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周時代

關燈
周的先祖 《詩經》的《大雅》《魯頌》中都有記述周代祖先後稷的事。

    後稷的母親名叫姜嫄,據《詩經·大雅·生民》記載,此女郊禖時(無子者為求生子而祭神,似乎是公開允許野合的古代祭祀風俗)踩到上帝武敏的腳印上,有感而孕生了後稷。

    這件事在《詩經》中有兩種解釋:一是《三家詩》之說,這本書今已失傳,其說法在鄭玄《毛詩傳箋》中還有保存;一是《毛詩故訓傳》之說。

    《三家詩》稱其踩了上帝小腳趾的腳印,《毛詩故訓傳》稱其踩了上帝腳印而生後稷。

    對于姜嫄,《毛詩故訓傳》說她是高辛氏的妻子,但後來朱子寫《詩經集傳》時參照的是《三家詩》的說法。

    總而言之,姜嫄受孕生了兒子,卻想把兒子扔掉,将之扔到狹窄的巷道裡,有牛羊養他;扔到冰面之上,鳥兒們呵護他;扔到山林中,又被砍伐樹木的人救下;最終無奈之下隻得自己抱回來撫養,在有邰居住下來。

    據說有邰是姜嫄的娘家。

    後來,周人美化自己祖先,《史記》中認為姜嫄是高辛氏帝喾的元妃,認為生了殷代祖先的簡狄是帝喾的次妃。

    根據《毛詩故訓傳》的說法,帝武就是帝喾的腳印;《三家詩》則認為是一個不知名的大神的腳印;《史記》中認為是巨人的腳印;朱子也認為是巨人,即神的腳印。

    盡管宋代的歐陽修、蘇洵極力排斥巨人腳印的說法,但在他們之後的朱子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古代的傳說雖有不合理的地方,但這樣的說法是确實存在的,所以朱子參照《三家詩》的說法較為合适。

    《詩經·魯頌·閟宮》篇(說及經常關在宮中祭祀姜嫄的部分)中記載了後稷的事。

    詩中說後稷生來就對農耕十分精通,積極開展農業生産。

    《詩經·大雅·生民》篇中認為周代的祖先是掌管農業的神。

    &ldquo有邰&rdquo的&ldquo邰&rdquo字,一作&ldquo漦&rdquo字[或作&ldquo斄&rdquo或&ldquo釐(厘)&rdquo字],為川名。

    有說法認為周之所以是姬姓,是因其源于姬水,推測&ldquo姬&rdquo與&ldquo漦&rdquo是同一個字(據說黃帝來自姬水,炎帝來自姜水,且炎帝的&ldquo姜水&rdquo和&ldquo姜嫄&rdquo的&ldquo姜&rdquo指同一個地方)。

     想要弄清楚這些傳說起于何時,這需要研究《詩經》的《魯頌》和《大雅》。

    《魯頌·閟宮》産生的年代大緻是清楚的。

    《魯頌》是為贊美魯僖公而作,《閟宮》篇的最後也有關于僖公的記錄。

    因為講到僖公為莊公之子,可以确定《閟宮》篇中的詩必定在僖公之後。

    此外,至于《大雅》《小雅》《民生》是何時的作品則無法判定。

    《大雅·文王之什》記錄的主要為文王之事,《大雅·生民之什》記錄的則多為文王以前的周代祖先之事。

    不能确定《大雅·生民之什》創作于何時,也不知是否與《大雅·文王之什》為同時期作品。

    另外,不用考據《毛詩故訓傳》的注解就能知曉《小雅》所講主要為宣王之事。

    我們在分析這些詩的産生過程時,應該注意,并不是描寫更早時代的東西先寫成,描寫較晚時代的東西後寫成,而是由較新的時代向更古的時代進行回溯,如此一來,可能描寫較晚時代的東西反而成書時間更早。

    這方面在日本也有同樣的情況,比如《大鏡》是受到藤原氏衰落的影響寫成的,《水鏡》寫的則是藤原氏之前的事,但《水鏡》成書晚于《大鏡》。

    《大雅》《小雅》是口頭傳唱的内容而非文字的記錄。

    這類詩中的大部分最初成了歌頌宣王的《小雅》,随後出現歌頌文王的《文王之什》,再之後出現了歌頌周代祖先後稷的《生民之什》。

    這一點與今天的《大雅》《小雅》的順序是相同的。

    而關于歌頌宣王的詩歌出現于何時,我認為情況大緻類此:宣王在位的五十年,周朝達到鼎盛時期,其後是周幽王亡國,再往後平王興東周,可能是感歎王朝的盛衰交替而出現了歌頌宣王的《小雅》詩篇,随後逐漸往之前回溯,因此《小雅》大概是周幽王、周平王時期的作品,最主要是平王時期的作品,《大雅》應該是《小雅》之後出現的作品。

    從《大雅》《小雅》的文辭來看,銅器的銘文中也出現了與之類似的東西,比如說虢季子白盤。

    這是七八十年前于陝西省寶雞縣出土的文物。

    結合出土的地區分析,金石學者斷定此非東周時代的東西,而是西周時代的東西。

    因此《大雅》《小雅》中的詩歌可能都産生于兩周交替時期。

    可以說,《大雅》《小雅》中傳說的部分是比較古代的東西。

    正因為其是年代很早的傳說,所以和後來關于後稷的傳說有矛盾之處,而這恰恰說明它具有價值。

     上述傳說中,後稷被當作人類的始祖,《大雅·生民》篇中特别明顯地顯示出了這種傾向,而《魯頌·閟宮》篇則認為後稷繼承了禹的王位,即:&ldquo奄有下土,缵禹之緒。

    &rdquo從中可以知道《閟宮》篇的時間晚于《大雅·生民》。

    這即意味着,後稷起初被認為是周的始祖;後來又被認為繼承了禹的王位,成為引領整個中國的人;到了《堯典》《臯陶谟》中,則變成了堯、舜時期諸多官吏中專司農事之人。

    《堯典》與《大雅·生民》篇中不一樣的地方,恰好成為《大雅·生民》篇是很早就存在的傳說的證明,其價值便體現于此。

     但是後稷是否一開始就被認為是周的祖先,這一點尚不清楚。

    《史記》根據《世本》的傳說對周代的宗譜排列如下: 此說中有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比如說公劉專研後稷的事業,精通農事。

    《大雅·公劉》詩中的&ldquo徹田為糧&rdquo說的是井田法,而皇仆、高圉、亞圉幾人的名字顯而易見表示他們與牧畜有關。

    如果此說是真實的,就成了先有農耕後有畜牧,這違背了自然的發展過程。

    可能周人最初先有牧畜時代的傳說,而後進入農耕社會,因此将後稷當成農耕的始祖,同時也将其視為周人之祖,百姓之祖。

    倘使果然如此,可能周人最早的傳說中所講的即為宗譜中公劉以後,那些與牧畜相關之人的事情?堯、舜之後,夏、殷兩朝持續千年左右,假設一代為三十年,以直系計算就有三十代。

    夏、殷兩朝的直系代數大緻與此數目相符,而周從後稷到文王隻有十四代,因此認為後稷與堯、舜屬于同一時代的人,這是讓人難以信服的。

    從殷代中期以後,文化逐漸傳播到地方,從那時起的事是可以知道的,随後将皇仆、高圉等當作周的創始人,此後又将這一認知與公劉說、後稷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後稷與堯、舜為同一時代人的認識,最終形成前面那不合理的宗譜。

    更何況,認為徹法稅開始于公劉時代,本身就是錯誤的。

     從古公亶父開始就進入了真正可以弄清事實的時代。

    但是僅有《大雅·綿》的一段歌詞中出現過古公亶父,此外再沒有關于古公亶父的史料記載。

    《大雅·綿》中說古公亶父似乎曾經居于名為沮或漆的河邊。

    他穴居于岐山腳下,開始沒有房屋。

    這一說法也與《大雅·生民》中所說的後稷在有邰有家庭相沖突。

    可能有關古公亶父的說法是正确的。

    尤其就中國的情況來看,穴居未必是年代久遠之事,直到現今山西、陝西仍有人穴居。

    但一般來說,屋居比穴居更進步。

    建設房屋始于古公亶父的說法,與後稷時開始有房屋的說法沖突。

    《大雅·綿》中記載,負責居住的官吏為司空,此外還有負責指揮農奴的官吏,即司徒。

    還有說法認為古公亶父的妻子是個姜姓女子,此時的說法似乎回溯到後稷,後稷的母親就是姜姓女子。

    《魯頌·閟宮》中有關古公亶父的記錄有一句是&ldquo實始翦商&rdquo。

    一般認為這句話所說為侵略殷的事情,後來将&ldquo翦&rdquo字釋義為&ldquo踐&rdquo,這句話的意思就變成了與殷交往建立聯系。

    不管怎樣,與具有先進文化的殷建立聯系,接受其文化并進入屋居的社會形态,這是早就有認知的事情。

    于周而言,這是自己國家興起的過程;于中國整體而言,這一時期先進的殷文化沿着黃河而上,傳播到陝西,教化當地較落後的人,使得酋長中誕生了像亶父這樣的人物。

     亶父有泰伯、虞仲、季曆三個兒子。

    季曆的兒子中有一個是後來的文王。

    因文王生來有祥瑞之兆,亶父有意傳位于他,于是泰伯、虞仲逃往荊蠻,斷發文身,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此與王國維的說法相符,其繼承方式是與殷代相同,都是年少的兒子繼承王位。

    但将泰伯之事與吳混雜在一起,将其說成是吳太伯,實屬牽強附會。

    周文王擴大了國土,遷居到渭水邊上的豐。

    此時有文王受命稱王的說法,這裡所說的受命指的是接受上天的指示。

    雖然根據後來的一統天子論,認為殷王在位時,文王是不能稱王的,但是在古代,勢力稍大一些的諸侯稱王是常有的事情。

    基于此,可以猜想,這一時期的周已經成為相當大的諸侯國。

    也有人認為文王隻是一個谥号,或者是自己這樣稱呼。

    我認為應該是自己這樣稱呼的。

    周文王與纣之間發生過很多故事,大抵與桀、纣之間的情況類似。

    纣王下令抓捕文王,文王的屬下行了很重的賄賂才使文王免于被捕。

    文王手下有名的佐臣很多,對此,《商書·君奭》中所記載,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事實。

    實際上滅殷的是武王,但一般認為文王是周朝的開創者,古代的傳統是将自己出生的地點作為始祖祭祀,所以始祖祭祀文王是順理成章之事。

    這種說法直到《史記》問世依然存在。

     周文王時已經開始征伐其他國家,擴張了自身的領土,《論語》中有:&ldquo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

    &rdquo《史記》中也記錄了此事,《詩經·文王之什》《尚書》中都有明确的記述。

    可以說這是從很早以前流傳下來的說法。

    據記載,文王受天命成為王以後,&ldquo一年斷虞芮之質,二年伐邘,三年伐密須,四年伐畎夷,五年伐耆(西伯戡黎),六年伐崇,七年而崩&rdquo。

    這五六年的征伐已經進入殷的畿内,可以看出周對殷所形成的壓迫态勢。

    《史記》中關于這一點的記載略有不同,其認為伐崇後即定都于豐。

    豐的位置在今天的西安市附近,定都于此,可以看出周想要從渭水上遊向下遊進攻東邊的願景。

    所謂的天下三分占其二,是指在當時的九州中,周占了六州,但這是後人附會的說法,當時并不存在九州。

    文王在國勢蒸蒸日上的時候因病離世,由武王繼承了王位。

     武王的事迹 《尚書》的《泰誓(大誓)》《牧誓》《武成》各篇中都記述了武王伐纣的事情,但《今文尚書》中僅有《牧誓》一篇具有一定可信度。

    人們通常認為《泰誓(大誓)》是很早以前插入其中的。

    伏生的《今文尚書》問世之時,二十九篇中有無《泰誓》存疑。

    有人認為《泰誓》不在其中,并書序共二十九篇。

    此觀點的論據是,西漢末年,劉向在《别錄》中記載,漢武帝末期從百姓家的牆壁中取出《泰誓》。

    倘使二十九篇中包含《泰誓》,此時就不會發現這本新的《泰誓》。

    認為二十九篇包含《泰誓》的,其證據是,據說因歐陽、大夏侯、小夏侯從小受到伏生學問的影響,他們傳承下來的《尚書大傳》(目前尚有殘篇)中引用了《泰誓》中的句子。

    還有一種說法,反對《泰誓》成書于武帝末期,理由是武帝初年的董仲舒,其&ldquo對策&rdquo有《泰誓》的内容。

    有人将這些論說進行折中,認為伏生的《尚書》中包含《泰誓》,但隻包含殘缺不全的上、下兩篇,後來又得到中篇,才形成完整的《泰誓》。

    這一說意味着現存的《古文尚書》中的《泰誓》為僞作,真的《泰誓》可能還存在某個地方。

    大多數相信有真的《泰誓》的人認為,《泰誓》的大緻内容在《史記》中得以保存下來。

    即便現在尚有《尚書大傳》,其中也是殘缺較多,《史記》中的《泰誓》相對來說是較為完整的。

    接下來是清代的學者曾嘗試通過《史記》來複原《泰誓》本來的樣貌。

    孫星衍寫了《尚書今古文注疏》,又有人搜集馬、鄭所注的《尚書》,兩者都嘗試複原《泰誓》。

    魏源在《書古微》中也進行了相同的嘗試。

    今日想考察《泰誓》原貌的學者一般以這些資料為依據。

    這與《僞古文尚書·泰誓》在做法上有相似之處,《僞古文尚書》把與《泰誓》類似的文句從古書中摘錄出來進行彙總,再根據自己的想象将殘缺的部分補充完整。

    而孫星衍和魏源則按照《史記》中所記《泰誓》的基本框架,以現存部分為基礎,加以補充說明。

    這兩種複原古書的方法,都是可取的。

    《史記》在對類似《尚書》這樣的古書進行引用時,會根據當時的語言習慣,将比較久遠晦澀的說法替換成通俗易懂的語言,因此,在這一前提下複原的《尚書》,在語言上不可能實現真正的複原,隻能做到不丢失其原本表達的意思。

    所以說,盡管現在還存在《泰誓》,實際上這個《泰誓》是存疑的東西。

    如果我們讀這樣作成的《泰誓》上、下篇中的下篇,會感覺與《牧誓》的文句非常相似。

    《史記》中将《泰誓》《牧誓》兩篇都記錄進去了,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這兩篇從很早起其内容便是混在一起的,使人認為《牧誓》的來源和《泰誓》的來源似乎不是一個途徑。

    除上述疑問之外,關于《泰誓》《牧誓》一開始是否存在于簡冊、銅器的記錄中也不清楚。

    《孟子》中引用的《泰誓》佚文,包括韻律在内都非常流暢,風格與《牧誓》一緻。

    如今尚存的周代青銅器大盂鼎、毛公鼎上的銘文,與《周書》中的《召诰》《洛诰》的文句有相似之處,但較之《泰誓》《牧誓》,則《泰誓》《牧誓》的文句太顯得太過流暢。

    因此我認為,這兩篇最初在傳播方式是諷誦,并未被記入過簡冊。

    另外,《武成》從很早開始就是頗有争議的著作,孟子有言:&ldquo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

    &rdquo更何況現存的《武成》還是僞古文。

    《泰誓》《牧誓》也一樣,是諷誦傳說,從未被記錄過。

    總之,《泰誓》《牧誓》均未如《詩經》中的《小雅》《大雅》及&ldquo虢季子白盤&rdquo那般形成确鑿文字的記錄。

    《大雅》《小雅》和&ldquo虢季子白盤&rdquo中均為整齊的四字句形式,《泰誓》《牧誓》卻不是。

    所以我認為《泰誓》《牧誓》是出現于西周時代,借助諷誦的方式得以傳播的作品。

     就如上面所說,倘使将其作為古代的傳說,文末的落款年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相信。

    但從很早開始,其落款年代就存在問題。

    《泰誓》的落款為&ldquo九年&rdquo&ldquo十一年&rdquo。

    今文家認為這個時間是從文王接受天命開始稱王的時候算起的。

    文王受命後七年去世,再加兩年即九年,此基礎上再加兩年即十一年,正是武王滅纣的時間。

    古文家則認為文王在第九年去世,從九年算起到十三年時滅殷。

    大緻上今文家的說法是準确的。

    總之關于年數的計算,今文家和古文家意見一緻,均從文王稱王時開始,并未因文王去世武王即位改元而更換年代的計算方法。

    這些是上古時期樸實的地方,但我們不能據此推斷周代文王、武王時期距今多少年。

    《國語·周語》中有&ldquo伶州鸠&rdquo的說法,孔穎達在《正義》中,将之作為計算年代的開始,這異于《淮南子》中的計算方法,但還是不能明确計算出距今有多少年。

    《牧誓》中也記錄過&ldquo甲子&rdquo,根據周曆計算,應該是十二年二月,但仍然無法确定準确的年代。

    看起來《牧誓》中的日期大緻準确,但因不是當時的記錄,所以很難說沒有摻雜後世記錄時候的一些見解。

    但可以明确的是,就内容而言,這是距周代初期不遠的傳說,大體來說,它的内容可信度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