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如出一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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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了。

    有一回騎馬溜達,他們牽着馬行走着,她讓烏爾裡希握了一會兒自己的手并驚駭地發現這隻手像失去知覺了似的擱在了他的手裡。

    霎時間從她的手腕至膝頭熊熊燒起一陣火,一個閃電擊倒這兩個人,他們幾乎跌倒在路邊,他們在苔藓上坐起,狂熱地互相親吻,最後不知所措了,因為這愛情是如此熾熱和異乎尋常,以至于他們感到驚異,除了人們在這樣擁抱時慣常所說所做的以外,他們竟想不起什麼别的新鮮的來。

    變得煩躁起來的馬匹終于使兩個相愛的人擺脫了這種處境。

     少校夫人和太年輕的少尉的愛情就其全部過程而言也依然是短促和不真實的。

    他們驚訝不已,他們還互相摟抱過幾次,他們倆感覺到某種情況不對頭,即便他們擺脫了衣服和倫理道德的一切障礙也不會在他們擁抱時讓他們交媾。

    少校夫人不想拒絕一種她覺得自己無法判斷的激情,但是她在内心暗暗激烈責備自己,為了她的丈夫和年齡差别的緣故,于是乎,當烏爾裡希有一天用杜撰得并不充分的理由通知她,說他要開始度長假了,這位軍官太太含着眼淚舒了一口氣。

    可是烏爾裡希當時已不再有什麼别的願望,他隻想純粹由于愛而盡可能迅速地遠離這愛情的發祥地。

    他坐上火車盲目行駛,直至在一處海濱鐵路到達盡頭,他便坐一艘小船登上他所看到的最近的那座島嶼,在一個陌生的、意外發現的地方他停歇下來,湊合着住下并胡亂吃了點東西,當即在頭一個夜晚便給情人寫了一系列長信中的第一封,這些信他從來也沒有寄出。

     這些白日也充滿于他内心的靜夜信,後來讓他給弄丢了;這大概也是它們命中注定。

    起先他在信裡對他的愛情和由此而産生的種種想法還寫得很多,但是不久這就越來越讓位給風景描寫。

    早晨,太陽把他從睡夢中喚醒,當漁夫們在水面上,漁婦和孩子們在屋子附近,他和一頭在島上這兩個居民點之間的叢林和山梁上吃草的驢似乎就是這一塊奇異地冒出來的陸地上僅有的較高級的生物了。

    他學這頭夥伴的樣,爬上一塊石頭,或者躺在島嶼邊上與大海、岩石和天空做伴。

    這話說得并不過分,因為大小的差别漸漸消失,就像在這樣的共處中精神、生物界和非生物界之間的差别也在漸漸消失,而且事物之間的每一種差别都在變小。

    說得客觀一點,這些差别大概既沒有消失也沒有縮小,但是它們的重要性減弱了,人們&ldquo不再臣服于人性的分離&rdquo,這和為愛情神秘主義所攫住的信神的教徒們所描繪的完全一樣,當初這位騎兵少尉對他們還一無所知。

    他也不思索這些現象&mdash&mdash人們一般都會像獵人追尋野獸蹤迹那樣去探究一次觀察的結果并對它進行認真考&mdash&mdash他甚至都不去感知它,而是吸收它。

    他沉迷于景色,雖然這完全可以是一種非言語所能描繪的被支撐住的感覺,而如果世界超越他的眼力,那麼它的意義便從内部乘着無聲的波浪向他拍擊過來。

    他已經到了世界的心髒;從它到遠方的情人就和從它至最近的那棵樹一樣遠;心靈感應聯結沒有空間的人,就像在夢中兩個人可以步行穿越過對方,而又不互相混合,這心靈感應改變他們的全部關系。

    但是除此以外,這種狀況與夢幻毫無共同之處。

    它是清晰的并且盈滿了清晰的思想。

    隻不過就是他心中絲毫也不思考原因、目的和身體的渴求,一切在總是更新的圈子裡傳播開去,就像一道沒有盡頭的光線射進一個水池裡。

    他在信裡所描寫的東西,無非如此而已。

    這是一種完全改變了的生活形态;沒有成為普遍注意的中心,沒有鮮明的輪廓,這樣看上去,一切屬于這種生活形态的反倒有點兒彌散和模糊;但是顯然它又讓别的中心充滿了柔弱的信心和明朗。

    因為生活的全部問題和事件都呈現出一種無法比拟的寬和、柔軟和安甯,同時還呈現出一種完全改變了的意義。

    譬如一隻甲蟲從思維着的人的手旁走過,那麼這就不是一種接近、走過和離去,這不是甲蟲和人,這是一件難以描繪的激動人心的事件,甚至連一個事件都不是,而是雖然這事發生了,但仍還是一種狀态。

    憑借着這樣的寂靜的經驗,平素構成日常生活的一切内容均獲得一種革命性的意義,而烏爾裡希則總是碰上這樣的事。

    他對少校夫人的愛在這種狀況下也迅速呈現出命中注定的形象。

    有時他試圖想象他不斷思念着的那個女人的形象并設想,在這同一個時刻裡她可能在做些什麼事,他對她的飲食起居了如指掌,所以設想起來很是輕車熟路;但是一俟設想成功,一俟眼前浮現出這情人,他那變得極具預見性的感覺頓時便變得無識别能力,于是他不得不努力把她的形象迅速又減低到有一位高貴的情人在某地為他而存在這樣一種極度快樂的信念。

    沒過多久,她就完全變成了不帶個人特色的力量中心,變成他的照明設施的已沉沒的發電機,後來他給她寫了最後一封信,在這封信裡他向她解釋,這種高貴的愛情生活其實和占有及結合的願望一點兒也不相幹,它們源出于儲存、據為己有和貪食的範疇。

    這是唯一的一封被他寄出的信,大緻上曾是他的戀愛病的高潮,不久,随之而來的便是結束和突然中斷。

     三三與博娜黛婀決裂 在此期間,博娜黛婀已經伸展四肢仰面躺在沙發榻上,因為她不能老是看天花闆嘛,她那柔滑的母親的肚子在解開了緊身胸衣的白麻紗衣内微微起伏;她稱這種姿勢為思考。

    她突然想起來,她的丈夫不僅是法官,而且也是獵人,并且有時用閃閃發光的眼睛談到獵狗追捕野獸的情景;她覺得,從中必定可以得出某種既有利于莫斯布魯格爾也有利于他的法官的結論。

    但另一方面,她卻并不希望看到她的丈夫因她的情人而顯得理虧,除了在愛情這一點上以外;她的家庭責任感要求看到自個家裡的一家之主有尊嚴、受人尊敬。

    就這樣,她下不了決心。

    就在這種對立像兩片奇形怪狀、互相滲流的雲彩陰沉遮蔽住她的視野的當兒,烏爾裡希則悠閑自在地陷于沉思之中。

    這實在是持續得太長久了一些,而由于博娜黛婀沒想起什麼可以讓事情出現轉機的主意來,她對烏爾裡希漫不經心的傷害所感到的悲痛情緒便又在心頭泛起,他不做任何補救而白白耗掉的這段時間開始壓在她身上令她煩躁不安。

    &ldquo那麼你是覺得,我拜訪你是冤屈了你了?&rdquo她終于緩慢地、有聲有調地向他提出這個問題,神情悲哀,但帶着昂揚的鬥志。

     烏爾裡希沉默不語,聳了聳肩膀;他早就不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但他覺得不可能在此刻聽她絮叨。

     &ldquo你果真要責怪我嗎,為了我們的強烈的愛情?!&rdquo &ldquo每一個這樣的問題都會有許多個回答,多得就像一隻蜂房裡的蜜蜂,&rdquo烏爾裡希回答,&ldquo人類的整個心靈紊亂,連同那些永遠未曾解決的問題,都以一種令人厭惡的方式與每一個個人密切相關。

    &rdquo他這話當然無非是說出了他在這一天已琢磨過幾回的想法而已;但是博娜黛婀卻把心靈紊亂看作是針對自己的并覺得這話過分了。

    她倒是很願意重新拉上窗簾,以這樣的方式來消除紛争,但她同樣也痛苦得直想大哭。

    她突然自以為明白烏爾裡希膩煩她了。

    由于她的天性,除了以受到某種新東西吸引而把什麼東西放錯地方并丢失的方式以外,她還從未以任何别的方式失去過自己的情人;或者以那種别的方式,即看到自己以同樣快的速度和情人們分離和結合,這盡管會有種種個人的懊惱,但卻給人以某種存在着一種不可抗力的感覺。

    所以一遇到烏爾裡希的冷靜反抗,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己已經老了。

    她的無可奈何的、猥亵的姿勢,半裸着在一張沙發榻上遭受的種種侮辱,讓她感到羞愧。

    她不假思索地一躍而起,拿起自己的衣服。

    但是這簌簌聲,她重新穿上的絲綢裙子的簌簌聲,并沒有讓烏爾裡希産生悔意。

    博娜黛婀的眼睛裡流露出因無能為力而感到的針刺般的疼痛。

    &ldquo他粗野,他故意傷害我!&rdquo她在心裡反複說。

    &ldquo他無動于衷!&rdquo她這樣确認。

    随着她系上的每一根帶子,随着她扣上的每一個鈎子,她深深地沉落進深不可測的井裡,這是久已被忘卻的遭遺棄的孩童痛苦之井。

    四周籠罩着一片漆黑;烏爾裡希的臉像是在最後一線光亮中讓人看見,在憂傷的暗色輝映下這張臉顯得分外冷酷和粗野。

    &ldquo我怎麼會喜歡這張臉的呢?!&rdquo博娜黛婀心中暗想;但是與此同時,&ldquo永遠地完了&rdquo這句話揪住了她的整個心胸。

     烏爾裡希預感并猜着她決定不再來了,他不阻止她作這個決定。

    于是,博娜黛婀用有力的動作對着鏡子理好了頭發,接着她戴上帽子,系住面紗。

    現在面紗已經把臉遮住,一切全結束了;這像死刑判決那樣莊嚴,或者就像一隻旅行箱咔嗒一聲鎖上了。

    他不會再來吻她并且不會料到他失去了可以這樣做的最後的機會! 所以她差點兒沒出于同情而熱烈擁抱住他痛哭一場。

     三四一束熱光和變冷了的牆壁 當烏爾裡希送走博娜黛婀又獨自一人時,他沒有繼續工作的興緻了。

    他到外面街上去,打算找一個送信人給瓦爾特和克拉麗瑟送一張便條,通知他們自己晚上會去拜訪。

    當他從小廳裡走過去時,看到牆上有一隻鹿角,它和博娜黛婀對着鏡子系面紗時的那個動作頗為相似,隻不過它并不露出失望的微笑。

    他環顧四周,打量着周圍的擺設。

    所有這些O形線、交叉線、直線、曲線和編織物,它們構成住宅陳設的主要内容,在他周圍堆聚了起來。

    它們既不是天然風光也不是内在的必要性,而是連每一個細小處都透着巴羅克式的過度華麗。

    不斷流貫我們周圍一切事物的流動和心跳停止了一個瞬間。

    我僅僅是沒有被預見到而已,必要性露齒冷笑道;如果人們不帶偏見地觀看我,那麼我的長相和狼瘡病人的臉沒有本質上的不同,美人承認說。

    從根本上來看,這根本不需要作許多解釋;一層清漆已經脫落,一種感應作用已經消除,一系列習慣、期望、緊張中斷了,感覺和世界之間的一種流動的、秘密的平衡就擾亂了一秒鐘之久。

    人們所感覺到和所做的一切都以某種方式&ldquo按生活的方向&rdquo進行着,從這個方向引出的最小的運動也是艱難或吓人的。

    人們隻要簡簡單單一行走起來,情況就完全如此:人們擡起重物,把它推向前并讓它落下;但是一旦小有變化,對讓自己落進未來感到少許膽怯或者僅僅是對此感到驚奇&mdash&mdash人們就再也站不直了!人們不可以對此進行思考。

    烏爾裡希突然想到,他生活中的所有具有某種決定性意義的時刻都和這個時刻一樣,留下過一種相似的感覺。

     他招手叫來一個差役,把信交給他。

    這時大約是下午四點,他決定慢慢地步行走這段回去的路。

    暮春略帶秋意的日子使他心曠神怡。

    空氣清新。

    人們的臉上都帶有一些浮動的泡沫。

    經過最近幾天緊張而單調的思索之後,如今他覺得自己被人從牢裡放置進一個溫水浴盆。

    他努力神情親切和謙和地行走。

    在一個經過良好鍛煉的身體内部蘊含着如此之多的運動和戰鬥的意願,以至于今天這情況就像一位老戲子那張充滿着常常是裝出來的不真實的激情的臉,使他感到不愉快。

    對真實的追求以同樣的方式使他的内心世界充滿了精神的運動形式,将它拆成互相對着練習的一組組思想并給他留下一個嚴格說來不真實的、滑稽的印象,一切,甚至連正直自身也會在其變成習慣的那個時刻呈現出這種印象。

    烏爾裡希這樣思索着。

    他像一個波浪從兄弟波浪堆中流過,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幹嗎不這麼說呢,如果一個人孤獨地辛勤工作了一番,如今返回到集體中并感到幸運,可以和這集體按同樣的方向流淌! 在這樣一個時刻,最模糊不清的恐怕莫過于這個觀念了:生活,人們過着的生活,引導着人們的生活,這生活與人們并不很有關系,并不有什麼内在的關系。

    然而,每個人,隻要他年輕,還是都知道這一點的。

    烏爾裡希回憶起,十年或十五年前在這些街上的一個這樣的日子在他看來曾經是個什麼樣子。

    如今一切再度如此美好,然而在這種強烈的渴求中卻有着一種對被俘的痛苦預感;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我自以為應夠得着的一切,夠着了我;一種折磨人的推測:在這個世界上,不真實的、漫不經心的以及就個人而言不重要的言論比最有特色的和真實的言論發出更有力的回響。

    這種美&mdash&mdash人們曾想到過&mdash&mdash很好,可是這是我的美嗎?我認識的那種真難道就是我的真嗎?這些目标,這些聲音,這現實,所有誘惑人、招引人和指導人,由人們跟随着并沖進去的東西:這難道就是真正的現實,抑或顯示出來的現實并不比不明顯地擱在已呈現出來的現實上的多出一絲一毫?使人明顯感到疑慮的,是生活的現成安排和形式,是這種同一類的東西,是這種由一代代人預先形成的東西,是這種不僅是口頭的、而且也是情感和感覺的現成的語言。

    烏爾裡希在一座教堂前站住。

    嗳呀,倘若在那陰影裡坐着一個年高望重的巨大女人,腆着個皺皺巴巴的大肚子,背靠着房屋牆壁,臉上布滿皺紋,長着小疣和膿疱,夕陽照在臉上:他會同樣覺得這美嗎?噢,天哪,多美呀!人們并不想避開這個事實:人們是帶着欣賞這個的義務到世上來的;但正如已說過的,覺得一個年高望重的婦人身上這寬舒、平穩下垂的形式和金銀絲編織的褶痕美,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隻不過就是說她老更簡單罷了。

    世人的這種從覺得老向覺得美的過渡和那種從年輕人的思想向成年人的較崇高道德的過渡大緻是相同的,這種道德一直是一種教育劇本,直至人們突然自己有了它時為止。

    烏爾裡希在這座教堂前隻站立了幾秒鐘,但是它們卻銘刻在内心深處并用全部原始抗力壓迫他的心,人們原來是用這種原始抗力來抵抗這個硬結成千百萬公斤石頭的世界,抵抗這凝固、荒涼的情感世界的,人們沒有自己的意願地被推進了這個世界。

     可能是,看到這世界上的事除了幾件個人無關緊要的事以外都已完成了,這對大多數人來說意味着一種方便和支持,而這樣一個事是絕不應該受到懷疑的:這從整體來看始終不渝的東西不僅是保守的,而且也是一切進步和革命的基礎,雖然必須談到一種内心深處的、朦胧的不愉快,一種過着獨立自主生活的人感覺到的不愉快。

    就在烏爾裡希懷着對精巧的建築藝術的充分了解觀看這神聖的建築的時候,他突然十分強烈地意識到,人們可能會吃人的,這和建造或遺留下這樣的名勝一樣容易。

    旁邊的房屋,上面的天穹,一種吸收并引導目光的在所有線條和空間中的非言語所能描繪的一緻,下面從一旁走過的人們的相貌和表情,他們的書和他們的道德,街上的樹&hellip&hellip這一切有時就像屏風一樣僵直,像一台壓榨機的杵那樣堅硬,并且如此&mdash&mdash人們沒别的說的,隻好說完美,如此完美和成熟,以緻人們在那旁邊竟是一片多餘的霧氣,吐出的一小口氣,誰也不予理會的一小口氣。

    此刻他希望自己是個沒有個性的人。

    但是壓根兒在哪個人身上這大概也不會如此完全不相同的。

    從根本上來說,人到中年很少再會知道,他們究竟是怎樣得到自我,得到他們的娛樂、他們的世界觀、他們的妻子、他們的性格、職業和他們的成功的,但是他們有一種感覺,覺得如今再也不會有許多變動了。

    甚至可以斷言說,他們受騙了,因為人們在哪兒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可以說明為什麼一切恰恰如同已經來臨的那樣來臨了;本來也可能會産生另外一種結果的;事件至少是由他們自己引發出來的呀,通常它們均取決于種種情況,取決于完全不同的人的心情、他們的生、他們的死,并且簡直僅僅是在适當的時刻向他們急速奔來。

    所以,在青年時代,生活還像一個不會枯竭的早晨那樣展現在他們面前,向四面八方,充滿機會和虛無,而在中午就已經突然出現了某種東西,它可以要求成為他們的生活,這從整體來看是如此令人驚訝,就仿佛一天這裡突然出現一個人,人們和這個人通了二十年的信,卻沒見過他,因而完全把他想象成另外一個樣子了。

    但是更加奇特得多的則是,大多數人并沒察覺到這一點;他們收留了這個來到他們這兒、已經和他們打成一片的人,現在他們覺得他的經曆體現了他們的個性,他的命運是他們的功績或不幸。

    有什麼東西像一張粘蠅紙對待一隻蒼蠅那樣對待他們;它這兒粘住了他們的一根毫毛,那兒抓住了他們不讓動,并且漸漸把他們裹住,直到他們被埋在一個厚厚的套子裡為止,這套子隻是略微有一點符合他們本來的形态。

    随後他們就隻還模糊地想到那個青年時代,那時他們曾有過某種像反作用力的東西。

    這另一種力扯拉着,呼呼響着,它哪兒也不願意停歇,引起一陣無目的的逃避運動的風暴;青年人的嘲諷,他們對現存事物的反抗,青年人願意做出一切英雄業績、願意自我犧牲和犯罪的決心,他們的激昂和嚴肅以及他們的多變&mdash&mdash所有這一切無非就意味着他們的逃避運動。

    從根本上來說,這些逃避運動僅僅表明了,這個年輕人所做的一切事情當中沒有哪件讓人從内心覺得是必要的和明确的,即使它們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表明的:就仿佛這個年輕人恰恰在貪婪地攫取的一切完全是刻不容緩的和必要的似的。

    有個什麼人正在發明一種優美的新的手勢,一種外表的或内心的&mdash&mdash這怎麼翻譯?一種生命的表情?一種模型,内心的東西流進這模型宛若氣體流進一個球形玻璃燒瓶?一種内部壓力的表露?一種存在的技術?可能是一部新的小胡子或一個新的思想。

    這是在做戲,但是和所有的做戲一樣自然有一種意義&mdash&mdash當前,年輕人像有人撒飼料時麻雀從屋頂上沖下去那樣,紛紛撲了上去。

    人們隻需把這件事想象一下:如果外面一個沉重的世界坐落在舌頭、手和眼睛上,如果外面是由泥土、房屋、道德、圖畫和書籍組成的變涼了的月球,而裡面隻是一片飄忽不定的霧,那麼一旦一個人做出一種讓人們以為從中認出了自我的表情來,這勢必意味着何等樣的幸福。

    有什麼比每一個感情強烈的人在普通人之前便占有這種新的模型更自然的呢?!它把存在的瞬間,内部和外部之間、被壓散和飛散之間的應力平衡的瞬間送給他。

    沒有什麼别的依據&mdash&mdash烏爾裡希心中暗想,這一切當然也觸及他個人;他的雙手插在衣兜裡,他的臉看上去是那樣安詳和平和,仿佛他在這旋轉進去的陽光裡因凍傷而溫和地死去似的&mdash&mdash他想,原來這永久的現象,這被人稱作新的一代、父親們和兒子們、精神變革、風格更疊、發展、時尚和革新的現象,原來這也沒有什麼别的依據。

    使這種生存的修複熱變為一種永動機的,不是别的,正是這種不幸:在先行者們朦胧不清的自己和已經凝結成異樣外殼的自我之間又插入一個假自我,一個大緻合适的群體中的一員。

    人們隻要稍微注點意,就總是能在剛剛抵達的最近的未來中看到正在來臨的舊時代。

    新思想就隻不過就是陳舊了三十年而已,但滿足并且有點兒肥美或過時,宛如人們在一個姑娘的閃光的面容旁邊看見了母親的那張黯淡的臉;抑或它們沒有獲得成功,變得憔悴了并且萎縮成一個改良建議,這個建議受到一個老傻瓜的擁護,被它的五十個欽佩者稱作偉大的某某。

     他又站住腳,這一回站在了一處地方,他認出了這兒的幾所房屋并回憶起那些公開的鬥争以及随之而來的情緒上的激動。

    他回想起青年時代的朋友;他們都曾經是他青年時代的朋友,不管他認識他們本人還是隻知道他們的名字,不管他們年紀和他一樣大還是比他大,他們都是想創造新事物和新人的造反者,而不管這是在這裡還是四散在各個他去過的地方。

    現在這些房屋就像老實本分、戴老式帽子的姨母那樣沐浴在已經開始變得暗淡的晚霞裡,十分可愛但無關緊要,絲毫也不激動人心。

    這誘人露出笑容。

    但是留下了這些已經變得容易滿足的殘餘部分的人,他們在此期間已經成為教授、知名人士和社會名流,成為知名而進步的發展的一個知名的部分,他們在一條或多或少有些短的路上從霧裡出來而進入僵化狀态,所以他們的曆史在遇到描繪他們的世紀的時機便會報導:那時在場的有&hellip&hellip 三五萊奧·菲舍爾經理和不充分理由原則 這時,烏爾裡希被一個突然向他打招呼的熟人打斷了思路。

    此人這天在自己的公文包裡,就在早晨離開寓所前打開公文包時,在一個邊角隔層裡,頗感不快和意外地發現了萊恩斯多夫伯爵的一封信,他耽誤了很多日子,竟忘了複信了,因為他那健全的商業意識厭惡高層人士發起的愛國行動。

    &ldquo這事有點兒蹊跷。

    &rdquo當時他曾暗暗對自己這樣說過;這斷乎不是他在公開場合對此會說過的話,但是,正如記憶力難免會有閃失,他的記憶力按帶感情色彩的第一個非官方的委托行事,沒等到作出深思熟慮的決斷,便漫不經心地把這件事撂在了一邊,從而狠狠地捉弄了自己一下。

    所以當他再次打開來函時,他發現其中有點什麼東西讓他感到極其尴尬,雖然他從前完全沒有理會它;其實那隻是一個詞語,是三個小小的字,它們在這封信的各個段落裡反複出現,但這幾個字卻使這個儀表堂堂的男人手裡拿着公文包在出門前付出了好幾分鐘猶豫不決的代價,這幾個字就是:真正的。

     菲舍爾經理&mdash&mdash因為這就是他的稱謂,洛伊德銀行經理萊奧·菲舍爾,其實隻是帶經理頭銜的襄理&mdash&mdash烏爾裡希可以自稱是他從前的一個較年輕的朋友,上一次在此地逗留時曾和他的女兒格達交往甚密,但自返回這裡以來隻拜訪過她一次&mdash&mdash菲舍爾經理知道伯爵閣下是一個讓自己的錢生利息并跟上時代方法步伐的人,他一審核記憶中儲存的信息,便如商務術語所說的那樣,&ldquo估價出&rdquo他是個舉足輕重的人,因為洛伊德銀行是那些替萊恩斯多夫伯爵代辦證券交易的機構之一。

    所以萊奧·菲舍爾無法理解,他怎麼會以漫不經心的态度來對待一個如此動人的邀請,這是伯爵閣下邀請一批出類拔萃的人物随時準備從事一項偉大和共同的事業。

    他本人其實僅僅是由于完全特殊的、将在後文提及的情況才被納入這一批人物之中的,這一切便是他剛一看見烏爾裡希便向他猛撲過來的原因;他聽說烏爾裡希和這件事有關系,而且是以&ldquo顯著的方式&rdquo參與此事&mdash&mdash這是那些不可理解的、但卻并不罕見的傳聞中的一種,這些傳聞往往不幸言中&mdash&mdash于是便像用一把小手槍頂住他胸膛那樣向他劈頭蓋臉提出這三個問題,他究竟怎樣理解:&ldquo真正的愛祖國&rdquo、&ldquo真正的進步&rdquo和&ldquo真正的奧地利&rdquo? 烏爾裡希猛地驚醒過神來,但仍神思恍惚,他以與菲舍爾交往時慣有的那種方式回答:&ldquoPDUG[14]。

    &rdquo &ldquo這&mdash&mdash&rdquo菲舍爾經理不懷惡意地模仿拼讀這幾個字母,這一回并不認為這是開玩笑,因為這樣的縮略語雖然當初還不像今天這樣數目衆多,但人們卻是從學生社團組織聯合會和最高聯合會聽來,它們散發出信任。

    但是随後他卻說:&ldquo啊,請您别說笑話,我得趕緊去參加一個會議。

    &rdquo &ldquo不充分理由原則!&rdquo烏爾裡希重複說,&ldquo您是哲學家嘛,您會明白不充分理由原則是什麼意思的。

    人們隻是把自己當作一個例外;在我們的現實的,我這是說在我們的個人的生活中以及在我們的社會-曆史的生活中總是在發生着這種其實沒有什麼适當緣由的事。

    &rdquo 萊奧·菲舍爾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反駁;洛伊德銀行經理萊奧·菲舍爾喜歡推究哲理,在注重實際的行當裡還有這樣的人,但是他确實有急事;所以他回答:&ldquo您不願意理解我。

    我知道什麼是進步,我知道什麼是奧地利,我大概也知道什麼是愛祖國。

    但是也許我無法完全正确地想象,什麼是真正的愛祖國、真正的奧地利和真正的進步。

    我請教您了!&rdquo &ldquo好,您知道什麼是酵素或者什麼是催化劑嗎?&rdquo 萊奧·菲舍爾隻是一擡手做了個推擋的動作。

     &ldquo這不産生任何物質上的利益,但它促使事件發生。

    您必定從曆史上知道,從來就不曾有過真正的信仰、真正的道德和真正的哲學;然而,因了它們的緣故而被發動起來的戰争、卑劣和敵意卻有益地改造了世界。

    &rdquo &ldquo改日再談吧!&rdquo菲舍爾申明并試圖做出一副真誠的樣子,&ldquo您聽着,我在交易所做的交易和這有關,我确實很想知道萊恩斯多夫伯爵的真實意圖,他附加上這個&lsquo真正的&rsquo目的何在?&rdquo &ldquo我向您發誓,&rdquo烏爾裡希神情嚴肅地回答,&ldquo我不知道,而且也沒有哪個人知道這&lsquo真正的&rsquo是什麼;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證,它正在被實現之中!&rdquo &ldquo您是個玩世不恭的人!&rdquo菲舍爾經理說,就要匆匆離去,但邁出第一步後便再次折回并改口說,&ldquo我不久前才對格達說過您本來是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外交家的。

    我希望,您會很快再次來拜訪我們。

    &rdquo 三六由于前面提到的原則,平行行動在人們還不知道它是什麼之前就明确存在 一如所有銀行經理在戰争之前所做的,洛伊德銀行的萊奧·菲舍爾經理相信進步。

    作為一個熟悉自己的專業的人,他當然知道,人們隻能在自己确實很熟悉的領域有一種自己想獲得的信念;廣泛開展的業務活動不容許在别處形成信念。

    所以能幹和勤勞的人除了在自己那極狹窄的專業領域之外便沒有什麼感到外部壓力而不會立刻放棄的信念;人們簡直可以說,他們由于工作認真而不得不行動和思想不一。

    譬如菲舍爾經理便壓根兒對真正的愛祖國和真正的奧地利就沒有任何概念,而對真正的進步他倒有自己的看法,這個看法肯定不同于萊恩斯多夫伯爵的看法;讓抵押貸款和證券或别的什麼事耗盡了自己的精力,每周進一回歌劇院作為唯一的休養,他相信一種整體的進步,這勢必會和他的銀行不斷赢利的形象有某種相似之處。

    但是當萊恩斯多夫伯爵自以為在這方面也比别人懂得多并開始對萊奧·菲舍爾的良知施加影響,此人便覺得簡直是永遠也不會懂(除了抵押貸款和證券事務以外),而由于雖然不懂,但另一方面卻也不想錯過機會,他便打定主意,要稍帶着去詢問一下他的總經理,看看他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但是當他這樣做時,總經理出于完全相似的原因已經和國家銀行的總裁談過這個問題,知道了底細。

    因為不僅洛伊德銀行總經理,而且國家銀行總裁也理所當然地收到了萊恩斯多夫伯爵的邀請,而萊奧·菲舍爾隻不過是個部門經理,他得到邀請壓根兒就隻是得力于他妻子的家庭關系,她出身于高級官僚家庭并且從不忘記這一層關系,在自己的社交活動中以及在自己與萊奧的家庭紛争中都永不忘記。

    所以他在和上司談論平行行動時滿足于意味深長地搖晃腦袋,這意味着&ldquo偉大的事&rdquo,有朝一日也可以是意味着&ldquo棘手的事”這絕不會有什麼壞處,但是假如結果證明這件事情棘手,那麼菲舍爾會為了自己的妻子而格外高興的。

     然而,受到總經理讨教的總裁邁埃爾·巴洛特眼下卻有着極好的印象。

    接到萊恩斯多夫伯爵的&ldquo倡議&rdquo時,他走到鏡子前面&mdash&mdash當然,即使并非因此之故&mdash&mdash鏡子裡大禮服和勳章绶帶上方一位平民部長的五官端正的臉向他迎面望過來,這張臉上至多是在很後面的眼睛裡還保持着某些金錢的冷酷,他的手指頭像無風時的旗幟那樣從雙手耷拉下來,仿佛它們在一生中從未不得不做銀行學徒的急促計算動作似的。

    這位受過高度官僚熏陶的金融寡頭與交易所投機的那些饑餓的、信步漫行的野狗幾乎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他看到自己面前展現出不明确的、但愉快調節好的可能性,在當天晚上便有機會加強自己的這個觀點,因為他在企業家俱樂部裡與前部長封·霍爾茨科普夫和維斯尼茨基進行了交談。

     這兩位先生是了解情況的顯貴而不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們曾擔任過高級職務,當他們所屬的兩個政治危機之間的短暫的過渡政府又成為多餘的時候,人們為拉攏他們讓他們擔任了那些職務;這是一輩子為國家和王室效勞的人,除非至尊的主子下命令,他們是不願意顯露頭角的。

    他們知道這個傳聞,說是這個偉大的行動将會得到一位可與德國匹敵的首腦人物。

    在使命失敗前後他們都确信,當初就已經使雙料君主國的政治生活成為歐洲的傳染源的這些令人遺憾的現象是極其錯綜複雜的。

    但是正如隻要向他們發出這樣的命令,他們都曾覺得自己有責任認為這些困難是可以解決的,現在他們也不願意認為用萊恩斯多夫伯爵所倡導的方法不可能做成什麼事;他們尤其感覺到,一個&ldquo裡程碑&rdquo、一種&ldquo生命力的輝煌顯示&rdquo、一種&ldquo也對内部關系起着振奮作用的強有力的對外态度&rdquo,這些願望被萊恩斯多夫伯爵表述得如此貼切,以至于人們簡直無法躲避它們,就好像這是在要求每一個願意做好事的人都來報名似的。

     不過這倒是有可能的:霍爾茨科普夫和維斯尼茨基作為在公共事務方面見多識廣的人感到有某些顧慮,尤其是因為他們可能認為,他們已經被選定要在這一行動今後的發展過程中擔任某一個角色。

    但是在地面上的人輕易就可以持批評态度并拒絕不合自己心意的東西;然而,如果人們置身三千米高空中那隻生命吊籃,就不會輕易從裡面出來,即便人們并不是對一切都表示同意。

    由于在這些個圈裡的人确實是忠誠的,并且與先前提及的市民階級的芸芸衆生相反,不喜歡行動和思想不一,所以在許多情況下人們不得不滿足于對一件事不作太過深入的考慮。

    所以總裁邁埃爾·巴洛特聽了這兩位先生的陳述便更加深了對這件事的好印象;即使就他個人而言以及由于自己的職業,他傾向于采取某種謹慎态度,但就憑這已聽說的情況也足以讓人作出這樣的決斷:人們是在和這樣一件事打交道,人們都将&mdash&mdash既肯定又觀望地&mdash&mdash參與這件事今後的進程。

     然而,平行行動其實當時還根本不存在,它将會有些什麼内容,這連萊恩斯多夫伯爵本人也還不知道。

    可以有把握地說的是,唯一已經确定了的,直到那個時刻為止他已經想到了的,是一系列名字。

     但這也非常多了。

    因為此刻在沒有哪個人有什麼具體想法的情況下便已經存在着一張意願之網,它罩住一層廣泛的關系;不妨說,這是正确的順序。

    因為先得發明刀和叉,然後人類才學會規規矩矩地吃飯,萊恩斯多夫伯爵如是說。

     三七一位政論家編造出&ldquo奧地利年&rdquo從而給萊恩斯多夫伯爵大添麻煩;伯爵閣下渴盼見到烏爾裡希 萊恩斯多夫伯爵雖然向許多方面發出了将會&ldquo激發思想&rdquo的邀請,但是他也許本不會進展得如此之快的,倘若不是一位有影響的政論家設法打聽到有什麼事正在醞釀之中,迅速在自己的報刊上發表了兩篇重要文章,把按他的推測正在形成過程中的這一切當作自己的倡議說了出來的話。

    他知道得不多&mdash&mdash因為他會從哪兒了解到詳細情況呢&mdash&mdash但是人們覺察不出這一點來,而恰恰正是這一點才使他的兩篇文章有可能産生扣人心弦的效應。

    實際上他就是&ldquo奧地利年&rdquo這個想法的發明者,他在文中寫到了這個想法,而自己卻說不出這具體是指什麼,但總是不斷提到這個詞兒,緻使這個詞兒像在一個夢裡那樣與别的話結合在一起漫步,喚起一股巨大的熱情。

    起初,萊恩斯多夫伯爵感到驚駭,但這沒有根據。

    人們可以從&ldquo奧地利年&rdquo這個詞兒上推斷出,一個天才政論家意味着什麼,因為這個詞兒是正當的直覺發明出來的。

    它讓本來&mdash&mdash想到一個奧地利世紀就一直啞然無聲的沖動發出聲來,而敦促引來一個這樣的世紀,這本來是會被理智的人看作是一種沒有人會認真對待的古怪想法的。

    為什麼會是這樣,這恐怕難以說清楚。

    也許某種讓人比往常更少想到現實的不精确性和譬喻性不僅僅激勵着萊恩斯多夫伯爵的情感。

    因為不精确性有一種振奮力和擴展力。

     看來正直、講求實際的現實主義者在哪兒也不會完完全全熱愛、認認真真對待現實的。

    兒時,他爬到桌子下面,以便用這個獨創而又簡單的策略,當父母不在家時使房間顯得驚險離奇;少年時代,他渴望表;作為拿着金表的小夥子,他渴望與這金表相配的妻子;作為有表和妻子的男人,他渴望高的社會地位;當他幸運地實現了這一小圈願望并像一個擺錘在其中平靜地來回擺動的時候,他儲存着的未曾得到滿足的夢想仍還是似乎沒有絲毫減少。

    因為如果他想振作自己的精神,他就用一個譬喻。

    顯然是因為雪有時使他感到不快,他就把它比作女人的發出微光的乳房,一俟妻子的乳房開始讓他感到無聊了,他便把它們比作發出微光的雪;他會感到驚駭的,倘若有一天女人的嘴被證明是有角膜的鴿子嘴或是鑲嵌進去的珊瑚,但是這激起他的詩意。

    他是個萬能的工匠&mdash&mdash能把雪做成皮膚,把皮膚做成花,把花做成糖,把糖做成粉,把粉又做成淅淅瀝瀝的雪&mdash&mdash因為他顯然隻在乎把某種東西做成什麼不存在的東西,做成是一種證明的東西,證明不管他在哪兒都不會長期忍受得住它。

    但沒有哪個真正的卡卡尼人會從内心忍受得住卡卡尼國的這種狀況的。

    假如人們現在向他要求一個奧地利世紀,那麼,他會覺得這像一種極大的懲罰,這是要他可笑地自願作出努力讓自己和世人接受這一處罰。

    而一個奧地利年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就是說,我們想顯示一下,我們究竟能有什麼出息;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暫定的并且至多一年。

    對此人們願意怎麼想就可以怎麼想,這不是一樁永久性的事,這打動人心,人們不知道個中緣由。

    這使對祖國深切的愛變得生動活潑。

     就這樣,萊恩斯多夫伯爵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他起初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一個這樣的譬喻,但此外他還想到了一系列名字,他的道德本性超出不堅定狀态;他有一個明确的想法,覺得人們必須把民衆的想象,或者如他對一位忠實于他的記者所說的,把公衆的想象引導到一個目标上來,這個目标清晰、健康、理智并且與人類和祖國的真正目标相符。

    這位記者受到他的同行所取得的成功的鼓勵,立刻把這記下,由于他勝過他的前任,獲得的是&ldquo第一手&rdquo材料,所以這是他的職業技巧:他用大号字援引這些&ldquo來自權威人士方面的信息”這恰恰也正是萊恩斯多夫伯爵所期望于他的,因為伯爵閣下對不當政治理論家而當一個有經驗的實際政治家相當重視,願意看到在一位天才政論家的奧地利年和負責任的人物的謹慎周到之間畫上一條細線。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使用了平素并不被他樂意看作榜樣的俾斯麥的技巧,借報刊文人的口說出真實的意圖,然後就分别按一時之需承認或否認它。

     但是就在萊恩斯多夫伯爵以如此明智的态度采取行動的時候,有一件事他沒考慮到。

    因為不僅是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看到了這于我們迫切需要的真正的東西,而是無數其他人也以為自己擁有它。

    人們簡直可以把這稱之為先前提及的狀态的一種硬結形态,在那種狀态下人們尚還做着譬喻。

    不知什麼時候對譬喻的興趣也會消失,于是最終未滿足夢幻的儲備遺留在人們心中。

    他們之中的許多人設法給自己找到了個地點,他們偷偷凝視這個地點,仿佛人們拖欠他們的世界是從那兒起始似的。

    在向報界發出信息之後的很短的時間内,伯爵閣下就以為已經發現,所有沒有錢的人都在自己心中懷有一個讨人嫌的屬于某一教派的人。

    人的内心中的這個固執己見的人每天早晨一起走進辦公室,根本不可能以有效的方式對世道常情提出抗議,但是他卻一輩子不再把目光移到一個别人誰也不願意注意的秘密切點,雖然認不出自己的拯救者的這個世界的全部不幸顯然正從那兒開始。

    讓一個人的平衡中心與世界的平衡中心一緻起來的固定切點譬如一隻簡單按一下手柄便可合上的痰盂,或者旅店餐桌上供人們用刀子去蘸鹽的鹽瓶的廢除&mdash&mdash從而一下子就可以阻止鞭笞人類的結核病的蔓延,或者厄爾速記法的采用&mdash&mdash這大大地節省了時間從而也可以立刻解決社會問題,或者皈依一種依照自然法則的、制止荒漠化的生活方式。

    但也是一種天體運動的心靈學理論、管理機構的精簡和性生活的改革。

    如果情況對人有利,那麼他會自助,有一天他會為他的切點寫一本書、一本小冊子或至少一篇報刊文章并由此可以說是讓人把他的抗議歸入人類的檔案,這就讓人感到無比放心,即便沒有人會去讀這材料;但這通常會引誘來一些人,他們向作者擔保,說他是一個新哥白尼,随後他們便把自己當作未被人理解的牛頓介紹給他。

    這種彼此百般逢迎的習俗很有益并且廣為流傳,但是它的效果不持久,因為過一會兒參與者們便吵翻,又歸于完全孤獨;不過,也會發生一個或另一個人在自己周圍聚集起一小批欽佩者的事,他們以團結一緻的力量控告對其被施過塗油膏禮的兒子支持不夠的蒼天。

    如果随後一束希望之光突然從高空墜落在這樣的一小堆切點上&mdash&mdash當初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那時萊恩斯多夫伯爵讓别人公開說,一個奧地利年,如果确實将會有一個這樣的年的話,這還不就等于是,一個奧地利年無論如何都必定會和生活的真正目标相吻合&mdash&mdash那麼他們就會像看到上帝顯靈的聖徒們那樣對待這件事。

     萊恩斯多夫伯爵曾設想,他的事業應該是一種強有力的、産生自民衆自身的意志流露。

    他想到了大學,想到了宗教界,想到了在有關慈善活動的報導上從未短缺過的幾個人的名字,甚至還想到了報刊本身;他指望各愛國黨派,指望在皇帝生日挂出旗幟來的市民階層的&ldquo健康意識&rdquo,還指望财政巨頭們的資助,他甚至也指望政治,因為他暗自希望憑借他的這項偉大事業恰恰使政治成為多餘,辦法就是把政治統一到祖國這個公分母上來,他企圖以後用祖國去除以國家,以便把這位父親統治者作為唯一的剩餘部分留下[15];但是有一點伯爵閣下幹脆就沒想到,他對這種廣泛蔓延開來的立志改革世界的欲望感到驚訝,它像昆蟲卵遇到一場火那樣經一個大機會的加熱而被孵化出來。

    這一點伯爵閣下沒有考慮到;他曾期待着會湧現出巨大的愛國主義激情,但是他對各種創造才能、理論、世界體系和要求他解除精神枷鎖的人沒有思想準備。

    他們圍住他的宮殿,贊美平行行動是促使真實最終獲得突破的一個機會,而萊恩斯多夫則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

    由于意識到了自己的社會地位,他不能和所有這些人一道坐到一張桌旁,可是作為一個充滿急切的道德心的有特殊才能的人他也不願意避開他們,而由于他所受的教育是政治和哲學方面的,絕不是自然科學和工業技術方面的,所以他捉摸不透這些建議有道理還是沒有道理。

     在這種情況下他越來越急切地渴望見到烏爾裡希,此人恰恰是作為他可以用得着的人被推薦給他的,因為他的秘書或壓根兒任何一個普通的秘書自然是滿足不了這樣的要求的。

    有一回他對自己的秘書非常惱火,之後他甚至向上帝禱告&mdash&mdash雖然他第二天便為此感到羞愧&mdash&mdash願烏爾裡希趕快到他這兒來一趟。

    當這個願望沒有實現時,伯爵閣下便有條不紊地自己尋找起來。

    他讓人查通訊錄,但那上面還沒有烏爾裡希。

    他當即去找他的女友狄奧蒂瑪,她通常都有辦法,這位令人贊歎的女人也确實已經和烏爾裡希會過面,但她忘了讓他留下自己的住址了,抑或是以這為擋箭牌,因為她想趁機向伯爵閣下為物色這一偉大行動的秘書人選提出一個新的、好得多的建議。

    但是萊恩斯多夫伯爵很激動,口口聲聲地說,他已經看上了烏爾裡希,他不能用一個普魯士人,即便是一個革新普魯士人,他壓根兒就不願惹更多的麻煩。

    當他看到他的女友随即顯出生氣的樣子,他感到震驚,并因此而産生了一個獨立的主意;他告訴她,他這就直接驅車去找當警察局長的朋友,警察局長終究必定會查找出每一個公民的地址來的。

     三八克拉麗瑟和她的惡魔 當烏爾裡希的信送到時,瓦爾特和克拉麗瑟正又在猛烈地彈鋼琴,彈得細腿的工廠制造藝術家具直晃蕩、牆上的羅塞蒂[16]銅版雕刻直顫抖。

    那位老差役因為房屋和寓所的門都開着沒受任何阻攔,當他一直闖進起居室時,簡直驚呆了,他看到自己不自覺地陷進這神聖的喧嘩之中,便滿臉敬畏地貼着牆站住。

    克拉麗瑟最後猛敲兩個琴鍵,發洩出緊迫急促的音樂激情,解放了他。

    就在她讀信的當兒,中斷了的情感傾訴還在從瓦爾特的手中蜿蜒流出;一個旋律像一隻鹳那樣顫動,然後展開翅膀。

    克拉麗瑟邊讀烏爾裡希的信邊狐疑地觀察着。

     當她告訴他朋友要來時,瓦爾特說:&ldquo可惜!&rdquo 她又坐到他身旁那把彈鋼琴時坐的小轉椅上,一絲不知什麼緣故讓瓦爾特覺得殘酷無情的微笑咧開她那顯得性感的雙唇。

    這是演奏者屏住自己的血液以便能用同樣的節奏把它放出來的時刻,是眼軸像四根調整得一樣的長柄從他們的頭上伸出的時刻,這時他們緊張地抓住那小椅子的座面,那小椅子在木螺杆的長脖子上直搖晃。

     緊接着,克拉麗瑟和瓦爾特便像兩個并排着急速沖出去的火車頭那樣被釋放了出去。

    他們彈奏的這支曲子像閃光的鐵軌朝他們的眼睛飛奔而來,消失在如雷鳴般的機器裡并作為發出響聲的、被聽見了的、以奇異方式留在眼前的景色躺卧在他們的後面。

    在這飛快行駛的期間,這兩個人的感覺被緊緊壓成唯一的一個;聽覺、血液、肌肉都無意志地被這同樣的經曆所吸引;發出微光的、傾斜的、彎曲的音壁迫使他們的身體進入這同樣的軌道,聯合彎曲它們,擴展和壓縮作着同樣呼吸的胸膛。

    一瞬間,歡快、悲哀、憤怒和恐懼、愛和恨、渴慕和厭煩飛快流貫瓦爾特和克拉麗瑟全身。

    這是一種劃一,宛如在受到一場大驚吓時的劃一,好幾百個剛剛還做着各種各不相同動作的人,如今做着同樣的劃船逃跑動作,發出同樣的無意義的喊叫聲,用同樣的方式張大着嘴和眼睛,讓一股無意義的暴力共同拉前扯後,左右掙紮,吼叫,抽搐,紛亂和顫抖。

    但是它沒有生活擁有的那種同樣的、麻木的、極強大的暴力,生活中這樣的事件不輕易發生,但卻不遇任何阻力便熄滅掉一切個性。

    克拉麗瑟和瓦爾特飛快經曆了的憤怒、愛情、幸福、歡快和悲哀不是完全的感情,它們不比激動得發狂的感情的身體外殼強多少。

    他們愣愣地坐在他們的小椅子上出神,沒有憤怒,沒有愛,沒有悲傷,抑或每一個人都對别的什麼感到憤怒、愛和悲傷,想着不同的事,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音樂的命令把他們集于極大的激情之中,同時像在催眠狀态的強制睡眠中那樣給他們留下某種恍恍惚惚的感覺。

     兩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覺到了這一點。

    瓦爾特快樂而激動。

    一如大多數有音樂天賦的人所做的那樣,他認為内心的洶湧激昂、波瀾起伏的情感,也即被昏天黑地地攪起來的靈魂的身體基礎,是簡單的、聯結所有人的永恒語言。

    用原始情感的強勁胳臂把克拉麗瑟緊緊摟住,這使他心醉神迷。

    這一天他下班回家得比平時早。

    他做了對藝術品進行編目的工作,那些藝術品還具有偉大、不屈的時代的形式,并散發出一股神秘的意志力。

    克拉麗瑟對他頗友好,如今她在這龐大的音樂世界裡已經和他牢牢拴在一起。

    今天一切都蘊含着一種秘密的成功,一種無聲的行進,宛若有衆神在一路護佑似的。

    &ldquo也許就在今天了?&rdquo瓦爾特想。

    他不願意用強制手段使克拉麗瑟回到自己身邊來,而是覺得這種認識應該從她自己的内心深處生出并使她緩緩地向自己這邊傾斜過來。

     鋼琴将閃光的音符符頭敲打進一道空氣牆壁。

    雖然這個過程最初是完全真實的,但是房間的牆壁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音樂的金門框,這個神秘的房間,自我和世界、感覺和感情、内部和外部在其中極不明确地相互交融,而他自己則完全由感受、明确性、精确性,甚至可以說由有秩序的細節的一種光輝等級組成。

    固定在這些感官細節上的是從心靈的波濤起伏的霧氣中伸展出來的感覺之線;這種霧氣映照在牆壁的精密上并且自以為是清晰的。

    這兩個人的心靈像嬌小的繭懸在這些線和光束之中。

    它們越是被裹得厚實,使散發得越廣泛,瓦爾特便越覺得舒服,他的夢幻如此強烈地呈現一個小孩童的形态,以至于他有時竟彈出錯誤的、太富有情感的音來。

     但是在這事出現并促使金色霧氣中閃出的一個普通情感火花把這兩個人帶回塵世的相互關系中之前,克拉麗瑟和他的思想在性質上就已經有着那樣的區别,這是隻有兩個帶着極其酷似的絕望和巨大的幸福表情并排着奔跑而去的人才會有的那種區别。

    在飄動的霧氣裡一個個影像跳躍而起,融和,相互覆蓋,消失不見,這就是克拉麗瑟的思維;她在這方面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往往是好幾個思想同時出現、相互交織在一起,往往根本就沒有任何思想,但随後人們便能感覺到思想像惡魔伫立在舞台後面,而這給人以一種真正支撐的時間上的并存在克拉麗瑟心中變為一塊面紗,它時而打起重重疊疊的皺紋,時而化為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霧氣。

     這一回是三個人圍着克拉麗瑟;瓦爾特,烏爾裡希和謀殺婦女的兇犯莫斯布魯格爾。

     烏爾裡希跟她談過莫斯布魯格爾的情況。

     引力和推斥力在其中混合成一股奇特的魔力。

     克拉麗瑟啃齧着愛情的根。

    她内心分裂,既有甜蜜也有悔恨,目光裡既有依依不舍也有在最後刹那間痛苦的閃避。

    &ldquo互相和睦相處會滋生仇恨?&rdquo她在心中暗想。

    &ldquo規規矩矩的生活願意做野蠻的事情?平和的事需要殘暴?秩序渴求分裂?&rdquo這既是又不是莫斯布魯格爾所激發出來的。

    在音樂的轟鳴聲中,一場世界大戰繞着他們飄蕩,一場還沒有爆發的世界大戰;從内部蝕壞着屋梁構架。

    但是就如同在一種事物既相同但又完全不同的一緻裡那樣,就如同從相同事物的不一緻裡以及從不相同事物的一緻裡升起兩個煙柱那樣,烤蘋果和撒到火堆裡松樹枝的童話般的氣味也是如此。

     &ldquo人們永遠也不可以停止彈奏。

    &rdquo樂曲彈完時克拉麗瑟心中暗想并急速翻動活頁樂譜重新彈奏起這支樂曲來。

    瓦爾特拘謹地笑了笑,和着她彈了起來。

     &ldquo烏爾裡希搞數學是要幹嗎呀?&rdquo她問他。

     瓦爾特邊彈奏邊聳聳肩膀,仿佛在駕駛一輛賽車似的。

     &ldquo人們必須永遠不停地彈下去,一直彈到結束,&rdquo克拉麗瑟想,&ldquo如果人們可以連續不斷地彈下去,一直彈到生命結束之時,那麼莫斯布魯格爾會是個什麼人?可憎的?一個傻瓜?一隻上天的黑鳥?&rdquo她不知道。

     她壓根兒什麼也不知道。

    一天&mdash&mdash她幾乎可以計算出發生這件事的日期&mdash&mdash她從童年時代的睡夢中醒來,這時她也已形成了一種信念,認為她能有所作為,她是被選定了要扮演一個特殊的角色,也許甚至會成就一番重要的事業。

    當初她還根本不谙世事。

    人們對她所講的有關這方面的話,包括父母、兄長所講的,她根本一點兒也不信:這是老生常談,很好很中聽,可是人們無法按他們所說的去做;人們就是做不到,就像一種化學物質不容納另一個不&ldquo适宜&rdquo于它的物質那樣。

    後來出現了瓦爾特,這就是那個日期;從這一天起一切都&ldquo奇異&rdquo起來。

    瓦爾特蓄一部小胡子,一小撮上唇胡;他說:小姐;一下子世界不再是荒涼的、無秩序的、破碎的平面,而是一個閃光的圓,瓦爾特是一個中心點,他們是兩個疊合成一個的中心點。

    土地、房屋、落下而不曾掃掉的樹葉、疼痛的空中直線(她回想起那個時刻,幼年時代的一個最折磨人的時刻,那時她和父親一道站在一個&ldquo觀景處&rdquo,他,這位畫家,無休無止地欣賞着美景,而她在沿着那些長長的空中直線遠眺時卻隻感到疼痛,仿佛不得不用指頭擦直尺的一個棱角似的):從前生活由這樣的事物組成,如今這一切突然變成她自己的生活,就像她自己的肉身。

     如今她知道,她将做出某種泰坦[17]式的事情來;這将會是什麼事,她還說不清楚,但眼下她卻在音樂上最強烈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希望瓦爾特會成為一個比尼采還偉大的天才;烏爾裡希就不用提了,他後來出現,隻送給她尼采的作品。

     從這時候起情況就有了進展。

    進展得多快,現在根本就沒法說。

    從前她鋼琴彈得多麼糟糕,對音樂了解得多麼少;現在她彈得比瓦爾特還好。

    她讀了多少本書呀!那些書都是從哪兒弄來的?她看眼前這景象如同黑色的鳥兒,它們繞着一個站在雪地裡的小姑娘撲翅飛翔。

    但是晚些時候她便看見一堵黑色的牆和其中的白色斑點;凡是她不了解的,全都是黑色,雖然白色彙聚成小的和較大的島,黑色卻依然不變、無限無盡。

    這黑色散發出恐懼和激動。

    &ldquo這是魔鬼嗎?&rdquo她想。

    &ldquo魔鬼變成莫斯布魯格爾了?&rdquo她想。

    現在她在白色斑點之間發現了細小的、灰色的路;在自己的生活中她便是這樣從一條路來到另一條路;這是各種事件;啟程,到達,激烈的辯論,與父母的鬥争,結婚,房屋,與瓦爾特的聞所未聞的角鬥。

    細小、灰色的路蜿蜒伸展。

    &ldquo蛇!&rdquo克拉麗瑟想,&ldquo圈套!&rdquo這些事件纏繞住她,拉住她,不讓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它們又濕又滑,使她冷不丁急速沖向一個她不願意去的地點。

     蛇、圈套、濕滑:生活就這樣進行。

    她的思緒開始像生活那樣運轉。

    她的手指的尖端浸入音樂的急流之中。

    蛇和圈套在音樂的河床裡沉澱下來。

    于是,隐藏莫斯布魯格爾的那座監獄開啟,它像一個寂靜的港灣那樣解了圍。

    克拉麗瑟的思緒打着寒噤邁進他的囚室。

    &ldquo人們必須奏樂,一直奏到結束!&rdquo她又說了一遍以鼓勵自己,但是她的心激烈地顫抖。

    當心跳平靜下來後,整個囚室便充滿了她的自我。

    這是一種像創傷軟膏那樣的溫和感覺,但是當她想将它永遠握住時,它卻開始開啟,像一個童話或一個夢那樣分散開來。

    莫斯布魯格爾支着腦袋坐着,她解開他的鐐铐。

    當她的指頭轉動的時候,力量、勇氣、美德、好意、美、财富進入囚室,像一陣風,受到她手指的呼喚,從各個草地奔來。

    &ldquo為什麼我願意做這件事,這完全無所謂;&rdquo克拉麗瑟覺得,&ldquo重要的隻是,我現在正在做這件事!&rdquo她把自己的雙手、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放在他的眼睛上,當她把指頭移開時,莫斯布魯格爾變成了一個英俊少年,而她自己則作為一個無比美貌的女人站在他身旁,這女人的身體像南方酒那樣甜蜜和柔軟。

    根本不像小克拉麗瑟平時的身體那樣不願服從。

    &ldquo這是我們的天真無邪的形态!&rdquo她在自己意識的一個思維着的底層深處斷言。

     可是為什麼瓦爾特不是這樣呢?!從音樂夢幻的深處升起,她回憶起,當初她十五歲,還何等幼稚,可是她卻已經愛戀他,想用勇氣、力量和善意拯救他,使他擺脫危及他的天才的種種危險。

    瓦爾特處處都看見這些深刻的精神上的危險,這多麼美妙啊!她暗自思忖,是否這一切都隻是幼稚可笑呢?結婚使一切蒙上了一層幹擾光。

    從這門婚事中突然産生出一種愛情的大窘态。

    雖然最近這段時間依然神奇,也許比前一段時間内容更豐富,但是這場大火,這場閃爍着掠過天空的大火卻變成一團怎麼也燒不旺的爐火。

    克拉麗瑟不是很有把握,不知道她與瓦爾特的鬥争是否确實還有重要意義。

    生活的進程猶如這在手的下面消失的音樂。

    它一眨眼便過去了!極大的恐懼漸漸襲上克拉麗瑟的心頭。

    這時她發覺,瓦爾特彈奏得不穩了。

    他的情感像大的雨點拍打在琴鍵上。

    她立刻猜着他在想什麼:孩子。

    她知道他想用一個孩子來拴住她。

    這是他們天天争吵的内容。

    音樂一刻也不停止,音樂不拒絕人。

    像一張她未曾覺察出其迷惑力的網,這網猛烈而飛快地抽緊了。

     這時,克拉麗瑟彈着彈着突然一躍而起,砰地關上鋼琴,差點兒沒砸着了瓦爾特的手指頭。

     噢,痛哉!驚魂還未定,他便明白了一切。

    這是烏爾裡希的來訪,僅僅是得到了來訪的預先通知,她的情緒便高度激動起來了!他這是害她,他殘忍地激起瓦爾特本人幾乎不敢觸動的那種東西,克拉麗瑟身上的那種不祥的特殊才能,那秘密的空洞,某種不吉利的東西在那裡用勁扯拉鍊條,有一天那些鍊條可能會放松。

     他一動也不動,隻是不知所措地望着克拉麗瑟。

     克拉麗瑟不作任何解釋,站在那裡,急促地喘着氣。

     在瓦爾特講過之後她擔保說,她根本就不愛烏爾裡希。

    說是如果她愛他的話,她立刻就會坦白的。

    但是她覺得自己像受到燈光照耀那樣受到他的感染。

    說是如果他在身邊,她便覺得自己又閃耀出更多的光亮、更有價值了。

    聽到這話,瓦爾特隻是随時都想關上百葉窗。

    說是她感覺到什麼,這與誰也不相幹,與烏爾裡希不相幹,與瓦爾特也不相幹! 但是瓦爾特卻在她話語中透出的憤恨和惱怒之間感覺到一顆麻醉的、緻命的小顆粒散發出某種不是憤怒的香味。

     天色黑了下來。

    房間裡黑咕隆咚。

    鋼琴黑乎乎的。

    兩個相愛的人的影子黑乎乎的。

    克拉麗瑟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像一盞燈被點着了,在瓦爾特因痛苦而煩躁不安的嘴裡,一顆牙齒上的琺琅質宛若象牙般發出微光。

    盡管外面世界裡最大的國家行動正在進行,盡管他有着種種不愉快的事,如今似乎正是一個銷魂的時刻,上帝正是為了這樣的時刻才創造出人間。

     三九一個沒有個性的人由沒有人的個性組成 可是這晚烏爾裡希沒來。

    菲舍爾經理急匆匆離他而去之後,他便又在琢磨他青年時代的問題,即為什麼所有非本意的和在更高意義上不真實的言語竟受到世人如此強烈的支持。

    &ldquo人們恰恰總是撒了謊才會前進一步,&rdquo他想,&ldquo我本來還應該對他說這句話的。

    &rdquo 烏爾裡希是一個有激情的人,但是不可以把激情理解為人們所說的一個個具體的激情。

    一定有過什麼東西一再驅使他進入這些激情狀态,也許是情欲吧,但是在激動的和激動行為的狀态本身中他的态度是既有激情又冷漠的。

    他就這樣參與了幾乎一切事情,并感覺到自己現在還随時都會投身于某種事情之中,這種事對他來說不必具有任何意義,隻要激起他的行動欲望便可。

    所以關于他的生活他可以略帶誇張地說,當中的一切都是這樣進行的,就仿佛它們互相從屬,甚于從屬于他。

    一件事開了頭,便總得幹下去,不管這事發生在戰鬥中還是愛情中。

    就這樣,他大概也一定以為自己獲得的個性相互從屬,甚于從屬于他,可以說,如果他仔細檢驗自己,這些個性中的每一個單個的個性與他的關系并不比與也想擁有它的别人的關系更密切。

     但是,盡管如此,人們毫無疑問地為它們所規定并由它們所組成,即使人們與它們并不協調一緻。

    就這樣,人們有時覺得自己取靜止态度時與取活動态度時一樣陌生。

    如果要烏爾裡希說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那麼他會陷入尴尬境地的,因為和許多人一樣,除了用一項任務和與此項任務相比,他還從未用别的方式檢驗過自己。

    他的自我意識既沒受損害,也不柔弱、自負,不需要那種人們稱為内心揣摩的修整和塗油。

    他是一個堅強的人嗎?這個他不知道;對此他也許處于一種緻命的錯誤認識之中。

    但是他肯定始終是一個相信自己的力量的人。

    現在他也不懷疑,是否有自己的經曆和個性隻是一種态度上的差别,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意志的決定或一般性與個性之間的一個精選的生活等級。

    簡單說吧,人們可以對遭遇到的或所做的事采取更一般性或更有個性的态度。

    挨了打除了會感到疼痛,也會感到感情受到傷害,于是這打擊便越來越厲害;但是人們也可以以運動員的方式來看待它,把它看作是一種障礙,如此既不可以讓這給吓住了,也不可以因此而勃然大怒,後來便不時發生這樣的事:人們壓根兒就不理會它。

    但是在這第二種情況下沒發生任何别的事,無非就是人們把挨打納入一種一般性的關系之中,即戰鬥行動的關系之中了,其本質則被證明取決于他所要完成的任務。

    每一個不把經曆看作簡單的個人事件而看作一種對自己智力的挑戰的人所揭示的恰恰就是這個現象:一個經曆因其在一系列合乎邏輯的行動中的地位才獲得自身的意義,甚至自身的内容。

    然後他也會對他所做的事産生較淡漠的感覺;但是奇怪的是,這種在拳擊時被認為是優越的智力的東西,由于對一種精神生活的喜愛,一旦在不會拳擊的人身上生成,人們便隻将它稱為冷酷和無情。

    在這方面還需區别種種不同情況,以便适當運用和要求一般性的或帶個性的态度。

    一個殺人犯若從實際情況出發采取行動,這就會被理解成為特别野蠻;一個教授在自己夫人的懷抱裡繼續琢磨一道計算題,這就會被解釋成感情僵化、單調乏味;一個踩着别人的屍體向上爬的政治家會按其成就的大小而被理解成為卑劣或偉大;而對于士兵、劊子手和外科醫生則相反,人們直截了當地要求他們具有堅定的意志,在别人身上将會遭到譴責的堅定的意志。

    不需要進一步探讨這些例子的寓意,這種無把握性也會引人注目,人們每一次都是這樣把握不定地在客觀正确和主觀正确的态度之間達到一種妥協。

     這種無把握性給烏爾裡希的私人問題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背景。

    從前人們做人比今天更是心安理得。

    人就像谷物裡的草莖;他們大概比今天更劇烈地受到上帝、冰雹、火災、鼠疫和戰争的來回激蕩,但是從整體來看,一座城市、一個地區,作為領域,除此之外在個人行動上尚還為單個草莖剩下的東西,這件事的責任是明确的并且是一件清楚劃定界限的事。

    今天則相反,責任的重點不在人,而在實際關系之中。

    人們難道沒有注意到經曆已經擺脫了人?它們已經走進劇院,進入書本,進入研究機構和考察旅行的報告,進入志同道合者團體和宗教團體,它們像在一個社會實驗中那樣以别的種類的經曆為代價而形成某些種類的經曆,要是這些事件并非恰恰正在活動過程中,便幹脆就是正在醞釀之中;今天誰還能說,在有這麼多的人幹預他并且比他更明白事理的情況下,他的憤怒确實是他的憤怒呢?!已經生成了無數沒有人的個性,沒有經曆者的事件,看上去幾乎是,在理想的情況下人壓根兒就不再會有任何私人經曆,個人責任的美好和重大化解為一個公式體系,表示可能存在的重要意義。

    長時間來一直把人類當作宇宙中心的、但自幾個世紀以來就已經在漸漸消失的人本主義态度的瓦解大概終于已經波及自我本身,因為在經曆上最重要的是人們正經曆這件事,在行動上最重要的是人們正在做這件事,這種信念開始讓大多數人覺得是一種幼稚。

    大概仍還有人生活得很有個性;他們說&ldquo昨天我在某某人和某某人的家裡&rdquo或者&ldquo今天我們做這事和那事&rdquo,用不着還有什麼别的内容和意義,他們一樣感到高興。

    他們喜歡一切接觸他們的手指頭的東西,所以隻要有可能他們便盡量是純粹的個人;世界和他們一有關系,便變成個人世界,并且像一道彩虹那樣發光。

    也許他們很幸福;但是這類人在大多數人眼裡看來通常荒謬絕倫,雖然還說不準這是為什麼&mdash&mdash蓦地,烏爾裡希不得不針對這些疑慮而微笑着暗自承認,不管怎麼說,哪怕他沒有什麼堅強的性格,卻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四〇一個有種種個性的人,但他覺得它們無關緊要;一位精神王侯被逮捕,平行行動獲得自己的名譽秘書 勾勒烏爾裡希這個三十二歲男子的基本特征并不困難,雖然他隻知道自己對所有的個性都保持着同樣的距離,不管所有這些個性如今已經成為他的還是沒有成為他的,他都奇異地覺得它們無關緊要。

    在他身上還有某種好鬥精神與簡直是以一種形态很多樣的資質為前提的頭腦的靈活性結合在一起。

    他是一個具有男性特質的人。

    他不善于體會别人的情緒,很少設身處地為别人着想,除非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去結識他們。

    他不尊重權利,如果他不尊重擁有這些權利的那個人的話,不過這種情況很少發生。

    因為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心中形成了某種否認的意願,一種柔韌的情感辯證法,這容易誘使他在某種普遍受歡迎的東西中挑毛病卻去護衛某種被禁止的東西,并懷着從盡責任的意願中生出的不滿拒絕負起職責。

    但是,盡管有這個意願,除了某些他自己容許的例外情況,他直截了當地讓騎士般的禮俗去處置道德品行,那種騎士般的禮俗在資産階級的社會裡在相當程度上指導着所有在正常的經濟條件下生活的男人,他就這樣懷着一個特别适合自己所做的事的人的那種傲慢、冷酷和馬虎過着另外一個人的生活,這個人或多或少有些尋常、有益、有利于公益地利用自己的興趣和能力。

    他習慣于本能地、不帶虛榮地認為自己是實現一個并非不重要的目标的工具,他還打算要及時獲悉這個目标呢,甚至現在,在這個已經開始了的不需尋覓的年份,在他看清了漂泊不定的生活之後,很快便又出現那種在尋覓之路上的感覺,而且他制訂自己的計劃沒特别費什麼力氣。

    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看清驅動他的激情,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資質和環境從多方面塑造了這個人,他的命運還沒有讓真正嚴酷的反作用力揭示出來,但主要的是:要作出決斷,這個人尚還短缺某種自己陌生的東西。

    烏爾裡希是一個受到什麼東西的強迫而過着跟自己過不去的生活的人,雖然他表面上無拘無束、自由散漫。

     把世界看作一個實驗室的比喻再次喚醒了他心頭的一個舊有的想法。

    從前他曾常常把自己中意的生活想象成一個這樣的大試驗場所,在那裡必定可以試驗最好的做人的方式并發現新的方式。

    至于整個實驗室工作得有些無計劃,缺乏總體上的領導人和理論家,這便是另外一碼事了。

    人們甚至可以說,他自己就曾想成為精神王侯、精神主宰這樣的人物:可誰又不想呢?!所以精神被認為是最崇高和超越一切起主宰作用的東西,這是很自然的事。

    世道正在這樣教導人。

    大凡能這樣做的人,便都用精神裝扮自己、掩飾自己。

    精神與某種東西一結合,就是世上最廣為傳布的東西。

    忠誠的精神、愛情的精神、一種男性的精神、一種有教養的精神、當代最偉大的精神、願意高舉這件事或那件事的精神,我們願意本着我們的運動的精神行事:直至即便在最低的級别上這聽起來都何等堅定和不失體統。

    與這相比,其餘的一切,平日的罪行或獲取利益的貪欲便顯得就是那種不被公開承認的東西,那種上帝從腳趾甲裡剔除出去的污穢。

     但是如果精神單獨存在,作為赤裸裸的主旨詞,光秃秃像一個幽靈,人們真想借給這幽靈一條床單&mdash&mdash那麼,情況又會怎樣呢?人們可以讀詩,研究哲學,買畫和在夜晚進行談話:但這就是人們會從中獲得的精神嗎?假設人們會獲得它:可是人們随後就占有它了嗎?這種精神是與它出現時的那個偶然形态緊密相連的!它穿透想吸收它的那個人的身體,隻留下少許震動。

    我們拿所有這些精神怎麼辦?它在大量紙張、石頭、銀幕上以簡直是大得不可想象的規模不斷被重新創造出來,同樣持續不斷地在極大的消耗神經能量的情況下被吸收和享用:可是随後它又怎麼了呢?它會像一個幻象那樣消失?它會化為微粒?它會逃脫塵世的維護法則?在我們心中向下降落并慢慢安定下來的塵埃微粒比消耗掉的多得多。

    它哪兒去了,它在何處,它是什麼?倘若人們多了解一些這方面的情況,那麼精神這個主旨詞就會顯得寂靜得令人壓抑?! 天色已晚;像從空間冒出來的房屋、瀝青、鋼軌,構成這個正在冷卻的貝殼城市。

    這母貝殼充滿兒童般的、歡樂的、憤怒的人的運動。

    在那裡,每一滴水開始時是噴灑的小水珠;以一聲小爆炸開始,被牆壁截住并冷卻,變得更溫和了、靜止了,溫柔地附着在母貝殼的外殼上并最後凝結成壁上的一顆小顆粒。

    &ldquo為什麼,&rdquo烏爾裡希突然想,&ldquo我沒有成為朝聖者呢?&rdquo純潔、無條件的,像整個清澈的空氣那樣無比健康的生活方式,浮現在他的腦際;誰不願意肯定生活,誰就至少應該說聖徒的&ldquo不&rdquo:然而簡直不可能認真考慮這件事。

    他同樣也不可能成為冒險家,雖然那種生活可能會從一個永久的訂婚期獲得某種東西,他的肢體和他的心緒都會感覺到這種樂趣。

    他既沒能成為詩人也沒能成為一個隻相信金錢和暴力的灰心喪氣的人,雖然這些方面的資質他都有。

    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想象自己二十歲:盡管如此,他不會因此而能成什麼氣候,這一點在他内心卻同樣是明确的;某種東西把它拉向現有的一切,而一種更強有力的東西卻不讓他得到這一切。

    那麼他為什麼生活得不清不楚、狐疑不決呢?毫無疑問&mdash&mdash他心想&mdash&mdash把他吸引在一種孤寂和沒有名稱的生活方式上的,無非就是那種讓人去解開和縛住世界的強制,人們用一個他們不喜歡單獨聽到的詞把這稱為精神。

    烏爾裡希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一下子心情悲哀地想:&ldquo我幹脆就不愛我自己。

    &rdquo在城市的凍僵了的、石化了的軀體裡,他感覺到他的心髒在内心深處跳動。

    這是他心中的某種東西,它哪兒都不曾願意停留,曾沿着世界的牆壁感知到了自己并以為,還有幾百萬堵别的牆壁;這一滴正在慢慢冷卻的、可笑的自我,它不願意發出自己的火焰,充當這微小的火紅的核心。

     精神已獲悉,美可以讓人變好、變壞、變蠢或讓人着迷。

    它肢解一隻羊和一個忏悔者并在兩者體内找到恭順和忍耐。

    它檢驗一種物質并認識到,這物質量大了是一種毒物,量較小時是一種享樂品。

    他知道嘴唇的黏膜與腸的黏膜相似,但也知道這嘴唇的恭順與一切神聖的事物的恭順相似。

    它攪亂、解開并重新連接。

    對它來說,善與惡、上與下不是不可信的相對的概念,而分明是一種功能的諸環節,是價值,取決于自身所處關系的價值,它曆經一個個世紀而懂得了惡習可以變為美德、美德可以變為惡習,如果人們還不能在一生中把一個罪犯變為一個有用的人,那麼從根本上來說它認為這隻是一種笨拙。

    精神不贊賞任何不許可的事物,也不贊賞任何許可的事物,因為一切事物都可能有一種個性,有一天事物會因此而參與一種重大的新的聯系。

    它暗暗地像憎恨死神那樣憎恨一切裝作仿佛一勞永逸、固定不變的東西,憎恨那些重大的理想和法則以及它們那小小的呆滞的翻版,憎恨那被包住的性格。

    它認為沒有什麼事物,沒有哪個自我,沒有什麼秩序是牢固的;由于我們的知識每天都可能有變化,它便不相信任何約束,一切都擁有其自身的價值,隻擁有到下一個創造行為開始為止,像一張臉,人們對這張臉講話,而這張臉則随着言語而變化着。

     所以精神就是大随機應變者,但是它自身卻是哪兒也逮不着,人們幾乎會以為,除了傾塌以外,它的效應沒留下任何别的東西。

    每一個進步是個體上的一種收益和整體上的一種分離;這是一種權力增長,它導緻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态的不斷增長,人們欲罷不能。

    烏爾裡希覺得自己回憶起了這個幾乎每小時都在增長的、事實和發現的身體,精神如果想仔細考察某一個問題,今天就勢必會從這個身體上顯現出來。

    這個身體正在脫離内核。

    健康和病态、清醒和夢幻頭腦之各種形态的,各地區和各時期的無數觀點、意見、有序的思緒,雖然像幾千個敏感的小神經束那樣充滿他全身,但卻缺乏把它們聯合在一起的閃光點。

    人們感覺到危險臨近,他将重遭史前時期死于自己高大身材的巨獸族的命運;但是他不能罷休&mdash&mdash烏爾裡希由此而又想起了那個相當成問題的觀念,他長期相信過這個觀念,甚至今天也還沒完全在心中把它抹掉;世界最好讓一個行家裡手組成的參議院去駕馭。

    認為有了病不讓牧羊人而是讓受過專業教育的醫生診治的人,身體健康時沒有理由如他在處理自己的公開事務時所做的那樣,去聽牧羊人般的饒舌者瞎唠叨,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看重生活的主要内容的年輕人起初便認為世界上的一切既不真也不善也不美的事物&mdash&mdash譬如一個金融部門或一場議會辯論&mdash&mdash都是次要的東西;至少當初他們是這樣的,今天由于受到了政治和經濟的教育據說他們不一樣了。

    但是即便是在當初,随着年齡的增長和對世人用商業油脂熏制肉類的精神熏制室更深入的了解,人們學會适應現實,而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的最終的狀态則大緻是這樣的:他隻局限于自己的&ldquo本行&rdquo并為自己的餘生帶走總體情況也許會不一樣的信念,但對此進行思考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在精神方面做出什麼成績的人,他們内心的平衡大緻就是這個樣子。

    整個兒這件事突然奇特地以這樣一個問題呈現在烏爾裡希的面前:既然肯定有着足夠的精神,那麼,說到底,莫不是就隻差精神自己沒有精神了吧? 他想嗤笑這種想法。

    他自己就是這些斷念者中的一個嘛。

    但是頹喪的、尚還有生氣的虛榮心像一把劍那樣穿透他。

    此刻有兩個烏爾裡希在行走。

    一個微笑着向四下裡望了望,心想:&ldquo我曾想扮演一個角色,在如同這樣的舞台背景之間。

    有一天我醒來,不是像在母親懷裡那樣溫和,而是帶着堅定的信念,認為必須有所作為。

    人們向我發出了提示語,而我卻感覺到,它們與我無關,當初一切像頭暈怯場似的充滿了我自己的決心和期望。

    可是這期間土地悄悄地旋轉了,我已經往前走了一段我的路,如今也許已經站在出口處。

    我馬上就會被旋轉出去,關于我的偉大角色我剛剛說過:&lsquo馬匹已備好。

    &rsquo你們大家都見鬼去吧!&rdquo但就在一個烏爾裡希懷着這些思緒微笑着行走在夜色之中的當兒,另一個烏爾裡希緊握雙拳,懷着痛苦和憤怒;他不太容易被人看得見,他所思慮着的是找到一句咒語、人們也許可以抓住的一個把手、精神的本來的精神、彌合上破碎圓圈的那短缺的一塊&mdash&mdash也許隻是一小塊。

    這第二個烏爾裡希找不到可供自己支配的言語。

    言語像猴子那樣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但是在人們生根的那個幽暗的領域裡缺乏言語的友好中介。

    土地在他腳下流動。

    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一種情感能像一場風暴那樣升起,然而卻根本不是什麼猛烈的情感嗎?如果人們說到一場情感的風暴,那麼無疑是指這樣一場風暴,在這場風暴中人的皮層發出吱吱聲,人的分支飛舞,仿佛要折斷似的。

    但這是一場在表面完全保持着平靜的風暴。

    近乎一種皈依的狀态,一種逆轉的狀态;臉部表情沒有絲毫變動,但是在内心卻似乎沒有一個原子還待在原來的地方。

    烏爾裡希的神志是清楚的,然而眼睛對每一個殷勤的人,耳朵對每一個聲音作出不同于平時的反應。

    人們不能說作出更尖銳的反應;其實也不是更深刻、更溫和,不是更自然或更不自然。

    烏爾裡希根本就沒什麼可說的,但此時此刻他想到&ldquo精神&rdquo這個奇特的經曆宛如想到一個情人,人們終生受她的欺騙,卻并不因此而少愛她幾分,這把他和他遭遇到的一切事情聯結起來。

    因為如果人們在愛,那麼一切就都是愛,即使那是痛苦和憎惡。

    樹上的小樹枝和黃昏時蒼白的窗玻璃變成一個被深深沉入自己本質之中的、幾乎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經曆。

    這些事物似乎不是由木頭和石頭,而是由一種了不起的和無限溫柔的不道德所組成,這種不道德在與他相合的那個瞬間變為深刻的道德的震動。

     這是邊微笑邊進行的思維活動,而烏爾裡希方才在想:&ldquo我就待在命運把我送去的地方吧。

    &rdquo不幸的是,這種緊張關系讓一個障礙給打破了。

     現在所發生的事,事實上,來自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完全不同于烏爾裡希方才還像經曆自己身體的一個敏感的延續部分那樣經曆了樹和石頭的那個世界。

     因為一份工人報刊&mdash&mdash萊恩斯多夫伯爵大概會這樣說的&mdash&mdash對這個偉大思想傾注了一大堆破壞性的唾沫,這份報刊聲稱,這個思想僅僅是緊接着最近的強奸謀殺案之後統治者們制造的一個新的頭号新聞,一個正直的工人喝多了點,覺得怒火從心頭升起。

    他走近兩個公民的身旁,這兩個人對當天所做的事頗感到滿意,因意識到好的觀念随時都會顯現而相當大聲地交換着同意這個愛國行動的看法,他們在報刊上讀到了有關這一行動的消息。

    雙方産生了口角,一個警察就在附近,這使兩個有友好情意的人受到鼓舞,卻也惹怒了那位進攻者,于是這場争吵便呈現出越來越激烈的形态。

    警察先從後面,繼而從前面,最後就在近旁看這場紛争;他在一旁觀戰,宛如國家這座鐵起重器的,這座終端是電鈕和别的金屬部件的鐵起重器的一個凸出的杠杆。

    如今在一個秩序井然的國家裡,生活中的經常性居住地點卻完全有着某種鬼氣森然的東西;人們不論到街上去,還是喝一杯水或登上電車,都會碰到一個巨大的法律和關系機構的那些調和杠杆,将它們開動起來或由它們來維持自己那甯靜的生活;人們了解其中的占少數者,它們深深扣動人們的心弦,而在另一方面它們都沉入一個網絡之中,這網絡的全部成分壓根兒還沒有哪個人弄清楚過;所以人們否認它們,一如國家公民之否認空氣并聲稱空氣是一片空虛,但表面上看來這似乎恰恰表明,一切被否認的,一切像水、空氣、空間、金錢和時間的消逝那樣無色、無氣味、無滋味、無重量和無道德的東西其實是最重要的東西,是生活的某種似鬼魂般的東西。

    有時人會像在沒有自己意願的夢中那樣被一種驚慌情緒攫住,像一頭陷進一張網的不可理解的機械裝置的動物那樣被一種狂亂出擊的運動風暴攫住。

    警察的紐扣對那位工人施加着這樣一種影響,而此刻那覺得自己沒有受到應有尊重的國家機構便着手進行逮捕。

     逮捕過程不無反抗和煽動性觀點的反複顯示。

    這引起來的轟動迎合了醉漢的虛榮心,一種直到那時為止一直秘而不宣的對同類的滿腔厭惡發洩了出來。

    一場激烈的以求獲得價值實現的鬥争開始了。

    一種對他的自我的更崇高的情感與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激烈争辯,仿佛他身體不健壯似的。

    世界也不健壯;它是一絲不穩定的氣息,它不斷地扭曲、變換形态。

    房屋歪斜着從空間冒出來;其間那可笑的、密集的、但卻親如手足的糊塗蟲便是人類。

    我有責任為他們建立秩序,這位不尋常的醉漢這樣覺得。

    整個現場充滿着某種閃閃爍爍的東西,事件的某一段道路清晰地向他移過來,但随後牆壁又旋轉起來。

    眼軸就像從頭上伸出來的葉柄,而腳掌則緊緊抓住地面。

    一種奇異的從嘴裡向外的湧流已經開始;言語從内心深處泛上來,對于這些言語簡直不可思議的是,先前它們是怎樣進入那裡面去的,它們可能都是些罵人的話。

    這無法加以嚴格分辨。

    外部和内部相互交融。

    憤怒不是内心的憤怒,而僅僅是激動得狂叫的憤怒的身體外殼。

    一個警察的臉極慢地趨近一隻捏緊的拳頭,直至終于流起血來。

     但是在這期間警察的人數也翻了三番;人群和急忙奔跑過來的保安人員一道聚攏過來,醉漢已經撲倒在地,拒不接受拘捕。

    這時,烏爾裡希做了一件欠考慮的事。

    他聽見人群裡有人說了&ldquo亵渎君王&rdquo這句話,如今卻發現,這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是沒有能力犯什麼亵渎的罪行的,人們應該讓他去睡覺才是。

    他沒有多作考慮,但是他向不公正的人們走去。

    這時那個人大聲叫嚷,說是他才不把烏爾裡希和國王&hellip&hellip&mdash&mdash一個警察顯然把這一反複的過錯歸因于烏爾裡希多管閑事,便厲聲呵斥烏爾裡希,要他滾開。

    可是此君不習慣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國家,隻會把國家看作一家理應給人們提供禮貌服務的飯店,他竟不許人家用這樣的口吻對他講話,這出乎意料地使警察們認識到,一個醉漢不夠三個警察侍候,所以他們順勢就把烏爾裡希也帶走了。

     一個穿制服的人的手抓住他的胳臂。

    他的胳臂比這侮辱人的扭抓強有力得多,但是如果他願意和武裝國家權力進行一場毫無希望的拳擊比賽的話,大就可以掙脫這隻手,所以他終究沒有别的辦法,隻得客客氣氣地請求人家讓他自己跟他們一起走。

    拘留所設在警察局大樓裡,烏爾裡希走進拘留所,他一看見地闆和牆壁頓時便想到了兵營;不斷被帶進去的污穢和粗劣的洗滌劑之間的那種同樣的陰沉沉的鬥争充斥着這間拘留所。

    接着,他看到了其中還配有文官統治的象征,兩張帶一個小柱欄杆的寫字台,欄杆上缺了幾根小柱,其實是作寫字台用的木箱,箱面上鋪着撕破、燒焦的布,安放在極低矮的球狀底座上并且在費迪南德時代漆過黃褐色油漆,如今油漆剝落,木頭雕花上隻剩最後幾片樹葉了。

    随後,房間裡充滿着這種濃重的感覺:人們在這裡不可以發問,隻有等待的分兒。

    他那位警察在報告了拘捕的原因之後便像一根柱子那樣站立在烏爾裡希身旁,烏爾裡希試圖立刻說明情況,這個要塞的警官和司令在護送人員走進來時從他已經寫過字的案卷上擡起一隻眼來,打量了打量烏爾裡希,随後那隻眼睛又垂下,這位官員一聲不吭地繼續在案卷上寫着。

    烏爾裡希覺得等候了無窮盡的時間。

    然後,警官把案卷推到一邊,從壁架上拿起一本冊子,登記上什麼,撒上點沙子,把冊子放回,拿來另一本,登記,撒沙子,從一摞相似的案卷裡拿出一紮來,然後如法炮制地幹了起來。

    烏爾裡希覺得第二個無窮盡正在展開,這期間星辰正常旋轉,而他則仿佛不在這世上似的。

     從這間公事房經過一扇開着的門便可進入一條通道,禁閉室就在這條通道邊上。

    人們立刻就把烏爾裡希的被保護人帶到那兒去了,而由于再也沒聽說他有什麼動靜,所以他大概是飄飄然進入睡鄉了吧;但是可以感覺到正陰森森地發生着别的事件。

    禁閉室所在的那個過道必定還另有一個入口;烏爾裡希一再聽到人來人往的沉重腳步聲、甩門聲、壓低的語聲,蓦地,當又一個人被押解進來時,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烏爾裡希聽見這個聲音苦苦哀求:&ldquo求您發發慈悲吧,您别拘捕我啦!&rdquo這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刺耳,而這一聲向工作人員發出的、要他發慈悲的呼喊,聽起來出奇地不合時宜,幾乎令人發笑,因為職能是要實事求是地行使的嘛。

    警官擡一擡頭,眼睛沒有完全離開案卷。

    烏爾裡希聽見許多隻腳猛烈擦地的聲音,顯然是一些人在用身體推搡一個抗拒着的身體。

    接着便隻聽見像是在被人一推後兩隻腳踉跄行走的響聲。

    随後便是一扇房門砰的一聲關上,插銷咔嚓一響,這時寫字台後面那個穿制服的人已經又低垂下腦袋,空氣中籠罩着一片沉默,仿佛已經在一句話後面正确的位置上畫上了一個句号似的。

     烏爾裡希猜測他自己還沒為警察的宇宙造就出來,但他似乎猜測錯了,因為警官随即又一擡頭凝視着他,最後寫得的幾行字仍還濕乎乎地閃亮着,它們沒被吸幹,而烏爾裡希案件則一下子便顯得自一些時候以來就已經歸入警署受理的案件之列了。

    姓名?年齡?職業?住址?烏爾裡希受到盤問。

     他認為,在還沒有哪怕隻是談一談他有罪還是無罪之前,自己便已陷進一台機器之中,這台機器将他剖析為無個人特色的、一般性的成分。

    他的姓名,語言中最缺乏想象力、但卻最富有情感的詞,它們在這裡根本不說明任何問題。

    他的論文在一向被認為是響當當的學術界曾給他帶來過榮譽,它們在這裡這個世界裡并不存在;人家一次也沒向他問及它們。

    他的臉隻被看作相貌特征的簡要描述;他覺得以前從未想到過自己的眼睛是灰色的,現有的四種官方許可的眼睛之一,這樣顔色的眼睛有幾百萬雙;他的頭發金黃色,他的身材高大,他的臉橢圓形,特别的特征他沒有,雖然他本人對此另有看法。

    按他的感覺,他個頭高大、肩膀寬闊、胸部像桅杆上一張鼓起的帆,一旦他生氣、争吵或博娜黛婀偎着他,他身上的各關節便像狹窄的鋼肢節那樣把渾身的肌肉鎖起來;但是一旦他讀一本扣動他心弦的書或心頭掠過一絲于這世上聞所未聞的無國籍的熾熱愛情氣息,他便瘦削、溫柔、模糊,像一塊在水裡飄浮的水母那樣柔軟。

    所以即便在此刻,他也尚還懂得這些統計資料使個人失去了魅力,而警察機構對他使用的量度和描述方法則像一首撒旦編造的愛情詩那樣陪伴着他。

    其中最神奇的是,警察不僅能夠剖析一個人,剖析得他什麼也不剩下,而且也會把這些微乎其微的構件又不出差錯地裝配成他并由此認出他來。

    要作出這一成績,隻需附加上某種不可衡量的東西,某種警察稱之為嫌疑的東西。

     烏爾裡希突然領悟,他隻能憑借清醒的理解才能擺脫自己因愚蠢而陷入的困境。

    人們繼續詢問他。

    他設想,如果在被問到住所時把一個陌生人的住所說成是自己的住所,或者對他為什麼做了自己所做的事這個問題回答說,他總是做某種不同于他确實認為重要的事,這将會産生什麼效果?但是他做出規矩本分的樣子,說出了街道和房屋門牌号并試圖編造一種替自己的态度辯解的托詞。

    這時,才智的内在權威以一種極其令人難堪的方式對警官的外在權威表現出無能為力。

    盡管如此,最終他還是窺見一個轉機。

    當被問及職業,他在回答&ldquo私人&rdquo的當兒&mdash&mdash私人學者他沒說得出口&mdash&mdash便已經感覺到一束目光盯住了自己,這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他說了&ldquo無家可歸&rdquo似的;但是當他在個人履曆裡提到父親并且情況表明,他父親是上院的議員&mdash&mdash這時,這目光頓時便變了樣。

    它還始終帶着狐疑,但不知什麼東西立刻給烏爾裡希一種宛如一個在大海的波濤裡來回翻滾的人用大足趾觸到了陸地的感覺。

    他精神為之一振,便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

    他當即減弱已供認的一切,向這位已處于值勤宣誓狀态的權威警官提出要接受警察局長親自審問的強烈要求,而當這隻引起對方微微一笑時,他撒謊&mdash&mdash成功地裝出自然的神态,很随便地并準備立刻再否認這個斷言,倘若人們用這來設置圈套想從他嘴裡套問出詳細情況的話&mdash&mdash自稱是萊恩斯多夫伯爵的朋友和人們大概已在報刊上讀到過的那個偉大愛國行動的秘書。

    他頓時便發現,這句話使對方開始進行那種他迄今一直未曾得到過的較為嚴肅認真的思考,于是便緊緊抓住這個優勢。

    結果就是,這位警官惱怒地打量他,因為既不想承擔過分長久扣留這個捕獲物的責任,也不想放走他;而由于這時沒有更高一級的官員在場,他便想到一個招兒,這一招兒給這位普通的警官開出一份絕妙的證明,證明他從上司處理棘手案卷的樣式上已經學了一手。

    他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并神色凜然地表示猜測說,烏爾裡希不僅犯有侮辱值勤人員和妨礙執行公務罪,而且如果考慮到他聲稱自己所居的地位的話,也有從事情況不明的、也許是政治方面的勾當的嫌疑,所以他得讓自己了解清楚這方面的情況,以便把這件事交警察總局政治司去處理。

     所以,不多幾分鐘以後,烏爾裡希便乘坐一輛警察局提供的車輛向夜色中駛去,身邊坐着一位不苟言笑的穿便服的警察。

    當他們駛近警察總局時,被拘捕的人看見二樓的窗戶燈火輝煌,因為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最高首腦還在主持召開一次重要的會議,這所房屋不是昏暗的廄房,而像一個部,他已經呼吸到一股更親切的氣息。

    他也很快便發現,自己被帶到一位值夜班的官員面前,這位官員馬上便察覺出,這家被激怒了的市郊機構告發此人實在是瞎折騰;然而,他卻覺得從正義的魔掌中釋放一個滿不在乎自己闖進去的人,這很不合适。

    于是總局的官員也擺出一副鐵機器的神态,向被拘捕者明确聲言,說是他欠考慮的行為讓人覺得很難對釋放負責。

    被拘捕的人已經把情況陳述了兩遍,這一切曾對分局的警官産生過很有利的影響,但是對這位地位更高的官員這就不管事了,可是正當烏爾裡希對自己的事已不抱希望的時候,他的這位法官的臉部表情倏地現出一種奇異的、近乎感到高興的變化。

    他把告發材料又仔細看了一遍,讓烏爾裡希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問清楚了他的住址,彬彬有禮地請求他稍等片刻,就離開了這間房間。

    過了十分鐘,他又回來,這時的他就像一個想起了什麼很開心的事的人,竟出奇地禮貌地邀請被拘留的人跟他走。

    在樓上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門口他沒說什麼别的話,隻說了句&ldquo警察局長先生想親自和您談談&rdquo,于是烏爾裡希當即便站在了一位從鄰近的會議廳裡走出來的蓄着分開的絡腮胡子的男子面前,這種絡腮胡子他曾經見過。

    他決心用溫和的指責把自己的到場解釋成為警察分局的一個失誤,但局長搶先一步向他表示歡迎說:&ldquo誤會了,親愛的博士,警長先生全對我講過了。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得讓您受到一個小小的懲罰,因為&mdash&mdash&rdquo說到這裡他調皮地(倘使對一位官銜最高的警察官員可以用這個詞的話)盯着他,仿佛要讓他自己猜這個謎似的。

     烏爾裡希卻根本猜不出來。

     &ldquo伯爵閣下!&rdquo局長幫腔。

     &ldquo萊恩斯多夫伯爵閣下,&rdquo他補充說,&ldquo不多幾個小時之前還火急火燎地向我打聽過您呢。

    &rdquo 烏爾裡希這才明白了一半。

    &ldquo您不在姓名地址錄上,博士先生!&rdquo局長用開玩笑的責備口吻解說道,仿佛隻有這才是烏爾裡希的罪行似的。

     烏爾裡希一欠身,儀态大方地微微一笑。

     &ldquo我估計,為了一件具有重大社會意義的事情您明天必須去拜會伯爵閣下,所以我不忍心用監禁來妨礙您。

    &rdquo鐵機器的主人這樣結束他小小的玩笑。

     人們可以認為,在任何一種别的情況下局長也會覺得逮捕是沒有道理的,而警長則是偶然記起烏爾裡希的名字不多幾小時以前第一次在這所房屋裡出現的前後經過,他完全照實向局長描述了事情的經過,所以誰也不曾任意幹預過事态的進程。

    況且伯爵閣下從來就不知曉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烏爾裡希覺得自己應該在發生這起亵渎君王事件之夜的次日去參谒他,并因此而當即成為偉大愛國行動的名譽秘書。

    萊恩斯多夫若知道這件事的始末根由,恐怕也不會說什麼别的話的,而隻會說這是由一個奇迹促成的。

     四一拉喜兒和狄奧蒂瑪 此後不久,在狄奧蒂瑪府上舉行了愛國行動的第一次重要會議。

     客廳旁邊的餐室變成了一間會議室。

    餐桌被拆開并鋪上綠色桌布,擺放在房間中央。

    象牙白色的部級用紙和各種硬度的鉛筆擺在每一個座位的前面。

    餐具櫃已撤走。

    房間的四角空蕩而嚴峻。

    四壁光秃得令人敬畏,隻有一幅國王陛下的畫像,是狄奧蒂瑪挂上去的,還有那幅穿緊身胸衣的女人像,這是圖齊先生當領事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帶回家裡來的,雖然它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女祖先的畫像。

    狄奧蒂瑪本來還很想在桌子的一端擺上一尊耶稣釘在十字架上的像,但是圖齊司長出于禮節方面的考慮在這一天離開家之前曾嘲笑過她。

     因為這平行行動一開始應完全以私人面目出現。

    沒有部長或政府要員出席;也沒有一位政治家到場;這是有意安排的;一開始在小圈子裡隻召集了這個思想的無私的仆人們。

    國家銀行總裁,封·霍爾茨科普夫先生和維斯尼茨基男爵先生,上層貴族的幾位貴婦,市民福利事業界的知名人士以及忠實于萊恩斯多夫伯爵的&ldquo産業和教育&rdquo原則的各高等學校、各藝術協會、工業界、本地房地産業和教會的代表将參加這次會議。

    各政府機關委派不起眼的年輕官員作全權代表,他們在社交方面适合這個圈裡的人并且得到自己的首長的信任。

    這種組成成分符合萊恩斯多夫伯爵的願望,他想到了一種無拘無束從民衆内部流露出來的意願,但在有了處置種種問題的經曆之後便覺得知道人們得與誰打交道,這也是一種很令人欣慰的事。

     小侍女拉喜兒自早晨六點起便忙碌開了。

    她架好了大餐桌,搭接上了兩張紙牌桌,鋪上了綠色桌布,如今正特别認真地拂拭灰塵并以極大的熱情做着每一種繁重的工作。

    前一天晚上,狄奧蒂瑪對她說:&ldquo明天我們這裡也許将創造世界曆史!&rdquo拉喜兒高興得渾身火辣辣的,急切盼望着和女主人一道經曆這樣一個事件,這對這個事件很有利,因為拉喜兒的黑色小連衣裙下面的身體像邁森瓷器那樣惹人喜歡。

     拉喜兒十九歲,相信奇迹。

    她出生在加利欽地區的一所破舊茅草屋裡,草屋的房門柱上挂着猶太教經文紙條,地闆開着裂口,泥土從裂口冒上來。

    她受到詛咒,被趕出門外。

    母親現出一臉無奈的神色,兄弟姊妹們神色驚恐地冷笑。

    她雙膝跪地苦苦哀求,羞恥感使她的心縮緊了,但誰也幫不了她的忙。

    一個沒良心的小夥子誘奸了她;她不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不得不在陌生人家裡分娩,然後便離開了那個地區。

    拉喜兒踏上了旅途;絕望随着她乘坐的破舊木闆車的輪子一起滾動;哭幹了眼淚,她看到她受某種本能的驅使向之逃奔而去的首都像一道大火牆出現在自己面前,她想沖進這道火牆,以求一死。

    但是,啊,真正的奇迹啊,這道牆分開并接納了她;從此以後拉喜兒就不曾有過什麼别的心緒,她隻覺得仿佛生活在金色火焰的内部似的。

    偶然事件把她引到狄奧蒂瑪的府邸,而這位主婦則覺得,既然她逃離了加利欽父母的家,那麼因此而來到自己這兒,這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在她們彼此熟悉了之後,她有時便給小姑娘講經常到府上來做客的那些顯要人物的情況,拉喜兒能為他們效勞,這是莫大的榮幸;連有關平行行動的情況她也已經向她透露過一些,因為能欣賞拉喜兒的那雙眼睛是一大賞心樂事,每聽到一些情況那雙眼睛便閃閃發光并像金色的鏡子那樣反射出女主人那容光煥發的形象。

     因為小拉喜兒雖然因一個沒良心的小夥子而受到父親的詛咒,但是,盡管如此,她卻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姑娘,簡直喜愛狄奧蒂瑪身上的一切:她可以早晚梳理的那一頭柔軟的烏發,她幫她穿上身的那些衣服,中國漆器和印度小雕花桌,四處擺放着的、她一個字也讀不懂的外語書籍。

    她也喜愛圖齊先生,最近也喜愛上了那位大富豪,他在到本地後的第二天就拜訪了她仁慈的女主人;拉喜兒在前室裡滿懷熱情地像凝視從自己的金櫃裡爬出來的基督徒救世主那樣凝視着他,唯一讓她感到沮喪的是,他來拜訪她的女主人時沒把他的索利曼帶來。

     但是今天,在一個這樣的世界性事件即将來臨的時候,她确信一定也會發生什麼與她有關的事,她估計這一回索利曼大概會陪同他主人一起來,這是因為這件事場面隆重需要這樣做。

    然而,這一期待卻并不是主要的事,而僅僅是恰如其分的糾葛、沖突或陰謀而已,這些東西哪一本拉喜兒為修身養性而讀的小說裡都不短缺。

    因為拉喜兒可以讀狄奧蒂瑪放在一旁的小說,就如同她也可以改裁狄奧蒂瑪不穿了的衣服供自己使用。

    拉喜兒熟練地縫制和閱讀,這是她的猶太人遺傳特征,但是如果她手裡捧着一部被狄奧蒂瑪說成是偉大藝術品的小說&mdash&mdash這樣的小說她最喜歡讀&mdash&mdash那麼,她就當然隻如同人們從遠距離或在異國他鄉觀看一個生動的事件那樣去理解所發生的事情;她為她不理解的内心激動驅動、攫住,而自己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很喜歡這樣。

    如果人們派遣她上街或有貴賓來訪,她便以同樣的方式品味一座皇城的熱烈和激動人心的姿态和多得異乎尋常的閃光的單個事件&mdash&mdash她直截了當地通過置身于某個受偏愛的位置參與那些事件。

    她根本不想更好地理解這件事;她早期所接受的猶太教的基本教育、她父母家的那些聰明的格言,她因憤怒而全忘卻了并且如今也不需要它們,猶如一朵鮮花不需要用羹匙和叉子去吮吸土地和空氣的液汁。

     現在她把全部鉛筆再次集中在一起,把熠熠發光的鉛筆尖端插進桌子邊角上的一台小機器裡,一搖曲柄,那機器便把鉛筆頭削得光滑锃亮,即便再削一遍也不會掉下一根細絲來;然後她又把鉛筆放回到絲絨般柔軟的紙張那兒,每一張紙旁邊放三枝式樣各異的鉛筆,她想到,這台允許她操作的完美的機器來自外交部和皇室,是一個仆人昨天晚上從那兒拿來的,鉛筆和紙也是如此。

    這時已經是七點了;拉喜兒迅速掃視四周,全面檢查了一下各個細小環節,便急忙離開房間,去叫醒狄奧蒂瑪,因為十點一刻會議就要開始,狄奧蒂瑪在男主人離去後還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這幾個和狄奧蒂瑪一道度過的早晨讓拉喜兒感到特别高興。

    愛情這個詞兒解釋不了這個;倒不如用尊敬這個詞兒,倘若人們憶及這個詞的全部意義的話,轉義的敬意如此充盈一個人的心胸,使他直至内心深處都為它所充滿并且簡直被它在自己心中的特殊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