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部 神聖的宗教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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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具有單獨的生命,像美杜莎的蛇一樣,包圍着那張蒼白的臉,仿佛給她加上一個黑色的光環。

     原來是卡珊德拉。

    她莊嚴而緩慢地向上舉起雙手,仿佛是要宣誓似的。

    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就在近處,他覺得這雷聲在給她的話伴奏: 上面是天,下面是天, 星星在上面,星星在下面, 上面有什麼,下面有什麼。

     你要是明白,就能幸福無疆。

     黑色的衣服卷起來,掉到她的腳下&mdash&mdash他看見了她那潔白而閃光的軀體,像是從千年古墓裡走出來的阿佛羅狄忒,像是桑德羅·波提切利筆下的泡沫中所生的女神,生着貞女瑪麗亞那張聖潔的臉,眼睛裡流露出有些陰郁的神情,像是在薩沃納羅拉的火堆裡被焚的貪淫好色的勒達的眼睛。

     喬萬尼最後看了看基督受難十字架,他的頭腦裡産生一個充滿驚懼的念頭:&ldquo白色魔鬼!&rdquo&mdash&mdash仿佛是生活的帷幕在他面前撕破了,露出最後一個秘密。

     她靠近他,用雙手摟住他,偎依在他的懷裡。

    耀眼的閃電把天空和大地連在一起。

     他倆倒在修士那張寒酸的床上。

     喬萬尼全身感到了她那處女身軀的冰肌玉骨,他感到既甜蜜又如死亡般的恐懼。

     五 瑣羅亞斯特羅·達·佩列托拉最後一次試驗用翅膀飛翔失敗摔下來,雖然沒有摔死,但也沒有完全康複:成為終生殘疾。

    他不會說話了,隻能嘟哝一些含糊不清的單詞,因此除了老師,任何人都聽不懂他的話。

    他拄着拐棍,在房子裡遊來蕩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高高的個子,醜陋的面孔,蓬亂的頭發,像是一隻大鳥。

    他或者注意聽别人談話,好像他盡力要聽懂似的;或者盤腿坐在角落裡,不理會任何人,把一條長布帶子纏在一根棍子上&mdash&mdash這是老師給他想出來的營生,因為機械匠的手還跟以前一樣靈巧,需要活動;刨木棍,鋸擊木遊戲用的木棒,削陀螺;或者一連數個小時處于半昏迷狀态,面帶毫無意義的微笑,揮動着雙臂,像翅膀一樣,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同一支歌曲: 咕噜噜,咕噜噜, 仙鶴和老鷹 在陽光下面飛, 大地看不清, 仙鶴和老鷹 咕噜噜,咕噜噜。

     然後用那隻獨眼看着老師,突然開始輕輕地抽泣起來。

     每逢這種時刻,他非常可憐,列奧納多趕快轉過身去或者急忙走開,可是他又沒有勇氣遠遠地離開病人。

    他浪迹天涯,四海為家,從來也沒有抛棄他,一直關懷他,寄錢給他,隻要是在某處定居下來,必定把他接到自己身邊來。

     這樣過去了許多年,列奧納多一直覺得這個殘疾人是對他的責備,是對他一生努力創造人的翅膀的譏笑。

     他也同樣可憐另一個學生塞薩爾·達·謝斯托&mdash&mdash他也許最跟他貼心。

     塞薩爾不滿足于模仿,想要形成獨立的風格。

    可是老師卻泯滅他的個性,要使他成為自己那樣的畫家。

    塞薩爾并不是個意志薄弱的人,不肯馴服,但又不是個意志特别堅強的人,不能完全戰勝外在的壓力,因此隻是絕望地痛苦,無端地發火,既不能自我解脫,也不肯自我毀滅。

    跟喬萬尼和亞斯特羅一樣是個殘疾人&mdash&mdash不死不活,是被列奧納多&ldquo給着了邪祟的&rdquo&ldquo給毀壞了的&rdquo人中間的一個。

     安得雷亞·薩拉伊諾告訴老師,塞薩爾跟拉斐爾·桑蒂的學生進行秘密通信&mdash&mdash拉斐爾當時正在羅馬給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繪制梵蒂岡壁畫。

    許多人預言,由于這顆新星光芒四射,列奧納多注定要黯然失色&mdash&mdash老師有時覺得塞薩爾密謀背叛他。

     可是朋友的忠誠并不比敵人的背叛好一些。

     倫巴第一批年輕的畫家在米蘭開辦一所學校,取名為&ldquo列奧納多學院&rdquo,這批人中間有些是他從前的學生,有些是後來的學生,更多的則是硬往他身上貼,自我标榜為他的追随者。

    他從遠處注視着這些無辜的叛賣者的活動,知道他們并不清楚自己在幹些什麼。

    他看見自己一生中最神聖的和最偉大的創作成了無知者的财産:《最後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經過臨摹而傳給後代的,給加上了教會的庸俗氣味,喬昆達的微笑顯露出來的是無恥,變成淫蕩的了,或者給塗上柏拉圖式愛情的幻想色彩,變得和善和愚蠢&mdash&mdash每逢想到這些情況,一種厭惡之感便湧上心頭。

     1512年冬,馬可-安東尼奧·德拉·托雷在加爾達湖畔的裡瓦·迪·特倫托鎮給窮人醫治傷寒病被傳染而死,年僅三十歲。

     列奧納多失去了最後一位雖非親密但也并不比别人疏遠的朋友。

    随着他的生活越來越籠罩上老年的陰影,把他與周圍世界聯系起來的線索一根接着一根被斬斷了,他日益陷入無聲無息的荒漠之中,他有時覺得他沿着一條狹窄的階梯走進黑暗的地下,用鐵鍬在嶙峋的巨石中開辟一條路來,&ldquo表現出倔強的嚴肅&rdquo,也許是愚蠢地指望着在地下有一條通向另一重天的通道。

     一個冬夜,他隻身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聽着外面暴風雪的呼嘯聲,就像他得到喬昆達死亡的消息那天夜裡一樣。

    夜裡的狂風發出非人的吼聲,訴說着人心所能理解的并且感到親切的哀愁&mdash&mdash這是由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可怕黑暗中最後的孤獨所引起的哀愁,這是處在古代混沌&mdash&mdash世間萬物之父的懷抱中所感到的無限寂寞而産生的哀愁。

     他想到死亡,這種思想如今越來越經常地出現在他心中,跟對喬昆達的思念合為一體。

     突然有人敲門,他站起來,把門開開。

     走進來一個陌生的少年,隻見他那雙善良的眼睛充滿歡樂,被凍得通紅的臉蛋洋溢着朝氣,深褐色的卷發上雪花融化了,發出晶瑩的亮光。

     &ldquo列奧納多先生!&rdquo少年驚喜地叫道,&ldquo您不認識我了?&rdquo 列奧納多仔細地端詳一陣,認出了自己當年那個八歲的小朋友,他曾經帶着他在瓦普裡奧春天的林莽中遊蕩&mdash&mdash他就是弗蘭切斯科·梅利齊。

     他懷着慈父般的溫情擁抱了他。

     弗蘭切斯科講道,他從博洛尼亞來,1500年法蘭西人入侵以後不久,父親不願意看見祖國的恥辱和災難,就帶着他到那裡去了,後來他在那裡生了重病,拖延了多年,不久前離開了人世;梅利齊記得列奧納多當年對他的允諾,便前來投奔他。

     &ldquo什麼允諾?&rdquo老師問道。

     &ldquo怎麼?您忘了?我可真蠢,還抱着很大的希望!難道您真的忘記了嗎?那是在我們分手前的最後幾天,在曼德洛村,在康皮奧内山腳下的雷科湖上。

    我們下到一個廢棄的礦井,您當時怕我跌倒抱着我,您說您要到羅馬涅去為塞薩爾·博爾吉亞供職,我哭了起來,想要跟您一起偷偷地離開父親,可是您不想帶我,向我保證,再過十年以後等我長大的時候&hellip&hellip&rdquo &ldquo記得,記得!&rdquo老師興奮地打斷了他的話。

     &ldquo那就是了!我知道,列奧納多先生,您不需要我。

    可是我也不會妨礙您。

    您别攆走我。

    反正我是不走了,您攆我,我也不走&hellip&hellip随您的便,老師,您願意怎麼處置我都行,我可是永遠也不離開您&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親愛的孩子!&rdquo列奧納多說,他的聲音顫抖了。

     他再次擁抱他,吻着他的頭,弗蘭切斯科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對他懷着充分的信任和柔情,列奧納多當年在鐵礦井裡沿着滑溜溜的可怕的台階往黑暗的地下越走越深,懷裡抱着的正是這個男孩。

     六 畫家自從1507年離開佛羅倫薩以來,一直擔任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的宮廷畫師。

    可是他卻沒有固定的薪俸,隻能憑着賞賜。

    經常是把他完全給忘了,而他又不能用自己的作品來提示,因為随着年齡的增長,他畫得越來越慢和越來越少了。

    他跟以前一樣,永遠處于拮據之中,經常是債務纏身,凡是可能借錢的人,他都借遍了&mdash&mdash甚至向自己的學生借錢,舊債沒有償還,又借了新債。

    他也曾向法蘭西總督查理·丹布亞斯和财務官弗洛裡蒙德·羅伯特寫過丢盡臉面的低三下四而又笨嘴笨舌的請求信,就跟當年給摩羅公爵寫信一樣。

     &ldquo本不想給大人添麻煩,但不得不鬥膽詢問一下,本人可否領取薪俸。

    本人曾不止一次就此寫信給貴國長老議會,可是迄今沒有得到答複。

    &rdquo 盡管随着老年的到來,他覺得别人家的樓梯越來越陡,别人家的面包越來越苦澀,但他卻不得不在高官顯宦的會客廳裡與其他一些求見者一起安安靜靜地排号等候接見。

    他覺得自己在給君主服務的職務上是多餘的,就像給平民服務一樣&mdash&mdash處處他都是不為人們所需要的。

     這個時期,拉斐爾利用教皇的慷慨,從半乞丐變成了富翁,羅馬的顯貴;米開朗琪羅一個銅闆一個銅闆地攢錢以防日後遇上艱難的日子;列奧納多則跟以前一樣,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不知道死前在何處栖身。

     戰争、勝利、自己人的和外國人的失敗、法律和政府的更疊、人民所受的壓迫和暴君的被推翻&mdash&mdash這一切在别人看來永遠是唯一至關重要的&mdash&mdash卻從他身邊一晃而過,如同塵土飛揚的旋風在大路上從行路人的身邊刮過一樣。

    他對政治一向漠不關心,以這種态度為法蘭西國王反對倫巴第人而加固城堡,如同當年為倫巴第公爵反對法蘭西人而加固城堡一樣。

    為了慶祝路易十二戰勝威尼斯人,他在安亞德洛建造了一座凱旋門,上面的木制天使當年同樣扇動着翅膀歡迎過安布羅西亞共和國、弗蘭切斯科·斯福爾紮、洛多維科·摩羅。

     過了三年,西班牙國王天主教的費迪南當上羅馬教皇,結成反對路易十二的神聖同盟,把法蘭西人從倫巴第驅逐出去,在瑞士雇傭兵的幫助下,扶植馬克西米連諾·小摩羅登上公爵寶座,這就是洛多維科·斯福爾紮在放逐中,在皇帝宮廷裡長大的兒子&ldquo小摩羅&rdquo,這時年僅十九歲。

     列奧納多也給他建造一座凱旋門。

     小摩羅的政府并不牢固:瑞士雇傭兵根本不關心他,把他當成沒有任何意義的傀儡;神聖同盟的盟友們對他倒是過分熱心,好像是七個保姆照料一個沒有腦袋的嬰兒一樣。

    小公爵顧不上繪畫。

    但是卻也聘請了列奧納多供職,讓他給畫肖像,談好了薪俸,隻是不曾發放過。

     這時在托斯卡納也發生了跟倫巴第一樣的政局變化。

    人民的意志、上帝的意志和天主教的費迪南的大炮趕跑了倒黴的皮埃羅·索德裡尼。

    他對同胞的共和主義美德完全失望,逃往拉古薩。

    從前的暴君&ldquo豪華者&rdquo洛倫佐之子&mdash&mdash美第奇兄弟返回佛羅倫薩。

    其中的一個&mdash&mdash朱利亞諾是個奇怪的幻想家,對政權和榮譽毫無興趣,又是一個陰郁而善良的怪人,非常喜愛煉金術,保護了從米蘭跑到他那裡避難的加萊奧托·薩克羅博斯科,從他的嘴裡聽到各種各樣的奇迹,知道了列奧納多學識淵博,便邀請他前來供職,與其說是讓他當個畫家,不如說是讓他當個煉金術士。

     1513年初,讓-雅克·特裡烏齊奧元帥與瑞士人會談,讓他們交出小摩羅。

    小公爵未來的命運跟他的父親是一樣的。

    列奧納多預見到倫巴第政局将要發生新的變化。

     近年來,他對這些單調而又古怪的政治事變感到厭倦了,就像在别人的宴席上永遠喝醉一樣:建造凱旋門,修理陳舊的天使翅膀裡的彈簧等等,讓他膩煩了,他越來越覺得應該讓這些天使安甯一下了,就像他本人一樣。

     他決定離開米蘭,去為美第奇供職。

     教皇尤利烏斯二世死了。

    喬萬尼·美第奇當選為繼承人,名号為利奧十世。

    新任教皇任命自己的弟弟朱利亞諾為羅馬教廷最高軍事長官和旗官,就是從前塞薩爾·博爾吉亞擔任過的職務。

    朱利亞諾啟程赴羅馬。

    列奧納多應該在秋天趕到那裡去見他。

     離開米蘭的前幾天,在集議廣場上焚燒一百三十九名魔法師和女巫的第二天拂曉,聖法蘭西斯修道院的修士們在貝内德托的淨室裡發現列奧納多的學生喬萬尼·貝特拉菲奧躺在地闆上失去了知覺。

     看樣子,他像十五年前聽了保羅修士講述薩沃納羅拉死亡的情況之後一樣,又犯病了。

    不過這一次,喬萬尼很快就康複了。

    隻是他那雙冷漠的眼睛和像死人一樣的麻木的臉上有時掠過一種表情,比起以前的重病更讓列奧納多為他擔憂。

     抱着拯救他的希望,為了讓他遠遠離開自己那雙&ldquo邪祟的眼睛&rdquo,老師建議他留在米蘭貝内德托修士那裡,以便徹底康複。

    可是喬萬尼請求别抛棄他,帶他去羅馬,态度特别堅決執着,列奧納多沒有勇氣拒絕。

     法蘭西軍隊逼近米蘭,平民百姓騷動起來,小摩羅由于小孩子的冒失和輕舉妄動而毀了自己。

    不能再拖延了。

     像當年離開洛倫佐·美第奇投奔摩羅,離開摩羅投奔塞薩爾,離開塞薩爾投奔索德裡尼,離開索德裡尼投奔路易十二一樣,列奧納多如今又啟程去找新的保護人朱利亞諾·美第奇&mdash&mdash這個永遠的漂泊者寂寞而順從地繼續着自己那無望的遊蕩。

     他在自己的日記裡以通常的簡潔寫道:&ldquo1513年9月23日,我從米蘭出發赴羅馬,帶着弗蘭切斯科·梅利齊、薩拉伊諾、塞薩爾、亞斯特羅和喬萬尼。

    &rdquo 注解: 1希波克拉底(約公元前406&mdash前370),古希臘著名醫師。

     2蓋倫(約130&mdash200),古羅馬著名醫師,著有《論人體的構造》。

     3托勒密(約90&mdash160),古希臘天文學家,提出行星環繞靜止的地球運行的數學理論。

     4阿斯塔耳忒,腓尼基的豐産女神。

     5諾斯替教,羅馬帝國時期一個秘傳宗教。

     6阿勃拉克薩(Abraxas),諾斯替教的巴西裡得派教義中的一個概念,組成&ldquo阿勃拉克薩&rdquo的希臘字母的數值加起來是365,它既給出一年的天數(時間是全部),又給出天界數(空間的全部)以及與之相應的移湧數精神世界的全部。

     7耶稣生在伯利恒,在加利利等地傳教,&ldquo加利利人&rdquo在此處即指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