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最後日子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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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的廢墟上。

    舊城被維蘇威火山的一次噴發所淹沒,還不到一百年。

    沿途有平頂房屋,糧倉,通心面制造廠。

    火車最後到達卡斯特拉瑪爾,那裡有坐落在大海上的礁石群之上的廢城堡,現在居住着漁民。

    這裡是鐵路線的終點;但我們可乘馬車繼續向前,經過接連不斷的一個個迷人的海灣,觀賞沿途一處處美麗的景色:從附近最高的山峰聖安其羅峰,順坡而下,一直到海邊,佳景連綿,美不勝收&mdash&mdash我們可以穿過葡萄園、橄榄樹林、橘子和檸檬園、果園、成堆的岩石、山間綠色的峽谷&mdash&mdash可以經過積雪覆蓋的高山的山腳,經過門口站着姿容美麗、頭發烏黑的婦人的小鎮&mdash&mdash經過優美的夏季别墅&mdash&mdash到達索倫托。

    那是詩人塔索從他周圍美麗風光中獲得靈感的地方。

    回來時,我們可以爬上俯視卡斯特拉瑪爾城的高山,從枝葉縫隙中向下遙望,可以看見波光粼粼的大海,遠處那不勒斯城一群群白色的房屋,在遼闊的視野中變成了小小的方塊。

    夕陽西下,我們又從海邊回城,一邊是夕照染紅的大海,一邊是漸漸變暗的火山,煙霧缭繞,映着火光。

    這是白天壯麗景色中的最後一景。

    

卡普亞港邊的那座教堂&mdash&mdash靠近肮髒的那不勒斯城最肮髒地區的老魚市場,即馬薩尼埃羅暴動[6]的爆發地&mdash&mdash他最初向人民發布的幾個公告之一的發布地便是那座教堂,教堂因此成了值得紀念的地方;那座教堂也沒有什麼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隻有一個裝在玻璃盒内的聖徒蠟像倒還可看,珠光閃耀,而且玻璃盒上還有兩隻怪模怪樣的把手;還有成群結隊的乞丐,一聲聲敲着下巴,仿佛在敲打一副響闆。

    大教堂的門很美,還有非洲與埃及花崗石的圓柱,這些圓柱在古代是裝飾在阿波羅神殿裡的。

    教堂存放着聖熱那羅(即熱奴厄留斯)的聞名的聖血。

    聖血存在銀神盒的兩個小瓶裡,一年奇異地液化三次,使人們一個個大為驚歎。

    在聖血液化的同時,聖徒熱奴厄留斯殉難的那塊石頭(在幾英裡以外)便微微變紅。

    據說,當這樣的奇迹出現的時候,司祭的神甫面色也略微變紅。

    

那幾個住在古代地下墓穴入口處旁邊棚屋裡的老态龍鐘的人,行動不靈,到了垂暮之年,似乎自己也在等着進入墳墓;他們是所謂&ldquo皇家醫院&rdquo這一奇怪的團體的成員,因此是喪葬的官方人員。

    兩個幽靈似的老人,手持蠟燭,步履蹒跚,領我們去看地下墓穴&mdash&mdash眼前的一切他們泰然處之,仿佛他們并非凡人。

    地下墓穴作為安葬地已有三百年的曆史了;其中有一處,有一個堆滿了屍骨與骷髅的大深坑,據說那都是一場造成無數人死亡的大瘟疫留下的悲慘的遺骨。

    别的地方除了塵土,已什麼也沒有了。

    那些地下墓穴由寬闊的走廊和曲徑所組成,大抵都是從岩石中開鑿出來的。

    在幾條長廊的盡頭,你一走到那裡便突然可看到從地面上射下來的幾道日光。

    在火把、塵土、黑乎乎的墓穴之間,日光顯得那樣慘淡,那樣奇怪,仿佛它也失去了生氣,被埋葬在那裡了。

    

現在的墓地是在那不勒斯城與維蘇威火山之間的一個山丘上。

    有三百六十五個深坑的老公墓隻用來埋葬那些死在醫院裡、監獄裡,而他們的朋友又不來認領的人。

    環境優美的新公墓離老公墓不遠,盡管公墓尚未全部建成,在樹叢、花草、寬敞的回廊之中已經有許多墳墓了。

    有幾座墳墓太浮華,太怪誕了,倘在别處,完全可以提出異議;然而在這裡,總的氣氛是那樣明媚,所以也就不足怪了。

    為一座風景秀麗的山坡所隔的維蘇威火山,可以使公墓氣氛歡快,也可以使公墓凄涼暗淡。

    

如果說從這一座新的死者之城望去,維蘇威火山的黑煙在清淨的天空中缭繞,景色十分莊嚴,那麼,從赫丘拉尼恩城與龐貝城的幽靈出沒的廢墟上望去,維蘇威火山便顯得非常可怕而令人難以忘懷了!

我們站在龐貝城大市場的盡頭,目光順着寂靜的街道,穿過朱庇特神殿和愛西絲[7]神殿的遺址,穿過連最深處的聖堂也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倒塌的房屋,朝坐落在甯靜的遠方、為積雪覆蓋的、耀眼的維蘇威火山望去,看着這幅毀滅者與被毀滅者在太陽下繪制的寂靜的圖畫,我們心中産生了奇怪而悲涼的感覺,不覺忘了時間,忘了周圍其它的事物。

    然後,我們又向前走去,每至一處都可看到人類曾在這裡居住、勞作的細小而熟悉的迹象;枯井井台的石頭上留着提水時井繩磨出的痕迹;街路上有馬車的車轍;酒店的石櫃上有酒器留下的痕迹;隐蔽的地下室裡存放了幾百年的兩耳細頸酒罐,至今原封未動&mdash&mdash所有這一切使這個地方的冷落和死一樣的寂寞,比這個地方倘若因火山爆發從地面上消失、陷入海底而出現的冷落和寂寞,莊嚴一萬倍。

    

這座城被火山爆發前的地震破壞之後,當時正要叫石匠重新鑿出新的裝飾物,重建在地震中倒塌的神殿和其它建築物。

    城門的外邊,就堆放着石匠的作品,仿佛他們明天還要回來繼續敲鑿。

    

在狄俄米德神殿的地下室裡,離門口很近的地方,有幾具骷髅緊靠在一起,由于屍體與周圍的火山灰一起變硬了,當屍體在火山灰包裹下收縮,變成幾根骨頭之後,屍體印在塵土上的壓痕也就留下來,固定在那裡。

    同樣,在赫丘拉尼恩劇院,一個滑稽演員的面具在熔岩流還是火熱而流動的時候,随着熔岩流移動,而在熔岩流成了堅硬的石頭之後,那面具的滑稽的形狀也留下了;現在,那面具向一個異國來的人展示了兩千年前它在同一家劇院裡展示在觀衆面前的滑稽荒誕的模樣。

    

我們在大街小巷内來去,在一幢幢房屋裡出入,在早已從地球上消逝的古老宗教神殿的密室裡盤桓,我們發現了這麼多遠古時代的至今仍然很清晰的痕迹:仿佛城市被摧毀之後,時間的進程中斷了,從此便沒有了日日夜夜,沒有了年月,也沒有世紀。

    除了由此而引起的驚歎之外,最令人難忘、令人駭怕的現象莫過于證明火山灰之無孔不入的許多迹象了,那種種迹象表明火山灰有無可抗拒的力量,要躲避它是不可能的。

    在酒窖裡,火山灰鑽進了陶土酒壇裡,擠走了葡萄酒,壇子裡全是灰燼,滿滿的一壇。

    在墳墓裡,火山灰甚至鑽進了骨灰甕,趕走了骨灰甕裡的骨灰。

    所有骷髅的嘴、眼和頭都被這一陣可怕的灰燼填滿了。

    在赫丘拉尼恩城,情形更有不同,來勢更加兇猛,熔岩流翻滾,仿佛是大海的波濤。

    試想一條洪水泛濫的大河變成了花崗岩&mdash&mdash那便是此地人說的&ldquo熔岩&rdquo。

    

我們站在一口黑洞洞的井旁邊,朝井下望着。

    幾個工人在挖這口井的時候,挖到了劇院的幾條石凳&mdash&mdash露出在井底的那幾級台階(因為那些石凳看上去像台階)&mdash&mdash從而發現了埋在地下的古城赫丘拉尼恩。

    過了不一會兒,我們點燃火把,走到井下,眼前的一切使我們茫然了:堅厚的大牆堵塞各處,攪亂了劇院的布局,使整個劇院成了雜亂無章的夢中之物。

    那熔岩流翻騰着湧進城中,将這座古城埋入地下;現在已不複存在的一切,就像堅硬的石頭被斧子劈去一樣。

    這情景我們起初無法相信,也無法想象。

    然而,看到這地下古城,想見當時那一幕情景之後,我們又覺得,這座地下古城給人的恐怖和壓抑之感真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至于繪畫,無論是這兩座古城沒有屋頂的房間牆上的,還是小心謹慎地轉移到那不勒斯博物館裡去的,其中很多都色彩鮮豔,圖案清晰,仿佛這些畫是昨天才繪制的。

    這些畫的題材有靜物,如食品,死的獵物,瓶子,杯子等等;有老人們所熟悉的古代傳說,或者神話故事,都非常生動,明白曉暢;有美童子[8]的種種形象,争吵的,嬉戲的,忙着活兒的;演員在排練;詩人為朋友朗誦自己創作的詩歌;牆上書寫着許多字:有政治諷刺短文,有廣告,有小學生塗抹的畫;在驚歎不已的遊人的想象中,這一切使這兩座古城恢複舊貌,有了人煙。

    你還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器物用具&mdash&mdash燈,桌子,椅子;吃、喝、煮的各種器皿;工人的工具,手術器械,劇院入場券,錢币,個人用的裝飾品,骷髅抓在手中的一串串鑰匙,衛士與勇士的盔甲;家庭中用的小鈴铛,依然是先前的家庭樂音,聲音依舊那樣悅耳。

    

這些物品中最微小的一件東西,也有助于提高人們對維蘇威火山所抱有的興趣,使火山具有無比的魅力。

    從這兩座古城廢墟向遍布着優美多姿的葡萄藤、林木蔥茏的近郊眺望,想起一座座的房屋,一座座古殿,一幢幢建築,一條條街道,依然處在悄悄生長的作物的根的底下,等待人們将它們挖掘出來,讓它們重見天日,真是一件奇妙而神秘,誘人遐想的事情,簡直使人覺得這件事情是至高無上的,什麼也不能與之比拟的,什麼也不能,惟有維蘇威火山;那座山是這裡的景中之魂。

    我們尋訪了火山爆發所造成的每一處廢墟,又以極大的興趣遙望煙霧騰空而起的地方。

    我們沿着淪為廢墟的街道穿行的時候,維蘇威山不見了;我們站在頹垣斷壁上的時候,維蘇威山又出現在我們的上空;我們走過房屋之間空蕩蕩的院子,穿過每一棵茂盛的葡萄樹上垂挂的縱橫交錯的藤蔓的時候,我們不時從一排排斷柱之間望見維蘇威火山。

    我們離開了這個地方,向遠處的佩斯頓[9]走去,去尋訪令人肅然起敬的建築。

    那些建築中年代最近的也是紀元前幾百年修建的,然而今天這些建築仍然那樣莊嚴,寂寞地矗立在瘧疾流行的、荒涼的原野上&mdash&mdash在我們向佩斯頓走去的時候,我們注視着維蘇威山漸漸地從我們視野中消失了;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又同樣興緻勃勃地等待它在我們的視野中出現:正像這一片美麗的土地,在等待可怕的末日的到來。

    

我們從佩斯頓回來的途中,在這早春天氣裡陽光下面是非常暖和的,但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非常冷。

    盡管我們在中午時分可以在龐貝城門口,坐在露天愉快地用餐,然而在我們身旁的小河裡卻結着厚厚的冰。

    我們用來冰葡萄酒的冰就是從小河裡取的。

    然而陽光燦爛,碧空萬裡,天上沒有一朵雲,也沒有一絲兒煙霧,晴空映照着那不勒斯海灣。

    今晚将有滿月。

    維蘇威火山的山頂是一片冰天雪地,我們又是整天徒步在龐貝城尋訪,而悲觀論者又說在這種不尋常的季節,陌生人晚上是不能上山的,但那又有何妨?讓我們趁這大好晴天,加快步伐,趕到火山腳下的小村萊西那,在向導的家裡盡快在短短的時間之内做好準備,立即上山,到半山看日落,在山頂望明月,然後在夜半下山!

下午四點,在薩爾瓦托先生家馬棚前的小院裡,吵吵嚷嚷,一片喧嘩。

    他是人所公認的向導領隊,他戴的帽子上有一條金黃的帽帶。

    他手下的三十名向導,你推我擠的,七嘴八舌地亂叫亂嚷。

    他們牽來了六匹小馬,擡來了三頂轎子,還找了幾根粗棍棒,準備上山。

    那三十個人每一個人都在與另外二十九個人争吵,把那六匹小馬也吓壞了。

    村子裡的人能擠進馬棚小院的都擠進來了。

    人人都吵吵嚷嚷,亂推亂擠的,腳也被牲口踩着了。

    

在一陣陣激烈的争吵和比那不勒斯的暴風雨還厲害的喧嚣聲過去之後,隊伍出發了。

    那向導領隊手下所有的随行人在一隊人的前面,其餘的人稍後。

    除了領隊之外,其餘三十個向導一律步行。

    八個人擡着上山就要用的轎子,其餘二十二個人暫且無事。

    

我們沿着粗陋寬闊的樓梯似的石徑拾級登山,步行了一程路,終于,我們離了石徑和石徑兩旁的葡萄園,到了一片荒涼而又光秃秃的地方,隻見巨大的鐵鏽色的熔岩塊,橫七豎八,遍地都是,仿佛火熱的霹靂曾将地面深深地翻起。

    現在我們停下來觀日落。

    當落日收盡餘晖,山上紅光消逝,夜幕降臨的時候,這片陰沉沉的地方以及整座山都發生了變化&mdash&mdash那難以形容的幽暗與陰沉籠罩了四周,凡是親眼目睹這景色的人,誰能将它忘記!

在高高低低的地帶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之後,我們到達了火山錐的腳下。

    這時,天已經黑了。

    火山錐非常陡峭,仿佛從我們下馬的地方拔地而起,幾乎是垂直的。

    唯一的光亮是覆蓋在火山錐上的又厚、又硬、又白的積雪的反光。

    這時,天非常冷,空氣冷得刺骨。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