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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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報者所言屬實。

    在火災發生的當日,禦廚夫人去了動物園。

     而且,夫人絕對不是一個人去的。

     在信上的附言部分也寫到了,‘看到了您二人的身影’。

    那張成人票的副券應該就是夫人了,但兒童票是誰的呢?當然不用說,肯定不會是佑介的。

     背後吹來一陣不祥的冷風,我不禁縮起了脖子。

    指尖似乎像凍住了一般,連拿着的動物園門票都快要掉了下來。

     我把門票重新夾回聖經,關上了抽屜,但就連這兩個動作都做得非常笨拙。

     背後傳來嘎吱一聲,我屏住呼吸回頭一看,沙也加驚訝地望着我。

     “你在幹嗎呢?”她問。

     “我什麼也沒幹啊”我站了起來,“隻是看看抽屜裡面有什麼東西,裡面就放了一本聖經” 我一邊說着,一邊腦海裡迅速思索着如果她提出想看一看的話我該如何應付,但未能想出辦法,腋下滲出了冷汗。

     “既然是基督教徒有聖經也不奇怪嘛”她說。

     “嗯,是啊” “我們下樓吧” “嗯” 我松了口氣,跟在她後面走出了房間 7 “我想了想,覺得你的情況可能并不能算很特殊”我咬了一口飯團,說道,“一般的人兒時事情都會忘得一幹二淨的,上小學前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 “然後呢?”沙也加看着我。

     我用灌裝綠茶兌着兌下了飯團。

     “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我個人認為,我們已經沒有權力繼續挖掘禦廚家的秘密了。

    這一切好不容易才埋葬起來” 這話多少起了些效果,沙也加也面露頓悟的神色。

     “埋葬在了這個墳墓裡?” “是啊”我點頭,“在這個墳墓裡” 沙也加抱起胳膊,靠在了沙發上,凝視着我的表情。

     “我發現你有些奇怪”目光中充滿了狐疑。

     我臉變得有些僵硬,“奇怪?哪裡奇怪了?” “怎麼說呢,好像一下子變得消極了。

    在此之前你一直很積極地進行着推理……到底是怎麼了?” “沒什麼啊,我隻是提議,既然謎團都已解開,我們是不是該到此為止了。

    就像我剛才說得那樣,我們沒有權利去掘禦廚家的墳墓啊” “真的隻有這些?” “當然咯,否則還能有什麼?”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相視了幾秒後,她移開了視線。

     “我可不認為謎團都解開了” “是嗎?我們已經對禦廚家的這場悲劇幾乎了如指掌了呢。

    禦廚啟一郎對長子雅和斷了念,而把孫子佑介當成自己的兒子來撫養,雅和因此所産生的心理扭曲,在啟一郎死後以虐待佑介的形式表現了出來,而為了逃脫這種折磨,佑介策劃了一起同歸于盡的火災,這一切的一切我們不是都知道了嗎?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知道什麼呢?” “總覺得還缺了什麼” “你多想了” “不是”她從沙發上站起來,仰視着卧室的天花闆來回踱步,停在了鋼琴跟前。

    “剛才你講述的故事裡,沒有出現我啊” “當然咯”我裝得很平靜的樣子,“你基本上就是一個局外人,和佑介遭受虐待以及房屋被燒毀完全沒有關聯” “是嗎?” “是啊,你想說什麼” 沙也加在鋼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深呼一口氣。

     “我記得我看到過” “看到過什麼?”我問。

     她停頓了一下後回答,“房子燒完後的……場景” 我倒吸口氣,“燒完後的場景?是禦廚家嗎?” “不知道,但我覺得很有可能,四周籠罩着濃烈的黑煙,很多人圍了過來,而那邊是一幢被燒黑的房子……”她輕輕閉上眼,“我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 “大嬸,也就是你媽媽咯,說不定那時候你們親眼目睹了禦廚家的火災現場” 沙也加睜開眼睛,再次深呼吸,胸口大幅起伏着。

     突然,她的目光似乎正捕捉着什麼,最後停留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在看什麼?”我分别看了看桌子和她的臉。

     沙也加看看我,然後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用海苔卷着的飯團,接着當寶貝似的雙手緊握,像是在眺望遠方的眼神凝聚到了飯團上。

     “喂……” 我叫她,卻沒有回答。

    她就這樣跪在地上,嘴裡不停的念叨起來。

    我側耳聽着,沙也加正這麼說着:“别喂它東西,要被罵的,别喂東西” 我晃動着她的身體。

     “振作一點,你怎麼啦?” 她回頭看看我,那是一種被強制中斷了思緒的憤怒眼神。

     “求你了,别來管我”她壓抑着怒氣。

     “這不能看着你不管啊,你把心裡想的跟我說說” “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夠了,讓我靜一靜” 一陣強烈的焦急感向我襲來,但我卻擺脫不了這個局面。

     “那我去隔壁的房間吧,你有什麼事就叫我” 她默默地點點頭。

     雖然我心裡堵得慌,但還是走進了和室。

    在滿是灰塵的榻榻米上盤腿坐下,抱着胳膊。

     别喂它東西—— 不可否認,沙也加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恢複,我卻無法判斷自己是否該袖手旁觀。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想立刻帶她離開這裡。

    但這樣真的對她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嗎? 她說我變得消極起來,對于直覺敏銳的她,拙劣的演技是混不過去的。

    的确,我消極、膽怯了起來。

     看了看手表,我來到這個房間已經過了八分鐘。

    我盡量不發出聲音,去卧室看看動靜。

    但沙也加卻不在。

     “沙也加!”我大聲呼喊着,朝樓梯跑了過去。

    飛奔到樓上的夫婦房間後,發現她正蹲在衣櫃前。

     沙也加回過了頭,就像錄像裡的慢鏡頭一樣,手上拿着本該夾在聖經裡的動物園門票。

     “沙也加……”我又叫了一聲。

     她嘴唇微動,一開始是喘氣的聲音,然後才出了聲。

     “為什麼?”她說,“房子着火的那天,果然禦廚夫人去了動物園啊,可這是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和夫人一起去了動物園?” “你?怎麼可能”我試圖一笑而過,不過卻沒成功,臉不自然地抽搐着。

     沙也加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搖搖頭。

     “确實去了,我想起來了,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那個牽住我手的女人,雖然長相不記得,但穿着和服。

    那不是我母親,因為我母親是不會穿和服的” “這是錯覺,你肯定記錯了” “那這是什麼啊?”說着她拿出那張門票,“二月十一日,就是發生火災的那天吧。

    成人票和兒童票,剛才那封信上也寫了,有人在動物園看到了禦廚夫人” 我無言以對,得想一個像樣點的借口才行。

    但由于心急如焚,遲遲找不到搪塞之辭。

     “夫人去了動物園,究竟是和一起的呢?這個小孩兒是誰呢?不是我嗎?” “現在什麼都不好說啊” “你别騙我了”她用很低卻很刺耳的口氣說,“你剛才沒把這個給我看吧?”她把緊緊握住副券的手使勁兒伸了出來,“我注意到你藏起來了,不過我想過會兒再看,所以裝作沒有看到” “冷靜點,你現在有一點犯迷糊” “不是一點,而是很迷糊。

    但是——”她看着手裡的副券,“可能我已經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 “什麼意思?”我問。

     沙也加緩緩擡起頭。

     “就像電影的預告片一樣,我腦子裡回憶起了幾個場面。

    隻是我不确信這是否是以前發生的事情,不對,我不願意當它成是真實發生過的。

    因為那些事——”她緊閉起雙唇,眨眨眼,又繼續說道,“實在是太可怕了” “沙也加……”我蹲了下來,抓住她的手。

    “這是胡思亂想啊,因為你太累了才會這麼想,所以今天我們就回東京——” “我希望你告訴我點事”她打斷了我的話。

     “什麼事” “希望你老實回答我,不要說謊” 我稍作猶豫之後回答,“我明白了” 沙也加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地下室的那個十字架” “……嗯” “那邊上寫着‘安息吧’,上方有一個被鏟過的痕迹。

    簡直就像把寫着的東西抹去一樣” 我咽了下口水,但嘴裡卻是幹巴巴的。

     “那是你鏟的吧?” “不是” “我剛剛說了,你不要騙我”她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瞪着我,“手電筒的一頭還沾着混凝土的粉末,你就是用那個抹去了牆上的字吧?你給我說真話” 我緘默了,沙也加繼續說。

     “我不會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隻想問,那上面寫了什麼呢?” 看我還是不肯開口,她小聲歎氣。

     “那我換種方式問,上面寫了人的名字吧?” 不是,我本想這麼說,但心裡的一個聲音阻止了我:已經瞞不住了,一切都結束了。

     “那個名字——”她平靜地說,“沙、也、加……對吧?上面寫的是‘沙也加’,沒錯吧?” 我頓時心中湧起一陣波濤,随即又退了回去,隻剩下了虛脫感。

     我動了動嘴,卻沒能發出聲音,我發不出來。

    對于我的反應,沙也加似乎已經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這樣啊”她立刻留下了兩行淚,擦也不擦站起了身子。

    “真是奇怪啊”她說,“沙也加,請安息吧。

    叫沙也加的女人已經死了?那我是誰?至今為止認為自己才是沙也加的我,高中時代被你稱作沙也加的我,是誰呢?” 她背對着窗戶站着,外面已經陽光普照了,但這個房間依然很昏暗,她的身體成了一個黑影。

     “在那個動物園裡,我試圖給大象喂食。

    然後帶我一起去的那個女人就說,别喂它東西,要被罵的,久美” “久美……” “可能漢字寫成永久美麗的‘久美’吧,不過我不記得了,不過隻有那個人叫我久美,其他人都叫昵稱,就是——妙美” 8 得知佑介的日記上出現的‘混蛋’即禦廚雅和不是佑介的哥哥而是父親的時候,我已經察覺到了一個矛盾。

     這個矛盾出現于禦廚啟一郎寄給中野政嗣的信上,上面是這麼寫的: “話說老師您竟然知道了我們将要生第二胎的事情,我着實有些驚訝。

    其實這事兒也沒有高興到要驚動您老的程度,所以特意沒通知您,在這裡我向您緻歉。

    因為第一胎是個男孩兒,所以這一次不管男孩女孩都無所謂了。

    ” 在讀這封信的時候,我錯把禦廚雅和當成了是佑介的哥哥,所以自然就把這裡寫到的‘第二胎’理解成是佑介。

     佑介的媽媽生下他後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在這個時間點懷孕的,一定是禦廚雅和的第二任妻子。

     那麼這第二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呢,如果平安産下的話,肯定會在佑介的日記上提到才對。

     這就是我認為的矛盾所在。

     不過,這件事可以如下解釋: 根據另一封信上所說,禦廚雅和與第二任妻子不久後就離婚了。

    原因是雅和染指了賭博,又被學校開除,所以她便忍受不了。

    我可以解釋為,這個時候那個女人是帶着孩子一起走的。

     但我依然無法釋懷,禦廚啟一郎對佑介傾注了強烈的愛,那麼肯定也會想親手栽培這第二個孫子,至少不會眼睜睜地看着長子的媳婦把孩子帶走。

     然而,我并沒有把這個疑問跟沙也加說,雖然說不清理由。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問題深究下去會很危險。

     而在看到地下室的十字架邊上文字的時候,我才發現這種預感的确應驗了。

    正如沙也加所說,那上面刻着如下文字: “沙也加請安息吧二月十一日” 不可能是一個碰巧同名的女孩兒,這裡的沙也加一定就是佑介日記上出現的那個‘小沙也加’。

     不用說,我陷入了恐慌。

     死于那場火災的,并非隻有佑介和禦廚雅和。

    連住在附近的‘大嬸’的女兒‘沙也加’也喪身火海,應該是在地下室玩耍的時候被牽扯進去的吧。

     總之,這幢房子作為佑介墳墓的同時,也成為了‘沙也加’的墳墓。

     但是這麼一來,那現在和我在一起的這個同樣叫沙也加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呢? 她是誰?當然不可能和禦廚家毫無關聯,原因在于她有着禦廚家的記憶,盡管是片斷。

     這一瞬間,在我腦子裡浮現出了禦廚雅和的第二個孩子,那個孩子會不會就是沙也加——我稱之為沙也加的女人呢? 我試圖回憶着佑介的日記,裡面應該會出現那第二個孩子,有沒有暗示她存在的語句呢? 然後我就想起了‘妙美’這個名字,在很多篇日記裡都提到了。

     “那混蛋用卡車載着行李搬到這兒來了,(中略)我不喜歡那混蛋到我家來,但妙美卻很可愛,想到能夠和妙美一起生活就很開心。

    單單妙美來就好了” “我用紙團和妙美玩起了投球,妙美一開始玩得不太好,但後來就能接到球了” “傍晚大嬸把孩子也帶過來了,說想讓她看看妙美。

    我把妙美帶了過來,大嬸的女兒說話有點口齒不清地說,‘你好,我叫沙也加’,聲音真可愛” 這裡完全沒有說過妙美是一隻貓,隻是我們随意的想象而已。

     我想到這裡,便用手電筒的另一頭磨去了牆上的文字。

    我腦子浮現出一個推理,雖然不是出于本意。

    我決定不再去考慮這個事情,并且急于盡早把沙也加從這個房子裡帶離。

     然而沙也加卻不準備離開,還打開保險櫃,發現了決定性的證據,那就是小倉莊八刑警的信。

     讀完那封信,在經過動物園門票的确認後,過去在禦廚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以及和沙也加有着怎樣的聯系,我已經差不多完全了解。

     那張成人副券清楚地說明禦廚夫人那天去了動物園,但小倉刑警的叙述是‘時間上看不太可能’,這是為什麼呢?是和夫人自己的供述‘一個人去購物了’産生了矛盾嗎?不,要是那樣應該更懷疑那個供述才對。

    能夠斷定‘不可能’,肯定有相應的證據。

     于是我便作出猜想,有問題并不是夫人,而是和夫人一起去的那個孩子。

    那孩子當天出現在了動物園是問題關鍵所在。

     首先我假定,和夫人一起的是禦廚雅和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說,夫人帶着孫女兒去了動物園。

     然後我想起還有一個女孩兒死于地下室,那個女孩就是‘大嬸的女兒沙也加’。

     這兩件事之間并沒有矛盾。

     然而,如果警察認定被燒死的屍體并不是‘沙也加’,而是禦廚雅和第二個孩子的話呢? 那這個孩子出現在動物園不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