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色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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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學者:他們都将要住進撒旦的房子裡去!&rdquo &ldquo您聽說了嗎,安東尼奧,&rdquo喬萬尼更加膽怯地繼續說,&ldquo列奧納多先生目前正在這裡,就住在佛羅倫薩,剛剛從米蘭來。

    &rdquo &ldquo幹什麼來了?&rdquo &ldquo公爵派他來了解一下,能否買到已故&lsquo豪華者&rsquo美第奇14留下的某些繪畫。

    &rdquo &ldquo在這裡,就在這裡吧。

    跟我毫不相幹。

    &rdquo安東尼奧打斷了他的話頭,更加用心地量着呢絨。

     教堂裡響起晚禱的鐘聲。

    多福高興地伸個懶腰,把賬簿合上。

    工作結束了。

    店鋪打烊了。

     喬萬尼來到街上。

    從濕漉漉的瓦蓋縫隙往上面望去,隻見天空是灰色的,勉強可以察覺到玫瑰色的晚霞。

    一絲風也沒有,但不停地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

     突然間,從隔壁胡同一扇敞開的窗戶裡傳出歌聲: O,vaghemontanineepastorelle. 噢,山裡的姑娘,可愛的牧女。

     歌聲響亮而富有青春朝氣。

    喬萬尼根據有節奏的踏闆聲猜到了,這是紡織女工一邊織布一邊唱歌。

     他聽得出神了,想起現在是春天,感到心由于無名的感動和憂傷而劇烈地跳動。

     &ldquo南娜!南娜!你在哪裡呀,鬼丫頭?你聾啦?吃晚飯去!面條要涼了。

    &rdquo 鋪磚的地闆上響起了敏捷的木底鞋的敲擊聲&mdash&mdash然後漸漸地停息了。

     喬萬尼又站了很久,望着空蕩的窗戶,耳朵裡還響着春天的旋律,像是蘆笛聲在遠處婉轉回蕩&mdash&mdash O,vaghemontanineepastorelle. 噢,山裡的姑娘,可愛的牧女。

     喬萬尼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然後走進卡利馬拉店主的房子,登上很陡的樓梯&mdash&mdash欄杆腐朽了,活動了,被蟲子蛀了。

    他登上樓以後走進一間充當圖書室的大屋子,米蘭公爵的宮廷史官喬爾喬·梅魯拉15正在那裡伏案閱讀。

     三 梅魯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羅倫薩來采購洛倫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書籍,他像平時一樣,住在奇普裡亞諾·鮑納科爾濟先生的家裡,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愛好者。

    這位學識淵博的曆史學家從米蘭來的途中在客棧裡偶然認識了喬萬尼·貝特拉菲奧,梅魯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寫員,而喬萬尼能寫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帶到奇普裡亞諾家來了。

     當喬萬尼走進房間的時候,梅魯拉正在仔細研究一本破爛不堪的書,這本書很像教堂用的聖禮書或者聖詩選。

    他用濕海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薄薄的羊皮紙,這是一種非常柔軟的羊皮紙,是用愛爾蘭羊羔死胎的皮制成的&mdash&mdash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後拿到亮處再仔細察看。

     &ldquo親愛的!&rdquo他喃喃地說,陶醉得有些說不出話來,&ldquo呶,出來吧,可憐的,出來見見世面吧&hellip&hellip是呀,有多麼長,多麼漂亮!&rdquo 他用兩個指頭彈了一下,然後把秃頂的頭擡起來,臉有些浮腫,布滿細小的活躍的皺紋,鼻子紅裡發青,兩隻鉛灰色的小眼睛充滿生氣和永不安甯的歡快。

    身旁窗台上,放着一隻陶罐和杯子。

    學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哼哼一聲,想要繼續埋頭工作,可是這時發現了喬萬尼。

     &ldquo你好,小和尚!&rdquo老人開玩笑地歡迎他&mdash&mdash因為喬萬尼謙虛樸實而把他叫作小和尚,&ldquo我想念你了。

    你跑到哪兒去了?怕是談上戀愛了吧?戀愛不是罪過。

    我也不白白地浪費時間。

    這種有趣的玩意兒,你大概有生以來還沒見到過。

    願意讓我拿給你看看嗎?或者不願意&mdash&mdash你還得洩露出去。

    我從猶太古董商那裡買的,很便宜&mdash&mdash是在廢物堆裡面發現的。

    呶,隻好如此,隻能給你一個人看看!&rdquo 他用手招呼他: &ldquo到這兒來,到這兒來,離光亮近一些!&rdquo 他指着書頁,隻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銳角形的教會體字母。

    這是一些教會的頌歌、祈禱詞和聖詩,還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譜。

     然後,他拿起書來,翻到另一個地方,把書舉到光亮處,跟他的眼睛一樣齊&mdash&mdash于是喬萬尼發現,被梅魯拉刮掉教會字母的地方,出現了另外一種,幾乎是很難看得出來的文字,這是一些古代文字,沒有顔色,隻是劃在羊皮紙上的痕迹&mdash&mdash不是字母,而隻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陰魂,很不清晰,若隐若現。

     &ldquo怎麼?看見啦?你可看見啦?&rdquo梅魯拉得意揚揚地重複着,&ldquo你瞧,多麼可愛!我跟你說過,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兒!&rdquo &ldquo這是什麼東西?從哪兒來的?&rdquo &ldquo我自己也還不清楚。

    看樣子好像是古希臘詩歌精品集的片段。

    也許是尚不為世人所知的古希臘缪斯的新寶庫。

    假如不是我,它就不會重見天日!就會以頌歌和忏悔聖詩的形式放在那裡,直到世界的末日&hellip&hellip&rdquo 于是梅魯拉向他解釋說,中世紀有個僧侶,抄寫教會文獻時想要利用貴重的羊皮紙,便把古代異教的詩歌刮掉,在上面寫了新的。

     太陽沒有把雨幕撕碎,隻有玫瑰色夕照的餘晖灑進室内,在這餘晖中,深深的劃迹,使這古代字母的幽靈更加分明了。

     &ldquo你看,你看,死人從墳墓中走出來了!&rdquo梅魯拉興奮地重複着,&ldquo看樣子是奧林波斯諸神的頌歌。

    你瞧,前幾行可以讀出來。

    &rdquo 他給他從希臘文翻譯過來: 光榮屬于巴克科斯,他頭戴晶瑩的葡萄花環,光榮屬于你,日行萬裡的福波斯, 你生着美麗的卷發,但你是恐怖之神, 用銀箭射死了尼俄柏的兒子們&hellip&hellip16 &ldquo你懼怕維納斯,小和尚,可是你瞧,這是維納斯頌歌!隻是難于分辨清&hellip&hellip&rdquo 光榮屬于你,金光燦燦的母親阿佛羅狄忒, 你是衆神和人們的歡樂&hellip&hellip 詩中斷了,消失在教會文字下面。

     喬萬尼把書放下,字母的形迹變得暗淡了,劃痕模糊了,沉沒在平整發黃的羊皮紙裡了&mdash&mdash幽靈隐沒了。

    隻能清晰地看見修道院聖禮書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彎彎曲曲的忏悔聖詩的曲譜: &ldquo上帝呀,你聽我的祈禱,你聽我說。

    我痛苦地呻吟并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顫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襲來。

    &rdquo 玫瑰色的餘晖熄滅了,室内黑暗了。

    梅魯拉從陶罐裡斟了兩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讓交談者喝另一杯。

     &ldquo來,老弟,祝我健康!Vinumsuperomniabonumdiligamus!(讓我們喜歡葡萄酒超過一切好事!)&rdquo 喬萬尼謝絕了。

     &ldquo那好&mdash&mdash上帝保佑你。

    那麼我就為你幹杯。

    可是你怎麼了,小和尚,你今天怎麼不高興,這麼灰心喪氣?是不是那個聖徒安東尼奧又用預言恫吓你了?别理會它,喬萬尼,唾棄它!這些僞君子真可惡,總胡謅八扯!你說實話,你跟安東尼奧談過嗎?&rdquo &ldquo談過。

    &rdquo &ldquo談什麼了?&rdquo &ldquo談了反基督和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就是了!你隻是念念不忘列奧納多。

    他讓你着魔了,是嗎?你聽着,老弟,抛棄這種糊塗念頭吧。

    你繼續給我當秘書吧&mdash&mdash我會讓你出人頭地:教會你拉丁文,讓你當上法學家、演說家或者宮廷詩人&mdash&mdash你将發财緻富,同時名揚天下。

    繪畫算是什麼玩意兒?哲學家塞内加17就曾把它叫作手藝,認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幹。

    你瞧瞧那些畫家&mdash&mdash全都是不學無術的人,愚昧無知&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聽說,&rdquo喬萬尼反駁道,&ldquo列奧納多先生&mdash&mdash是位偉大的學者。

    &rdquo &ldquo學者?才不會呢!他連拉丁文都不會閱讀,把西塞羅跟昆體良18混為一談,至于希臘文,連見都沒有見到過。

    這就是所謂學者!真是開玩笑!&rdquo &ldquo據說,&rdquo貝特拉菲奧沒有退讓,&ldquo他發明了一些奇妙的機器,他還考察自然界&hellip&hellip&rdquo &ldquo機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這樣,就不會有遠大前程。

    我的《拉丁文精粹》一書搜集了兩千多個新的優美句子。

    你可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給機器裝配幾個奇妙的小輪子,觀察鳥兒在空中如何飛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長&mdash&mdash這并不是科學,而是娛樂,是哄小孩子的遊戲!&rdquo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他抓起交談者的手,傲慢地小聲說: &ldquo你聽我說,喬萬尼,你要牢牢地記住,我們的老師是古希臘人和羅馬人。

    他們做了我們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

    我們隻需要追随他們和效仿他們。

    因為經書上說得好:學生不能高過先生。

    19&rdquo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着喬萬尼的眼睛,面帶狡黠的微笑,突然間,綿軟的皺紋舒展開了,變成了開朗的笑容: &ldquo哎,青春呀,青春!我看着你,小和尚,真羨慕。

    春天綻開的花蕾&mdash&mdash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

    文靜,恭順。

    可是内裡卻有個小鬼。

    我已經把你看透了。

    你等着吧,親愛的,小鬼會跑到外面來的。

    你自己悶悶不樂,可是跟你在一起卻很開心。

    你現在,喬萬尼,就跟這本書一樣。

    你瞧&mdash&mdash上面是忏悔的聖詩,可是下面卻是阿佛羅狄忒頌歌!&rdquo &ldquo天黑了,喬爾喬先生。

    該點燈了吧?&rdquo &ldquo等等&mdash&mdash沒關系。

    我喜歡在黑暗中聊天,回憶青年時代&hellip&hellip&rdquo 他的舌頭發硬了,話語不連貫了。

     &ldquo我了解,親愛的朋友,&rdquo他繼續說,&ldquo你在看着我,心裡想:喝多了,老家夥,在胡說八道。

    可是我這裡也有東西!&rdquo 他志得意滿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秃頭頂。

     &ldquo我不喜歡吹牛&mdash&mdash可是你哪怕是問問那些知識淺薄的人,他們會告訴你,在拉丁語文學方面,未必有什麼人能超過梅魯拉。

    是誰發現了馬提雅爾20?&rdquo他更加陶醉了,繼續說,&ldquo是誰讀懂了蒂布爾季諾大門廢墟上的銘文21?有時你爬得很高,頭暈目眩,腳下的石頭脫落下來&mdash&mdash你剛好抓住樹枝,才沒有摔下去。

    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曬之下痛苦難熬,研究這些古代的銘文,把它抄錄下來。

    一些過路的好心腸的莊稼人哈哈大笑着說:&lsquo看哪,姑娘們,那裡有一隻鹌鹑&mdash&mdash你瞧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傻瓜,也許是在尋寶吧!&rsquo你跟他們說上幾句好話,他們就走了&mdash&mdash你又開始工作了。

    在石頭塌落了的地方,在常春藤和黑刺李的下面&mdash&mdash那裡隻有兩個詞:GloriaRomanorum。

    &rdquo 他仿佛是在傾聽這兩個早已無聲無息的字眼兒的聲音,又莊嚴而低沉地重複道: &ldquoGloriaRomanorum!羅馬人的光榮!唉,有什麼可回憶的&mdash&mdash反正是一去不複返了。

    &rdquo 他把手一揮,舉起酒杯,用嘶啞的聲音吟唱起輕佻的祝酒歌來: 我空着肚子時, 一句詩也吟不出。

     我一生出入酒館, 還要死在酒桶後面。

     我愛葡萄美酒&mdash&mdash 猶如愛優美的拉丁文。

     我要是喝起酒來, 唱得賽過賀拉西22。

     醉意在心中洶湧, Dnmvinumpotamus, 在美酒中得到陶醉, 弟兄們,我們為巴克科斯而唱: TeDeumlaudamus! 神呀,我們歌頌你! 他咳嗽起來,沒完沒了。

     房間裡已經黑了。

    喬萬尼費了很大勁才看清交談者的臉。

     雨下得更猛了,可以聽到雨水從排水管流到水坑裡的嘩嘩聲。

     &ldquo就是這樣,小和尚,&rdquo梅魯拉舌頭僵硬了,他嘟哝着說,&ldquo哦,我說什麼啦?我的妻子是個大美人&hellip&hellip不,不是這個。

    對了,對了&hellip&hellip你記得這句詩:Turegereimperiopopulos,Romane,memento(羅馬人,可記得你曾統治各國人民)。

    你聽,這是巨人。

    是宇宙的主宰!&rdquo 他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喬萬尼覺得喬爾喬先生的眼睛裡閃動着淚花。

     &ldquo不錯,是巨人!可是如今&mdash&mdash說來慚愧&hellip&hellip就拿我們米蘭公爵洛多維科·摩羅23來說吧。

    當然,我拿他的俸祿,像提圖斯·李維24一樣,把龐培和恺撒25與膽小的兔子和暴發戶相提并論。

    可是在心裡,喬萬尼,在我心裡&hellip&hellip&rdquo 他長期在宮廷任職,按照多年養成的習慣,懷疑地看了看門,是否有人在偷聽,然後向交談者俯下身去,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說: &ldquo在老梅魯拉的心裡,對自由的熱愛還沒有熄滅,而且永遠也不會熄滅。

    你可不要對任何人說。

    當今是個醜惡的時代。

    從來沒有這麼壞過。

    現在的人算是什麼人&mdash&mdash看着都惡心:腐朽,離開地面什麼都看不見。

    可是又把鼻子翹得老高,想跟古人平起平坐!你想想,有什麼根據,有什麼可高興的?我有個朋友從希臘來信說:在希俄斯島上,修道院的洗衣女工不久前的一天在海邊上洗衣服,發現了一個真正的古代神祇,長着魚尾巴的特裡同26,還有鳍,渾身是鱗。

    這些傻瓜吓壞了。

    她們想&mdash&mdash是鬼,便都跑了。

    後來看見他年老體衰,可能是生病了,趴在沙灘上,覺得冷,長滿鱗片的綠色脊背朝着上面曬太陽。

    頭是灰色的,眼睛混濁不清,像哺乳的嬰兒一樣。

    這些可惡的女人鼓起勇氣,念着基督教祈禱詞,把他包圍起來,用杵來打他。

    把這個古代的神祇當成狗來打,打得半死,波塞冬的這個子孫也許是海洋大力神中的最後一個了!&rdquo 老人沉默了,悲哀地垂下頭,腮上滾動着淚珠,這是醉酒者為海中怪物流下的可憐的淚水。

     仆人送來了燈,關上護窗闆。

    異教的幽靈消失了。

     召喚吃晚飯。

    可是梅魯拉酒已經喝得夠多了,不得不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上床去。

     貝特拉菲奧這天夜裡很久沒能睡着,聽着喬爾喬先生安詳的鼾聲,心裡想着近來最吸引他的人&mdash&mdash列奧納多·達·芬奇。

     四 喬萬尼受他的叔叔&mdash&mdash玻璃匠奧斯瓦爾德·英格裡姆的委派從米蘭來到佛羅倫薩采購顔料,特别是鮮豔和透明的顔料,除了佛羅倫薩,任何地方都弄不到。

     玻璃畫工奧斯瓦爾德·英格裡姆生在格拉茨,曾是斯特拉斯堡著名工匠約翰·基爾希海姆的徒弟,建造過米蘭大教堂北部法衣室的窗戶。

    喬萬尼是個孤兒,是他弟弟&mdash&mdash石匠雷諾爾德·英格裡姆的私生子,襲用了母親的姓氏貝特拉菲奧,母親是倫巴第人氏,用叔叔的話來說,是個淫蕩的女人,造成了父親的死亡。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