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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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當面談談,一切誤會就自然迎刃而解,這場愚蠢的争論将會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就會理解我不是他的敵人,沒有任何人能夠像我這樣愛他&hellip&hellip&rdquo &ldquo夠了,能這樣嗎,列奧納多先生?他能理解您嗎?&rdquo &ldquo會理解的。

    &rdquo畫家說,&ldquo像他這樣的人不能不理解!糟糕的是他太怯懦了,沒有自信心。

    他痛苦,嫉妒,害怕,是因為他還不了解自己。

    這是糊塗和愚蠢!我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訴他,他就會安下心來。

    他有什麼可懼怕我的呢?您知道,夫人&mdash&mdash前幾天我看見了他為《洗澡的軍人》畫的草圖,我簡直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任何人都想象不出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以及他将成為什麼樣的人物。

    我知道,即使是現在他也不僅跟我并駕齊驅了,而且超過了我,是的,是的,我感覺到了這一點,是超過了我!&rdquo 她看了看他,喬萬尼覺得她那種目光像一面鏡子,也反映出列奧納多的目光。

    她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奇怪。

     &ldquo先生,&rdquo她說,&ldquo您可記得《聖經》中有一處說:&lsquo先知以利亞從罪惡的亞哈王那裡逃出來,跑到荒涼的何烈山,神對他說:你出來站在山上,在我面前。

    那時耶和華從這裡經過,在他面前狂風大作,崩山碎石,耶和華卻不在風中。

    狂風過去之後,發生地震,耶和華也不在其中。

    地震過去之後,燃起烈火,耶和華也不在火中。

    烈火熄滅之後,刮起微風,耶和華就在其中。

    &rsquo3也許布奧納羅蒂先生就像在神面前刮得山崩石碎的狂風一樣強而有力。

    可是他卻沒有神即在其中的那種安靜。

    他也知道這一點,他恨您,因為您比他強而有力&mdash&mdash猶如安靜比狂風更強而有力。

    &rdquo 河對岸老紅衣瑪麗亞教堂的布蘭卡奇小禮拜堂裡,有托馬索·馬薩喬4的著名壁畫&mdash&mdash這對于意大利所有的偉大畫家來說都是一所學校,列奧納多從前曾經向他學習過&mdash&mdash就在這座小禮拜堂裡,列奧納多有一天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年,他幾乎還是個孩子,正在研究和臨摹這些壁畫。

    他穿着一件舊的黑上衣,上面沾滿顔料,可是襯衣卻很幹淨,但很粗糙,看樣子是家裡做的。

    他身材纖長,動作靈活,細長的脖子異常白皙,很像貧血的少女,長圓的卵形臉很美,白淨而甜蜜,但讓人覺得有些扭扭捏捏,一雙大眼睛油黑明亮,像是佩魯吉諾畫聖母像時以其為模特的翁布裡亞地區的村女,那雙眼睛像天空一樣深邃莫測,從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列奧納多在福音瑪麗亞修道院教皇大廳裡又遇到了這個少年,當時他的素描《安加利之戰》正在這裡展出。

    隻見這個少年在研究和臨摹這幅畫,跟研究和臨摹馬薩喬的壁畫一樣用心。

    或許是這個少年如今已經認識列奧納多,兩眼緊緊地盯着他,想要跟他說話,可是又沒有這種勇氣。

     列奧納多發現了這一點,便向他走過去。

    這個年輕人激動得漲紅了臉,慌慌張張地對他說,他把列奧納多看成是自己的老師,認為他是意大利最偉大的畫家,米開朗琪羅不配給《最後的晚餐》的作者解鞋帶。

    他說這番話有些曲意逢迎的意味,但卻表現出孩子般的天真無邪。

     列奧納多後來又有幾次遇到這個少年,跟他進行過長談,也看過他的畫,對他了解得越多,就越加堅信,他将出息成一個偉大的畫師。

     這個少年很敏感,反應很快,就像一切聲音的回聲一樣,像女人一樣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mdash&mdash他模仿過佩魯吉諾,也模仿過平土利鸠&mdash&mdash他不久前曾在他的錫耶納藏書樓裡工作過,尤其是模仿過列奧納多。

    可是,老師在這種不成熟的外表下卻看出了感情的清新,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過的。

    最讓他驚奇的是,這個男孩子已經洞察到了藝術和生活最深層的奧秘,這仿佛是無意之中,他本人似乎并沒有這種願望;像遊戲似的,輕而易舉地戰勝了最大的困難。

    他取得一切成就好像是不費吹灰之力,他在藝術領域仿佛是根本沒有進行過永無休止的探索、勞動、努力、彷徨、困惑,而這一切在列奧納多一生中卻成了他的最大苦惱。

    老師告訴他,必須細緻而有耐心地研究大自然,必須把數學的精确規律與繪畫的法則結合起來,這個少年一邊聽着一邊盯着他的眼睛,表現出驚詫的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樣子他本來感到枯燥無聊,可是還很注意聽,隻是出于對老師的尊敬。

     有一次,他不假思索地突然說出一句話來,意義之深刻,幾乎是讓列奧納多大吃一驚: &ldquo我發現,你作畫時,如果不思考,會畫得更好一些。

    &rdquo 這個男孩子投入了自己的整個身心,對他來說,列奧納多一生中不斷地尋求的感性與理性、愛與知的統一和完美的和諧&mdash&mdash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可能存在。

     他性情溫馴,不經思考而自明,這讓列奧納多感到更大的困惑,更加擔心藝術的未來,更加擔心自己一生為之奮鬥的事業&mdash&mdash這種困惑和擔心超過了布奧納羅蒂的憤怒和憎恨。

     &ldquo你從什麼地方來,我的孩子?&rdquo最初見面時,他有一次問他,&ldquo你的父親是誰,你叫什麼名字?&rdquo &ldquo我生在烏爾比諾,&rdquo少年和藹地,多少有些做作地微笑着回答道,&ldquo我的父親是畫家喬萬尼·桑蒂5。

    我的名字&mdash&mdash拉斐爾。

    &rdquo 四 這時,列奧納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不得不離開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共和國從很久以前就跟鄰近的城市比薩交戰&mdash&mdash這場戰争無盡無休,非常殘酷,使這兩個城市都耗盡了精力。

     有一次,畫家跟馬基雅弗利談話時講了自己一項軍事上的構想:讓阿爾諾河改道,開鑿一條運河,把河水引離比薩使其流進利烏倫沼澤地,從而切斷這座被圍困的城市跟大海的通道,截斷其食品的供應線,從而逼迫它投降。

    尼科洛一向熱衷于非凡的事,對這個構想着了迷,便向最高執政官做了禀報,并且憑着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他,但卻隐瞞了這一構想實際所需要的費用和種種困難&mdash&mdash皮埃羅先生毫無才幹,近來許多人把比薩戰争的失利都歸咎于他,而馬基雅弗利又巧妙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對這個構想也着了迷。

    最高執政官向十人會議提出這個構想時,差一點兒沒有遭到嘲笑。

    索德裡尼生氣了,決定證明自己的合理想法并不比别人少,并且開始頑強地行動起來,終于達到了目的,這是由于他的敵人幫了忙,因為他的敵人表示贊成這個議案,他們覺得它十分荒唐&mdash&mdash可以借此讓皮埃羅先生大丢其臉。

    馬基雅弗利對列奧納多一直隐瞞着自己的花招,指望日後讓他徹底攪進最高執政官的這樁蠢事中去,便可能像個小卒似的随意擺布他,從而能夠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工作的開始還算很順利。

    河裡的水位降低了。

    可是不久便暴露出困難,要求越來越多的開銷,一向節儉的長老們為了一個銅闆都要讨價還價。

     1505年夏,一場大暴雨之後,河水出槽,沖毀了一部分堤壩。

    列奧納多被召到工地。

     出發的前一天,馬基雅弗利就此事跟畫家進行一番談話,把一切情況都如實地告訴了他,讓畫家不禁大吃一驚。

    列奧納多離開馬基雅弗利,從阿爾諾河對岸往家走,過了聖三位一體大橋,朝着托納布奧尼大街的方向走去。

     時間已經很晚了,行人稀少,唯有河堤上磨坊的流水聲打破了黃昏時的寂靜。

    天氣炎熱。

    不過天黑前下了一場雨,涼爽起來。

    卡拉亞橋上散發着夏日河水溫暖的潮氣。

    月亮從聖敏亞托山的後面爬上來。

    右側,老橋的濱河大道上,一排排低矮破舊的小房以及正面用傾斜的木樁支撐着參差不齊的廊檐,倒映在被攔河壩給截住的平滑如鏡的混濁的綠色河水裡。

    左側,綿延着阿爾巴諾山紫色的餘脈,山的上空,有一顆星孤零零地眨着眼睛。

     在晴朗的天空襯托下,佛羅倫薩的全景分外鮮明,像是古書發暗的金色封面上的圖畫&mdash&mdash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熟悉的城市的面貌,像是一個活人的面孔。

    往北,是耶稣受難教堂的古老鐘樓,然後是挺拔和諧而嚴謹的故宮的塔樓和喬托的白色大理石鐘樓,鮮花瑪麗亞大教堂的紅瓦拱頂像是古代徽章上一朵巨大的含苞未放的紅百合花。

    整個佛羅倫薩沉浸在晚霞和月光的雙重照耀之中,像是一朵巨大的銀灰色的花。

     列奧納多發現,每座城市都跟每個人一樣,各有自己的氣味:佛羅倫薩有一種濕潤的灰塵味,好像是鸢尾花的氣味摻和了勉強可以嗅到的新鮮油漆和古畫顔料的氣味。

     他想着喬昆達。

     他幾乎跟喬萬尼一樣,對她的生活所知甚少。

    一想到她有自己的丈夫,他倒不是感到難過,而是感到驚奇:這位弗蘭切斯科先生又瘦又高,兩腮上蓄着胡須,兩道眉毛很濃,是個不錯的人,喜歡議論西西裡牛種的優點和進口生羊皮新的關稅。

    常常有那樣一瞬間,列奧納多為她的美貌而感到喜悅,這種美高貴而不可企及,遙遠而不可觸摸,是一種理想的美,但比現實的美更現實;可是也有那樣一些時刻,他感覺到了她那活生生的美。

     蒙娜麗莎不是那種當時被稱作&ldquo有學問的女英雄&rdquo的婦女。

    她從來也沒有表露過自己的書本知識。

    他隻是偶然得知,她能閱讀拉丁文和希臘文。

    她的言談舉止平平常常,許多人認為她并不聰明。

    實際上他卻覺得,她有一種比智慧,尤其是比女性智慧更加深邃的天賦&mdash&mdash富有預見性的英明。

    她說出一些話來,立刻讓他感到她跟他一見如故,比他所認識的一切人都親切,甚至就是他唯一的摯友和親姊妹。

    凡是遇到這種時刻,他都想要跨越過把靜觀與生活隔絕開的魔圈。

    然而,他立刻就把這種願望壓制下去,每逢他扼殺了蒙娜麗莎活生生的美,他在畫布上所喚醒的那個幽靈般的形象卻越來越生機盎然,越來越實實在在。

     他覺得,她了解這一點并且屈服了,而且幫助他把自己奉獻給她的靈魂&mdash&mdash也就是把自己的靈魂貢獻給他并且為此而高興。

     把他們二人結合在一起的,就是愛情嗎? 當時那種柏拉圖式的夢呓、天堂情侶怅惘的歎息、佩特拉克風格的甜蜜的十四行詩,除了苦悶或者譏笑之外,在他的心裡沒有喚起任何東西。

    大多數人稱之為愛情的那種感情,對于他來說,也更是格格不入的。

    就像沒有吃過肉一樣,因為他以為肉不僅禁止食用,而且使他反感,他棄絕女人,因為任何肉體關系,不管是夫妻間的床笫之事還是婚外的通奸,他都覺得雖非罪孽,卻也是愚蠢行為。

    他在解剖學劄記中寫道:&ldquo交媾行為及其使用的器官是醜惡的,假如人的面孔不美麗,進行這種行為的人不進行裝飾,沒有感情的力量,那麼人類的生息繁衍就會停止。

    &rdquo因此,他躲避這種&ldquo醜惡&rdquo,躲避雄性和雌性的肉欲搏鬥,正如躲避吃者和被吃者血淋淋的厮打一樣,雖然承認愛情和饑餓搏鬥的自然法則,但既不指責它,也不為之辯護,他本人則泰然處之,不希望參與,而隻是堅持奉行另一項法則&mdash&mdash愛情與童貞并重的法則。

     可是如果說他也愛她,希望與其戀人能夠更完美地結合,那麼在這深刻和神秘的愛撫中&mdash&mdash在他們二人創造的不朽形象中,在他們二人創造的新的生命中&mdash&mdash這新的生命就是從他們二人身上所誕生的,如同嬰兒是其父母所生的一樣&mdash&mdash這裡豈不就有他和她嗎? 然而,他卻感覺到,即使是在這種純潔無瑕的結合中也存在着危險,也許比通常的肉體結合更大。

    他們二人走在無底深淵的邊沿上,從來也沒有任何人在這裡走過&mdash&mdash克制着深淵的誘惑和吸引。

    他們二人之間有過一種默契,秘密已經顯露出來,猶如陽光穿過薄霧一樣。

    他有時想:一旦薄霧消散,燦爛的陽光光輝耀眼,秘密和幻影消失殆盡,那将會如何?他或者她一旦按捺不住,越過雷池&mdash&mdash直覺變成行動,那将會如何?他有權懷着不動聲色的好奇心體驗那顆活的靈魂&mdash&mdash他唯一的永恒摯友和親妹妹的靈魂,就像體驗力學或數學的規律一樣,就像體驗被毒化的植物的生命一樣,就像體驗被解剖的屍體構造一樣嗎?她不會被激怒嗎?不會懷着輕蔑和憎恨把他推開嗎?要是換個别的女人,就會把他推開。

     他有時覺得,他是在用一種可怕的刑罰慢慢地扼殺她。

    他對她的馴服而感到吃驚,這種順服是沒有止境的,跟他那溫情的和殘酷的好奇一樣。

     隻是近來他才在自己的身上感覺到了這種止境,并且明白了,他遲早應該做出決定,她對于他來說是個什麼人&mdash&mdash是個活人或者僅僅是個幻影&mdash&mdash他本人的靈魂在女性美的鏡子裡映象。

    他還有一種希望,分手可以暫時把不可避免的決定推遲,因此他幾乎是很高興離開佛羅倫薩。

    可是現在分手真的到來了,他明白自己錯了,分手不僅不能推遲決定,反而要加速決定。

     他的頭腦裡萦繞着這些想法,不知不覺地走進一條偏僻的胡同,他環視一番,沒有認出自己置身于何處。

    隻見房蓋的上空高聳着大理石的喬托鐘樓,由此判斷,他離大教堂不遠。

    這條狹長的街道的一側沉浸在黑黝黝的陰影裡,另一側處在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

    遠處閃爍着紅色的燈光。

    那裡是佛羅倫薩敞廊&mdash&mdash上面棚着慢坡的瓦蓋,挺拔的圓柱支撐着半圓形的拱頂,在拐角的平台前,人們戴着黑色假面具,穿着披風,在詩琴的伴奏下唱着小夜曲。

    他聽着。

     這是一支古老的情歌,由&ldquo豪華者&rdquo洛倫佐·美第奇編詞,當年舉行紀念酒神巴克科斯和阿裡阿德涅婚禮的狂歡節時都要演唱&mdash&mdash這是一支無限歡快而又悲傷的情歌,列奧納多很喜歡它,少年時代時常聽到它: Quant&rsquoebellagiovinezza, Cheaifuggetuttavia Chivuolesserlieto,sia&mdash&mdash Didomannonc&rsquoecertezza&mdash&mdash 青春是多麼美好呀, 但轉瞬即逝。

    唱吧,笑吧。

     得歡樂時且歡樂&mdash&mdash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最後一句在他的心中喚起一種模糊的預感。

     他如今已經處在老年的門檻前,形影孤單,心頭一片陰霾,莫非是命運之神給他送來了一顆親切的活的靈魂?他要把它推開嗎,棄絕它嗎?他一生中為了進行自我觀照已經多次棄絕了生活。

    他要再一次為了那遙遠的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美而犧牲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美嗎?有兩個喬昆達&mdash&mdash活的喬昆達和不朽的喬昆達。

    他應該選擇哪一個?他知道,選了一個,必定得失掉另一個,可是二者對他來說都非常珍貴。

    他也知道,必須做出選擇,不能再遲疑了,不能再拖延了。

    可是他意志薄弱。

    而且他也不願意并且不能決定何者為好:為了那個不朽的喬昆達而扼殺活的喬昆達,還是為了那個活的喬昆達而扼殺不朽的喬昆達&mdash&mdash扼殺實際存在的那個還是扼殺永遠留在畫布上的那個? 他又過了兩條馬路,走近了自己房東馬特利的家。

     大門已經上了鎖,已經熄了燈。

    他拿起挂在鐵鍊上的榔頭,敲擊門上的鑄鐵拉手,看門人沒有回聲&mdash&mdash可能是睡着了或者外出了。

    敲擊聲在石頭樓梯下面引起了隆隆的回音,然後消失了。

    一片寂靜,月光仿佛是又加深了寂靜。

     突然響起了緩慢而勻稱的金屬聲&mdash&mdash鄰近鐘樓上響起了鐘聲。

    這聲音無言地說明時間不留情面地飛逝而去,過去的已經一去不複返,黑暗的孤獨的老年已經近在眼前。

     最後一個聲音延續了很久,忽而減弱,忽而加強,聲波顫動着,在月光下的寂靜中不斷擴散開,仿佛是在重複: Didomannonc&rsquoecertezza&md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