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色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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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佛羅倫薩，與奧桑米凱勒教堂相毗鄰，坐落着一家染坊的倉庫。
緊貼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簡陋棚子，傾斜的立柱支撐着的瓦蓋相互挨在一起，隻留下狹窄的縫隙，可以看到一線天空，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
店鋪門口的橫木上懸挂着佛羅倫薩印染的外國呢絨樣品。
鋪着平闆石的馬路中央有一條排水溝，裡面淌着從染缸裡流出的五顔六色的污水。
庫房主體建築的門頂上，可以看到卡利馬拉羊毛呢絨商行會的盾形徽章：紅底上畫着一隻落在白色呢絨包上的金鷹。
佛羅倫薩富商奇普裡亞諾·鮑納科爾濟先生是卡利馬拉染坊的老闆，他現在坐在賬房裡，埋頭翻閱商務文書和厚厚的流水賬。
春寒料峭的三月，從裝滿貨物的地下室裡不斷湧出潮氣，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經脫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
他把鵝毛筆夾在耳朵上，雖然由于近視眼而視力不佳，但什麼都能看得見，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實際上卻專心緻志地查看流水賬，一頁一頁地翻閱羊皮紙做的厚厚的賬簿，賬頁上畫着橫線和豎線：右面是&ldquo支出&rdquo，左面是&ldquo現存&rdquo。
用流暢勻稱的筆體記錄着貨物的往來，沒有大寫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數目是用羅馬字寫的，絕對不使用阿拉伯數字&mdash&mdash這種新鮮玩意兒雖然很時髦，但隻有輕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書寫商務文書。
賬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寫着： &ldquo吾主耶稣基督和貞潔的聖母瑪麗亞保佑，本賬始于基督誕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rdquo 最後的幾筆賬記着用毛紡品換來的長牛角椒、麥加姜和桂皮的數量，奇普裡亞諾先生細心地改正了數字上的錯誤。
查完賬以後，他露出疲憊的神色，身體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開始構思一封業務上的信件，這是他應該寄往法蘭西蒙彼利埃呢絨市場給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進店鋪。
老人睜開眼睛，看見了他的佃戶格裡洛，隻見他雙手捧着一筐雞蛋，裡面精心地墊着幹草。
兩隻活的小公雞捆着爪子，大頭朝下挂在他的腰上。
格裡洛租了他在蒙奧内河谷聖傑爾瓦齊奧莊園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園。
&ldquo啊，格裡洛！&rdquo鮑納科爾濟說，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對待大人還是孩子，他一貫都是這樣，&ldquo日子過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風調雨順？&rdquo &ldquo奇普裡亞諾先生，到了春天，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不自在了：渾身骨頭疼&mdash&mdash土埋到脖子了。
&rdquo &ldquo要過複活節了，&rdquo他沉默片刻，補充道，&ldquo拿來些雞蛋和兩隻公雞孝敬您老人家。
&rdquo 格裡洛故作親昵的樣子，眯縫着那雙淺綠色的眼睛，眼角周圍堆滿細小的黝黑的皺紋&mdash&mdash習慣于風吹日曬的人的臉往往都是這種顔色。
鮑納科爾濟向他表示感謝，然後便詢問起正事來。
&ldquo呶，怎麼樣，在莊子裡雇傭工人的事可都辦妥了？到時候能來得及嗎？&rdquo 格裡洛深深歎了一口氣，兩手拄着棍子，思索起來。
&ldquo全都準備好了，工人足夠用。
隻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請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嗎？&rdquo &ldquo老家夥，你自己不久以前親口說不能等&mdash&mdash也許會有人提前猜到。
&rdquo &ldquo倒也是這樣，可是終究害怕。
罪孽！眼下正在過節，是齋戒的日子，而我們的事不大好&hellip&hellip&rdquo &ldquo呶，罪孽由我的靈魂承擔。
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會出賣你。
&mdash&mdash隻是能不能找到什麼東西？&rdquo &ldquo怎麼會找不到呢！那東西是有标志的。
祖祖輩輩都知道濕谷磨坊後面的那個山岡。
每到夜間，在聖喬萬尼都有鬼火跳動。
再說，我們那裡，這種破爛玩意兒到處都多得很。
譬如說，不久以前，在瑪林奧拉附近打井的時候，從泥裡挖出一個小鬼&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說什麼？什麼小鬼？&rdquo &ldquo銅的，長着兩隻角。
腿上長毛，生着山羊蹄子&mdash&mdash分成兩趾。
臉很滑稽&mdash&mdash好像是在笑；用一條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彈動着手指。
由于年代久遠，渾身已經變綠，好像是長滿了青苔。
&rdquo &ldquo怎麼處置了？&rdquo &ldquo用它給新建的天使長米迦勒廟鑄了一口鐘。
&rdquo 奇普裡亞諾先生差一點兒沒有發起脾氣來： &ldquo你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把這件事告訴我，格裡洛？&rdquo &ldquo您到錫耶納辦事去了。
&rdquo &ldquo呶，你可以寫封信嘛。
我會打發個人來。
也可能親自來，花多少錢都不可惜，我會給他們鑄十口大鐘。
一群傻瓜！用一個跳舞的浮努斯1神像鑄了一口鐘&mdash&mdash這尊雕像也許是古希臘雕塑家斯科帕斯2的作品&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說得對，的确是一群傻瓜。
可是，奇普裡亞諾先生，請您不要生氣。
他們已經受到懲罰：自從新鑄的鐘懸挂上以後，兩年來果園裡不斷有害蟲吃蘋果和櫻桃，油橄榄也歉收。
鐘發出的聲音也不好聽。
&rdquo &ldquo為什麼不好聽？&rdquo &ldquo怎麼對您說呢？聲音不正。
基督教徒聽起來心裡不舒服。
說什麼都沒用了。
事情明擺着：能用小鬼鑄什麼鐘！先生，您可别見怪，大概牧師是對的：這個從地裡挖出來的不潔淨的東西，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好處。
這可要謹慎小心。
得畫十字和祈禱以防備萬一，因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這個龜兒子&mdash&mdash它能從這隻耳朵鑽進去，再從那隻耳朵鑽出來！就拿那隻大理石手臂來說吧，那是紮凱洛在磨坊嶺附近挖出來的&mdash&mdash這個不潔淨的東西可把我們弄得懵懵懂懂，我們有了它可就倒黴了，上帝保佑&mdash&mdash現在一想起來就覺得害怕。
&rdquo &ldquo你講講，格裡洛，你是怎麼發現的？&rdquo &ldquo事情發生在秋天，聖馬丁節的前一天。
我們坐下來吃晚飯，女主人剛把面包渣湯端到桌上來&mdash&mdash跑進來一個工人，我親家的侄子紮凱洛。
應該對您說，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嶺的地裡，讓他用瓦罐往地裡上橄榄油渣當肥料&mdash&mdash我想要在那個地方種大麻。
&lsquo當家的，當家的！&rsquo紮凱洛嘟哝着說，隻見他的臉不是好色，渾身不停地發抖，上牙對不上下牙。
&lsquo主保佑你，親愛的！&rsquo他說：&lsquo田地裡發生了一件不祥的事，從瓦罐底下鑽出一個死人。
您要是不信，那就親自去瞧瞧。
&rsquo我們拿起燈籠就走了。
&ldquo天黑了。
月亮從矮樹林後面升起來。
我們看見&mdash&mdash瓦罐放在那裡；旁邊的地上挖了個坑，裡面有個白色的東西。
我彎下腰去，隻見一隻手從地裡伸出來，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纖細，像城裡姑娘的手。
&lsquo啊，真見鬼，這算是個什麼鬼東西？&rsquo我心裡想道。
把燈籠放到土坑裡面，仔細查看查看，隻見手動了起來，用手指頭招呼人。
我這時忍不住了，喊了起來，兩條腿發軟。
我們的老奶奶邦達太太是個巫醫和接生婆，她雖然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但精力還很充沛，這時說：&lsquo你們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難道沒有看見&mdash&mdash這隻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頭的。
&rsquo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蘿蔔似的，從地裡拔了出來。
在腕部關節以上的地方折斷了。
我喊道：&lsquo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動，讓我們快點兒把它埋進地裡去吧，不然就會招來災難。
&rsquo&lsquo不，&rsquo她說，&lsquo這樣不合适，應該先送到教堂去給牧師，讓他念念咒語。
&rsquo老太婆把我騙了：她并沒有把那隻手拿給牧師去，而是藏在自己家牆角上一個木箱子裡了，那裡放着她的各種破爛東西&mdash&mdash破布、油膏、草藥和護身香囊。
我叫罵起來，讓她把那隻手交出來，可是邦達太太堅決不肯。
這個老奶奶從那時起開始用奇迹給人治病。
有誰牙痛她就用神像的這隻手去觸摸他的腮，于是紅腫就消失了。
她還給人醫治寒熱症、肚子痛和癫痫。
要是母牛分娩時受折磨，生不下牛犢，老奶奶就把那隻石頭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mdash&mdash小牛犢已經在幹草堆裡掙紮了。
&ldquo這個消息傳遍四周的村子。
老太婆那時賺了很多錢。
隻是沒有什麼好處。
福斯蒂諾牧師沒有放過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時當着衆人面責備我。
把我叫作惡魔、魔鬼的奴仆，威脅要到主教那兒去上告，不準領聖餐。
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小孩子們跟在後面，用手指着我叫喊：&lsquo看哪，格裡洛來了，格裡洛是個魔法師，他的奶奶是個女巫，他倆都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
&rsquo您信不信，就是夜間也不得安甯：總是夢見那隻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過來了，不聲不響地抓住脖子，好像對你很親熱，細長的手指冰涼，然後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嚨，讓你喘不過氣來&mdash&mdash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來。
&ldquo哎呀，我想，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有一天，天沒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這個工夫把木箱上的鎖頭擰壞，拿出那隻手要給您送來。
雖然古董商洛托能給十個索利多，而我從您的手裡隻能得到八個，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說是兩個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們也毫不可惜，讓主處處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還有你們的子子孫孫。
&rdquo &ldquo按照你講的一切來判斷，格裡洛，我們在磨坊嶺一定能找到東西。
&rdquo奇普裡亞諾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ldquo找是能找到，&rdquo老頭又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ldquo隻是别讓福斯蒂諾神父聞到氣味。
他要是知道了，會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僅我要倒黴，而且也會妨礙您：老百姓會暴亂，不讓把工作做完。
可是，上帝會開恩的。
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說句話。
&rdquo &ldquo你說的是磨坊主想要通過打官司從你手裡搶過去的那塊土地？&rdquo &ldquo正是這樣，先生。
磨坊主是個吝啬鬼和老滑頭，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麼地方。
您知道，我送給法官一頭沒有生過犢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頭沒生過犢的母牛，還送給法官一頭懷孕的母牛。
等到打官司的時候，它就會産犢。
這個騙子把我給逗了。
所以我擔心法官裁決時會偏袒他，因為那頭母牛産犢子是作孽。
我的大恩人，幫幫忙吧！磨坊嶺的事，我一定為您竭盡全力&mdash&mdash要是換了别的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讓自己的靈魂承擔這種罪孽&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盡管放心吧，格裡洛。
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給你求情。
現在你去吧，到廚房吃飯去，會招待你喝酒的。
今天夜裡，我們一起到聖傑瓦齊奧去。
&rdquo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奇普裡亞諾先生也躲進自己的工作室裡去了，這是緊挨着賬房的，任何人都不準進去。
這裡像博物館一樣，四處擺着、挂着各種大理石和青銅制品。
古代金币和獎章在包着絲絨的木闆上閃閃發光。
缺胳膊少腿的雕像還都沒有整理，放在箱子裡。
他在各地設了許多商務分号，通過這些分号到處收購古董，從雅典到士麥那3和加利卡爾那斯，從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亞4到埃及和小亞細亞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馬拉店主把自己的寶庫察看一番，然後又陷入沉思，他考慮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紡品的關稅。
完全考慮周到之後，他開始給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寫信。
二 倉庫裡，一包包貨物堆到天棚上，白天隻有聖母像前的神燈閃動着微弱的光亮。
這時，三個年輕人&mdash&mdash多福、安東尼奧和喬萬尼在談話。
多福是鮑納科爾濟的執事，生着火紅色的頭發，長着翹鼻子，憨厚而歡快，他正在把量過的呢絨的長度記在賬上。
安東尼奧·達·芬奇是個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像魚眼睛一樣，頭上一縷縷油光發亮的黑發倔強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羅倫薩所特有的尺&mdash&mdash蘆尺麻利地量着織物。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5是個繪畫學徒，來自米蘭，是個十九歲的青年，很腼腆，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純潔無瑕，但顯得有些悲傷，臉上的表情優柔寡斷，他正坐在一個捆好的貨包上，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聚精會神地聽着談話。
&ldquo弟兄們，我們活到什麼地步了，&rdquo安東尼奧憤恨地小聲說，&ldquo人們開始從地下往出挖異教的神祇！&rdquo &ldquo蘇格蘭長毛呢絨，灰色的&mdash&mdash32肘6拃8寸6，&rdquo他轉向多福，補充說，多福記到貨物進出賬上。
然後，安東尼奧把量過的呢絨卷起來，氣沖沖地扔過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應該放置的地方。
他舉起食指，帶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7的語氣，驚叫道： &ldquoGladiusDeisuperterramcitoetvelociter！（上帝的利劍在大地上迅速行動！）聖約翰在拔摩看見：一位天使捉住一頭龍，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綁一千年，扔到無底坑裡關禁閉，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國，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後必須釋放他，過不上一年半載。
如今撒旦從牢獄裡獲釋了。
一千年完結了。
8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從地裡鑽出來，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
生活在陸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災難了！&rdquo &ldquo黃色的布拉班特平紋呢絨，17肘4拃9寸。
&rdquo &ldquo安東尼奧，您如何理解，&rdquo喬萬尼膽怯地，但又懷着強烈的好奇心問道，&ldquo所有這些預兆都能應驗嗎？&rdquo &ldquo是的，是的。
必定會的。
你們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9現在不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創造新的神祇。
當代的雕塑家和畫家敬奉摩洛10，也就是魔鬼。
把主的教堂變成了撒旦的廟宇。
聖像上畫的不是受難者和聖徒，而是不潔淨的神祇，對他們頂禮膜拜：用巴克科斯11取代先知約翰，用淫蕩的維納斯取代聖母。
應該焚毀這些繪畫，讓風把灰燼吹散！&rdquo 虔誠的執事暗淡的眼睛裡閃爍着兇惡的火光。
喬萬尼沒有作聲，不敢反駁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沒有力量，因此緊鎖着眉頭，露出孩子般的稚氣。
&ldquo安東尼奧，&rdquo他終于說道，&ldquo我聽說，您的堂兄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時招收徒弟進入自己的畫室。
我早就想要&hellip&hellip&rdquo &ldquo既然你願意，&rdquo安東尼奧打斷他的話頭，不高興地說，&ldquo喬萬尼，既然你願意，毀掉自己的靈魂&mdash&mdash那你就找列奧納多去吧。
&rdquo &ldquo怎麼？為什麼？&rdquo &ldquo雖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長二十歲，可是《使徒書》裡寫道：分門結黨的人，警誡過一兩次，就要棄絕他。
12列奧納多先生就是個分門結黨的人和不信神的人。
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驕傲給弄得失去了光輝。
他想要用數學和妖術洞悉大自然的奧妙&hellip&hellip&rdquo 他朝着天上仰起臉來，引用了薩沃納羅拉最近一次布道時說的話： &ldquo時代的智慧&mdash&mdash在主看來是愚蠢。
13我們了解這
緊貼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簡陋棚子，傾斜的立柱支撐着的瓦蓋相互挨在一起，隻留下狹窄的縫隙，可以看到一線天空，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
店鋪門口的橫木上懸挂着佛羅倫薩印染的外國呢絨樣品。
鋪着平闆石的馬路中央有一條排水溝，裡面淌着從染缸裡流出的五顔六色的污水。
庫房主體建築的門頂上，可以看到卡利馬拉羊毛呢絨商行會的盾形徽章：紅底上畫着一隻落在白色呢絨包上的金鷹。
佛羅倫薩富商奇普裡亞諾·鮑納科爾濟先生是卡利馬拉染坊的老闆，他現在坐在賬房裡，埋頭翻閱商務文書和厚厚的流水賬。
春寒料峭的三月，從裝滿貨物的地下室裡不斷湧出潮氣，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經脫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
他把鵝毛筆夾在耳朵上，雖然由于近視眼而視力不佳，但什麼都能看得見，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實際上卻專心緻志地查看流水賬，一頁一頁地翻閱羊皮紙做的厚厚的賬簿，賬頁上畫着橫線和豎線：右面是&ldquo支出&rdquo，左面是&ldquo現存&rdquo。
用流暢勻稱的筆體記錄着貨物的往來，沒有大寫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數目是用羅馬字寫的，絕對不使用阿拉伯數字&mdash&mdash這種新鮮玩意兒雖然很時髦，但隻有輕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書寫商務文書。
賬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寫着： &ldquo吾主耶稣基督和貞潔的聖母瑪麗亞保佑，本賬始于基督誕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rdquo 最後的幾筆賬記着用毛紡品換來的長牛角椒、麥加姜和桂皮的數量，奇普裡亞諾先生細心地改正了數字上的錯誤。
查完賬以後，他露出疲憊的神色，身體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開始構思一封業務上的信件，這是他應該寄往法蘭西蒙彼利埃呢絨市場給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進店鋪。
老人睜開眼睛，看見了他的佃戶格裡洛，隻見他雙手捧着一筐雞蛋，裡面精心地墊着幹草。
兩隻活的小公雞捆着爪子，大頭朝下挂在他的腰上。
格裡洛租了他在蒙奧内河谷聖傑爾瓦齊奧莊園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園。
&ldquo啊，格裡洛！&rdquo鮑納科爾濟說，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對待大人還是孩子，他一貫都是這樣，&ldquo日子過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風調雨順？&rdquo &ldquo奇普裡亞諾先生，到了春天，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不自在了：渾身骨頭疼&mdash&mdash土埋到脖子了。
&rdquo &ldquo要過複活節了，&rdquo他沉默片刻，補充道，&ldquo拿來些雞蛋和兩隻公雞孝敬您老人家。
&rdquo 格裡洛故作親昵的樣子，眯縫着那雙淺綠色的眼睛，眼角周圍堆滿細小的黝黑的皺紋&mdash&mdash習慣于風吹日曬的人的臉往往都是這種顔色。
鮑納科爾濟向他表示感謝，然後便詢問起正事來。
&ldquo呶，怎麼樣，在莊子裡雇傭工人的事可都辦妥了？到時候能來得及嗎？&rdquo 格裡洛深深歎了一口氣，兩手拄着棍子，思索起來。
&ldquo全都準備好了，工人足夠用。
隻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請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嗎？&rdquo &ldquo老家夥，你自己不久以前親口說不能等&mdash&mdash也許會有人提前猜到。
&rdquo &ldquo倒也是這樣，可是終究害怕。
罪孽！眼下正在過節，是齋戒的日子，而我們的事不大好&hellip&hellip&rdquo &ldquo呶，罪孽由我的靈魂承擔。
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會出賣你。
&mdash&mdash隻是能不能找到什麼東西？&rdquo &ldquo怎麼會找不到呢！那東西是有标志的。
祖祖輩輩都知道濕谷磨坊後面的那個山岡。
每到夜間，在聖喬萬尼都有鬼火跳動。
再說，我們那裡，這種破爛玩意兒到處都多得很。
譬如說，不久以前，在瑪林奧拉附近打井的時候，從泥裡挖出一個小鬼&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說什麼？什麼小鬼？&rdquo &ldquo銅的，長着兩隻角。
腿上長毛，生着山羊蹄子&mdash&mdash分成兩趾。
臉很滑稽&mdash&mdash好像是在笑；用一條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彈動着手指。
由于年代久遠，渾身已經變綠，好像是長滿了青苔。
&rdquo &ldquo怎麼處置了？&rdquo &ldquo用它給新建的天使長米迦勒廟鑄了一口鐘。
&rdquo 奇普裡亞諾先生差一點兒沒有發起脾氣來： &ldquo你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把這件事告訴我，格裡洛？&rdquo &ldquo您到錫耶納辦事去了。
&rdquo &ldquo呶，你可以寫封信嘛。
我會打發個人來。
也可能親自來，花多少錢都不可惜，我會給他們鑄十口大鐘。
一群傻瓜！用一個跳舞的浮努斯1神像鑄了一口鐘&mdash&mdash這尊雕像也許是古希臘雕塑家斯科帕斯2的作品&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說得對，的确是一群傻瓜。
可是，奇普裡亞諾先生，請您不要生氣。
他們已經受到懲罰：自從新鑄的鐘懸挂上以後，兩年來果園裡不斷有害蟲吃蘋果和櫻桃，油橄榄也歉收。
鐘發出的聲音也不好聽。
&rdquo &ldquo為什麼不好聽？&rdquo &ldquo怎麼對您說呢？聲音不正。
基督教徒聽起來心裡不舒服。
說什麼都沒用了。
事情明擺着：能用小鬼鑄什麼鐘！先生，您可别見怪，大概牧師是對的：這個從地裡挖出來的不潔淨的東西，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好處。
這可要謹慎小心。
得畫十字和祈禱以防備萬一，因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這個龜兒子&mdash&mdash它能從這隻耳朵鑽進去，再從那隻耳朵鑽出來！就拿那隻大理石手臂來說吧，那是紮凱洛在磨坊嶺附近挖出來的&mdash&mdash這個不潔淨的東西可把我們弄得懵懵懂懂，我們有了它可就倒黴了，上帝保佑&mdash&mdash現在一想起來就覺得害怕。
&rdquo &ldquo你講講，格裡洛，你是怎麼發現的？&rdquo &ldquo事情發生在秋天，聖馬丁節的前一天。
我們坐下來吃晚飯，女主人剛把面包渣湯端到桌上來&mdash&mdash跑進來一個工人，我親家的侄子紮凱洛。
應該對您說，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嶺的地裡，讓他用瓦罐往地裡上橄榄油渣當肥料&mdash&mdash我想要在那個地方種大麻。
&lsquo當家的，當家的！&rsquo紮凱洛嘟哝着說，隻見他的臉不是好色，渾身不停地發抖，上牙對不上下牙。
&lsquo主保佑你，親愛的！&rsquo他說：&lsquo田地裡發生了一件不祥的事，從瓦罐底下鑽出一個死人。
您要是不信，那就親自去瞧瞧。
&rsquo我們拿起燈籠就走了。
&ldquo天黑了。
月亮從矮樹林後面升起來。
我們看見&mdash&mdash瓦罐放在那裡；旁邊的地上挖了個坑，裡面有個白色的東西。
我彎下腰去，隻見一隻手從地裡伸出來，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纖細，像城裡姑娘的手。
&lsquo啊，真見鬼，這算是個什麼鬼東西？&rsquo我心裡想道。
把燈籠放到土坑裡面，仔細查看查看，隻見手動了起來，用手指頭招呼人。
我這時忍不住了，喊了起來，兩條腿發軟。
我們的老奶奶邦達太太是個巫醫和接生婆，她雖然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但精力還很充沛，這時說：&lsquo你們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難道沒有看見&mdash&mdash這隻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頭的。
&rsquo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蘿蔔似的，從地裡拔了出來。
在腕部關節以上的地方折斷了。
我喊道：&lsquo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動，讓我們快點兒把它埋進地裡去吧，不然就會招來災難。
&rsquo&lsquo不，&rsquo她說，&lsquo這樣不合适，應該先送到教堂去給牧師，讓他念念咒語。
&rsquo老太婆把我騙了：她并沒有把那隻手拿給牧師去，而是藏在自己家牆角上一個木箱子裡了，那裡放着她的各種破爛東西&mdash&mdash破布、油膏、草藥和護身香囊。
我叫罵起來，讓她把那隻手交出來，可是邦達太太堅決不肯。
這個老奶奶從那時起開始用奇迹給人治病。
有誰牙痛她就用神像的這隻手去觸摸他的腮，于是紅腫就消失了。
她還給人醫治寒熱症、肚子痛和癫痫。
要是母牛分娩時受折磨，生不下牛犢，老奶奶就把那隻石頭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mdash&mdash小牛犢已經在幹草堆裡掙紮了。
&ldquo這個消息傳遍四周的村子。
老太婆那時賺了很多錢。
隻是沒有什麼好處。
福斯蒂諾牧師沒有放過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時當着衆人面責備我。
把我叫作惡魔、魔鬼的奴仆，威脅要到主教那兒去上告，不準領聖餐。
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小孩子們跟在後面，用手指着我叫喊：&lsquo看哪，格裡洛來了，格裡洛是個魔法師，他的奶奶是個女巫，他倆都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
&rsquo您信不信，就是夜間也不得安甯：總是夢見那隻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過來了，不聲不響地抓住脖子，好像對你很親熱，細長的手指冰涼，然後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嚨，讓你喘不過氣來&mdash&mdash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來。
&ldquo哎呀，我想，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有一天，天沒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這個工夫把木箱上的鎖頭擰壞，拿出那隻手要給您送來。
雖然古董商洛托能給十個索利多，而我從您的手裡隻能得到八個，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說是兩個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們也毫不可惜，讓主處處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還有你們的子子孫孫。
&rdquo &ldquo按照你講的一切來判斷，格裡洛，我們在磨坊嶺一定能找到東西。
&rdquo奇普裡亞諾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ldquo找是能找到，&rdquo老頭又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ldquo隻是别讓福斯蒂諾神父聞到氣味。
他要是知道了，會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僅我要倒黴，而且也會妨礙您：老百姓會暴亂，不讓把工作做完。
可是，上帝會開恩的。
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說句話。
&rdquo &ldquo你說的是磨坊主想要通過打官司從你手裡搶過去的那塊土地？&rdquo &ldquo正是這樣，先生。
磨坊主是個吝啬鬼和老滑頭，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麼地方。
您知道，我送給法官一頭沒有生過犢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頭沒生過犢的母牛，還送給法官一頭懷孕的母牛。
等到打官司的時候，它就會産犢。
這個騙子把我給逗了。
所以我擔心法官裁決時會偏袒他，因為那頭母牛産犢子是作孽。
我的大恩人，幫幫忙吧！磨坊嶺的事，我一定為您竭盡全力&mdash&mdash要是換了别的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讓自己的靈魂承擔這種罪孽&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盡管放心吧，格裡洛。
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給你求情。
現在你去吧，到廚房吃飯去，會招待你喝酒的。
今天夜裡，我們一起到聖傑瓦齊奧去。
&rdquo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奇普裡亞諾先生也躲進自己的工作室裡去了，這是緊挨着賬房的，任何人都不準進去。
這裡像博物館一樣，四處擺着、挂着各種大理石和青銅制品。
古代金币和獎章在包着絲絨的木闆上閃閃發光。
缺胳膊少腿的雕像還都沒有整理，放在箱子裡。
他在各地設了許多商務分号，通過這些分号到處收購古董，從雅典到士麥那3和加利卡爾那斯，從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亞4到埃及和小亞細亞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馬拉店主把自己的寶庫察看一番，然後又陷入沉思，他考慮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紡品的關稅。
完全考慮周到之後，他開始給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寫信。
二 倉庫裡，一包包貨物堆到天棚上，白天隻有聖母像前的神燈閃動着微弱的光亮。
這時，三個年輕人&mdash&mdash多福、安東尼奧和喬萬尼在談話。
多福是鮑納科爾濟的執事，生着火紅色的頭發，長着翹鼻子，憨厚而歡快，他正在把量過的呢絨的長度記在賬上。
安東尼奧·達·芬奇是個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像魚眼睛一樣，頭上一縷縷油光發亮的黑發倔強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羅倫薩所特有的尺&mdash&mdash蘆尺麻利地量着織物。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5是個繪畫學徒，來自米蘭，是個十九歲的青年，很腼腆，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純潔無瑕，但顯得有些悲傷，臉上的表情優柔寡斷，他正坐在一個捆好的貨包上，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聚精會神地聽着談話。
&ldquo弟兄們，我們活到什麼地步了，&rdquo安東尼奧憤恨地小聲說，&ldquo人們開始從地下往出挖異教的神祇！&rdquo &ldquo蘇格蘭長毛呢絨，灰色的&mdash&mdash32肘6拃8寸6，&rdquo他轉向多福，補充說，多福記到貨物進出賬上。
然後，安東尼奧把量過的呢絨卷起來，氣沖沖地扔過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應該放置的地方。
他舉起食指，帶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7的語氣，驚叫道： &ldquoGladiusDeisuperterramcitoetvelociter！（上帝的利劍在大地上迅速行動！）聖約翰在拔摩看見：一位天使捉住一頭龍，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綁一千年，扔到無底坑裡關禁閉，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國，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後必須釋放他，過不上一年半載。
如今撒旦從牢獄裡獲釋了。
一千年完結了。
8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從地裡鑽出來，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
生活在陸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災難了！&rdquo &ldquo黃色的布拉班特平紋呢絨，17肘4拃9寸。
&rdquo &ldquo安東尼奧，您如何理解，&rdquo喬萬尼膽怯地，但又懷着強烈的好奇心問道，&ldquo所有這些預兆都能應驗嗎？&rdquo &ldquo是的，是的。
必定會的。
你們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9現在不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創造新的神祇。
當代的雕塑家和畫家敬奉摩洛10，也就是魔鬼。
把主的教堂變成了撒旦的廟宇。
聖像上畫的不是受難者和聖徒，而是不潔淨的神祇，對他們頂禮膜拜：用巴克科斯11取代先知約翰，用淫蕩的維納斯取代聖母。
應該焚毀這些繪畫，讓風把灰燼吹散！&rdquo 虔誠的執事暗淡的眼睛裡閃爍着兇惡的火光。
喬萬尼沒有作聲，不敢反駁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沒有力量，因此緊鎖着眉頭，露出孩子般的稚氣。
&ldquo安東尼奧，&rdquo他終于說道，&ldquo我聽說，您的堂兄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時招收徒弟進入自己的畫室。
我早就想要&hellip&hellip&rdquo &ldquo既然你願意，&rdquo安東尼奧打斷他的話頭，不高興地說，&ldquo喬萬尼，既然你願意，毀掉自己的靈魂&mdash&mdash那你就找列奧納多去吧。
&rdquo &ldquo怎麼？為什麼？&rdquo &ldquo雖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長二十歲，可是《使徒書》裡寫道：分門結黨的人，警誡過一兩次，就要棄絕他。
12列奧納多先生就是個分門結黨的人和不信神的人。
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驕傲給弄得失去了光輝。
他想要用數學和妖術洞悉大自然的奧妙&hellip&hellip&rdquo 他朝着天上仰起臉來，引用了薩沃納羅拉最近一次布道時說的話： &ldquo時代的智慧&mdash&mdash在主看來是愚蠢。
13我們了解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