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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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五 第二天,蒙娜麗莎按照通常的時間來到他的畫室,她是第一次一個人來的,沒有帶一向陪同她的卡米拉教妹。

    喬昆達知道,這是他們二人最後一次見面。

     陽光燦爛,光輝耀眼。

    列奧納多撐開布篷&mdash&mdash圍着黑牆的院子裡籠罩着一片柔和的暗淡的光亮&mdash&mdash透明的暗影仿佛是水下的光線,賦予她的臉以最大的魅力。

     隻有他們二人在場。

     他默默地工作着,全神貫注,心裡平靜,忘記了昨天想到即将分手和不可避免的抉擇時的心情,對于他來說,仿佛是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時間停滞了&mdash&mdash她仿佛是總要這樣坐着,并且将永遠坐在他面前,面帶安詳的奇怪的微笑。

    他在生活中所辦不到的,他在内心裡卻辦到了:把兩個形象合而為一了,把現實與映象,把活的她和不朽的她結合在一起了。

    這給他帶來了無限的喜悅,讓他感到如釋重負。

    他現在不可憐她了,也不懼怕她了。

    他知道,她将徹底屈從于他&mdash&mdash她将接受一切,忍受一切,死了也不會氣憤。

    他不時地看看她,流露出一種好奇心,仿佛是觀看押赴刑場的死囚,觀察他們臉上最後的痛苦的顫動。

     他突然感覺到,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仿佛是呼吸在鏡子表面留下的霧氣,這是跟她格格不入的,并非他引起的,也是他所不需要的。

    為了保護她&mdash&mdash重新把她吸引進自己的魔圈,驅逐這種陰影,他開始給她講故事,那聲音婉轉動聽,但帶有命令的口氣,像是魔法師在念咒語,講的是一個童話,像謎語一樣神秘莫解,他有時把這類故事記在日記裡。

     &ldquo我希望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出來的不為人知的新的形象,我沒有力量抗拒這種願望,因此長期以來,在崇山峻嶺裡奔波,最後終于發現一個山洞,我困惑不解地停在入口前。

    可是,我還是下了決心,低着頭,彎着腰,把左手放在右腿的膝蓋上,用右手遮着眼睛,以便習慣于山洞裡的黑暗,便走了進去,向前邁出幾步。

    我皺着眉頭,眯縫着眼睛,注意觀看,不斷地變換路線,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忽而向東,忽而向西,摸索着前進,努力想要有所發現。

    可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我在洞中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由得産生兩種感情,相互進行鬥争&mdash&mdash恐懼和好奇&mdash&mdash考察黑暗山洞的恐懼和好奇&mdash&mdash那裡面有沒有某種奇異的秘密?&rdquo 他沉默了。

    她臉上那道與她格格不入的陰影仍然沒有消失。

     &ldquo這兩種感情中,哪一種戰勝了?&rdquo她說。

     &ldquo好奇。

    &rdquo &ldquo您了解到了山洞的秘密嗎?&rdquo &ldquo凡是能夠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rdquo &ldquo您要說給人們嗎?&rdquo &ldquo不能全部,而且我也不會說。

    不過我很想把好奇心的力量傳授給人們,以便讓它總能喚起他們的恐懼。

    &rdquo &ldquo假如僅僅有好奇心還嫌不夠,列奧納多先生,那将如何?&rdquo她說,眼睛裡突如其來地射出光芒,&ldquo假如還需要别的什麼東西才能夠洞悉山洞裡最後的,也許是最奇異的秘密,那又将會如何?&rdquo 她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種他在她的臉上從來沒見到過的微笑。

     &ldquo還需要什麼?&rdquo 她沉默不語。

     這時,一縷耀眼的陽光從兩個布篷的縫隙裡射進來。

    水下的昏暗變得明亮了。

    她的臉上那種如遙遠的樂曲聲的魅力,那種明亮的&ldquo暗影&rdquo和&ldquo暗光&rdquo被破壞了。

     &ldquo您明天要走嗎?&rdquo喬昆達說。

     &ldquo不,晚上就走。

    &rdquo &ldquo我也很快要走了。

    &rdquo她說。

     他聚精會神地看着她,想要補充一句,可是沒有說出來:他猜測到,她所以要離開佛羅倫薩,是因為不願意當他不在的時候留在這裡。

     &ldquo弗蘭切斯科先生,&rdquo蒙娜麗莎說,&ldquo要到卡拉裡奧去料理事務,去三個月,一直待到秋天,我要他把我帶去。

    &rdquo 他轉過身去,皺起眉頭,懊喪地看了看毒辣辣的刺眼的陽光。

    噴泉裡本來無色透明的噴水,如今在陽光的照耀下,變成五彩缤紛的彩虹&mdash&mdash開放出生命之花。

     他突然感覺自己複歸到生活中來了&mdash&mdash怯懦而軟弱,既可憐别人又讓人可憐。

     &ldquo沒關系,&rdquo蒙娜麗莎說,&ldquo撐開布篷。

    還不晚。

    我也不累。

    &rdquo &ldquo不,反正一回事。

    夠了。

    &rdquo他說着,放下畫筆。

     &ldquo您永遠也畫不完這幅肖像嗎?&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他急忙地反駁說,好像是吓了一跳,&ldquo難道您回來以後不再到我這裡來了?&rdquo &ldquo會來的。

    可是過了三個月,我也許會變成另外的樣子,您會認不出我來。

    您也說過,人的面孔,特别是女人的面孔,變化得很快&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想要畫完,&rdquo他慢條斯理地說,仿佛是自言自語,&ldquo可是我不知道。

    我有時覺得,我想要做的,卻不能辦到&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能?&rdquo她很驚奇,&ldquo我聽說,您從來不把一幅畫畫完,因為您所追求的是不可能實現的&hellip&hellip&rdquo 他在她的話裡聽出來,或者隻是感覺到無限溫柔的責備。

     &ldquo是這樣。

    &rdquo他想,他覺得很可怕。

     她站了起來,像平時一樣,簡單地說了一句: &ldquo到時間了。

    再見,列奧納多先生。

    祝您一路平安。

    &rdquo 他擡起眼睛看着她&mdash&mdash在她的臉上又感覺到了責備和祈求。

     他知道,這一瞬間對于他們二人來說是無可挽回的,将永遠銘記在心,猶如死亡一樣。

    他知道,在這個時刻裡不能沉默不語。

    可是他搜腸刮肚,卻找不到應該說的話,他越發感到他們二人之間的那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加深,而他自己卻變得更加軟弱無力。

    而蒙娜麗莎則向他微笑着,那笑容跟從前一樣安詳和開朗。

    可是他卻覺得這種安詳和開朗很像死人的微笑。

     無限的憐憫刺痛了他的心,讓他難以忍受,他感到更加軟弱無力了。

     蒙娜麗莎把手伸過來,他默默地吻了一下這隻手,自從他們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mdash&mdash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她迅速地彎下腰,用嘴唇接觸一下他的頭發。

     &ldquo讓上帝保佑您。

    &rdquo她說,仍然是那麼平凡。

     當他清醒過來以後,她已經不在了。

    周圍籠罩着夏日午後的甯靜,比黑沉沉的半夜更加威嚴。

     傳來緩慢的金屬撞擊聲&mdash&mdash那是鄰近塔樓上的鐘聲,聽起來跟夜間一樣,但更加威嚴和雄渾。

    這聲音在訴說着時間飛快的流逝,可怕的孤獨的老年的臨近以及從前時代的一去不複返。

     最後一個聲音震顫了很久,最後終于消失了,仿佛是在重複着: Didomannonc&rsquoecertezza&mdash&mdash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六 列奧納多同意參加把阿爾諾河水引離比薩的工程,因為他堅信這項軍事措施日後或遲或早必定帶來更重要的和平效益。

     他早在青年時代就曾幻想開鑿一條運河,讓阿爾諾河從佛羅倫薩直到比薩入海口的一段能夠通航,修建灌溉水網,擴大良田的面積,把托斯卡納變成一個繁花似錦的大花園。

    他在劄記中寫:&ldquo如果普拉托、皮斯托亞、比薩和盧卡都參加這項工程,每年就能提高二十萬杜卡特的經濟收益。

    誰能夠支配阿爾諾河裡的水,他就能把每公頃土地變成一個聚寶盆。

    &rdquo 列奧納多一生都為君主效力,并沒有向人們真正地顯示出科學在自然界面前的權威,現在,當他行将步入老年之際,命運之神也許會給他最後一個機會,讓他在為民衆的服務中實現這一任務。

     馬基雅弗利向他承認欺騙了索德裡尼,隐瞞了這一構想的實際困難,讓他相信似乎隻需要三四萬個勞動日。

    列奧納多不願意承擔責任,決定把全部真實情況都告訴最高執政官,向他提交了預算報告,證明開鑿兩條引水渠&mdash&mdash至利沃倫沼澤,深度為七碼,寬度為二十至三十碼,總面積為八十萬平方肘,需要不少于二十萬個勞動日,也許還要多一些,這取決于土質。

    長老們大吃一驚,紛紛指責索德裡尼:他們不明白,他怎麼會産生這樣一個荒唐的想法。

     尼科洛仍然還抱着一線希望,四處奔波,耍陰謀施詭計,連篇累牍地書寫報告,說得天花亂墜,讓人相信業已開始的工程的效益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盡管龐大的經費支出日益增加,工程進展卻每況愈下。

     尼科洛先生好像是在劫難逃:不管他接觸什麼&mdash&mdash全都事與願違,不管什麼事情,一旦到了他的手裡,就化為泡影,變成嘴裡說的空話,變成頭腦裡的抽象思想,變成惡意的玩笑,受到損害最大的還是他本人。

    畫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一些往事:他談起賭場上赢錢的方法時總是信心十足,頭頭是道,可是實際操作起來,他卻經常輸得精光;還有,他曾提出營救瑪麗娅的方案,結果卻沒能成功;他誇口會排列馬其頓式步兵方陣,結果卻遭到慘敗。

     這個奇怪的人物不可遏制地渴望行動,可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他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是一隻天鵝,但隻會在陸地上蹒跚而行,既不會飛翔,也不會遊泳&mdash&mdash列奧納多在他身上認出了自己。

     他在給最高執政官和長老們的報告中建議:要麼立即放棄這項工程,要麼不惜任何龐大開支,把它進行到底。

    可是共和國的統治者們按照自己的慣例,認為采取中間道路更好一些。

    決定把已經掘好的運河當成注水戰壕,當成阻擋比薩軍隊前進的障礙,因為任何人都不相信列奧納多那些過于大膽的想法,于是從佛羅倫薩另外請來一批水利和掘土專家。

    可是,正當佛羅倫薩進行争論,相互指責,在各種場合、集會和會議上對這個問題争執不下,用黑白兩色的圓球進行表決的時候&mdash&mdash敵人卻等得不耐煩了,用大炮的圓彈把已經完工的堤壩摧毀殆盡。

     畫家終于對這項措施感到厭惡了,一談起它來,他就不能不産生反感。

    他已經無須留在工地上,可以返回佛羅倫薩了。

    可是,他偶然得悉喬昆達先生将于十月上旬離開卡拉布裡奧,于是列奧納多決定晚回去十天,以便在佛羅倫薩能夠遇上蒙娜麗莎。

     他數着天數。

    現在,他一想到分離的期限還要延長,一種迷信的恐懼和怅惘便襲上他的心頭,因此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談起它,也不打聽,擔心别人回答說她不能按時返回。

     他終于在一天清晨回到了佛羅倫薩。

     這是一個陰晦的秋天早晨,空氣潮濕&mdash&mdash他覺得特别親切,因為這讓他想起了喬昆達。

    陽光透過蒙蒙的霧色,甯靜而朦胧,像是水裡的光線一樣,賦予女性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他已經不再問自己,他倆将如何見面,他對她說些什麼,怎麼辦才能以後永遠不再跟她分開,讓喬昆達先生的夫人成為他唯一的永遠的摯友。

    他知道,一切事情都自有其自然的結局&mdash&mdash難于辦到的将會輕而易舉,不可能辦到的将會成為現實&mdash&mdash需要的隻是見面。

     &ldquo主要的是不去想,自然會有好的結果,&rdquo他重複着拉斐爾的話,&ldquo我問她。

    她當時沒有來得及說的話,現在也不會說:為了洞悉山洞裡最後的和最奇異的秘密,除了好奇心之外,還需要什麼?&rdquo 這種喜悅之情充溢了他的心靈,仿佛他如今并非五十四歲,而是年方十六,仿佛他的一生才剛剛起步。

    隻是在内心的深處,思想的光輝根本沒有照射到那裡,這種喜悅之情掩蓋着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先去找尼科洛,要把有關的文件和掘土工程圖紙轉交給他。

    他準備第二天上午到喬昆達先生家去,可是他沒能按捺得住,決定當晚從馬基雅弗利那裡回來經過隆加爾諾大街他們家的時候,向馬夫、仆人和看門人打聽一下主人是否回來了,他們是否一切都平安。

     列奧納多沿着托納布奧尼大街向聖三位一體大橋走去&mdash&mdash這條路恰好跟他啟程前一天夜裡所走路的方向相反。

     傍晚時突然變天了,這在佛羅倫薩的秋天是常有的。

    從蒙奧内山峽谷裡吹來北風,像穿堂風一樣猛烈。

    穆傑洛山的峰頂被霜染成白色,好像一個老人的白發。

    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

    突然,地平線上的雲層破裂開,露出一條狹窄的藍天,夕陽向泥濘的馬路上、屋頂上和行人的臉上灑下黃銅色的冷光。

    雨滴好像是黃銅的粉末。

    遠處窗戶上的玻璃閃閃發亮,好像是燒紅的火炭。

     橋頭聖三位一體教堂的對面,濱河街與托納布奧尼大街的拐角上聳立着斯皮尼宮,這棟高大的建築物用未經雕琢的灰褐色石頭建成,窗戶上鑲着欄杆,牆頂上建有雉堞,很像中世紀的城堡。

    大牆下面,像佛羅倫薩許多古老的宮殿一樣,排列着一家挨一家的店鋪,也都是石頭建築物,都很寬敞,佛羅倫薩的市民不分年齡和社會地位,随時都坐在這裡進行骰子賭博,傳播新聞,談論正事,冬天曬太陽,夏天則躲在陰涼的地方休息。

    宮殿朝着阿爾諾河的一面,搭着篷瓦蓋的敞廊,裡面擺着長椅。

     列奧納多經過敞廊時看見一些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在這裡集會。

    有人站着,也有人坐着。

    他們談話很熱烈,根本不理會風和蒙蒙細雨。

     &ldquo先生,列奧納多先生!&rdquo有人喊他,&ldquo請您過來一下,評評我們的争論。

    &rdquo 他停下來。

     争論的是《神曲·地獄篇》第三十四歌裡的幾句謎一般的詩:詩人講到巨人狄斯,說他站在可惡之井的底上,上半身露在冰的外面。

    這是被推翻的天使大軍的首領,&ldquo悲哀之國的皇帝&rdquo。

    他有三個臉孔&mdash&mdash黑的、紅的和黃的&mdash&mdash好像是三位一體神的魔鬼形象的折射。

    每一張嘴裡用牙齒咀嚼着一個罪人:黑臉咀嚼着出賣了耶稣的猶大,紅臉咀嚼着謀害羅馬皇帝恺撒的布魯圖,黃臉咀嚼着同樣也是謀害恺撒的卡西烏6。

    人們争論的是為什麼阿利吉耶裡要處罰起來反抗人神的人&mdash&mdash謀殺尤利烏斯·恺撒的人和起來反抗神人的人,即最大的叛逆者&mdash&mdash而且給他們施加的是同樣的刑罰,因為全部差别隻在于布魯圖的雙腿在狄斯的嘴裡,頭露在外面,而猶大的雙腿露在外面,頭在嘴裡。

    一些人解釋說,但丁是基伯林黨,維護皇權,反對教皇在人世的統治,認為羅馬帝國跟羅馬教會同樣神聖和為拯救世界所必需。

    另外一些人不贊同這看法,認為這種解釋是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不符合最虔誠的詩人的基督教精神。

    越是争論,詩人的秘密越加捉摸不透。

     一位年歲很大的呢絨富商詳細地向他解釋了争論的症結,列奧納多由于風吹而略略眯起眼睛,朝着遠處望去,隻見沿着隆加爾諾濱河大街走來一個人,他邁着難看的沉重步子,像是一頭熊,走得漫不經心,衣着很寒酸,拱肩駝背,骨瘦如柴,大腦袋,一頭堅硬的黑色卷發,生着稀疏的打绺的山羊胡子,一雙招風耳,一張扁平的臉上顴骨很高。

    這是米開朗琪羅·布奧納羅蒂。

    他早在青年時代被一個雕塑方面的競争對手惡毒的玩笑激得發了瘋,跟他打起架來,結果鼻子被對方一拳頭給砸扁,這給他增添了特殊的醜陋,甚至讓人厭惡。

    一雙黃褐色的小眼睛有時充血而射出奇怪的目光。

    腫眼皮總是通紅,幾乎沒長睫毛,因為他不滿足于短促的白天,經常熬夜。

    頭上頂着一盞圓形的小燈籠,這使他很像獨眼巨人&mdash&mdash前額中央長着一隻發出火光的眼睛,在地下的黑暗中蹒跚而行,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