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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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爵夫人貝雅特裡齊每逢星期五洗頭并且把頭發染成金黃色。

    染完以後,必定在太陽底下曬幹。

     為此,在房頂上建造了曬台,周圍用欄杆圍起來。

     公爵夫人正坐在城外斯福爾紮公爵消夏宮房頂的曬台上,忍受着太陽的烤灼,而在這個時間裡,就連莊稼人都牽着牛躲到陰影裡去了。

     她披着一件肥大的白綢披風。

    頭上戴着一頂草帽&mdash&mdash遮陽帽,以防止曬黑了臉。

    染成金黃色的秀發一縷一縷地穿過草帽的圓眼,披散在帽檐上。

    一個黃皮膚的切爾克斯女奴用安有木柄的海綿把頭發蘸濕。

    一個吊眼梢眯縫眼的鞑靼女人用象牙梳子給她梳理。

     染發液是用榛樹根五月的汁、番紅花、公牛膽、燕子糞、灰色龍涎香、熊爪甲燒成的灰和蜥蜴熬的油制作的。

     一旁的三腳架上支着一個類似于煉金術士用的長脖曲頸甑,下面的火焰由于陽光而發白,幾乎是難以察覺,玫瑰色的肉豆蔻水加上貴重的靈貓香、翠菊酯,在甑裡翻滾沸騰,公爵夫人親自觀察掌握火候。

     兩個使女汗流滿面。

    甚至公爵夫人在室内豢養的巴兒狗,在這炎熱的曬台上都找不到安身之地,責備地對着女主人眯縫起眼睛,喘着粗氣,耷拉着舌頭,對于頑皮的猴子的挑釁,也不像平時那樣唔唔地叫。

    猴子對于炎熱倒是滿不在乎,跟那個捧着珍珠鑲框的鏡子的阿拉伯孩子一樣。

     貝雅特裡齊總是面孔莊嚴凝重,動作平穩流暢,這對于她的顯赫身份來說是相宜的,可是盡管如此,仍然很難相信她年方十九,結婚已經三年,有了兩個孩子。

    面部豐滿而帶有稚氣,脖頸纖細,下颏圓潤,兩片厚嘴唇總是嚴肅地緊閉着,略略有些噘起,顯出任性來,胸部扁平,動作笨拙,時快時慢,幾乎像個男孩,從這一切可以看出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學生來,性情乖僻,缺少自控能力,過分活躍,自尊心很強。

    與此同時,她那雙褐色的眼睛又很剛毅,明亮,像冰塊一樣,顯露出老謀深算的智慧。

    當年最有眼光的國務活動家之一,威尼斯大使馬裡諾·薩努托在秘密信函中讓長老議會相信,這個政界的小姑娘是個真正堅毅的人,比她的丈夫洛多維科公爵更有心計,這位公爵在一切方面都聽從自己的妻子,這就做對了。

     巴兒狗氣哼哼地嘶啞地吠叫起來。

     很陡的樓梯把曬台跟更衣間和盥漱室連接起來,一個身穿深色守寡服的老太婆從樓梯走上來,氣喘籲籲,一個勁兒地唉聲歎氣。

    她一隻手撥拉着念珠,另一隻手拄着拐棍。

    如果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甜膩膩的笑容和像老鼠一樣的賊溜溜的眼睛,她臉上的皺紋也許會顯得令人敬重。

     &ldquo噢&mdash&mdash哈,上了歲數就是不中用啦!好不容易才爬上來。

    願上帝給殿下一副健康的身闆兒。

    &rdquo 她奴顔婢膝地從地闆上拾起梳妝披風的一角,把嘴唇貼了上去。

     &ldquo啊,西多尼娅太太!怎麼樣,可做好啦?&rdquo 老太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心包裹和塞緊蓋子的小玻璃瓶,隻見裡面裝着混濁的乳白色液體&mdash&mdash把野茴香、天冬草根、白百合蒜頭根放在驢奶和紅山羊奶裡浸泡而成。

     &ldquo還得在熱乎的馬糞裡放上兩天。

    不過,沒關系&mdash&mdash我想,這樣也發好了。

    每次洗臉前,讓下人用氈子過濾一些出來。

    抹到軟和的雞蛋奶油面包上,在臉上來回擦,擦的時間恰好念完三遍《吾侪信奉》祈禱詞。

    擦過五個星期,一切黑斑黑點保證蛻得不留痕迹。

    治疖子粉刺也有奇效。

    &rdquo &ldquo你聽着,老太婆,&rdquo貝雅特裡齊說,&ldquo這種洗面奶裡頭也許又有巫婆們實施魔法時常用的那些污穢的東西,例如蛇油啦,雞冠鳥血啦,用鍋焙幹的蛤蟆粉啦,就像你前幾天給我送來的除黑痣毛的藥膏似的。

    要是有的話,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rdquo &ldquo沒有,沒有,殿下!您不要相信人們胡說八道。

    我性情直率,從不騙人。

    不過殿下說的也是,有時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的行不通:譬如說尊敬的安傑利卡夫人去年整整一個夏天用公狗尿洗頭,為了不秃頂,還得感謝上帝,真就治好了。

    &rdquo 然後,她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講起城裡的新聞來:鹽務總監年輕的妻子&mdash&mdash美麗的菲利貝塔夫人背叛了丈夫,跟一個外來的西班牙騎士尋歡作樂。

     &ldquo啊,你這個老皮條匠!&rdquo貝雅特裡齊半開玩笑地用手指威脅着說,顯然對這種流言蜚語感到津津有味,&ldquo這個不幸的女人就是你給勾引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算了吧,殿下,她怎能算是不幸!像小鳥一樣歡暢&mdash&mdash興高采烈,每天都對我感激不盡。

    她說,真的,我現在才體會到丈夫和情夫的親吻有多麼大的區别。

    &rdquo &ldquo可是罪孽呢?難道她不受良心的折磨?&rdquo &ldquo良心?您瞧,殿下,盡管修士和神父們反對,可是我認為偷情的罪孽,在各種罪孽中是最自然的。

    隻要有幾滴聖水,就足以把它洗淨。

    況且,菲利貝塔夫人雖然背叛了丈夫,但如常說的那樣,對他卻是投桃報李,縱然不能完全贖罪,起碼是在上帝面前大大減輕了他本人的罪孽。

    &rdquo &ldquo莫非她丈夫也有罪?&rdquo &ldquo準确的我說不清。

    但他們都是一路貨,因為,我推測,世上沒有一個當丈夫的不認為哪怕隻有一隻手也比隻有一個妻子好。

    &rdquo 公爵夫人哈哈大笑起來。

     &ldquo啊,西多尼娅太太,你可真是讓人氣不得惱不得!你從哪兒弄來這些詞兒?&rdquo &ldquo但願您能相信我這個老太婆&mdash&mdash我說的一切,都是神聖的真理!我在良心這種事情上能夠分辨清什麼是稻草,什麼是大樹&hellip&hellip春桃秋菊,物各有時。

    我們老姐妹年輕時沒有盡情地飲用愛情的美酒,到了老年後悔也來不及了。

    &rdquo &ldquo你發起議論來,像是一位神學碩士!&rdquo &ldquo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女人,不過說的都是實在話,殿下!風華正茂的青春在人的一生裡隻有一次,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到了年老色衰的時候,上帝寬恕,還有個鬼用?難道隻好去看守壁爐裡的灰燼,把我們攆到廚房去跟貓一起打呼噜,數豌豆粒和烤盤?常言道:好漢狼吞虎咽,老太婆噎死無怨。

    美人沒有愛情&mdash&mdash就跟做彌撒不唱《吾主吾父》的贊美詩一樣,而丈夫的溫存就跟修女的遊戲一樣單調無聊。

    &rdquo 公爵夫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ldquo什麼?什麼?再重複一遍!&rdquo 老太婆聚精會神地看着她,可能是心想這些胡謅已經讓她夠開心的了,于是又伏在她的耳朵上嘀咕起來。

     貝雅特裡齊不再笑了。

     她做了一個手勢。

    女奴們回避退下。

    隻有那個阿拉伯孩子留在曬台上:他不懂得意大利語。

     她們頭上的天空靜悄悄白蒙蒙的,仿佛是由于炎熱而死氣沉沉。

     &ldquo可能是胡說吧?&rdquo公爵夫人終于說,&ldquo就是胡說八道,也無關緊要&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夫人!我親自耳聞目睹。

    别人也會告訴您。

    &rdquo &ldquo人很多嗎?&rdquo &ldquo一萬多。

    帕維亞城堡前廣場上水洩不通。

    &rdquo &ldquo你聽見什麼了?&rdquo &ldquo當伊薩貝拉夫人抱着小弗蘭切斯科走到涼台上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舉手揮舞着帽子,許多人哭了。

    高呼:&lsquo萬歲,阿拉貢的伊薩貝拉,吉安-加萊亞佐!萬歲,米蘭的合法君主,爵位繼承者弗蘭切斯科!竊取爵位者該死!&rsquo&rdquo 貝雅特裡齊皺起眉頭。

     &ldquo就是這麼說的嗎?&rdquo &ldquo是的,有些話更難聽&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還有什麼?你全都說出來,别害怕!&rdquo &ldquo高喊&mdash&mdash夫人,我的舌頭不打彎&mdash&mdash高喊:&lsquo竊賊該死!&rsquo&rdquo 貝雅特裡齊顫抖起來,不過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小聲問道: &ldquo你還聽見些什麼?&rdquo &ldquo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向殿下轉告&hellip&hellip&rdquo &ldquo快點兒吧!我想要知道一切!&rdquo &ldquo夫人,您可相信,百姓中間謠傳說,大公爵洛多維科·摩羅是吉安-加萊亞佐的攝政和恩人,把侄子監禁在帕維亞城堡裡,用雇傭的殺手和暗探把他包圍起來。

    後來開始号叫,要求公爵親自來見他們。

    可是伊薩貝拉夫人卻回答說,他生病了&hellip&hellip&rdquo 西多尼娅太太又神秘地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小聲嘀咕起來。

     貝雅特裡齊起初很留神地聽着,後來氣憤地轉過身去,大叫道: &ldquo你發瘋啦,老巫婆!膽大包天!我現在讓人把你從曬台上扔下去,就連烏鴉都不收你的屍骨!&rdquo 威脅并沒有吓住西多尼娅太太。

    貝雅特裡齊也很快鎮靜下來。

     &ldquo我才不相信呢。

    &rdquo她說,皺着眉頭看了老太婆一眼。

     老太婆聳了聳肩膀: &ldquo随您的便,可是不相信是不行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請您别忘了,這是怎麼做的。

    &rdquo她谄媚地繼續說,&ldquo他們用蠟做一個小人兒,在右側給裝上一顆心,左側裝上燕子的腎,用針紮,念着咒語,用小人兒當替身的那個人就會慢慢地死去&hellip&hellip多麼高明的大夫都醫治不好&hellip&hellip&rdquo &ldquo閉嘴,&rdquo公爵夫人打斷她的話,&ldquo永遠也别跟我講這種事!&rdquo 老太婆又畢恭畢敬地吻了一下梳妝服的一角。

     &ldquo殿下!您是我的光輝的太陽!我太愛您了&mdash&mdash這就是我的全部過錯!您可相信,我每一次為了您的健康而向主禱告時都眼含淚水,就像給聖法蘭西斯做晚禱時唱贊歌一樣。

    人們說我似乎是巫婆,假如我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那麼,上帝會看見,也隻是為了滿足殿下的需要!&rdquo 她若有所思地補充說: &ldquo不施魔法也可以。

    &rdquo 公爵夫人不聲不響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ldquo我經過宮廷花園往這兒來的路上,&rdquo西多尼娅太太以漫不經心的口氣繼續說,&ldquo看見園藝工往筐裡裝上好的桃子:也許是送給吉安-加萊亞佐的禮物吧?&rdquo 沉默片刻,她又補充道: &ldquo佛羅倫薩畫師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花園裡,聽說也有桃子,非常好看,隻不過是有毒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怎麼是有毒的?&rdquo &ldquo對,就是。

    我的侄女卡珊德拉看見了&hellip&hellip&rdquo 老太婆又伏在貝雅特裡齊的耳朵上喳喳起來。

     公爵夫人什麼都沒有回答,她的眼睛、表情仍然是神秘莫測的。

     頭發已經幹了。

    她站起來,脫下披風,下到更衣室去了。

     這裡擺着三個大衣櫃。

    第一個很像金碧輝煌的法衣櫃,裡面并排挂着84套衣服,這是她婚後三年所縫制的。

    一些由于鑲金飾銀和寶石過多而顯得臃腫,不用支撐就能立在地上;另一些是透明的,輕薄如蟬翼。

    第二個櫃子裡裝着帶鷹狩獵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