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色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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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墳墓的邊緣上升起來。

     喬萬尼看着她的臉,隻見它被朝霞映成粉紅色,他吓得臉色蒼白,小聲嘀咕道: &ldquo白色魔鬼!&rdquo 他跳了起來,想要逃跑。

    可是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假如有人告訴他,他在犯下一樁緻命的罪孽,他将受到永世毀滅的懲罰&mdash&mdash他也不能把目光離開那具純潔的裸體,離開她那張美麗的臉。

     在阿佛羅狄忒是世界的主宰者那個時代,任何人都不曾懷着如此景仰的激情觀看她。

     六 聖傑爾瓦濟奧的鄉村小教堂敲起鐘來。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相互觀望,屏住呼吸。

    這聲音在早晨的寂靜中很像是憤怒的和哀怨的呼喊。

     鐘發出尖細的叮當聲,有時停息下來,仿佛是破裂了,可是轉瞬之間又響了起來,聲音更加響亮、猛烈,給人以絕望的感覺。

     &ldquo耶稣哇,饒了我們吧!&rdquo格裡洛抓着自己的頭,驚呼着,&ldquo這是牧師福斯蒂諾!你們瞧&mdash&mdash路上來了一群人,叫喊着,看見我們了,揮動着手臂。

    往這邊跑來了&hellip&hellip我算完了,好苦的命呀&hellip&hellip&rdquo 又有一批騎馬的人駛近磨坊嶺。

    那是另外一些應邀參加挖掘的人。

    他們遲到了,因為迷路了。

     貝特拉菲奧匆匆地瞥了一眼,不管他怎麼沉醉于觀看女神,還是在這些人中間注意到了一個人的臉。

    隻見這個陌生人在觀察維納斯時表現出一種冷靜安詳的聚精會神和洞察一切的好奇,這種表情跟喬萬尼本人的驚惶不安針鋒相對&mdash&mdash這使他驚訝不已。

    他的目光盯在雕像上,一刻也不離開,但卻一直都感覺到了自己背後的那個人生着一張異乎尋常的臉。

     &ldquo這麼辦吧,&rdquo奇普裡亞諾經過一番思考之後說,&ldquo莊園隻有兩步遠,大門很牢固,不管怎樣圍困都能經得住&hellip&hellip&rdquo &ldquo說得對!&rdquo格裡洛高興地叫道,&ldquo呶,弟兄們,麻利點兒,擡起來!&rdquo 他像慈父一樣地關心保護神像。

     雕像被安全地擡出濕谷。

     剛剛邁進家裡的門檻,磨坊嶺上便出現了福斯蒂諾牧師威嚴的身影,隻見他雙手伸向天空。

     莊園的房子共有兩層,下層不住人。

    大廳寬敞,牆壁和拱形天棚粉刷成白色,當作堆放農具的倉庫,同時還放着一些榨橄榄油用的大缸。

    牆角裡堆放着金黃色的麥稭,一捆一捆地一直摞到天棚。

     這麥稭就是舒适的鄉下床鋪,小心翼翼地把女神雕像放在上面。

     所有的人剛剛走進來,大門上了鎖,就傳來了叫罵聲和砰砰的敲門聲。

     &ldquo開門,開門!&rdquo福斯蒂諾神父用尖細、發顫的嗓子喊道,&ldquo我以上帝的名義進行詛咒,開門!&rdquo 奇普裡亞諾先生登上裡面的石頭樓梯,走到緊挨着天棚的一個鑲着欄杆的窗戶前,掃視一下人群,相信人數并不多,于是以他慣有的文雅而親切的風度,開始了談判。

     牧師毫不退讓,要求交出神像,用他的話說,這神像是從墳場挖出來的。

     卡利瑪拉染坊主決定用軍隊來吓唬對方,果敢而平靜地說: &ldquo小心點兒!已經派信使到佛羅倫薩去見衛隊長了,再過兩個小時,騎兵隊就會到達這裡&mdash&mdash任何人皆不得非法地強行進入我的房子。

    &rdquo &ldquo把大門砸碎,&rdquo牧師叫道,&ldquo别害怕!上帝和我們在一起!用斧頭劈!&rdquo 一個小老頭滿臉生着麻子,一面的腮上纏着破布,露出陰郁和溫順的表情,手裡拿着一柄斧頭,牧師把斧頭奪過來,用盡全力向大門劈去。

     人群并沒有跟随他。

     &ldquo福斯蒂諾大人,福斯蒂諾大人,&rdquo溫順的小老頭哀求說,輕輕地拽着他的肘部,&ldquo我們是窮人,用犁杖在地裡犁不出錢來。

    打起官司來&mdash&mdash我們就得傾家蕩産!&rdquo 許多人聽說城裡的衛隊要來,都想要不知不覺地溜掉。

     &ldquo當然,要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教區裡&mdash&mdash那是另外一回事。

    &rdquo另一些人這樣議論道。

     &ldquo地界在哪兒?按照法律,弟兄們&hellip&hellip&rdquo &ldquo法律算什麼?蜘蛛網?蒼蠅沾上去,胡蜂逃掉。

    沒有給老爺們定出法律。

    &rdquo另一些人反駁說。

     &ldquo說得也對!每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主人。

    &rdquo 這時,喬萬尼照舊在觀看搶救出來的維納斯。

     清晨的陽光射進側面的窗戶。

    大理石的軀體上雖然還沒有清除泥土,但在陽光照耀下卻光輝奪目,仿佛是悠閑自在地躺着,長期經受地下的黑暗和寒冷之後,要暖和一下。

    黃色的麥稭包裹着女神,給她加上柔軟蓬松的金色暈光,也給她帶來溫暖。

     喬萬尼又注視一番那個陌生人。

     隻見他跪在維納斯跟前,取出兩腳規、量角器、半圓的銅弧一類的數學器具,他那雙冷靜的淺藍色的眼睛和緊閉着的薄嘴唇流露出專心緻志、滿腔熱情而又心平氣和的神情。

    他開始測量這個優美的軀體的各個部位,低垂着頭,長長的淺色胡須幾乎是接觸到了大理石。

     &ldquo他這是在幹什麼?這是誰?&rdquo喬萬尼心裡想道,他觀察着那雙敏捷而又無所顧忌的手,隻見它在女神的各個部位上滑動,觸摸着肉眼無法察覺的大理石的凸凹處,洞察美的全部奧秘。

    喬萬尼越來越驚異,甚至幾乎是感到驚恐。

     莊園大門前的莊稼人越來越稀少,最後完全不見蹤影了。

     &ldquo站住,站住,懶漢,基督的出賣者!叫城裡衛隊給吓住了,可是卻不怕反基督的權勢!&rdquo牧師号叫着,向他們伸出雙手,&ldquoIpseveroAntichristusopesmalorumeffodietetexponet,偉大的師尊坎特伯雷的安塞姆33是這麼說的。

    Effodiet&mdash&mdash聽見了嗎?反基督把古代神祇從地下挖出來,要把世界重新交給他們&hellip&hellip&rdquo 可是任何人都不聽了。

     &ldquo我們的福斯蒂諾神父膽大包天!&rdquo明智的磨坊主搖着頭說,&ldquo虛弱得不得了,可是卻硬充好漢!巴不得也能找到藏寶的地方&hellip&hellip&rdquo &ldquo聽說神像是銀的。

    &rdquo &ldquo什麼銀的!我親眼看見了:大理石的,全身一絲不挂,無恥透頂&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下賤的東西,上帝寬恕,碰一下都怕弄髒了手!&rdquo &ldquo你到哪兒去,紮凱洛?&rdquo &ldquo該上地裡去了。

    &rdquo &ldquo呶,上帝保佑,我到葡萄園去。

    &rdquo 牧師把全部憤怒都發洩到教民身上: &ldquo你們原來是這樣,是一群不忠誠的狗,賤骨頭,孬種!把牧師給抛棄了!你們可知道撒旦的惡果,假如我不是日日夜夜為你們祈禱,敲自己的胸脯,痛哭和吃齋&mdash&mdash全村的人都因罪大惡極而死盡!當然是!我離開你們,跺掉我腳上的灰塵。

    詛咒這塊土地!詛咒面包和水、羊群、你們的子子孫孫!我今後不再是你們的神父,不再是你們的牧師!該天殺的!&rdquo 七 在寂靜的莊園裡,女神躺在金黃色的麥稭床鋪上,喬爾喬·梅魯拉走到那個陌生人身邊,隻見他還在測量雕像。

     &ldquo您在尋找神聖的勻稱和諧嗎?&rdquo學者說,露出揶揄的笑容,&ldquo您想要把美歸到數學的範疇嗎?&rdquo 那個人一聲不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是沒有聽清他的問題,又埋頭工作了。

     兩腳規的兩條腿合上又打開,畫出一個個規整的幾何圖形。

    他以穩重而堅毅的動作把量角器放在阿佛羅狄忒漂亮的嘴唇上&mdash&mdash這兩片嘴唇的微笑使喬萬尼的心充滿了恐懼&mdash&mdash他把所量出的角度記到筆記本裡。

     &ldquo請允許我表示一下好奇心,&rdquo梅魯拉緊追不舍,&ldquo多少度?&rdquo &ldquo儀器不精确,&rdquo陌生人待理不理地回答說,&ldquo特别是測量勻稱時,我同意把人的臉分成度、分、秒和微秒。

    每一種分割都是前一次分割的十二分之一。

    &rdquo &ldquo然而!&rdquo梅魯拉說,&ldquo我覺得,最後一次分割小于最細的頭發絲。

    十二分之一的五次根&hellip&hellip&rdquo &ldquo微秒,&rdquo交談者照舊待理不理地向他解釋,&ldquo整張臉的四萬八千八百二十三分之一。

    &rdquo 梅魯拉皺起眉頭,冷笑着說: &ldquo活到老,學到老。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可以達到這麼精确!&rdquo &ldquo越精确越好。

    &rdquo交談者說。

     &ldquo噢,那是當然!&hellip&hellip您知道,雖然在藝術中,在美中,這種數學計算&mdash&mdash度、分、秒&hellip&hellip得承認,我不能相信畫家會由于感情的沖動,靈感的支配,可以說,在神的天啟下&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的,是的,您是對的,&rdquo陌生人帶着無聊的樣子,表示同意,&ldquo可是仍然出于好奇想要了解&hellip&hellip&rdquo 他彎下身,用量角器測量從頭發到下颏的分割。

     &ldquo了解!&rdquo喬萬尼心裡想,&ldquo難道這裡可能了解和測量嗎?多麼荒唐!或者是他沒有感覺到,不明白?&hellip&hellip&rdquo 梅魯拉顯然是希望刺痛對手和引起争論,開始談論古人的完美,說應該模仿他們,可是交談者卻沉默不語。

    當梅魯拉談完了的時候&mdash&mdash他撅起長長的胡須,微微地冷笑着說: &ldquo能從泉裡飲水的人&mdash&mdash就不想用容器飲水了。

    &rdquo &ldquo請原諒!&rdquo學者驚歎道,&ldquo既然您認為古人是容器裡的水,那麼源泉又在哪裡呢?&rdquo &ldquo大自然。

    &rdquo陌生人幹脆地回答道。

     梅魯拉又氣哼哼地談論起來,用詞華麗&mdash&mdash可是他已經不再争論了,變得和藹可親,含糊其辭地表示同意。

    隻有那雙冷淡的眼睛射出苦悶無聊的目光,越來越冷漠。

     最後,喬爾喬不再作聲了,已經理屈詞窮。

    這時,交談者指着大理石雕像上幾處凹下去的地方:不管是光線強弱,肉眼都無法看得清楚&mdash&mdash隻能用手在平滑的表面上觸摸時才能感覺得到,才能感覺到雕工的無限精細。

    陌生人隻是向女神的整個軀體抛去深邃的目光,沒有表現出任何贊歎,隻是想要尋根問底。

     &ldquo我以為他感覺不到!&rdquo喬萬尼不禁驚詫起來,&ldquo可是既然感覺到了,那麼為什麼還測量,用數字來計算呢?這是誰?&rdquo &ldquo先生,&rdquo喬萬尼伏在老人耳朵上小聲說,&ldquo請問,喬爾喬先生&mdash&mdash這個人的名字叫什麼?&rdquo &ldquo啊,你在這裡,小和尚,&rdquo梅魯拉轉過身來,說道,&ldquo我把你給忘了。

    這也就是你所愛戴的那個人。

    你怎麼沒有認出來呢?這是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

    &rdquo 梅魯拉向喬萬尼介紹了畫家。

     八 他們返回佛羅倫薩。

     列奧納多騎在馬上一步一步地走着。

    貝特拉菲奧并排步行。

    隻有他們二人在一起。

     橄榄樹黑色的潮濕的根部之間,青草已經泛綠,細細的莖端頂着一動不動的藍色鸢尾花。

    萬籁俱寂,隻有早春的清晨才有這樣的寂靜。

     &ldquo這真的就是他嗎?&rdquo喬萬尼心裡想,觀察着他,認為他身上每一個細微之處都非常有意思。

     他已經四十開外。

    當他沉默和思考時&mdash&mdash兩道陰郁的眉毛下面淺藍色的眼睛射出銳利的目光,冷漠,但能洞察一切。

    可是談話時,這雙眼睛卻變得和善了。

    淺色的長胡須以及同樣濃密的淺色卷發,賦予他以莊嚴肅穆的神态。

    臉上有一種細膩的幾乎是女性的美,雖然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但說話的聲音卻很尖細,奇怪地洪亮,雖然并不雄壯,但很受聽。

    漂亮的手&mdash&mdash喬萬尼根據他駕馭馬的情況猜出,一定很有力量&mdash&mdash但很纖細,手指細長,像是女人的一樣。

     他們向城牆走去。

    透過朝陽下的薄霧,可以看見大教堂的圓頂和故宮的塔樓。

     &ldquo要麼是現在說,要麼是永遠都不說。

    &rdquo貝特拉菲奧想道,&ldquo應該決定,對他說,我想要進他的畫室。

    &rdquo 這時,列奧納多把馬停下來,觀察一隻矛隼的飛翔,隻見它緊緊盯着一個獵物&mdash&mdash蒙奧内沼澤蘆葦蕩裡的鴨子或者白鹭&mdash&mdash在天空緩緩地平穩地盤旋;然後急劇地下降,好像一塊從高處抛下來的石頭,短促而兇猛地鳴叫着,最後隐沒在樹梢的後面去了。

    列奧納多一直用眼睛盯着,不放過一個轉彎、翅膀的每一個動作和扇動,打開系在腰上的備忘筆記本,記了起來&mdash&mdash可能是在記錄對鳥兒飛翔的觀察。

     貝特拉菲奧發現他不是用右手,而是用左手拿着鉛筆,心裡想:&ldquo左撇子&rdquo&mdash&mdash于是想起了關于他的奇怪傳聞&mdash&mdash仿佛是列奧納多寫文章時都反寫,隻能照着鏡子閱讀&mdash&mdash不是像别人那樣從左向右,而是像東方人寫字那樣,從右向左寫。

    據說他這樣做是為了掩蓋自己關于自然界和上帝的離經叛道的罪惡思想。

     &ldquo要麼是現在說,要麼是永遠都不說!&rdquo喬萬尼又暗自對自己說,突然想起安東尼奧·達·芬奇那一番尖刻的話: &ldquo如果你願意把自己的靈魂毀掉,你就去找他:他是個異端分子和不信神的人。

    &rdquo 列奧納多面帶微笑地指着一棵小樹讓他看:隻見一棵羸弱的扁桃樹孤零零地長在小丘頂上,幾乎是光秃秃的,凍得僵硬,顯得很輕率,喜氣洋洋,滿樹綻開粉紅色的花朵,上面灑滿陽光,在藍天下悠然自在。

     可是貝特拉菲奧卻沒有閑心欣賞。

    他的心情很沉重,疑慮重重。

     列奧納多仿佛是猜到了他的苦惱,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輕輕地說了一番話,喬萬尼後來時常回憶起這番話: &ldquo如果你想要當個畫家,那麼除了藝術,你就抛掉一切苦惱和操勞。

    讓你的靈魂像鏡子一樣,能反映出一切物體、一切運動和色彩,而它自己卻很坦誠和光明磊落。

    &rdquo 他們走進佛羅倫薩的城門。

     九 貝特拉菲奧到大教堂去了,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這天早晨在那裡布道。

     管風琴停止了彈奏,但餘音仍然在鮮花瑪麗亞大教堂回聲很響的穹隆底下缭繞。

    教堂裡由于人多而悶熱,低沉的談話聲響成一片。

    孩子、女人和男人相互間用簾子隔開。

    一扇扇拱形尖頂門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測的高處,讓人覺得像是置身于茂密的森林裡一樣。

    下面有些地方,陽光透過或明或暗的玻璃變成五顔六色的光線,稀疏地灑落在人海的波浪上和灰色的石柱上。

    神壇的上方,七枝燭台上燃着紅色的火苗。

     做完了彌撒。

    人們等待着布道者。

    目光彙集到位于中堂裡的高高的木制布道壇上,螺旋形樓梯緊貼着一根圓柱盤旋而上,通到講壇。

     喬萬尼站在人群裡,傾聽着身邊的人小聲談話: &ldquo快了嗎?&rdquo一個矮個子的人用不耐煩的聲音問道,隻見他在擁擠的人群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