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最後日子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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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到那不勒斯去了!我們從朝着那不勒斯方向的聖約瓦尼·拉特拉諾城門跨出了不朽城的門檻。

    在那裡,引起即将與羅馬告别的遊客注意的最後兩個景物和引起剛剛到達羅馬的遊客注意的最先兩個景物,便是一座傲然矗立的教堂和一片日漸傾塌的廢墟&mdash&mdash那是羅馬最好的象征。

    

我們的路就從羅馬城外的大平原上穿過。

    在像今天這樣的明媚、蔚藍的晴空底下,那大平原顯得比在陰沉沉的天空下更加莊嚴。

    那大片的廢墟現在看得更加清楚了。

    陽光穿過坍塌的高架渠的拱頂,照見了出現在陰郁的遠處的其它坍塌了的拱形渠。

    過了這一片大平原,我們站在阿爾巴諾城回望,那陰沉沉的連綿起伏的大平原,就在我們的腳下,像一潭死水,也像環繞羅馬城牆的一條寬闊、靜止的忘川,将羅馬與外界隔絕!古羅馬軍團金戈鐵馬,曾多少回凱旋而歸,行進在這暗紫色的荒漠上,而現在這裡卻是那樣寂靜,渺無人煙!有多少回,長隊的俘虜帶着沉重的心情,望着遠方的城,隻見城的居民蜂擁而出,歡呼他們的征服者凱旋歸來!現在已經變成一堆堆瓦礫和破碎的大理石的宏偉宮殿,曾目睹了多麼怵目驚心的騷亂、荒淫和殘殺!過去,沖天的火光,遍布各處的騷亂的喧嚣,蟲災和饑馑帶來的哀号曾席卷了這一片廣袤的平原,而現在,大平原上隻能聽見風的呼嘯,隻能看見獨往獨來的蜥蜴在太陽底下逍遙自在!

到羅馬去的長隊運酒馬車,每一輛車都由一個蓬頭垢面的農民趕着,他靠在馬車上,頭頂是一小塊吉蔔賽人用的羊皮遮篷。

    馬車隊過去了,我們也爬上了一片生長着樹木的高地。

    第二天我們到達了泊恩汀沼澤地,平曠的一片,使人覺得厭倦乏味,覺得非常寂寞,到處都有灌木叢,一處處都是水窪。

    不過,沼澤上的道路很好,路旁有大樹遮掩,一眼望不見盡頭。

    我們在途中不時看到一所孤零零的崗亭,還有無人居住、四周有圍牆的簡陋的小屋。

    道旁河堤上有牧人閑步。

    有時還看到有人在河堤上拉纖,平底船在河水中漾起波紋,不緊不慢地從河面上飄過。

    偶爾看見一個騎馬的人從路上經過,他面前橫着一杆槍。

    後面跟着幾隻很兇的狗。

    我們就這樣向前趕路,除了風聲和影子的移動,什麼動靜也沒有,直到台拉西納城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

    

在一家強盜故事中很常見的旅店的窗下,大海起伏,多麼明媚,多麼蔚藍!明天要走的狹窄道路旁的山上,有犯人在開山放炮,而看守的士兵卻在海邊散步!在這狹窄道路的上面生出多麼奇特的嶙峋怪石、斷壁巉岩!整夜都可以聽到星光下大海的低語;早晨,就在天剛破曉的時候,眼前的視野突然開闊了,仿佛發生了奇迹一般,眼前顯現出&mdash&mdash在大海彼岸的遠方!&mdash&mdash那不勒斯城,海上的小島以及噴火的維蘇威火山。

    過了一刻鐘之後,這一切全都消失了,仿佛那是虛無缥缈的幻影,眼前惟有水天一色。

    

我們驅車旅行了兩個小時之後,越過了那不勒斯公國的邊界;我們好容易才滿足了那些貪餍不足的士兵和海關官員;就這樣,我們從一個沒有門扇的入口處,進入了那不勒斯的第一座城&mdash&mdash豐迪。

    要知道什麼是破爛肮髒,什麼是叫花子似的貧困,就看一看豐迪城吧。

    

在破爛不堪的街道中央,曲折蛇行地流淌着一條夾帶了污泥和垃圾的污水河,從貧窮的房屋裡滲透出來的一股股臭水,都彙集到了這條臭水河中。

    在整個豐迪城,沒有一扇門、沒有一扇窗、沒有一塊窗闆、沒有一個屋頂、沒有一堵牆、沒有一根柱子、沒有一根木樁不黴爛,不搖搖欲墜,不頹敗。

    這個城在曆史上曾遭受過巴巴洛薩[1]和其他入侵者的圍困和搶劫,仿佛那慘痛的曆史是去年才發生的事。

    在破爛不堪的街道上鬼鬼祟祟地來去的瘦骨嶙峋的狗居然還活着,而沒有被人們吃掉,真是世間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城裡的居民們是那樣瘦削,那樣一臉愁容!一個個都是叫花子;然而,那又算得了什麼。

    他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你去看看他們吧。

    有的人懶得連樓梯也不願下,也許他們心裡很明白,那樓梯太不可靠了,叫人冒險不得。

    因此,他們從樓上的窗口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嘴上哇哇地叫喊。

    有些人成群結夥,将我們團團圍住,還你推我拉的,一疊連聲地乞求我看在天主的面上,看在聖母馬利亞的面上,看在所有的聖徒的面上,行一行好,大發慈悲。

    一群可憐的兒童幾乎一絲不挂,也那樣尖聲嘶叫,乞求施舍。

    正叫着,他們在馬車車廂的漆面上照見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他們跳呀,叫呀,做着鬼臉,要樂一樂,在這&ldquo鏡子&rdquo裡照一照自己的滑稽可笑的動作。

    一個瘸腿的白癡,見兒童們的叫喊淹沒了他乞求施舍的聲音,便要揪住一個捧,正在這時,他在車窗上照見了自己的一臉怒容,頓時住了手,伸出舌頭來,接着晃着腦袋,自言自語起來。

    看到這情景,有人尖叫了一聲,躺在教堂台階上出賣壇壇罐罐的人,原來都裹着肮髒的褐色鬥篷躺在那裡,聽見這一聲尖叫都驚醒了。

    他們都跳将起來,旁若無人地乞讨起來。

    &ldquo我餓得慌呀。

    給一點吧。

    求求您,先生。

    我餓得慌呀!&rdquo一個形容可怕的老婦人,生怕落在别人的後面,便伸出一隻手,一路蹒跚,推開旁人,老遠就尖聲喊叫起來,&ldquo大慈大悲,大慈大悲!要是您能發個慈悲,漂亮的太太,我馬上就去替您祈禱!&rdquo最後,殡葬人兄弟會的會員們,戴着駭人的面罩,穿着破爛的黑袍,黑袍邊沿發白,上面沾滿了許多個冬天殘留下的泥漿,旁邊還有一個污穢不堪的神甫和一個模樣差不多的扛十字架的人,急急匆匆地從我們旁邊經過。

    在這麼混雜的人群的包圍下,我們離開了豐迪:每一間搖搖欲墜的房屋的黑暗中,都有人朝我們瞪着兇狠的雙眼,就像污穢與腐爛的東西中的閃光的碎片。

    

我們經過一個景象壯麗的山口,在那裡可以看到堅固的高地上有一堡壘的廢墟,習慣上它被叫做弗拉·迪阿沃羅堡壘;經過伊特裡古城,它像糕點上裱的圖案,幾乎是垂直地築在一座山上,有長而陡的石級相通;經過美麗的莫拉·底·蓋塔城,那裡的酒也像阿爾巴諾的一樣,從賀拉斯時代起就每況愈下了,不然便是他不知道分辨酒的優劣: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他是一個既很喜歡喝酒,又知道竭力稱贊好酒的人;我們又在途中的聖阿戛塔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卡普亞休息了一天。

    那裡風光尤佳,但對于現代的旅遊者卻毫無吸引力,不像羅馬執政官時代的士兵那樣,總覺得卡普亞非常地誘人;然後走上一條平坦的大路,大路兩旁的樹上張燈結彩似的爬滿了葡萄藤;終于,維蘇威火山已近在眼前了!&mdash&mdash火山錐與山頂覆蓋着積雪,白白的一片,那一天天氣陰沉,火山上煙霧缭繞,像濃雲一樣。

    這時,我們的馬車順坡而下,進了那不勒斯城。

    

一行出殡的隊伍在街上向我們走來。

    屍體放在敞開的屍架上,用轎子一樣的架子擡着,屍體上蓋着一塊鑲金邊的鮮紅的布。

    送葬的人穿白衣,戴白面罩。

    假如說外邊大街上看得見死人,那麼,生氣勃勃的情景也同時可見,因為整個那不勒斯城的人似乎都在戶外,乘着一輛輛馬車,穿梭似的來去。

    有的馬車,即那些普通的四輪雙座馬車,由三匹馬并排拉着,馬飾漂亮,車上有許多黃銅飾件,車總是飛快地奔馳。

    這倒并非因為載得輕;因為那些最小的馬車車廂内也有六個人,前面還有四個人,後面另有四五個人攀在車上,車軸的軸杆上挂着一個網或袋,裡面也鑽着兩三個被塵土悶得透不過氣來的人。

    這裡有英國《笨拙》雜志的展銷者,彈着吉他唱滑稽歌曲的,朗誦詩歌的,講故事的,還有一排低廉的展銷品,旁邊站着小醜、展銷主持人,打着鼓,吹着号,塗畫得花花綠綠的布圍住了裡面五花八門的玩意,布圍外擠滿了人,一個個興趣盎然。

    這些更增添了喧鬧與熙攘。

    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就睡在門廊裡,睡在拱道上,睡在狗窩裡;富豪們穿着華麗的服裝,乘着馬車在大街上飛快地來去,或是在公園裡散步;在那條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的聖卡羅大劇院門廊下,一聲不響的代人寫信的人擺了幾張桌子,桌子上放着墨水瓶,坐在那裡等着主顧來寫信。

    

我看到一個做苦工的犯人,戴着腳鐐。

    他想給朋友寫一封信。

    他朝一個書記員模樣的人走去。

    那人坐在拐角的拱門下。

    犯人和他讨價還價了一番。

    那犯人是得到了看守的許可。

    那看守就在旁邊,靠在牆上吃栗子。

    那犯人湊到寫信人的耳邊,一句一句說着他要人寫下的話。

    他不識字,寫了什麼也看不懂,他就緊盯着代筆人的臉,要從那人的臉上看出他說的話是否都一句不漏地寫下來了。

    不多時,那犯人便東拉西扯&mdash&mdash前後不連貫了。

    代筆人停下筆來,用手摸着下巴。

    那犯人滔滔不絕地說着,非常有力。

    代筆人終于領會了大意,帶着很懂該如何遣詞造句的人的神情,又提起筆來将那犯人的意思寫在紙上;他不時停下筆來,非常得意地看看已經寫好的那幾行字。

    犯人沒有話了。

    看守漠不關心地剝着自己的栗子。

    代筆人問道,還有什麼要寫嗎?沒有了。

    朋友,那麼你聽着。

    他從頭至尾将信讀了一遍。

    犯人聽得入了迷。

    他把信折起來,寫好了地址,交給那犯人,并收了錢,接着又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拿起一本書來看。

    那犯人拿起一隻空麻袋。

    看守将手中的一把栗子殼扔了,扛起他的槍,他們一起走了。

    你望着乞丐的時候,知道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停地用右手敲他們的下巴?在那不勒斯城,做什麼事都要靠打手勢,用右手敲下巴是表示肚子餓的習慣手勢。

    那邊有一個男人在與人争吵,他将右手的手掌合在左手的手背上,伸出兩個大拇指不停地動着&mdash&mdash表示是兩隻驢耳朵&mdash&mdash他的對手被弄得光火了。

    兩個人為買魚讨價還價,買魚的一聽價錢,裝着翻出背心口袋的樣子,一聲不響地走開了:明明白白地表示,他認為價錢太貴了。

    兩人乘在馬車上見了面,一個舉起右手的五個手指,在嘴上碰了兩三下,然後用手掌橫空一劃。

    另一個高興地點點頭,走了。

    他應邀參加一次友好聚餐,時間是五點半,他一定去。

    

在意大利各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奇怪地搖着手腕,那便是表示否定的意思&mdash&mdash那是乞丐能懂的唯一的否定意思。

    然而在那不勒斯,五個手指什麼意思都能表達。

    

所有這一切,其它各種各樣的室外的生活與忙碌,日落時吃通心面,從早到晚叫賣鮮花,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是在什麼地方,這些便是波浪跳躍、粼粼有光的明媚海灣邊可以看到的情景。

    可是,愛好尋覓旖旎風光的人們,對于與這種快樂的那不勒斯生活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的悲慘堕落、腐敗、困苦,我們切不可有意視而不見!認為倫敦的聖賈爾斯非常令人厭惡,而那不勒斯的卡普亞港則特别令人神往,是很不可取的。

    一雙赤裸裸的腿,一塊破爛的頭巾,不足以使令人感興趣的和令人厭惡的泾渭分明嗎?倘若你願意,你可日複一日地描繪和歌頌這塊最美麗、最可愛的地方的美景,但同時,讓我們出于責任感,将一處新的美景與對于人的命運和能力的某種模糊的認識聯系起來;我認為,北極的冰天雪地,倒比那不勒斯明媚的陽光和繁榮景象更加充滿了希望。

    

卡蔔裡島&mdash&mdash古代曾因神化了的兇殘的羅馬皇帝台伯留斯[2]之故而變得令人可憎&mdash&mdash伊斯基亞島,普羅齊達島,以及遠處那不勒斯灣上成千個風光優美的小島,在那邊藍色的大海上,在薄霧和陽光下,氣象萬千,一日裡要變化二十次:時而近在眼前,時而遠在天邊,時而茫茫一片,不見蹤影。

    人間最美麗的風光就展現在我們的四周。

    無論是朝着氣象萬千的圓形水凹地的彌薩諾海角[3]走去,經過波西裡波洞穴到凱恩洞穴,直至巴伊亞,還是從另一個方向朝維蘇威和索倫托[4]而去,你都可見到滿眼風光,使你應接不暇,心曠神怡。

    順着維蘇威那個方向而去,在門與拱道頂上,有無數聖熱那羅[5]的小偶像,偶像伸開雙手,遏制火山的爆發。

    我們乘上美麗的海灘小火車,朝那個方向出發,感到非常愉快。

    途中經過托雷·德·葛萊柯城。

    這座城建造在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