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将要長上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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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托斯卡納地區,比薩和佛羅倫薩之間,離安波利城不遠的地方,阿爾巴諾山的西坡上坐落着芬奇村,這是列奧納多的故鄉。

     畫家在佛羅倫薩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完畢,想要在啟程到羅馬涅為塞薩爾·博爾吉亞供職之前去造訪一下這個村子,他的年邁的叔父弗蘭切斯科·達·芬奇是父親的胞弟,因做綢緞生意而緻富,至今還住在那裡。

    整個家族中隻有他喜歡列奧納多這個侄子。

    畫家想要看望他,如果有可能,把自己的學生,機械工匠瑣羅亞斯特羅·達·佩列托拉安置在那裡,因為他最近一次可怕的摔傷至今沒有痊愈,有終生殘疾的危險。

    老師認為山裡的空氣、鄉村甯靜和安穩的生活對于病人來說勝過任何藥物治療。

     列奧納多隻身一人騎着騾子從佛羅倫薩出發,出了阿爾普拉托城門,沿着阿爾諾河下行。

    在安波利附近,他離開沿着河谷的比薩大道,走上一條随着岡巒起伏而蜿蜒曲折的狹窄的鄉間土路。

     天氣并不炎熱,天空籠罩着一層薄雲。

    太陽蒙着白蒙蒙的霧霭,光線稀薄,預示着将要刮起北風。

     道路兩旁的視野逐漸開闊起來。

    岡巒如波浪一般連綿起伏,不知不覺之中越來越高。

    岡巒的盡頭便是崇山峻嶺。

    池塘裡的水草既不茂密,也不像春天那樣嫩綠。

    四周見不到鮮豔的顔色,隻是一片灰綠,單調而貧乏,讓人想起北方&mdash&mdash田野裡的禾穗沒有生氣,圍着石牆的葡萄園一望無際,一排排油橄榄樹保持着相等的間距,遒勁的樹幹上生着許多節疤,把蜘蛛網般的影子投到地上。

    荒涼的城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還有一棟房子,黃色的牆壁平整光滑,很不規整地開着幾個釘着欄杆的窗戶,房子旁有一個堆放農具的瓦蓋倉棚;遠處,灰蒙蒙的山巒已經隐約可見,在這個背景上最醒目的是一排排挺拔的柏樹,黝黑的圓錐形輪廓像是紡錘,在當年佛羅倫薩畫派的大師們的畫面上常常能見到這種景色。

     山越來越高,能夠感覺到在不斷地緩慢升高。

    呼吸更輕松起來。

    旅人陸續走過了聖奧贊諾、卡利斯特裡、盧卡迪和聖喬萬尼小教堂。

     天黑了下來,雲彩飄散了,繁星眨着眼睛,陣陣涼風讓人感到清爽。

    這是要刮一種被稱作&ldquo特拉蒙塔那風&rdquo的越山風的前奏,那種北風一旦刮起來便狂暴呼嘯,凜冽刺骨。

     經過最後一個急轉彎之後,芬奇村便馬上出現在眼前。

    這裡幾乎沒有平地。

    平原換成了山岡,山岡換成了峻嶺。

    村子就坐落在一個不大的尖頂山岡上,石頭房子一棟挨着一棟擁擠在一起。

    在黃昏時分的天空的背景下,高高地聳立着古老城堡的黑色尖塔。

    各家的窗戶閃爍着燈光。

     山腳下一個十字路口上,牆壁上的神龛裡供奉着一尊聖母泥像,這是畫家從童年起就很熟悉的,神燈已經點燃,把塗着藍白色釉彩的泥像照得锃亮。

    一個穿得很寒酸的黑衣女人,看樣子是個農婦,弓着背,用雙手捂着臉,跪在聖母像前。

     &ldquo卡塔琳娜。

    &rdquo列奧納多小聲地叨咕着已經離開人世的母親的名字,她也是芬奇村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

     湍急的山間小溪奔騰而下,上面橫着一座橋,他過了橋以後,向右拐,走上夾在果園圍牆之間的一條小徑。

    這時已經完全黑天了。

    伸到圍牆外面的玫瑰樹枝碰到他的臉上,如同在黑暗中親吻着他,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在一個陳舊的木制大門前,他急走了幾步,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敲着門上的鐵拉手。

    這座房子當年是他的祖父安東尼奧·達·芬奇的,如今歸他的叔父弗蘭切斯科所有,列奧納多在這裡度過了童年。

     沒有人答應。

    萬籁俱寂,隻能聽見加特河水在山谷裡淙淙流淌。

    上面村子裡,被敲擊聲喚醒了的狗吠叫起來。

    院子裡響起了嘶啞戰栗的吠叫聲,這可能是一條衰老的狗對鄰近的狗做出的呼應。

     最後終于有一個須發皆白的駝背老人提着燈籠走出來。

    他耳朵重聽,很久沒能弄明白列奧納多究竟是什麼人。

    可是當他認出他的時候,竟然高興得哭了起來,急忙奔過去親吻少爺的手,差點兒沒有把燈籠掉到地上&mdash&mdash四十年前,或者還要早一些,他曾經抱過他&mdash&mdash他老淚橫流,不停地重複着:&ldquo噢,少爺,少爺,我的列奧納多!&rdquo院子裡那條老狗看樣子隻是為了讨好老主人才懶洋洋地搖晃起耷拉着的尾巴。

    吉安-巴蒂斯塔&mdash&mdash這是老園藝工匠的名字&mdash&mdash禀報說,弗蘭切斯科老爺到德萊塔聖母修道院的葡萄園去了,然後還要順路去瑪奇利亞那,那裡一個熟悉的修士用百金花酊給他醫治腰疼,得再過兩三天才能回來。

    列奧納多決定在這裡等候,況且瑣羅亞斯特羅和喬萬尼·貝特拉菲奧明天上午應該從佛羅倫薩抵達這裡。

     老人把他領到屋裡&mdash&mdash這時沒有任何人在這裡居住,弗蘭切斯科的子女都住在佛羅倫薩&mdash&mdash便張羅起來,把孫女召喚過來,吩咐給列奧納多做晚飯&mdash&mdash這是個年方十六的少女,生着淺色頭發,相貌很好看。

    列奧納多隻要芬奇村地産的葡萄酒、面包和礦泉水,叔叔的莊園以這種礦泉水而遠近聞名。

    弗蘭切斯科先生雖然殷實富裕,可是跟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一樣,生活簡樸,在那些在大城市裡過慣了舒适生活的人看來,日子過得很寒酸。

     畫家走進他如此熟悉的樓下一個房間,這裡是廚房兼會客室,放着幾把粗糙的椅子和長凳,幾隻古老的木箱因年代久遠而發黑,木頭被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一個食品櫃裝着沉重的錫餐具,天棚上被煙熏黑的橫梁上挂着一束束曬幹的草藥,白牆光秃秃的,磚地上砌着一個煙熏火燎的爐竈。

    唯一的新東西就是窗戶上暗綠色的玻璃,上面磨成許多卵形圖案。

    列奧納多記得,他童年時代,跟托斯卡納地區所有莊戶人家的房子一樣,窗戶上糊着塗蠟的布,因此室内白天也很昏暗。

    樓上的房間是卧室,隻關着木質護窗闆,此地冬季酷寒,遇上大冷天,臉盆裡的水都要結冰。

     園藝工用芳香的山地帚石南和刺柏生起了火,點上用銅鍊挂在壁爐上的一盞陶燈,燈上有一個細長的頸和一個把手,同在伊特魯裡亞人古墓裡發現的那種燈一模一樣。

    它那優雅的造型在這個簡樸,甚至寒酸的房間裡顯得更加美麗了。

    在這裡,在托斯卡納半蠻荒的角落裡,居民的血統、語言、家什和民俗都保留着遠古時代的遺迹&mdash&mdash伊特魯裡亞人的痕迹。

     那個少女忙活着收拾晚飯,她放到桌上一個大圓面包&mdash&mdash這種面包形狀扁平,很像一張餅,又端上一盤醋拌莴苣、一大杯葡萄酒和一些幹無花果。

    列奧納多趁着這個工夫登上嘎吱作響的樓梯,來到樓上的房間。

    這裡一切都是老樣子。

    低矮寬敞的正屋中央,仍然擺着那張四方形的大床,全家人都能睡得下,當年祖母帶着小列奧納多就睡在這裡。

    這件家傳的卧榻如今由弗蘭切斯科叔叔繼承。

    床頭的牆上仍然挂着基督受難十字架、聖母小像、一個盛聖水的貝殼、一束叫作&ldquo霧草&rdquo的幹草和一張經年的拉丁文祈禱詞。

     他回到樓下,坐到火爐前,用一個圓形木杯喝了摻水的葡萄酒,覺得有一股橄榄的清香味,也勾起了他對遙遠的童年的回憶&mdash&mdash吉安-巴蒂斯塔和他的孫女睡覺去了,隻剩下列奧納多一個人,他陷入甯靜而明晰的沉思。

     二 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佛羅倫薩公社的公證人塞爾·皮埃羅·達·芬奇,前幾天在佛羅倫薩他那所位于熱鬧的齊柏林大街上自置的住宅裡曾經見到過他,他已經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但仍然精力旺盛,臉色紅潤,一頭銀白色的卷發。

    列奧納多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塞爾·皮埃羅這樣純樸而又熱愛生活的人。

    從前,這位公證人對自己非婚的長子懷着深情的父愛。

    可是當兩個合法的兒子安東尼奧和朱利亞諾長大以後害怕父親把遺産分給長子一部分,他倆竭力挑撥父親與列奧納多不和。

    最近一次見面,列奧納多覺得自己在家裡如同路人。

    他的弟弟洛倫佐就年齡來說還是個孩子,但已經谙悉人事,作為佛羅倫薩一家呢絨商店的掌櫃本來愛财如命,但身為薩沃納羅拉的門徒卻顯示出高尚的品德。

    這時恰好風行關于列奧納多不信神的傳言,洛倫佐就此表現出特别傷心。

    他時常在父親面前同畫家談論起基督教信仰、忏悔和虔誠的必要性、當今某些哲學家的異端邪說,臨走時贈送給列奧納多一本自己編寫的拯救靈魂的小冊子。

     列奧納多現在在家中這個古老的房間裡坐在壁爐前,取出那本用工整的商務字體抄寫的小冊子。

     &ldquo本人,佛羅倫薩人塞爾·皮埃羅·達·芬奇之子洛倫佐編寫此忏悔書,特獻給我的未婚妻南娜,然而對于凡是希望忏悔自己的罪過之人皆大有裨益。

    你可拿起本書細讀之:在列舉之種種罪過中如發現自己的罪過,可記錄下來,如某項清白無辜,可略過不理,如是将受益匪淺,你将深信不疑,諸如此類論理,縱然千言萬語,也不能道出其一斑。

    &rdquo 接下去,這位年輕的呢絨商以商務上的精打細算精神詳盡地一一列舉了種種罪過和八條虔誠的思考,&ldquo每個基督徒進行忏悔時皆應在心中牢記不忘&rdquo。

     洛倫佐以神學家的莊嚴風格議論了穿戴沒有繳稅的呢絨和其他毛紡品是否是罪過。

    他認為:&ldquo說到靈魂,衣着外國呢絨,如果稅收是不公正的,那就不會帶來任何危害。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你們的良心不會因此感到不安,你們也就盡管放心好了!如果有人要問:洛倫佐,你這樣議論外國呢絨,根據是什麼?我可以回答道:去年,1499年,我由于商務到比薩城去,在聖米科雷教堂聽了聖多米尼克修士會一位名為贊諾比的教兄的布道,他以博大精深的道理論述了外國呢絨的妙處,所得出的結論跟我上面所述不謀而合。

    &rdquo 他最後仍然帶着傷感的語氣,枯燥乏味地唠叨一氣,說魔鬼曾經很長時間阻止他撰寫這本拯救靈魂的書,其借口似乎是他洛倫佐不具備此種學識和文采,他作為一個呢絨商最得體的是關心自己的店鋪,這比撰寫拯救靈魂的書要好。

    可是他戰勝了魔鬼的誘惑,得出一個結論,認為做這種事情與其說需要學識和文采,不如說更需要基督教的智慧和對神的虔誠思想&mdash&mdash于是他在天主和貞女瑪麗亞的幫助下終于寫成此書,&ldquo謹将此書奉獻給未婚妻南娜以及自己在基督教方面的兄弟姊妹們&rdquo。

     列奧納多注意到,洛倫佐描繪四種基督教善行時,也許不無所指,暗示着自己成了著名畫家的哥哥,建議畫家們繪制寓意畫:把明智畫成三張面孔,用來寓意它能洞察現在、過去和未來;把公正畫成一把劍和一杆秤;把力量畫成一個靠在圓柱上的女人;把溫和中庸畫成一個人一隻手拿着兩腳規,另一隻手拿着剪刀,&ldquo用來剪掉一切過激行為&rdquo。

     列奧納多覺得這本書散發着一種熟悉的市儈氣,他童年時代家庭裡就籠罩着這種氣氛,如今又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早在他出生一百多年以前,芬奇家族的始祖們曾經在佛羅倫薩公社供職,是一些跟他父親塞爾·皮埃羅一模一樣正派的、敬神的,但又愛财如命的官吏。

    1339年的一份文獻中第一次提到長老議會的公證人奎多·米科雷·達·芬奇,他就是畫家的祖先。

     他的祖父安東尼奧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祖父日常生活中的智慧跟他的孫子洛倫佐的精明一模一樣。

    他曾教育孩子們不要追求榮華富貴和高官厚祿,也不要貪圖高深的學問和顯赫的名聲。

     他說:&ldquo凡事甘居中遊,這是人生最正确的道路。

    &rdquo 列奧那多還記得他傳授這項人生基本信條&mdash&mdash&ldquo凡事甘居中遊&rdquo時安詳和莊重的衰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