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部 死亡——長着翅膀的預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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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國王的安布瓦斯城堡坐落在法蘭西中部盧瓦爾河畔。

    在落日的餘晖行将熄滅的黃昏時分,建造城堡用的黃白色的土倫石頭被灑上淺綠色的光輝,仿佛是泡在水裡,顯得晶瑩剔透,猶如雲彩一般輕盈。

     站在城堡的角樓上,盧瓦爾河兩岸的森林草地和田野盡收眼底。

    每到春天,紅色的罂粟花與藍色的亞麻花連成一片。

    這裡的平原蒙着一層薄薄的霧霭,栽着一排排深色的楊樹和銀色的柳樹,讓人想起倫巴第的平原,碧綠的盧瓦爾河水也同樣讓人想起阿達河來,隻不過後者是一條山中河流,水流湍急,仿佛是年富力強,而這條河則水流緩慢,悄然無聲,處處有淺灘,仿佛是年邁力衰。

     城堡的下面,擁塞着安布瓦斯尖頂的房屋,屋頂上光滑的黑色闆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上面聳立着一個個高大的磚砌煙囪。

    彎彎曲曲的昏暗狹窄的街道,散發着中世紀的氣息。

    檐闆和排水管下,門窗框角上,鑲嵌着小型人像,也是用建造城堡的那種白石頭雕成的,身份和神态各異:有肥胖的修士,背着背壺,挂着念珠,穿着木鞋,盤腿而坐,臉上露出憨笑;有道貌岸然的神學博士,戴着肩飾;也有愛财如命的市民,胸前緊緊捧着裝得鼓鼓的錢袋,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

    城裡街道上出現的行人也都跟這些塑像是同樣的面孔:這裡的人相當富裕,但市儈氣十足;愛整潔而且虔誠,但十分吝啬,精打細算,因此衣着寒酸。

     每逢國王到安布瓦斯來狩獵的時候,小鎮便活躍起來:馬路上雞鳴犬吠,号角齊鳴,馬蹄聲嗒嗒;宮廷侍從身着五彩缤紛的衣服;每天夜間,從國王的行宮裡傳出奏樂聲,城堡的白牆被火把的火光映得通紅。

     可是國王離開以後,小鎮重新陷入無聲無息之中,唯有星期天,市民們頭戴白色草帽,到教堂去做彌撒。

    可是平時,整座城市仿佛是空無人煙,聽不見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唯有在白色塔樓中間飛翔的燕子發出鳴叫,以及昏暗的作坊裡镟床旋轉的輪子發出嗡嗡聲;還有,春天的傍晚,當城郊花園裡的楊樹散發着清香氣味時,少男少女們像成年人一樣,秩序井然地玩耍,排成圓圈,手拉着手,跳舞唱歌,唱着關于法蘭西的聖徒聖德尼的古老歌謠。

    在朦胧的暮色中,花園裡蘋果樹的枝頭探到石頭牆外,把粉白色的花瓣紛紛撒向這些青年男女的頭上。

    歌聲停息了,又開始了寂靜,唯有城門上奧洛日塔樓裡的銅鐘發出均勻的叮當聲,在整座城裡回蕩,還有盧瓦爾河淺灘上的天鵝發出鳴叫,淺藍色的天空倒映在平滑如鏡的河水中。

     沿着通往聖托馬磨坊去的大路向東南走上十分鐘的光景,便是另一座小型城堡,名叫杜克盧,它以前歸國王路易十一的一名宮廷侍臣所有。

     這塊土地一面建有高高的圍牆,另一面有盧瓦爾河的支流阿莫斯河環繞流過。

    房子的正面是一片蔥綠的草場,直抵河邊。

    右邊是鴿子房。

    柳樹和榛子樹枝葉交叉,把陰影投進河水裡,雖然水勢湍急,但看起來卻像是停滞不動,如同井水或池水。

    栗子樹和榆樹的綠蔭中,掩映着城堡用土倫白石砌成鋸齒形鑲邊的粉色磚牆和拱形尖頂門窗。

    這座建築物不算很大,用闆石鋪成尖頂,正門的右側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小禮拜堂,還有一座八角形的塔樓,裡面建有木制螺旋形樓梯,使底層的八個房間跟上層相同數量的房間相互溝通:建築物的整體布局很像是一棟莊園或城郊别墅。

    四十年前曾經進行過翻修,因此直至目前從外表來看還跟新的一樣,生機勃勃,招人喜歡。

     弗蘭西斯一世把列奧納多·達·芬奇就安頓在這座城堡裡。

     二 國王很親切地接待了畫家,跟他暢談了很長時間,談到他以前的和未來的工作,很有禮貌地稱他為&ldquo老爹&rdquo和&ldquo老師&rdquo。

     列奧納多建議改造阿布瓦斯城堡和開鑿一條大運河,它能把附近荒涼而又滋蔓瘟疫的索倫沼澤地變成百花盛開的大花園,能把盧瓦爾河跟索恩-馬孔河連接起來,能通過利昂地區把法蘭西的心髒跟意大利的都靈連接起來,從而開辟一條從北歐通往地中海的新路。

    列奧納多幻想用知識的恩惠造福于别的國家,因為他的祖國拒絕了這種恩惠。

     國王表示同意開鑿運河,于是畫家到達阿布瓦斯以後立即出發進行實地勘測。

    弗蘭切斯科借着這個機會狩獵,列奧納多卻在研究索倫地區的土壤構造、盧瓦爾河與謝爾河各條支流的流量,測量水位,繪制地圖和圖紙。

     他在這個地區漫遊的時候,有一次來到安布瓦斯南面的洛什,這是坐落在安德爾河畔的一個小鎮,四周是遼闊的土倫草地和森林。

    這裡有一座國王的舊城堡,裡面有一個監獄塔樓,倫巴第公爵洛多維科·摩羅在這裡監禁達八年之久,最後客死在這裡。

     老獄吏向列奧納多講述了摩羅企圖逃跑的情形,說他藏在拉黑麥稭的車裡,混了出去,可是後來由于不認識路而在附近的森林裡迷失了方向。

    第二天早晨,追捕人員趕到,獵犬在樹叢裡找到了他。

     米蘭公爵晚年虔誠地進行思考和祈禱,閱讀但丁的作品,這是允許他從意大利帶來的唯一的一本書。

    他年僅五十時便已經成了衰弱的老人。

    隻是偶爾傳來政局變化的消息時,他的眼睛才閃爍起從前的光芒。

    1508年5月17日,經過短期生病之後悄然地離開了人世。

     據獄吏說,摩羅臨死前的幾個月,發明了一種奇怪的開心解悶的方法:要來幾支畫筆,開始在監牢的牆上和拱頂上塗鴉。

     由于潮濕,牆上的石灰已經剝落,列奧納多找到幾處殘存的繪畫痕迹&mdash&mdash白底紅色的和藍底黃色的複雜花紋、線條、十字、星星,其中有一個戴着頭盔的羅馬軍人的頭,可能是公爵沒有完成的自畫像,下面用不通順的法文寫着題詞: &ldquo我在被俘和痛苦中的口号是:我的武器便是忍耐。

    &rdquo 别的更加文理不通了,寫滿了天棚,起初用的是黃色的古老的多角字體,字母很大: Celuiqui&mdash&mdash 然後,由于地方不夠用,字體很小,寫得密密麻麻: &mdash&mdashn&rsquoestpascontent.(那個不幸的人。

    ) 讀着這些悲戚的題詞,看着這些七扭八歪的很像小學生在筆記本裡亂塗出來的圖畫,畫家想起來多年以前摩羅善良地微笑着欣賞米蘭城堡護城河裡天鵝的情景。

     &ldquo怎能知道,&rdquo列奧納多想,&ldquo這個人的靈魂裡到底有沒有對美的愛心呢?如果真有,倒是可以為他在上帝的面前辯護的。

    &rdquo 他思索着倒黴的公爵的命運,也想起了以前聽一個來自西班牙的旅行者談到的自己的另一個保護人塞薩爾·博爾吉亞滅亡的情景。

     亞曆山大六世的繼承者尤利烏斯二世教皇背信棄義地把塞薩爾出賣給了敵人。

    他被押往卡斯蒂利亞,關進坎波梅迪那的塔樓裡。

     牢獄設在令人頭昏目眩的高處,可是他卻以難以置信的機靈和勇敢從窗戶裡順着繩子爬下去。

    獄吏及時地割斷了繩子。

    他掉到地上摔壞了,可是還保留了足夠的勇氣,蘇醒過來以後,爬到他的同謀者給準備的馬跟前,騎上去逃走了。

    到了潘普洛那之後,在他的姐夫納瓦拉國王的宮廷裡當上雇傭兵隊長。

    塞薩爾逃跑的消息傳遍意大利,引起了驚慌,教皇吓得膽戰心驚,為公爵的頭顱懸賞一萬杜卡特。

     1507年冬的一天晚上,塞薩爾在維亞納城下與博蒙的法蘭西雇傭兵作戰,隻身闖進敵陣,被自己人所遺棄,被趕到一個幹涸的河床裡,他在這裡像一頭困獸一樣,頑強地進行抵抗,最後受傷二十餘處,英勇犧牲。

    博蒙的雇傭兵陶醉于輝煌的戰果,從死者身上剝下衣服,把赤條條的屍體扔在溝底。

    夜間,納瓦拉人從要塞裡出來,發現了屍體,很久沒有辨認出來。

    最後,少年侍從朱亞尼科認出了自己的主人,一頭撲到屍體上,抱頭大哭,因為他愛塞薩爾。

     死者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的臉是美麗的:他死了,可是仍然像活着一樣&mdash&mdash沒有恐懼,沒有忏悔。

     費拉拉女公爵盧克萊西娅·博爾吉亞夫人終生悼念自己的兄弟。

    她死後,發現她貼身穿着一件用頭發編織的衣服。

     年輕的瓦倫蒂涅寡婦、法蘭西公主夏洛塔·達爾布萊跟塞薩爾在一起過了不多的日子,由衷地愛他,跟格裡澤達一樣,對他終生矢志不渝,得到丈夫陣亡的消息以後,住進了拉莫特菲利城堡,終身關在荒蕪的花園深處,聽着風吹落葉的簌簌聲,裹着一件黑絲絨衣服從房間裡出來,也隻是為了給周圍鄉村散發施舍,要求窮人為塞薩爾的靈魂祈禱。

     公爵在羅馬涅的國民,亞平甯山谷裡未開化的牧人和農民,也保留着對他感恩不盡的記憶。

    他們很長時間不願意相信他已經死了,還把他當成救星,當成神明,等着他,指望他或遲或早總會回到他們那裡,恢複公正的司法,推翻暴君,保護人民。

    乞丐歌手從城市到鄉村唱遍了&ldquo關于瓦倫蒂涅公爵的悲痛&rdquo,其中有一句是: Fecoseextreme,masenzamisura&mdash&mdash 他的事業是罪惡的,但卻無比偉大。

     摩羅和塞薩爾的生活都曾充滿偉大的行動,轟轟烈烈,可是都像影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列奧納多把這兩個人的一生跟自己充滿偉大的沉思的一生進行比較,覺得并非徒然,因此他并不抱怨命運。

     三 改建安布瓦斯城堡和在索倫開鑿運河,幾乎跟他的一切舉措一樣&mdash&mdash最後一事無成,不了了之。

     明智的顧問官們勸說國王,列奧納多的構想過于大膽,不可能實現,國王被說服了,也就漸漸地對這些構想冷淡下來,失望了,并且不久就完全忘卻了。

    畫家明白,弗蘭西斯盡管和藹可親,可是跟摩羅、塞薩爾、索德裡尼、美第奇、利奧十世一樣,不能對他有所指望。

    想要被人理解,想把自己一生的積累,哪怕其中一小部分貢獻給人們&mdash&mdash這是列奧納多最後的希望,可是如今卻背叛了他,他決定義無反顧地進入個人的孤獨世界&mdash&mdash放棄一切行動。

     1517年春,他帶着在索倫沼澤地患上的熱病,精疲力竭地回到杜克盧城堡。

    入夏的時候,病勢有所好轉。

    可是完全健康的體魄卻一去不複返了。

     安布瓦斯的王家森林幾乎是直抵杜克盧牆下阿馬斯小溪的對岸。

     列奧納多每天午飯後都從房子裡出來,由弗蘭切斯科攙扶着,因為他的身體一直很虛弱,沿着荒涼的小徑,走進密林深處,坐到一塊石頭上。

    學生躺在他腳下的草地上,給他誦讀但丁、《聖經》或者某一位古代哲人的著作。

     周圍一片昏黑,隻有遠處,陽光透過陰影射到林中空地上,在此之前一直沒有見到的一朵小花突然像點燃的蠟燭,迸發出紫色的或者紅色的火焰,一棵被風暴吹倒的半腐朽的樹幹上的窟窿裡,青苔閃現出翡翠色。

     夏天炎熱而氣悶,烏雲在天空遊蕩,可是卻沒有灑下一滴雨水。

     弗蘭切斯科中斷了誦讀,樹林裡籠罩着一片寂靜,猶如夜深人靜的時刻。

    隻有一隻鳥兒,也許是個丢掉了子女的母親,不斷地重複着凄涼哀婉的鳴叫,好像是在哭泣。

    可是,最後就連這隻鳥兒也停止了鳴叫。

    周圍變得更加寂靜。

    暑氣蒸人。

    腐枝爛葉、蘑菇菌蕈、氣悶潮濕,讓人喘不過氣來。

    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仿佛是發自地下。

     學生擡起眼睛看着老師,隻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好像是在發呆,在這寂靜無聲中傾聽着,望着天空、樹葉、石頭、青草、苔藓,流露出惜别的目光,仿佛是在訣别前看上最後一眼。

     麻木狀态和對寂靜的陶醉,漸漸地也感染了弗蘭切斯科。

    他仿佛是在夢中看見了老師的面孔,他覺得這張臉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深地沉浸在寂靜之中,好像是沉沒在黑暗的漩渦裡。

    他想要清醒過來,可是辦不到。

    不禁恐怖起來,仿佛是有什麼不祥的東西在逼近,仿佛是在這寂靜中就要響起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一切活物都要驚恐萬狀地四處逃竄。

    當他以毅力克服了麻木狀态以後,一種痛苦的預感,對老師的憐憫之情使他的心收縮起來。

    他怯懦地默默用嘴唇觸及了他的手。

     列奧納多看着他,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好像是把他當成一個受驚的孩子,流露出悲哀的柔情,弗蘭切斯科的心收縮得更加厲害了。

     在這些日子裡,畫家開始畫一幅奇怪的畫。

     在懸崖峭壁底下潮濕的陰影裡,坐着一位頭戴葡萄花冠的神祇,長發披肩,長得像是女人,臉色蒼白,慵懶疲憊,腰上紮着梅花鹿皮,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手裡拿着神杖。

    時當正午,死一般的寂靜,比夜深人靜時更讓人感到神秘。

    這位神祇低着頭,傾聽着,全神貫注于探索,全神貫注于期待,面帶莫名其妙的微笑,用手指着傳來聲音的方向&mdash&mdash那也許是酒神伴侶們的歌聲,或者是遠處的雷聲,要不就是偉大的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一切活物都要驚恐萬狀地四處逃竄。

     列奧納多在已故的貝特拉菲奧的小箱子裡發現一個紫水晶石雕,上面刻着巴克科斯的形象&mdash&mdash可能是卡珊德拉小姐送給他的禮物。

     那個小箱子裡還放着幾張紙,上面抄着譯自希臘文的歐裡庇得斯的悲劇《酒神的伴侶》中的一些詩句,那是喬萬尼親手抄的。

    列奧納多曾經多次讀過這些片斷。

     在這出悲劇中,巴克科斯是奧林波斯諸神中最年輕的一個,霹靂之神宙斯和忒拜王後塞默勒之子,來自印度,以一個美少年的形象出現在人間,長得像女人一樣,非常迷人。

    忒拜王彭透斯下令捉拿他1,想要處死他,因為他用酒神的智慧向人們傳播野蠻的秘密、瘋狂的獻牲和淫欲。

     &ldquo噢,異邦人,&rdquo彭透斯譏諷地對不相識的神祇說,&ldquo你長得漂亮,擁有能迷住婦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長發順着面頰垂下,充滿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樣,躲着太陽,你在陰影裡保持着臉蛋的白淨,好讓阿佛羅狄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