所不同。

    克裡斯蒂安·莫斯布魯格爾這個名字頗中她的意,她想象一個孤獨、魁偉的男子,坐在長滿苔藓的磨坊旁邊,傾聽轟隆的流水聲。

    她堅信人們對他提出的那些指控将會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澄清。

    每逢她坐在廚房或餐室裡做針線活兒,便覺得仿佛莫斯布魯格爾抖落了身上的鎖鍊,正朝她走來,接着便浮想聯翩。

    其中不排除有這樣的幻想:倘若他克裡斯蒂安及時結識了她拉喜兒的話,那麼就會放棄殺害姑娘這種勾當,并顯示出自己原來是個很有前途的強盜頭子。

     這個可憐的男子在牢房裡料想不到這顆心,這顆俯在狄奧蒂瑪需要修補的内衣上方為他跳動着的心。

    圖齊司長的府邸離地方法院根本就不遠。

    一隻鷹隻需稍稍撲棱那麼幾下翅膀便從一個屋頂到了另一個屋頂;但是對于毫不費勁就使各大洋和各大洲溝通起的現代的人來說,要與住在附近街角處的人建立聯系,卻比登天還難。

     就這樣,磁流又消散了。

    自一些時候以來,拉喜兒不再愛莫斯布魯格爾,倒愛上平行行動了。

    即便裡面房間裡事情進行得并不完全順當,前室也會忙得不可開交。

    從前總有閑暇讀從主人那兒弄到廚房來的報紙的拉喜兒,自從早到晚當小哨兵為平行行動站崗以來,便再也沒這個工夫了。

    她愛狄奧蒂瑪、圖齊司長、萊恩斯多夫伯爵閣下、大富豪,而且自她發現烏爾裡希開始在這個家裡扮演一個角色,她也愛他了;一條狗就是帶着這樣一種感覺,但也帶着各種不同的嗅覺&mdash&mdash它們意味着激動人心的環境變換&mdash&mdash愛它的家中的朋友的。

    但是拉喜兒是個聰明人。

    譬如從烏爾裡希身上她分明察覺到,他總是與别人有一點兒對立,她的幻想已經開始認為他在平行行動中扮演着一個特殊的、還沒弄清楚的角色。

    他總是和顔悅色地看她,小拉喜兒還發現,隻要他以為她不知道,他便特别長久地端詳她。

    她認為他一定是要她做什麼事,那就等着瞧吧;她的白色小毛皮充滿期望地收縮起來,從她那雙美麗的黑眼睛裡時不時有一束小而尖的金色光芒急速射向他那邊!在她圍着華麗的家具和客人們踅來踅去的時候,烏爾裡希莫名其妙地感覺到這個小女人的咔嚓聲,這使他有幾分走神。

     他在拉喜兒的注意力中的位置多半要歸功于神秘的前室談話,在這些談話中阿恩海姆的統治地位受到了動搖;因為這個光彩奪目的人不知道自己除了烏爾裡希和圖齊之外還有第三個敵人:他的小仆人索利曼。

    這個黑男孩是平行行動束在拉喜兒的魔腰帶上的閃光的扣子。

    一個滑稽的小男孩,跟着他的主人從童話國來到了這條拉喜兒當差的街上,他簡直是作為童話中直接指定給她的部分而被她占有了;事情就是這樣由社會地位規定好了的:大富豪是太陽,屬于狄奧蒂瑪,索利曼屬于拉喜兒,是一塊在陽光下閃亮的、惹人喜愛的彩色碎片,她把它珍藏了起來。

    但是這并不完全是這男孩的看法。

    盡管他身量小,但已十六七歲,是個充滿浪漫精神、惡意和個人要求的人。

    阿恩海姆當初在意大利南方從一個舞蹈隊裡把他領出來并收留了他;這個特别神經質的小男孩,目光中流露出憂郁,扣動了他的心弦,于是大富翁便決定為他打開美好生活的大門。

    這是一種對真摯、忠誠的伴兒的渴望,這種渴望不時作為一種偏愛襲上孤獨的阿恩海姆的心頭,但他通常用增加工作來掩蓋它,他一直這樣不經意地把索利曼當作同等地位的人看待,直至索利曼十四歲,就像人們從前在富人家庭裡撫養自己孩子的同乳母兄弟姊妹,他們可以參加一切遊戲和娛樂活動。

    白天和黑夜索利曼蹲在寫字台旁邊,或者在主人與著名客人作數小時之久的談話期間蹲在他的腳跟、背後或膝頭。

    如果桌上恰好散亂地放着司各特、莎士比亞和大仲馬,他就讀,他借助簡明詞典學了拼寫字母。

    他吃主人的糖果,在無人看見時也早早地吸起主人的雪茄來。

    主人專門為他請了一位教師&mdash&mdash因為經常旅行所以有些不定期&mdash&mdash上初等教學課。

    學這些功課時索利曼感到無聊已極,他最喜愛的莫過于幹一個男仆的差使,他同樣可以分擔這些差事嘛,因為這是一種真正的、成年人的工作,這迎合他的幹活的積極性。

    但是有一天,這還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的主人把他叫到自己身邊并友好地向他解釋說,他所期望于他的,他還沒有完全實現,說是他現在不再是孩子了,作為主人,他阿恩海姆有責任讓索利曼,讓這個小仆人成為一個正派人;所以他已經決定從現在起完全把他當作他必須成為的那種人來看待,使他可以及時習慣起來。

    許多卓有成效的男子&mdash&mdash阿恩海姆補充說&mdash&mdash都是從擦皮鞋和刷盤子幹起,這方面恰恰是他們的力量所在,因為最最重要的是,人們一開始做什麼事就全力以赴。

     從一個不明确的高級寵兒被提升為享受免費膳宿并有一份微薄薪金的仆人的時刻在索利曼的心中造成一片荒蕪,對此阿恩海姆卻懵然無知。

    索利曼根本沒聽懂阿恩海姆向他說明的情況,但卻分明憑感覺猜着了,自地位發生變化之日起,他便憎恨上了他的主人。

    他此後也沒放棄書籍、糖果和雪茄,但是從前他隻是喜歡什麼便拿什麼,現在卻是完全有意識地偷阿恩海姆,并且即便如此也無法使自己的複仇情感得到滿足,以緻他有時就幹脆把東西打碎、藏匿或扔掉,阿恩海姆隐約記得那些東西,可他感到納悶,那些東西竟再也不出現了。

    一方面,索利曼宛若小精靈般進行報複,但另一方面,他竭力控制自己,履行公務盡心盡職、舉止行為讨人喜歡。

    他仍然是所有女廚師、女仆、飯店雇員和女性客人的頭号新聞,受到她們的目光和微笑的溺愛,受到滿街遊蕩的男孩子們的諷刺眼光的盯視,依然習慣于覺得自己是個有吸引力的、重要的人物,即使他受到了壓抑。

    連他的主人有時也還給他投去滿意和得意的一瞥或說一句友好和賢明的話,人們一緻稱贊他是個伶俐、讨人喜歡的男孩,如果索利曼在這之前正巧剛犯下了特别該受譴責的事,那麼他就會殷勤而帶着嘲笑地品味自己的優越性,一如品味一個吞下肚去的通紅而冷森的冰球。

     拉喜兒在告訴他屋裡也許正在醞釀一場戰争時赢得了男孩的信任,打那以後她便不得不聽他對她的偶像阿恩海姆說些難聽的話。

    盡管索利曼自命不凡,他的幻象看上去就像插滿劍和匕首的針插,在所有他向拉喜兒講述的有關阿恩海姆的事情中,馬蹄發出隆隆響聲,火把和繩梯搖晃。

    他向她透露,他根本不叫索利曼,并給她說了一個長長的、怪聲怪調的名字,這個名字他說得如此之快,以緻她根本沒法記住。

    後來他又添加上一個秘密,說他是一位黑人王公的兒子,他父親擁有幾千名武士,還有大批牛群、奴隸和寶石,他小時候被人從他父親身邊偷走了;阿恩海姆買了他,為了将來可以以昂貴得不得了的價格把他再賣給王公,但是他想逃跑,迄今為止之所以還沒能這樣做,僅僅是因為他父親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拉喜兒沒那麼愚蠢,會去相信這些故事;但是她相信它們,因為對她來說在平行行動中沒有哪個不可信事物的尺度是夠大的。

    她也很想禁止索利曼這樣談論阿恩海姆;但是她不得不停留在僅僅對他的狂妄表示攙雜着畏懼的不信任,因為盡管有種種可疑,她不知怎麼卻總覺得,他的主人不可信賴這一論斷是平行行動中的一種巨大的、正在臨近的、緊張的複雜情況。

     那是雷雨雲,在長滿苔藓的磨坊裡的那個身量高大的男子在這雷雨雲的後面消失了,一抹慘淡的光集攏在索利曼的小猴臉起皺的怪相上。

     五六平行行動各委員會的繁忙工作;克拉麗瑟緻函伯爵閣下并建議尼采年 在這段時間裡烏爾裡希必須每周拜訪伯爵閣下兩至三次。

    那兒為他準備好了一間高而細長、作為辦公室很惹人喜歡的房間。

    牆上挂着一幅暗色的畫,畫上有深沉閃亮着的紅色、藍色和黃色斑點,上面畫着一些騎兵,他們把長矛刺進别的落馬騎兵的兩肋;對面牆上是一位孤零零的貴婦,她的兩肋受到一件繡金緊身胸衣的嚴密保護。

    看不出人們為什麼把她孤伶伶放逐到這道牆上,因為她顯然曾經是萊恩斯多夫家庭的一個成員,她那張年輕的撲粉的臉看上去和伯爵的相似得猶如幹巴巴的雪地上的一個腳印類似潮濕黏土地上的一個腳印。

    順帶說及,烏爾裡希很少有機會端詳萊恩斯多夫伯爵的臉。

    平行行動自最近那次會議以來便頻頻展開對外活動,以緻伯爵閣下竟再也無暇靜心思考重大問題,而是不得不以審閱呈文、接待來客、進行會晤和乘車出行來度過自己的時間。

    就這樣,他已經和總理交談過一次,會晤過一次大主教,到皇家辦公廳去會談過一次,并且還在上院與上層貴族和資産階級顯貴進行了幾次接觸。

    烏爾裡希未曾受邀參加這些讨論,隻知道各方人士均估計會遭到對立面的強烈的政治反抗,所以所有這些部門都聲稱,他們越少在其中抛頭露臉,便能越有力地支持平行行動,所以他們暫時隻派觀察員參加各委員會。

     令人欣喜的是,這些委員會的工作正一周一周地取得大的進展。

    它們已經如同在成立大會上所決定的那樣從宗教、教育、商務、農業等等角度把世事進行了分類,每一個委員會裡已經有了一個相關各部的代表,所有委員會已經開始緻力于各自的任務,每一個委員會與所有别的委員會協同步調等待着職責範圍内所屬的各團體和民間組織的代表,以便聽取他們的願望、建議和請求并将其轉達給總委員會。

    人們希望以這樣的方式讓國家&ldquo最主要的&rdquo道德力量有序和集中地流向總委員會,并且已經滿意地看到這種書信來往正在增長。

    不久之後,各委員會發給總委員會的函件就可以援引别的已經給總委員會發去過的函件了,并且開始以一句一次比一次變得更重要的句子打頭:&ldquo分别查找這個位數的數字某某某某号和某某号&hellip&hellip&rdquo接下去又是一個數字,所有這些數字随着函件的增多而變大。

    這已經具有某種健康增長的特性,而且各公使館也以半官方途徑報告奧地利愛國主義的力量顯示給外國留下的印象;外國使節已經在小心翼翼尋找機會探聽情況;變得留神起來了的下議院議員們探詢意圖;私人的活動力在一些商号的詢問中初露端倪,這些商号冒昧地提出建議,或者請求為他們的公司與愛國主義相結合提供有力依據。

    一個機構已經存在,而由于它已經存在,它就必須工作,又由于它工作,它便開始跑動起來;如果一輛汽車在一片廣闊的田野上開始跑動起來,哪怕沒有人在駕駛它,它也會跑完某一段路,甚至是一段給人印象很深刻的、特殊的路。

     一股強大的推進力就這樣産生了,萊恩斯多夫伯爵分明感覺到了這股推進力。

    他戴上他那副夾鼻眼鏡,極其認真地把所有來信從頭讀到尾。

    這不再是起初事情還沒上軌道時鋪天蓋地向他湧來的熱情的陌生人的建議和願望,而且即使這些呈文或詢問來自百姓中間,它們也是由阿爾卑斯人合作社理事會簽了字的,是由自由意志者聯盟、處女聯合會、工商業聯合會、社交聯盟、市民俱樂部以及其他那類小團體簽了字的,那些小團體是個人主義向集體主義過渡的前導,一如一陣旋風卷起一小堆垃圾。

    即使伯爵閣下并不同意向他提出的全部要求,他還是基本上确認這是一大進步。

    他取下夾鼻眼鏡,把來信送還給部員或移交給他的秘書,并滿意地點點頭,沒說一句話;他覺得平行行動正在一條好的、有條理的道路上,會找到真正的道路的。

     接過信的部員照例把它放在另一摞信件上,而如果最後一封信放在上面,他便會揣度伯爵閣下的眼神。

    随後他就會說出伯爵閣下想說的話:&ldquo這一切好極了,但是隻要我們對我們的中心目标還不知道任何原則性的意見,便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

    &rdquo但是這是部員讀每一封在這之前已送到的信件時從伯爵閣下的眼神裡所揣度出來的意思,而這也就完全成為他自己的意見,他手裡握着一支鑲金小鉛筆,他已經用它在每一封來信的結尾寫上&ldquoAss.&rdquo這句有魔力的套語。

    在卡卡尼各公務機關裡正在使用的&ldquoAss.&rdquo實際上是&ldquoAsserviert&rdquo,大緻相當于德語的&ldquo留待以後解決&rdquo,是謹慎從事和不急不躁的榜樣。

    譬如被留待以後解決的有小公務員要特殊産婦補助的請求,這個請求一直拖到孩子長大成人并有了獨立工作能力時才得以解決,沒有别的原因,就因為也許隻有到那時才能完成這方面的立法手續,而上司們心地慈善不願意在這之前先拒絕這個請求;但是被留待以後解決的也有有影響的人物或行政機構的申請,人們不可以用拒絕來得罪人,雖然他們知道,另一個有影響的機構反對這些申請,而原則上凡是第一次向一個機構提出的申請都得留待有了類似情況的先例後才能得以解決。

     但是取笑各機構的這種習慣,這就是完全錯誤的了,因為在這些辦公室以外還有更多的事被留待以後解決。

    如果考慮到在人類曆史上還從未有過一個句子,一個有時産生出那酷似一頭長翅膀公牛的那種令人眼花缭亂的進步速度的句子,被完全删去或被完全寫完,那麼在國王們的登基誓言裡還一直有與土耳其人或異教徒交戰的諾言,這簡直就沒什麼意義了。

    各機構這樣做起碼是會丢失一些東西的,但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不會丢失。

    所以留待以後解決是我們生命大廈的基本套語之一。

    但是如果伯爵閣下覺得什麼事特别緊急,那麼他就必須選擇另一個辦法。

    他會派人先把這倡議送呈宮廷,送呈他的朋友施塔爾堡伯爵,詢問人們是否如他所以為的那樣會認為這倡議是&ldquo暫時明确的&rdquo。

    一些時候以後總會有這樣的答複反饋回來:目前還不能轉達這方面的最高意志,可取的做法似乎還是先讓公衆輿論自己形成,并按公衆輿論對該建議的接受情況以及其他應有的必要條件留待以後予以考慮。

    圍繞着這倡議生成的一套卷宗就這樣送達部裡的有關科室并從那裡又返回來并加上這樣的附注:本科室認為自己無權對此單獨作出決定。

    如果出現了這樣的情況,萊恩斯多夫伯爵便會預先記上一筆,以便在總委員會的下一次會議上提議成立一個内部的分委員會來研究這件事。

     隻有在送來一份既沒有一個協會理事會也沒有一個國家承認的宗教、學術或藝術團體簽名的文件時,他才毅然采取果斷措施。

    這幾天,克拉麗瑟就寄來了一封這樣的信,她在信中引證烏爾裡希并建議舉行一個奧地利的尼采年,還建議人們必須同時為殺害女人的兇犯莫斯布魯格爾做點什麼事;說是作為女人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這個建議,此外也由于這意味深長的一緻:尼采曾患有精神病,莫斯布魯格爾也這樣。

    當萊恩斯多夫伯爵把此信拿給烏爾裡希看時,烏爾裡希當即從那特有的不成熟的、但充斥着粗體字和加重線的行文上認出了這封信,他幾乎不能用一句玩笑話來掩飾自己的惱怒。

    然而萊恩斯多夫伯爵,當他以為覺察到了烏爾裡希的困窘時,卻嚴肅而和藹地說:&ldquo這并非無足輕重。

    這是,我想說,這熱情而有力;但是可惜我們必須将所有這類個人建議擱置起來,否則我們就達不到目标。

    既然您似乎認識這位寫信的女士,也許就由您把這封信交給您的表妹夫人吧?&rdquo 五七情緒高昂。

    狄奧蒂瑪對偉大思想的本質有特殊體會 烏爾裡希把信塞進自己的衣袋,準備把它扔掉,和狄奧蒂瑪談論這件事本來就不會很容易,因為自從那篇論述奧地利年的文章刊登出來之後狄奧蒂瑪便一直覺得自己被一種完全雜亂的高昂情緒攫住。

    不單單是烏爾裡希有時看也沒看就把從萊恩斯多夫伯爵那兒得來的全部文件交給她,而且郵局也每天送來一杳杳信件和剪下來的報紙文章,書商們給她寄來大量供試看的書籍,她家裡社交來往的上漲,就像海水受到風和月亮聯合吸引,電話鈴聲也一刻不停地響着,倘若不是小拉喜兒像天使長那樣盡心盡力地守在電話機旁并自己回答大多數人的詢問&mdash&mdash因為她認識到不能讓人沒完沒了地來打擾她的女主人&mdash&mdash狄奧蒂瑪簡直會在這重壓下崩潰的。

     但是,這種永遠不發生而總是在她體内顫動的神經崩潰卻給狄奧蒂瑪帶來一種她還從未有過的幸福。

    那是一陣冷戰,因自己地位重要而感到的一陣戰栗,像國際大廈屋脊上一塊磚頭在重壓下發出的一陣沙沙聲,像人們坐在突出于遠近群山之上的一座山峰時感到的虛無缥缈興奮刺激感。

    一句話,那是一種地位感,一位普通中學教師的女兒兼平民副領事的年輕夫人&mdash&mdash盡管她的地位有所上升,但迄今她在骨子裡依然還是這樣的身份&mdash&mdash突然意識到的地位感,這樣一種地位感是未被覺察、但卻極其重要的生存狀态中的一種,猶如地球轉動或我們為感官感覺所作的那一份個人貢獻的未被覺察。

    由于人們被教導不可将自己的虛榮心存放在心中,所以他們便将絕大部分虛榮心攜帶在腳下,他們在一個偉大祖國的、在一種宗教的或所得稅級别的土地上漫步,在沒有這種地位的情況下甚至滿足于人人會有的東西,即處于從虛無中升起的時間柱的臨時最高點上,這就是說,恰恰生活在現在,生活在從前的虛榮心已經灰飛煙滅、後來的虛榮心還未形成的時候。

    但是,如果這種通常無意識的虛榮心出于某種原因一下子從腳部升至頭部,那麼這就能産生出一種輕度的癫狂,類似自以為胸懷着全球的處女們的那種癫狂。

    連圖齊司長現在也對狄奧蒂瑪表示敬意,向她打聽情況并有時請求她接受這樣和那樣的小委托,以往他在談到她的沙龍時慣有的那種笑容讓位給了一種莊重和嚴肅。

    人們還一直不知道,站到一個國際和平主義運動的前列,這個計劃會在多大程度上為至高無上的當局所接受,但是他一再對這種可能性憂心忡忡并附加這樣的請求:希望狄奧蒂瑪在對外政策領域不要事先不征求他的意見就有任何輕舉妄動。

    他甚至立刻提出忠告,什麼時候當真要發動一場國際和平行動倡議時得首先設法避免從中生出政治糾葛來。

    他向他的夫人解釋說,人們不必拒絕一個如此美好的思想,甚至在存在着實現這個思想的可能性的時候也不必加以拒絕,但是一開始就給自己留好各種前進的路和退路,這卻是絕對必要的事。

    随後他便向狄奧蒂瑪闡述一次裁軍會議、一次和平會議、一次首腦會晤往下直至那已被提及的捐款和用當地藝術家的壁畫裝飾海牙和平宮殿之間的區别,他還從未這樣實實在在地和他的妻子談過話。

    有時他甚至夾着皮公事包再次返回卧室,對自己的闡述作一些補充,譬如他忘記附帶說明他個人理所當然地隻是結合一項和平主義的或人道的事業才認為與世界奧地利這個名字相關聯的一切是可能的,如果人們不應該被認為是危險而不可揣度的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狄奧蒂瑪面帶耐心的微笑回答:&ldquo我将盡量考慮你的願望,但是你不要把外交政策對我們的意義想象得過分重要了嘛。

    現在存在着一種簡直是拯救性的高漲情緒并且來自人民的無名的内心深處;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請求和建議向我湧來。

    &rdquo 她是值得欽佩的;因為她得不動聲色地與巨大的困難作鬥争。

    在大的、按宗教、公正、農業、教育等等觀點建立起來的中央委員會各次會議上,人們對所有較重要的倡議都持那種冰冷和膽怯的克制态度,狄奧蒂瑪就分明在她丈夫身上體味到這種态度,當時他還沒這麼關心這件事;有時她覺得自己焦急萬分、沮喪已極,無法向自己掩飾這個事實:懶散的世人的這種抵抗将是難以粉碎的。

    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奧地利年将成為世界奧地利年、奧地利各民族将成為世界各民族的榜樣是清清楚楚明擺着的,但是事實卻清楚地表明,這對于慢性子的人來說還需有一些特殊的内容并且必須得到一個神來之筆的補充,這個想法得是個因為超越寬泛的意義而更加容易被理解的想法。

    狄奧蒂瑪研讀衆多書籍數小時之久,想找到一個有這種功能的思想,而且這理所當然地也将是一種象征性的奧地利思想;但是狄奧蒂瑪對偉大思想的本質有特殊體會。

     事實表明,她生活在一個偉大的時代,因為這時代充滿偉大的思想。

    但是别忘了,即便所有條件&mdash&mdash包括人們所說的那個條件&mdash&mdash具備,實現其中最偉大和最重要的思想會有多麼困難:每逢狄奧蒂瑪幾乎已經下定決心選定一個這樣的思想,便總是身不由己地發現,實現它的反面可能也有某種偉大之處。

    情況就是這樣,人們對此無能為力。

    理想有着奇特的個性,其中也包括這樣的個性:如果人們嚴格遵循理想,那麼理想便會突然變成荒謬。

    就拿托爾斯泰和蘇特納[23]來說吧&mdash&mdash這兩位作家的思想人們當初大都經常聽說&mdash&mdash但是人類怎麼可能,狄奧蒂瑪心想,不用暴力就弄到烤雞吃呢?倘若像那些人所要求的那樣不應該殺戮,那麼人們拿士兵們怎麼辦呢?他們就會失業,這些可憐的人們,罪犯們就會無法無天。

    但是還是有人提出了這樣的提案,而且聽說已經在收集簽名了。

    狄奧蒂瑪壓根兒就從來也不能想象一種沒有永恒真理的生活,但是如今她不勝詫異地發現,每一個永恒真理都有雙重性和多重性。

    所以理智的人&mdash&mdash在這種情況下這就是由此甚至得到某種名譽拯救的圖齊司長&mdash&mdash對永恒真理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他雖然永遠不會否認它們是不可缺少的,但卻深信按字面去理解它們的人都是瘋子。

    按他所了解的情況&mdash&mdash他主動向他夫人提供了這些情況&mdash&mdash人的理想包含大量要求,如果人們不是一開始就不完全認真對待它們,那麼理想勢必會走向毀滅。

    作為這方面的最好證明,圖齊提出,像理想和永恒真理這樣的詞兒在正經八百的辦公室裡是根本不說的;說是一個部門負責人心血來潮在一份文件裡用了這樣的詞兒,當即便有人建議他讓官方醫生檢查身體、開證明去休假。

    盡管狄奧蒂瑪神情憂郁地聽他講話,到頭來卻還是從這種性格弱點裡又吸取了全力以赴投入研究之中的新的力量。

     當萊恩斯多夫伯爵終于找到時間前來出席一次磋商時,也對她的旺盛精力感到吃驚。

    伯爵閣下要了解來自民衆之中的意願。

    他真誠希望查明民意并通過上面小心翼翼地施加影響淨化這種民意,因為他不想把它作為一種谄媚逢迎的贈品,而是作為在民主漩渦中飄動的各民族的自我意識的征象呈示給陛下。

    狄奧蒂瑪知道,伯爵閣下還一直堅持&ldquo和平皇帝&rdquo這個思想并堅持一種真正奧地利的光輝,隻要一個集合在族長周圍的各民族大家庭的情感在其中得以正确表達出來,他原則上就不會拒絕世界奧地利這個建議。

    不過,伯爵閣下卻私下裡不聲不響地把普魯士排除在這個家庭之外,雖然他對阿恩海姆博士個人覺得無可厚非并且甚至曾經明确地把他稱作為一個有趣的人物。

    &ldquo我們當然不想要任何愛國主義方面的陳詞濫調,&rdquo他告誡說,&ldquo我們必須喚醒國家,喚醒世界。

    我覺得搞一個奧地利年這個主意不錯,其實我自己就曾對記者們說過,人們必須把公衆的想象引到這樣一個目标上去。

    但是您已經考慮過了嗎,我親愛的,如果要搞這個奧地利年,我們今年應該做些什麼事?您看,就是這麼回事!這件事人們也必須知道。

    人們必須在上面幫一把手,否則不成熟分子們就會占了上風。

    可我卻實在找不出時間來過問這件事!&rdquo 狄奧蒂瑪覺得伯爵閣下内心充滿憂慮,便熱烈地回答:&ldquo這行動必須以一個偉大的象征為最高峰,要不就根本不會有最高峰!這是肯定無疑的。

    它必須打動世人的心,但也需要上面施加影響。

    這是不容置疑的。

    奧地利年是一個極好的建議,但是我認為一個世界年更妙;一個世界奧地利年,這就可以讓歐洲精神在奧地利看到自己真正的故鄉!&rdquo &ldquo小心!小心!&rdquo萊恩斯多夫伯爵警告說,他曾經常常受到他女友思想上的大膽的驚吓,&ldquo您的思想也許總是有一點兒太偉大了,狄奧蒂瑪!您已經說過一回這個意思了嘛。

    可是怎麼小心謹慎也不過分!您想出什麼主意了,我們在這個世界年裡應該做些什麼?&rdquo 萊恩斯多夫伯爵受到那種使他的思維非常具有特色的率直的指引,恰好用這個問題觸到了狄奧蒂瑪的最痛處。

    &ldquo閣下,&rdquo她踟躇了片刻說,&ldquo這是世上最難的問題,您要我對這個問題作出答複。

    我打算盡快邀請一批著名人士、詩人和思想家,我想看看這些人會提出些什麼建議來,在這之前我不發表什麼看法。

    &rdquo &ldquo這就對啦!&rdquo伯爵閣下叫起來,對這種觀望的态度立刻表示贊同,&ldquo這就對啦!怎麼小心謹慎也不過分!要是您知道,現在我天天都聽到些什麼!&rdquo 五八平行行動引起疑慮。

    但是人類曆史上沒有人自願走回頭路 有一回,伯爵閣下也有時間與烏爾裡希深入交談。

    &ldquo這個阿恩海姆博士我看不太順眼,&rdquo他向他透露,&ldquo不錯,一個極有才智的人,您的表妹的态度并不令人驚奇;但畢竟是個普魯士人。

    他那看人的眼神。

    您知道,那時我還是個小男孩,一八六五年,我已故的父親的夏洛蒂宮裡來了一位參加狩獵的客人,這個人也總是用那樣的目光看人,一年後情況表明,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邀請他到我們這兒來的,後來才發現他竟是普魯士總參謀部少校!我這話當然沒有什麼别的意思,可是我心裡感到不痛快,我的事這個阿恩海姆全知道。

    &rdquo &ldquo閣下,&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我感到高興,您給我機會讓我講一講心裡話。

    是時候了,該采取點措施啦;我了解到一些情況,它們引起我深思,它們對一個外國觀察家不合适。

    平行行動應該使所有的人感到幸福快樂,這也是閣下您所希望的吧?&rdquo &ldquo嗯,是呀,當然啦!&rdquo &ldquo但是恰好相反!&rdquo烏爾裡希喊道。

    &ldquo我的印象是,平行行動讓所有受過教育的人心生疑慮,感到悲傷!&rdquo 伯爵閣下搖搖頭,用一個拇指繞着另一個拇指轉,每逢他心情陰郁、沉思不語,便總是做這樣的動作。

    事實上他也已經了解到一些情況,它們與烏爾裡希如今向他報告的情況頗為相似。

     &ldquo自從大家都知道我和平行行動有點關系,&rdquo烏爾裡希說,&ldquo隻要我碰上某個想和我随便拉扯幾句的人,那麼不出三分鐘,這個人總會對我說:&lsquo您搞這個平行行動究竟要達到什麼目标?今天再也沒有什麼偉大的業績、偉大的人物了嘛!&rsquo&rdquo &ldquo對呀,隻不過他們這話當然不是指他們自己!&rdquo伯爵閣下插話,&ldquo這情況我知道,我也聽到過這種話。

    大工業家們罵政策給他們帶來的保護關稅不夠,政治家們罵工業界給他們的競選資金太少。

    &rdquo &ldquo非常正确!&rdquo烏爾裡希接茬解釋道,&ldquo外科醫生們完全明确地知道,自比爾羅特[24]時代以來外科學當然取得了進步;他們隻不過是在說,其餘的醫學以及整個自然科學研究對外科學太沒有用處了。

    如果閣下允許的話,我甚至想斷言,神學家們也深信,今天的神學比耶稣基督時代更&hellip&hellip&rdquo 萊恩斯多夫伯爵舉起手來做出寬容而抗拒的樣子。

     &ldquo如果我說了什麼不合适的話,我請求原諒,這話本來也完全可以不說的;因為我想說明的是,這似乎有着某種完全一般性的含義。

    外科醫生們,我已經說過了,他們斷言,自然科學研究不能完全滿足人們必然的訴求。

    可是如果人們和一個自然科學家談論當代的問題,那麼他就會抱怨說,自己一般來說喜歡将目光擡得高一些,卻在劇院裡感到無聊,也找不到可以使他得到消遣和激勵的長篇小說。

    人們若和一位詩人交談,那麼這位詩人就會說,現在沒有信仰。

    如果人們和&mdash&mdash因為現在我想把神學家們放一放&mdash&mdash一位畫家交談,那麼他們可以相當有把握,這位畫家一定會斷言,在一個具有如此糟糕的文學和哲學的時代,畫家們是不可能創作出什麼優秀作品來的。

    一方向另一方推诿責任的順序當然并不總是一成不變,但都具有某種推诿于人的特性;而作為其基礎的規則或規律我卻都弄不明白!我擔心,不得不這麼說,每一個人獨獨隻對自己還算滿意,但整個地說,出于某種無所不包的原因他對自己的處境不甚滿意,看來平行行動是注定要使這暴露出來。

    &rdquo &ldquo嗳呀!我的天哪!&rdquo伯爵閣下對這一席話這樣回答,誰也不清楚他這話是什麼意思,&ldquo無非是忘恩負義!&rdquo &ldquo順便說一句,&rdquo烏爾裡希繼續說,&ldquo我已經看了兩滿包一般性質的書面提議,還沒找到機會将它們給伯爵閣下放回原處去。

    我已經給其中一包标上&lsquo放回&rsquo的标題。

    多得出奇的人告訴我們,早先時代的世界已經達到比現在更好的水準,平行行動隻需将世界帶回到那個水準上即可。

    如果我不算回歸信仰這個理所當然的要求,那麼還有回歸巴羅克式,回歸哥特式,回歸自然狀态,回歸歌德,還有回歸德意志法律,回歸道德純正以及其他一些回歸。

    &rdquo &ldquo嗯,是的;但是也許其中确有一個真正的思想,我們不應該使它氣餒吧?&rdquo萊恩斯多夫伯爵說。

     &ldquo這倒可能;可是我們該怎麼回答呢:多次認真考慮過您的尊貴提議,目前我們認為時機尚未成熟&hellip&hellip或者:懷着興趣讀過貴函,請您詳細說明有關重新建立巴羅克式、哥特式世界的願望,如此等等?&rdquo 烏爾裡希微微一笑,但是萊恩斯多夫伯爵覺得,他此刻有點兒太輕狂了,便面帶愠色,聚精會神地将一個拇指繞着另一個拇指轉。

    他那張有翹胡須的臉上的嚴厲神态讓人想起華倫斯坦時代,随後他便發表了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見解。

    &ldquo親愛的博士,&rdquo他說,&ldquo在人類曆史上沒有自願的回歸!&rdquo 這句話首先讓萊恩斯多夫伯爵自己感到吃驚,因為他本來想說點完全與這不一樣的話。

    他守舊,對烏爾裡希感到惱火,本來想說市民階層已經鄙棄了天主教的廣博精神,如今正在自食苦果。

    贊美專制中央集權主義時代,贊美那時的世界尚還受有責任感的人按統一的觀點領導,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嘛。

    但是就在搜索詞句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如果他一天早晨醒來發現既沒有洗熱水澡的浴室,也沒有鐵路,沒有晨報,卻隻有一個皇家宣布官騎馬走街串巷,那麼自己确實會感到驚訝和别扭的。

    萊恩斯多夫伯爵心中暗想&ldquo已經存在過的東西,是永遠不會又以同樣的方式存在的&rdquo,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感到非常驚訝。

    因為假定在曆史上沒有人自願走回頭路,那麼人類就像一個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漫遊狂驅策向前行進的人,這個人既不回頭也達不到目的地,這是一種很值得注意的狀況。

     而伯爵閣下雖然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能力,能很在行地将兩個互相抵觸的思想嚴格分開,永遠不讓它們在他的意識裡相遇,但是這個思想,這個針對他所有原則的思想他本來是必須拒絕的。

    隻是他已經對烏爾裡希懷有某種好感,繁忙事務之餘一有空閑,便很樂意給這個思想活躍、令他感到十分滿意的人,給這個隻是作為平民而有點兒偏離真正重大問題的人用嚴格的邏輯思維講解政治話題。

    但是人們一旦講起邏輯來,讓一個思想自動緊跟前面的思想,那麼人們便永遠不會知道這将怎樣結束。

    所以萊恩斯多夫伯爵不收回自己的意見,而隻是懇切而沉默地望着他。

     烏爾裡希拿起第二隻公文包,并利用這個間歇把兩隻包交給伯爵閣下。

    &ldquo我不得不給第二包标上&lsquo呈送&rsquo的标題。

    &rdquo他開始解釋,但是伯爵閣下猛地跳起,覺得自己的時間已經過去。

    他急切請求把這個問題留待下次繼續商談,以便有更多考慮的時間。

    &ldquo順帶說及,您的表妹将為此邀請一批著名人士進行座談,&rdquo他說着已經站了起來,&ldquo您得去,請您務必要去。

    我不知道是否抽得開身去!&rdquo 烏爾裡希收拾公文包,萊恩斯多夫伯爵在深色的門框處又一次轉過身來。

    &ldquo一次大規模的試驗當然會使所有的人氣餒,但是我們會讓他們振作起來的!&rdquo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不說一句寬心的話就把烏爾裡希撇下。

     五九莫斯布魯格爾沉思錄 這期間,莫斯布魯格爾已經好歹在新監獄裡安頓下來。

    監獄大門剛關上,他便受到大聲呵斥。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破口痛罵時人們曾威脅說要狠狠揍他。

    人們把他關進一個單間。

    在庭院裡散步時他的雙手被手铐铐住,看守們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他的頭發被剃掉了,盡管對他的判決還不具有法律效力;據稱是為了給他量身高。

    人們用一種發臭的軟皂給他擦了身,以消毒為借口。

    他是個老旅行者,他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允許的,但是在鐵門後面維護榮譽,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們随心所欲地任意處置他。

    他求見監獄長并提出控告。

    監獄長不得不承認有些做法不符合規定,但是他說,這不是懲罰,而是謹慎。

    莫斯布魯格爾向監獄牧師訴苦,但是此人是個好老頭兒,他的友好關懷有個陳舊的弱點,這就是遇到性犯罪就失靈。

    他以連性犯罪的邊也沒擦過的身體的無知憎惡它們,并且甚至對此感到驚駭:莫斯布魯格爾以誠實的外貌在他内心激起了私人同情心;他讓他去找獄醫,而他自己則一如在所有這種情況下所做的那樣,僅僅是向上帝提出一個重要的請求,這個請求不考慮細節,如此一般地談到塵世的紛亂,以至于在作祈禱的時刻莫斯布魯格爾和自由思想家以及無神論者一樣也包括在内了。

    但是獄醫卻對莫斯布魯格爾說,他所訴說的一切根本就沒那麼嚴重,醫生輕輕拍了他一下,對他的申訴絲毫不予理會,因為如果莫斯布魯格爾明白事理的話,那麼隻要他是真有病還是裝病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專家們的回答,這便是多此一舉。

    莫斯布魯格爾氣憤地預感到,這些人當中的每一個都在侃侃而談,而且正是這種談論給他們以随心所欲處置他的力量。

    他有着普通人的情感,覺得人們應該割下這些有教養的人的舌頭。

    他望着那張有刀傷的醫生面孔,那張從内部變幹涸了的牧師面孔,那張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公事房主管面孔,看到每一張面孔都用一種别樣的方式望着他的面孔,這些面孔上有着某種對他來說不可企及、但為他們所共有的東西,這種東西畢生都是他的敵人。

     在外面,一股收斂的力量将每個人的自負費勁地擠進他們各自的身體;而在這所牢房裡,盡管有着種種紀律的約束,這股力量還是稍稍軟弱了一些,在這裡大家都在等候中過日子,人和人之間的活生生的關系,即使粗俗、激烈也罷,均受到一個不現實的陰影的損害。

    莫斯布魯格爾用整個強壯的身體對庭審鬥争之後的松弛作出反應。

    他覺得自己像一顆松動的牙齒。

    他的皮膚發癢。

    他覺得自己受到傳染,感到很不舒服。

    那是一種易傷感的、輕微神經質的過分敏感,有時他會突然過分敏感起來;那個躺在地下,給他惹來了這些麻煩的女人,每逢他拿她與自己作比較,他便覺得她是孩子面前的一個陰險毒辣的潑婦。

    盡管如此,總的說來莫斯布魯格爾并非不滿意;他能夠從許多迹象上覺察到,自己在這裡是一個重要人物,他心裡美滋滋的。

    甚至連所有囚犯無區别地得到的那份照顧也使他感到滿意。

    自從他們犯下了什麼罪過以來,國家便給他們飯吃、給他們澡洗、給他們衣穿,還為他們的工作、健康、書籍和歌唱操心,而它先前卻從未操過這份心。

    莫斯布魯格爾享受着這份照顧,雖然它是嚴厲的,宛如一個孩子成功地迫使母親一邊生氣一邊為他的事操心;但是他不希望這份照顧曠日持久: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減刑為無期徒刑或者又被交給精神病院,他心中頓時便産生一種抵觸情緒,這是一旦逃避生活的一切努力一再把我們引回到那同樣的、可恨的生活處境之中時,我們會感覺到的那種抵觸情緒。

    他知道,他的辯護律師正在盡力謀求重新審理他的案子,他将再次接受檢查,但是他拿定主意要及時采取對策,堅持讓人們處死他。

     他必須死得與他的身份相稱,這一點對他來說是肯定無疑的,因為他的一生就是一場為謀取自己的公理的鬥争。

    在這間單人囚室裡莫斯布魯格爾在考慮什麼是他的公理。

    這個他沒法說。

    但是這是人們在他一生中都不曾給予他的那種東西。

    一想到這一點,他的情緒便激昂起來。

    他的舌頭拱起,準備做一個像牡馬遛蹄那樣的動作,想如此顯貴地強調指出這一點。

    &ldquo公理,&rdquo他異常緩慢地沉思,為了确定這個概念,他這樣沉思,就仿佛在和什麼人講話似的,&ldquo這就是,如果人們不幹什麼不公正的事,對不對?&rdquo這時他突然想起:&ldquo公理是權利。

    &rdquo就是這樣,他的公理是他的權利!他望着他的木床,随即便坐到床上,動作遲緩地轉身,徒勞地在擰緊在地上的鋪闆上挪移并躊躇着坐定。

    他的權利人們沒有給他!他回憶起那位師母,那時他十六歲。

    他做了個夢,夢裡某種涼絲絲的東西向他肚子上吹來,随後這涼絲絲的東西便消失在他的體内,他大聲喊叫,從床上掉落下來,第二天早晨他覺得筋疲力盡。

    可是别的學徒有一回曾告訴過他,說是如果向一個女人這樣伸出拳頭,讓拇指在中指和食指之間露出來一點點,那麼這個女人便會抵禦不住的。

    他心裡亂糟糟的;他們聲稱都已經試驗過這一招兒,但是每逢想到這一點,他心裡總是覺得發虛,要不就是他的腦袋開始以不同于他所習慣的那種方式安坐在脖子上,簡言之,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有一丁點兒偏離符合人類天性的秩序并且不完全可靠的事。

    &ldquo師母,&rdquo他說,&ldquo我想給您做點您喜歡的事&hellip&hellip&rdquo他們單獨在一起,她盯住他的眼睛,必定是從他的眼神中察覺到了什麼并回答說:&ldquo你從廚房裡滾出去!&rdquo接着,他便将露出拇指的拳頭向她伸過去。

    但是這魔力隻起了一半作用;師母滿臉通紅,迅速用手裡拿着的木勺打他的臉,打了他個措手不及;當鮮血開始從嘴唇往下流淌時,他才明白過來。

    但這時他神志清楚了,因為鮮血一下折回,向上漫流,從眼睛上流出去;他向那個身強力壯的女人猛撲過去,她如此卑劣地侮辱了他,師傅聞聲趕來,從這時起直至他搖搖晃晃站立在街上、行李卷被扔在身後的時刻,這期間所發生的事仿佛就是人們将一大塊紅布撕成碎片。

    他們就這樣嘲諷和打擊了他的權利,他又開始漫遊了。

    人們會在大街上找到這權利嗎?!所有的女人都已經是不知哪個人的權利了,所有的蘋果和住宿地也都已屬于别人;而警察和地方法官比狗還壞。

     但是究竟是什麼東西使得人們總是揪住他不放,他們究竟為什麼将他投入一座座監獄和精神病醫院,這一點莫斯布魯格爾永遠也弄不明白。

    他長時間愣愣地凝視着地闆,使勁地盯着他這間囚室的一個個角落;他這時的心情就像某個人,此人把一把鑰匙掉落到地上,可是他找不到這把鑰匙;地闆和四角又如同白晝般灰蒙蒙,它們剛才還像一個夢幻中的閣樓,隻要說一句話,裡面便會突然長出一個物件或一個人來。

    莫斯布魯格爾集中自己的全部邏輯。

    他隻能清楚地回憶起發生這些事的全部地點。

    他簡直可以将它們一一列舉并描繪一番。

    有一回是在林茨,另一回在布萊拉。

    其間隔着若幹年。

    最後一次是在這兒,這座城裡。

    他看見了眼前的每一塊石頭。

    如此清楚,通常石頭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他也回想起每一回發生這種事時他的心情都不好。

    可以說,仿佛他血管流着的不是血而是毒汁似的,如此等等。

    譬如他在戶外幹活,女人們從一旁走過;他不想看她們,因為她們妨礙他,可是不斷有新來的女人從一旁走過;于是,他的眼睛便終于懷着厭惡跟蹤起她們來,于是又是老樣子,又是這種慢慢地來回轉動眼睛,就像在瀝青和凝固的水泥裡攪動似的。

    随後他發現,他的思維開始變得遲鈍起來。

    他的思維本來就慢,說話磕磕絆絆,從來就沒有足夠的詞兒,有時他與某人談話,談着談着對方突然驚訝地望着他,竟不明白莫斯布魯格爾慢條斯理地說出來的一個單句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妒忌所有在青少年時代便學會輕松自如地談話的人;恰恰在需要口齒伶俐地說話的時候,他卻往往像軟腭讓膠水死死粘住了似的笨嘴拙舌說不出話來,于是往往要過好長的工夫,他才會蹦出一個字來并又說上幾句。

    這樣的解釋不容拒絕:這已經不再是生理上的原因了。

    但是如果說他在法庭上說是共濟會成員或耶稣會會士或社會主義者在以這種方式迫害他,那麼是沒有人聽得懂他這番話的。

    法學家們雖然講起話來比他流暢并盡可能對他提出種種異議,但是對事情的真實原委他們卻懵然無知。

     如果這種情況延續久了,莫斯布魯格爾便會害起怕來。

    叫一個人去試試看吧,叫他手上戴着手铐走到大街上去看大家會怎樣對待他吧!他意識到他的舌頭或某種仍還存在在他體内的東西像是讓膠水粘住了,這在他心裡引起一種可悲和不踏實的感覺,他不得不每天費力将其掩蓋。

    但是随後突然出現一種清晰的、幾乎也可以說是無聲的界線。

    突然出現一絲冷氣。

    或者在空中緊挨着他出現一顆大彈丸并飛進他的胸膛。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身上、眼睛裡、嘴唇上或臉部肌肉上粘住了某種東西;周圍整個環境在消退,在變暗,就在一幢幢房屋壓到一棵棵樹上的當兒,也許從樹叢裡蹿出幾隻飛奔疾馳的貓。

    這種情景隻延續一秒鐘,随後便消失不見。

     其實這時候才開始了他們大家都想了解并且不斷談論的那段時間。

    他們向他提出最無用的抗辯,可惜他隻能不清晰地、根據意識回憶自己的經曆。

    因為在這些時間裡他的意識完全清醒!它們有時延續數分鐘,但有時也持續好幾天,有時則漸漸演變成别樣的、相似的能延續數月的時間。

    先開始回憶這些事,因為它們比較簡單,按照莫斯布魯格爾的意見也能夠為一個法官所理解,所以随後他便聽見聲音或音樂或一陣呼呼聲和嗡嗡聲,也聽見嗖嗖聲和丁零聲或乒乓聲、轟隆聲,笑聲、喊聲、講話聲和耳語聲。

    這來自四面八方;它在牆壁裡,在空氣中,在衣服裡以及他的身體内部。

    他覺得,隻要它沉默,他便在體内攜帶着它;它一逃逸出來,便隐匿在四周,但也從不離他很遠。

    每逢他幹活,這些聲音便往往用很不連貫和很短的語句不斷對他說話,它們罵他、批評他,每逢思考着什麼,自己還沒來得及張口,它們就把這講出來,或者兇惡地說些與他想說的相反的話。

    對于人們想因此而宣稱他有病,莫斯布魯格爾隻能一笑置之;他自己對待這些聲音和幻覺的态度無異于猴子。

    聽聽、看看它們在幹些什麼勾當,他覺得這挺好玩;這比他自己有的那些堅忍、棘手的思想美好得無法比拟;但是如果它們很惹他生氣,他便會憤怒起來,這說到底是很自然的事嘛。

    由于他經常十分留意人們說到他時所使用的各種話語,所以莫斯布魯格爾知道,人們把這稱作産生幻覺,并且同意這種看法:他在産生幻覺這個特性方面勝過其他沒有這種能力的人;因為他也看到許多别人看不到的東西,旖旎的風光和地獄裡的牲畜,但是他覺得人們極大地誇大了他這種特性的重要性了,每逢他覺得待在精神病院裡不舒服了,便毫不猶豫地聲稱他感到頭暈。

    頭腦聰明的人問他,那聲音有多響;這個問題沒有什麼道理:他所聽見的,有時當然像一個霹靂那樣響,有時是最微弱的耳語聲。

    有時折磨他的那種疼痛也可能會難以忍受或者隻是輕微得像一種錯覺。

    這不是最重要的事。

    他常常不能精确描述看見、聽見并感覺到了什麼;然而,他還是知道那是什麼。

    有時那是很不清楚的;幻覺來自外部,但是稍一觀察他同時也就覺得,盡管如此,它們還是來自他自身。

    重要的是,某種東西在外部還是在内部,這根本就沒有任何重要意義;在這種情況下這就猶如一道透明玻璃牆兩邊的光亮的水。

     在他的這些重要的時間裡,莫斯布魯格爾根本不重視這些聲音和幻覺,他沉思。

    他這樣稱呼這件事,因為這個詞兒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他比别人思考得更好,因為他裡外都在思考。

    他違背自己的意志在内心進行思考。

    他說,他是在進行被動思考。

    他雖然沒有失去男性的緩慢從容,但連最瑣屑的小事也能使他激動,這情形就如同一位乳房裡奶水鼓脹的婦女。

    随後他的思緒便像一條受到數百條奔騰溪水浸潤的小溪潺潺流過一片肥沃的草地。

    莫斯布魯格爾耷拉着腦袋,從指縫間望着木床闆。

    &ldquo這裡的人管松鼠叫栗鼠!&rdquo他突然想起,&ldquo可是要是有人去試試,口齒清楚、一臉正經地去說&lsquo栗鼠&rsquo!大家就會擡起頭來,就仿佛在一陣放屁聲中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槍聲!在黑森林他們管這叫樹狐。

    一個走南闖北的人知道一點這種事。

    &rdquo精神病科醫生們感到驚訝和好奇,每逢他們将一隻松鼠的畫像拿給莫斯布魯格爾看,他總是回答說:&ldquo這是隻狐狸,或許是隻兔子嘛;這也可能是隻貓什麼的。

    &rdquo随後他們每一回都相當快地問他:&ldquo十四加十四是多少?&rdquo他從容地回答:&ldquo大約二十八至四十。

    &rdquo這個&ldquo大約&rdquo給他們制造了困難,莫斯布魯格爾對此會心一笑。

    因為這簡單已極;他也知道,人們若是從十四再往前走十四便到達二十八,但是誰說人家就必須站在那兒不走了呢?!莫斯布魯格爾的目光繼續往前掃視一段距離,就像一個人已經到達一座畫在天空的小山脊,這個人如今看到,在這後面還有好幾座相似的小山脊。

    如果一隻栗鼠不是貓,不是狐狸,并且像狐狸吃的兔子一樣有牙齒沒有角,那麼人們也就不需要這麼認真對待這件事了,但是它以某種方式用種種材料縫合而成并一一從它們上面越過。

    按莫斯布魯格爾的信念和體會,人們不能為自己挑選出什麼東西來,因為一樣東西有賴于另一樣東西。

    在他這一生中也已經發生過對一位姑娘說&ldquo您這張可愛的櫻桃小口&rdquo這樣的事,但是這句話突然在接縫處減弱,于是便出現某種非常尴尬的情形:臉色變得灰白,像泥土,霧籠罩着泥土,在一根長長的樹幹上顯現出一顆櫻桃;然後便是這誘惑,禁不住要拿起一把刀把它割下或給它一擊,以便讓它又退回到臉上去,這種誘惑大極了。

    當然,莫斯布魯格爾并不總是立刻就拿刀子;他隻是在沒有别的轍時才這樣做。

    通常他總是使出全部的心神和力量去固定住這個世界。

     他在心情好時可以望着一個人的臉并在這張臉上看到他自己的臉,猶如從一條淺溪的小魚和光亮的石頭間照見自己的臉;但在心情不好時他隻需粗粗審視一個人的臉便會看清這就是他到處與之發生争執的那個人,盡管此人每次都把自己裝扮成不同的模樣。

    人們和他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們大家幾乎總是與那同一個人發生争執。

    如果調查一下是什麼人讓我們如此眷戀,那麼情況必定會表明,是那個和我們過不去的人。

    在愛情方面嗎?多少人日複一日地盯着那同一張可愛的臉龐,但如果他們閉上眼睛,便說不清這張臉是什麼模樣。

    或者也沒有愛和恨:各種事物各按習慣、性情和立場而遭受到怎樣的變更啊!歡樂何等頻繁地湮滅,一個不可摧毀的悲哀内核便顯露出來?!一個人何等頻繁而冷靜地打擊另一個人,但同樣也能不去打攪他。

    生活形成一個表層,它裝出仿佛它必須是現在有的樣子似的,但是在這表層皮下,事物在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地活動着。

    莫斯布魯格爾總是雙腿站在兩塊土塊上并将它們固定住,明智地盡力避開一切可能會把他搞糊塗的東西;但是有時他嘴裡蹦出一個詞兒來,怎樣的革命、夢幻随後便會從一個像栗鼠或櫻桃小口這樣變冷、變暗了的雙關詞中湧現出來! 就在他坐在囚室裡同時也是他的床和桌子的條凳上的當兒,他抱怨自己所受的教育不曾教導他按應有的方式去表述自己的體會。

    那個長着一雙小鼠眼的小女人早已躺在地下,可現在還在給他制造這麼多的麻煩,那個小女人惹他生氣。

    大家都站在她那一邊。

    他慢慢騰騰地站起來。

    他覺得自己像爛木頭一樣老朽了。

    他又餓了;監獄裡的夥食對于這個壯漢來說太差勁了,而他又沒有錢去改善夥食。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回想起一切人們想從他那兒了解到的情況。

    方才已經出現了一些變化,連續幾天,連續幾周,就像三月或四月的來臨,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

    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情況也并不比警察局審訊記錄裡的更多一些,他甚至都不知道,這些情況是怎麼進入到那兒的記錄裡去的。

    他回憶起來的那些原因,那些考慮過的因素,反正都已經在審訊過程中說了;但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在他看來就仿佛是突然流暢地用一種外語講了些什麼話,這些話曾使他感到非常高興,可是他現在卻重複不出來了。

     &ldquo但願這一切盡可能快地了結了吧!&rdquo莫斯布魯格爾心中暗想。

     六〇漫遊邏輯-道德王國 按理說對莫斯布魯格爾案件人們用一句話便可加以概括。

    莫斯布魯格爾是那些介于兩可之間難以确定的案例中的一個,從法學和法醫學角度來看連門外漢們也知道這是降低了刑事上對自己的行動的責任能力的案件。

     這些不幸的人的特點是,他們不僅有着劣等的健康狀況,而且也患有劣等的疾病。

    造化有一種奇特的偏好,喜歡創造出大批這樣的人來;它不跳躍,它喜愛過渡并且一般說來也将世界保持在一種低能與健康之間的過渡狀态。

    但是法學對此并不在意。

    它說:nondaturtertiumsivemediuminterduocontradictoria,譯成德語:人要麼有能力做違法的事,要麼沒有這個能力,因為在兩個對立面之間沒有任何第三者和中間地帶。

    因具有這種能力他便成為可處刑的,因具有這種可處刑的特性他便成為法人,而作為法人他必須分擔法律的超個人的善行。

    若不能立刻懂得這個道理,就請想一想騎兵。

    如果一匹馬在人們每次試圖騎它時都舉止像發瘋,那麼它就會受到特别細心的照料,得到最柔軟的繃帶、最優秀的騎兵、最精選的飼料和最耐心的治療。

    相反,如果一個騎兵犯了什麼罪過,那麼人們便把他關進一隻充滿跳蚤的籠子裡,不給他吃,給他戴上手铐。

    這樣區别對待的理由就在于,馬隻隸屬動物的經驗王國,而騎兵則分享着漫遊邏輯-道德王國。

    在這個意義上人優于動物,不妨添上一句,人也優于患精神病的人,他憑着自己精神和道德的特性有能力去做違法的事,去犯一樁罪行;而由于可處刑性才是那個使他升華為有道德的人的特性,法律學家必須鐵面無私地堅持這個特性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可惜本來負有使命要與之抗衡的法院精神病醫生通常在行使其職責時比法律學家們膽怯得多,他們隻宣布這樣的人确實有病,但不能治愈這樣的人;這是一種适度的誇張,因為他們也治愈不了别人。

    他們區分各種不可治愈的精神病,區分在上帝的幫助下過一些時候病情會自動好轉的精神病,以及最終醫生雖然也不能治愈、但病人卻可以避免的精神病,前提當然是,通過命運的安排正确的影響和考慮及時對他産生作用。

    對于這第二和第三群體的那些隻不過是劣等的病人,醫學天使雖然把他們當病人對待&mdash&mdash如果他們到他的診所裡來就醫的話&mdash&mdash但卻謹慎地讓法律天使來決定他們的命運&mdash&mdash如果他在法庭上與他們遭遇的話。

     莫斯布魯格爾就是這樣一樁案子。

    在他為一種陰森森的嗜殺狂罪行打斷的誠實的一生中,人們常常在精神病院裡抑制或釋放出他的情感;直至在最近那次審訊中兩位法醫把他的健康又還給他之前,他一直被認為是麻痹症患者、妄想狂患者、癫痫患者和精神錯亂者。

    當初在那間擠滿了人的大廳裡當然沒有哪個人,包括他們在内,會不相信莫斯布魯格爾有什麼病;但這不是那種符合法律提出的條件并可以為認真仔細的專家們所承認的那種病。

    因為如果一個人部分有病,那麼按法學教師的觀點他也就是部分健康;可是如果一個人部分健康,那麼他也就至少部分有責任能力;既然部分有責任能力,那麼就是完全有責任能力;因為據他們說,有責任能力就是人處于這樣一種狀态:在這種狀态下,他擁有不受每一種強制他的必然性的影響、從自身需要出發為達到某一個目的而規定自身行動的力量,而這樣一種确切性人不是可以同時擁有和缺乏的。

     雖然不排除會有這樣的人,這些人的狀況和素質使他們難以如法學家們所說的抵抗&ldquo不道德的推動力&rdquo并找到&ldquo向善的内在動力&rdquo,而莫斯布魯格爾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自身的那些情況根本觸動不了别人,卻會在他身上引起從事犯罪行為的&ldquo決心&rdquo。

    但是首先,按法庭的觀點,隻要用上了智力和理解力這罪行同樣也可以不犯,那麼他的智力和理解力就是沒受損害,這樣的話也就沒有理由把他排斥在責任的道德規範之外。

    其次,每一樁罪行,如果是蓄意所為,就要受懲罰,這就要求有一種有秩序的司法。

    第三,司法邏輯認為,在所有精神病人身上&mdash&mdash除了那些完全不幸的人以外,那些人在人家問他們七乘七是多少時伸舌頭,或者在該說皇帝和國王陛下的名字時說&ldquo我&rdquo&mdash&mdash尚還存在着一種最低限度的分辨能力和自決能力,本來隻需鼓足智力和意志力便能認清行為的犯罪性質并抵禦住犯罪的動機。

    但是這恐怕是人們可以向如此危險的人物提出的最起碼的要求了吧! 法庭就像藏着一瓶瓶前人智慧的地窖;人們打開這地窖就想哭泣,人類的精确性努力的最高成熟度在最終完美無缺之前是何等地令人不堪忍受。

    然而它卻似乎使未經受鍛煉的人陶醉。

    醫學天使聽久了法學家們的闡述往往就會忘記自己的使命,這是一種大家都知道的現象。

    然後他就拍擊翅膀,在法庭上的行為就像一個法學後備天使。

     六一三篇論文的理想或精密生活的空想 莫斯布魯格爾就這樣獲得了死刑判決,隻是多虧了萊恩斯多夫伯爵的影響以及此人對烏爾裡希的友好情意才有希望對他的精神狀态再次進行審查。

    不過烏爾裡希當初并沒打算進一步為莫斯布魯格爾的命運操心。

    令人沮喪的殘暴和忍受的混合物,這是這種人的本質,這和精确和疏忽的混合物&mdash&mdash它構成人們慣于對這種人作出的那種判斷的特征&mdash&mdash一樣都使他感到不快。

    他分明知道,如果實事求是地看待這個案件,他應該對莫斯布魯格爾有怎樣的看法;他也知道,對這樣的人應該采取哪些措施,這種人既不宜被投進監獄也不宜獲得自由,對于他們來說精神病醫院也不夠用。

    但是他同樣也清楚地知道,成千上萬個别的人也知道這個情況,每一個這樣的問題都在被他們不間斷地讨論着,從他們特别感興趣的方方面面推敲着,國家終究将處死莫斯布魯格爾,因為在這樣一種不完備狀态下這根本就是最明了、最合理和最穩當的解決辦法。

    勉強接受這樣的做法可能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但是就連快捷的交通工具也比印度的全部老虎要求更多的犧牲者;使我們可以忍受這種狀況的肆無忌憚、不講道德和漫不經心的信念顯然在另一方面使我們有能力取得别人無法對此加以否認的成績。

     這種精神狀态對最近的事物洞察力極強、對整體則視而不見,它在一種理想中獲得自身最重要的表露,人們不妨稱這種理想為一種終身事業的理想,它由不多于三篇的論文組成。

    有一些這樣的精神活動,它們讓人為之感到自豪的不是大部頭的書,而是小論文。

    譬如如果有人發現石頭在迄今還未被觀察的情況下能夠講話,那麼他隻需用不多幾頁紙便可描述并說明這樣一個劃時代的現象。

    而關于好的思想人們則可以一再寫上一本書,這完全不隻是一件高深莫測的事,因為這意味着一種方法,用這方法人們永遠弄不清最重要的切身問題。

    人們可以按所需要的言語的數量來區分人的活動;所需的言語越多,他們的性格狀況就越糟。

    反映人類從茹毛飲血到上天飛行這一過程的全部認識連同其處于完備狀态的證明,不會多于一個閱覽室的開架書;而一隻和地球一樣大的書櫃卻遠遠裝不下剩餘下來的一切知識,而且還完全不計那極廣泛的讨論,那不是用筆而是用劍和鐐铐進行的讨論。

    人們很容易有這樣的想法:如果我們不按在方式上極有示範作用的各門科學的式樣行事,那麼就是在極不合理地進行人類的事業。

     這也确實曾經是一個時代的&mdash&mdash一些年,不到幾十年的&mdash&mdash情調和意願,其中有一些還是烏爾裡希曾親身經曆過的。

    當初人們想到這一點&mdash&mdash但是這個&ldquo人們&rdquo是一種有意不精确的說明;人們沒法說誰以及多少人這樣想,無論如何,這事即将來臨&mdash&mdash人們也許可以精确地生活。

    今天人們會問,這是什麼意思?回答大概會是,人們既可以把一樁畢生的事業想象成由三篇論文也可以把它想象成由三首詩或三個行動組成,而個人的工作能力則在其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提高。

    所以這大緻就意味着,人們若沒什麼話要說,那就沉默不語;人們若沒什麼特别的事情要料理,那就隻做必須要做的事情;而最最重要的則是,人們若沒有要張臂并讓一股創造浪潮提高情緒的感覺,那就保持無感覺的狀态!人們會發現,這樣一來我們的大部分精神生活勢必将會停止,但是這也許也不見得是多麼了不起的損失。

    肥皂銷售量大證明人們普遍愛潔淨,這個論點不需要适用于一種道德學,按這種道德學,顯著的洗滌需要預示着并不完全幹淨的内部情況這一近代原理更為正确。

    如果人們願意極度地限制伴随一切行動的道德消耗(不管哪種道德)并滿足于隻在值得這樣做的例外情況下才使自己的行為符合道德準則,但在所有别的情況下對自己的行為不作不同于對鉛筆或螺釘規格的看法,那麼這将是一次有用的嘗試。

    這樣做當然不會收到許多好的效果,但會收到一些較好的效果;這樣就不會剩下什麼才能,而是隻會剩下天才;單調乏味的移印下來的圖畫會從生活的圖畫中消失,這些圖畫産生自行為與美德所具有的那種微弱的相似性之中,它們那令人陶醉的虔敬與一緻将美德取而代之。

    一句話,每一百公斤道德中将會剩下一毫克精髓,這一毫克中還有百萬分之一毫克是極其令人喜悅的。

     但是人們會提出反對意見,說這是一種空想!當然,這是一種空想。

    空想大緻相當于可能性;一種可能性不是真實,這個命題所表達的無非就是,當前與一種可能性交織在一起的情況妨礙了它,因為否則的話它也就隻是一種不可能性了;人們若解除它所受的約束并為它提供發展機會,那麼便會産生空想。

    這是與研究者研究一個要素在複合現象中的變化并從中得出自己的結論相類似的過程;空想意味着實驗,意味着在實驗中觀察一個要素的可能的變化和它在那個複合現象中将會引起的、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那些效應。

    倘若這個被觀察的要素十分精确,倘若人們突出這個要素并使它得以顯示出來,倘若人們把它看作思維習慣和生活狀況而且讓它榜樣的力量對一切與它接觸的事物産生影響,那麼,人們就被引導到一個人的身邊,精确性和不确定性在這個人身上不合理地結合在一起。

    他擁有那種堅定不移的有意識的自制力,這種自制力體現出精确性的氣質;但是超越出這個特性之外,其餘一切便都是不确定的。

    由一種道德保證的、牢固的内部情況對一個想象力指向變化的人沒有多少價值;此外,如果最精确和最圓滿實現的要求從智力領域轉到激情領域,那麼就會如同已暗示的那樣顯示出這個令人驚異的結果:激情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某種類似原始火焰般的性能&mdash&mdash這就是精确性的空想。

    人們将不會知道,這個人應該怎樣度過他的日子,因為他不能持久地懸浮在創造行為中并将受限制的情感爐火供奉給一場想象中的大火?但是今天存在這個精确的人!作為普通人,他不僅生活在研究者之中,而且也生活在商人、組織者、運動員、技術員中;即使暫時隻是在白天的時間裡,在他們不是稱作生活而是稱作職業的時間裡。

    因為認真細緻、不帶偏見地看待一切事物的他,最憎惡的莫過于認真細緻看待自己這個想法了,可惜幾乎不容置疑的是,他将會把自己的空想看作在認真忙碌着的人身上所做的一次不道德的試驗。

     所以,在人們該不該使其餘的群體适應内部功率最強大的群體這個問題上,換句話說,在人們能不能為正在和已經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找到目的和意義這個問題上,烏爾裡希一生一直是相當孤單的。

     六二凡人,尤其是烏爾裡希,也崇尚雜文體空想 精确性作為人的品行也要求精确的行為和存在。

    它要求一種最大限度要求意義上的行為和存在。

    可是這裡必須有所區别。

     因為實際上不僅有幻想的精确性(實際上還根本不存在這種精确性),而且也有一種學究氣的精确性,而這兩者的區别就在于,幻想精确性堅持事實,學究精确性堅持幻象。

    譬如使莫斯布魯格爾的特殊精神被納入一個兩千年的法律觀念體系的精确性,就像一個想用一根針叉起一隻自由飛翔的鳥兒的傻瓜的那種學究的努力,絲毫也不關心事實,而是關心學究氣的法律觀念。

    而精神病專家在其對人們可不可以将莫斯布魯格爾判處死刑這個重大問題上表現出來的那種精确性則相反,它是徹底精确的,因為它不敢多說一句,隻敢說他的病象不确切符合任何迄今被觀察到過的病象,它讓法學家們去作進一步的決斷。

    這是一種生活景象,是法庭趁此機會呈現出的景象,因為所有這些活生生的人物,他們覺得使用一輛車齡五年以上的汽車或讓人按十年前的最好原則診治一種疾病是完全不适宜的,他們反正把自己的全部時間自願或不自願地花在促進這種臆造上,并且想盡法兒使屬于他們職責範圍内的一切合理化,所有這些人物,他們最喜歡把美的問題,公正、愛情和信仰的問題,簡短說,把一切人道問題,隻要它們不帶商務方面的成分,交托給他們的妻子去處理,倘若她們還不完全夠用,便交托給一種男人,這種男人用千年的習語向他們講述人生的得意和坎坷,他們漫不經心地、懊惱和滿腹狐疑地聽這些人講述,并不相信他們的話,沒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性:人們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去做這件事。

    所以實際上有兩種精神狀态,它們不但互相克制,而且通常&mdash&mdash這更糟糕&mdash&mdash相互并存,卻不交談一句話,它們僅僅互相擔保,說它們倆都合乎人們的願望,每一種都在自己的位置上。

    一種滿足于精确并堅持事實;另一種不滿足于此,而是總是看着整體并從中推導出他們的對所謂的永恒和偉大的真理的認識。

    一種成就越來越大,另一種範圍和等級越來越擴大。

    非常清楚,一個悲觀主義者也可能會說,一種精神狀态的結果毫無價值,而另一種精神狀态的結果不真實。

    因為在世界末日,在掂估人類著作的分量的時候,人們拿了篇論述蟻酸的論文派什麼用場呢?而且哪怕是三十篇這樣的論文?!另一方面,如果人們連到那時為止蟻酸能變成些什麼都不知道,人們對世界末日會知道些什麼呢?! 自人類第一次獲悉在世界的末日将會有一個這樣的精神法庭,在這約莫多于十八個和還不到二十個世紀的時間裡,世界就一直在這種&ldquo既不也不&rdquo的兩極之間來回發展。

    這符合這一經驗:在這過程中總是向一個方向發展之後接着就向相反的方向發展。

    雖然可以想象,可以向往,這樣一種逆轉會按螺旋式進行,每轉換一次方向螺紋升高一次,但是由于未知的原因發展所得到的很少會多于它因走彎路和遭毀壞所失去的。

    保羅·阿恩海姆博士當初對烏爾裡希說,世界曆史從不允許什麼消極的東西,他這話說得完全正确;世界曆史是樂觀的,它總是熱情地決定采取這一個步驟,事後才決定采取與此相反的步驟!所以即使在精确性的最初的幻想之後也不會出現實現這些幻想的嘗試,人們倒是會任憑工程師和學者們對它們作無翼使用并又轉向更莊重、更廣博的精神狀态。

     烏爾裡希還能清楚地回想起,這種無把握的東西是怎樣又享有威望的。

    意見越來越多,從事一種有點兒不穩定行當的人、詩人、批評家、婦女以及從事新的一代人的那種職業的人抱怨說,純粹的知識像某種不祥的東西,它撕碎一切崇高的人造物,卻不能将它重新裝配,他們要求一種新的人類的信仰,要求回歸内心的原始鐘樓,要求精神高漲和種種此類性質的東西。

    起先他曾天真地以為,這是些騎馬擦傷了腿、跛着一條腿下馬的人,邊下馬邊叫喊,說是人們在他們身上塗靈魂;但是他必定是漸漸認識到,這反複出現的呼喊聲,這種他起先覺得十分可笑的呼喊聲,引起了廣泛的反響;知識開始變得不合時宜了,這種不精确類型的人,這種控制住當代的人已經開始貫徹自己的意圖了。

     烏爾裡希曾反對認真對待這件事,如今以特有的方式在進一步培養自己的精神愛好。

     自培養起自信心的少年時代&mdash&mdash以後又注視這個時代,這往往是件感人肺腑、動人心魄的事&mdash&mdash至今還有種種一度被喜愛過的想象留在他的記憶之中,其中就有&ldquo按假設生活&rdquo這句話。

    這句話還一直表達出勇氣和非自願的不知生活&mdash&mdash每一步都是一樁沒有經驗的冒險行動,表達出對重大關聯的渴望和一個年輕人遲遲疑疑步入生活時所感覺到的那一絲兒可收回性。

    烏爾裡希心想,其實其中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收回的。

    一種被選定去做什麼事的緊張感覺是第一次用目光打量世界的那個人心中的美好的東西和唯一确切的東西。

    如果他看管好自己的情感,那麼他就對任何事物都不能無保留地說是;他尋找可能存在的情侶,但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個合适的情侶;他有能力殺人,卻不确切知道他是否必須這樣做。

    他自己的本性的那種發展自己的意願禁止他信仰完美無缺的事物;可是他所遇到的一切事物都做出一副完美無缺的樣子。

    他隐約感到:這種秩序不像它自稱的那樣穩定;沒有哪種事物,沒有哪個自我,沒有哪種形式,沒有哪個原則是穩定的,一切都處于一種看不見的、但卻永不停歇的變化之中,在不穩定中比在穩定中蘊含着更多帶未來性質的東西,而現代無非就是一種假設,一種還沒有為人們所超越的假設。

    除了在那種善良的意義上,在一位研究者對事實&mdash&mdash它們想引誘他過于匆忙地去相信自己&mdash&mdash所保持着的那種意義上避開塵世,他還能做出什麼更好的事來呢?!所以他躊躇着不表現自己;一種性格、職業,一種堅強的本性,對他來說這就是種種表象,在這些表象下最後應從他身上剩下的那副骨架便顯現了出來。

    他試圖用别的方式來了解自己;懷着一種對一切豐富他内心世界的事物的愛好,即使它在道德或才智方面是不準許的也罷,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腳步,這一步可以向各個方向自由邁出,但是它從一個平衡狀态導向下一個平衡狀态并且永遠通向前方。

    一旦他認為有了這個合意的想法,他便覺察到,一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