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

關燈
一月三十日下午,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我們從庶民門進入了不朽城羅馬,迎面碰上&mdash&mdash天黑洞洞的,道路一片泥濘,而且還剛下過大雨&mdash&mdash狂歡節遊行的外圍隊伍。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所看到的化裝遊行隊伍已是尾端了。

    隻見這些化了裝的人緩慢地在廣場上繞着圈子,他們在等候川流不息的馬車中的罅隙,一有機會就插進去,及時趕到狂歡活動的中心地點去。

    我們風塵仆仆,一身困乏,如此突如其來地擠到了狂歡遊行隊伍之中,也沒有多大興緻去欣賞這一場面。

     我們在兩三英裡路之前就從莫爾橋上跨過了台伯河[1]。

    河水正如所想象的那樣,非常混濁,在被河水沖刷、沾滿泥漿的河堤之間飛速流淌,大河呈現出一種将來勢必要淪為廢墟的情景。

    參加狂歡節遊行的人們那種裝束使勢必淪為廢墟的前景大大改觀。

    我們所到之處看不到巨大的廢墟,也不見有莊重的古迹&mdash&mdash廢墟和古迹都在城的另一邊。

    長長的街道上都是些你在任何一座歐洲城市裡都可以看到的普普通通的商店和房屋。

    街上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們、車馬和平常的來往行人;此外,還有許多叽叽喳喳的外國人。

    它不是我心目中的羅馬&mdash&mdash那個無論大人還是小孩想象中的羅馬,那個頹敗、倒塌、一片廢墟、沉睡在太陽底下的羅馬&mdash&mdash正如巴黎的協和廣場出乎我的意料一樣。

    誠然,對于濃雲密布的天空,沉悶寒冷的雨,泥濘的街道,我是早有思想準備的;然而,我想象中的羅馬絕非如此模樣。

    我承認,那天晚上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是心灰意懶,先前的熱情大大地消退了。

     第二天,我們一出門就直奔聖彼得大教堂[2]。

    大教堂遠看非常高大,但是走近一看,相比之下就明顯地小了。

    大教堂坐落的廣場之壯麗,那是怎麼說也不會過分的:精雕細刻的圓柱四處林立,噴泉泉水洶湧&mdash&mdash如此明朗,如此寬廣,如此奔放,如此優美。

    當教堂裡面極為富麗堂皇的景象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尤其是仰望那教堂的穹窿的時候,我的心情是那樣激動,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但那時正在籌備慶祝一個宗教節日。

    莊重的大理石柱上披挂了一些紅的和黃的不倫不類的廉價彩飾;位于大教堂中央的祭壇和它前面的地下教堂的入口處,仿佛開了一家銀器鋪,又仿佛一幕鋪張的啞劇就要開場。

    盡管我對于這座建築的美并不麻木不仁(我希望是如此),然而我并沒有被深深地打動。

    在許多英國的大教堂裡,當那教堂風琴聲一起,我就會被深深地打動,在英國的許多鄉村小教堂裡,當人們唱起贊美詩時,我也會被深深地打動。

    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大教堂裡,我還體味到一種更深的神秘感。

     我們又走出了那座教堂(我們站在那裡仰望着教堂的圓頂,差不多有一個鐘頭,彼時彼地,随便給我們多少錢,我們也不會&ldquo背棄&rdquo天主教的)。

    我們同車夫說:&ldquo到競技場[3]去。

    &rdquo一刻鐘左右馬車就到了競技場的門口,我們下車入内。

     我現在要說的絕非虛構,而是明明白白、毫不加渲染、實事求是的事實:此刻競技場的景象是如此富有啟示性、如此清晰,剛進競技場的一刹那&mdash&mdash其實就是在從外面走進去那個時刻&mdash&mdash誰要是這麼想的話,他眼前就會如同當初一樣出現一座巨大的建築物,成千張如饑似渴的臉注視着下面的競技場上令人眼花缭亂的搏鬥,流血和飛揚的塵土,那情景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而過了這一刹那,這競技場給你的印象便隻有寂寞、令人敬畏的美和滿目的荒涼了,就像一陣緩解了的悲傷。

    也許,在你一生之中,從來沒有一件與你自己的愛和痛苦并非直接相關的事,會使你如此感動,如此激動。

     眼望着這座競技場一年年慢慢倒塌了,大牆與拱頂上長滿了青草,回廊日曬雨淋,門口長出了長長的草,長在凹凸不平的護牆上的昔日的小樹,現在已經結出了果實:在牆縫裡築窩的鳥兒銜來的種子落在牆上,偶然長成了這些小樹;望着泥土填塞的鬥獸場,以及豎立在鬥獸場中央的無聲無息的十字架;登上競技場的樓廳,朝下面望去,隻見競技場周圍是一片廢墟、廢墟、廢墟;羅馬帝國皇帝君士坦丁大帝[4]、塞佛留[5]、台塔斯[6]的凱旋門,古羅馬廣場,羅馬帝國皇帝的宮殿,古代宗教的神殿,倒塌了,消失了:望着這一切便看到了古羅馬&mdash&mdash邪惡、奇妙的古代城市&mdash&mdash的幽靈在古羅馬人腳下的這一塊土地上徘徊。

    這是人所能想象的最深刻、最莊重、最嚴肅、最雄偉、最壯麗、最悲痛的情景。

    在這座巨大的競技場的血腥的鼎盛時期,它生氣勃勃,充滿了活力,但從不曾使一個人為之感動,而現在見了這座已經是一片廢墟的競技場的所有人們則必然會心潮澎湃。

    謝天謝地,這裡現在已是一片廢墟! 正如競技場是屹立在墳墓堆中的高山,是廢墟之最一樣,在兇狠、殘酷的羅馬人的本性裡,羅馬的古代神話和古代屠殺的所有其他殘餘消失之後,競技場的古老的影響至今還可感覺到。

    當觀光者走近這座城市的時候,他發現意大利人的面目也随着起了變化。

    美變成了惡魔一般。

    在街上行走的普通人中,從一百個人中也找不出一個在明天經過整修後的競技場裡坐着會感到不自在、感到不高興的人。

     這裡終于真正找到羅馬了;其景象之雄偉壯麗誰也無法想象的羅馬!我們出了羅馬城,在埃皮安大道[7]上漫遊,順着大道向前,穿過綿延幾英裡的荒冢、斷壁頹垣,以及星散的凄涼而無人居住的房屋。

    我們經過羅慕洛[8]競技場,那古代戰車的車道,裁判人、競技人、觀衆的席位,依舊同古代一樣曆曆在目。

    我們經過了塞西麗亞·彌苔拉塞西麗亞(Cecilia,?&mdash230),古羅馬女殉教者。

    之墓。

    我們經過了所有的圍場、圍欄或标樁、圍牆或栅欄。

    我們順着大道向前,直達羅馬城外的遼闊的大平原。

    站在大平原上朝羅馬城回望,闖入視野的隻有一片廢墟。

    除了被遠處的亞平甯山脈遮斷了視線的左側之外,極目望去全然是一片廣袤的廢墟。

    别緻、優美的一群群拱門之間殘留了一截截的溝渠;還有倒塌的神殿,倒塌的墳墓。

    全然是滿眼的荒涼,景象之頹敗、陰沉、蕭索,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遍地的亂石,每一塊都記載着一段曆史。

     星期日,教皇莅臨了聖彼得大教堂的大彌撒。

    我第二次參觀大教堂的印象正與第一次相同,後來多次參觀,印象依然如故。

    從宗教上說,這座大教堂并沒有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也沒有打動人們的心。

    這是一座巨大的建築,無法叫人隻停留在一個地方凝神思索;它迂回曲折,沒有窮盡,連它自己也倦怠了。

    這個地方的真正意義并不體現在你在那裡所見到的一切,除非你連它的細枝末節也都觀察到了&mdash&mdash而連細枝末節也仔細觀察是于這個地方本身格格不入的。

    它可以作為一個萬神殿,或元老院議事廳,或一件建築上的偉大紀念品,因為,除了是建築上的一大成就之外,别無其它可言。

    當然,教堂内有一尊黑色的聖彼得塑像,上有紅色華蓋。

    塑像比真人大,塑像的大腳趾不斷地有虔誠的天主教徒來親吻。

    這一舉動你不去留心也可看到:太引人注目,太普遍了。

    然而,作為一件藝術品,這尊塑像并沒有能加深這座神殿給人的印象;它也沒有體現出&mdash&mdash至少于我是如此&mdash&mdash它的高尚的意圖。

     聖壇後面有很大的空地,那裡設有專席,形狀如英國的意大利歌劇院的包廂,不過其裝飾卻華麗得多了。

    在這用欄杆隔開的劇院似的場所的中央,有一加有華蓋的高台,上面放着教皇的椅子。

    走道上鋪了最鮮豔的綠色地毯;這鮮豔的綠色,配上那些刺眼的、色調深淺不一的紅色裝飾,以及鑲了金邊的簾幕,使整個地方看上去宛如一塊巨大的夾心糖。

    聖壇兩旁各有一很大的女賓席。

    女賓席上坐滿了身穿黑衣、臉蒙黑面紗的女賓。

    教皇的衛士在這些專用席位的四面守衛着,他們身穿紅色外套,皮馬褲,腳穿長筒靴,手持銀光閃亮的劍。

    從聖壇一直到中殿,留出了一條寬闊的走道,走道上列隊站着教皇的瑞士衛士。

    他們身穿古雅的條子外套,條子緊腿褲,手持長戟。

    那長戟很像舞台上跑龍套的演員扛在肩上的長戟。

    那些跑龍套的總是來不及退下,當戰場風雲突變,敵方的部隊占領的開闊地帶已經劈成兩半之後,人們發現他們仍然滞留在敵軍的營地上。

     我随同其他許多身穿黑色服裝(此地不需要别的證件)的身份高貴的人,走到綠地毯的邊沿,在做彌撒的時候就悠閑地站在那裡。

    唱歌的人都在角落處鐵絲圍起來的欄杆裡(宛如一隻很大的鐵絲紗罩肉櫃,又像一隻大鳥籠),他們唱得毫不入調。

    綠地毯周圍是緩慢移動的人群,有的在談天,有的戴上眼鏡注視着教皇,有的在别人因為好奇而從圓柱基座的散座上站起來時乘機占人家的座位,有的醜态百出地望着那些女人哧哧地笑。

    還可看到東一簇西一群的修道士(方濟各會的修道士,他們身穿褐色的粗布衣服,頭戴尖頂兜帽),他們與那些衣着華麗的較高級的教士形成了奇怪的對照。

    他們被前後左右的人推過來、擠過去,地位的卑下可說是達到了極點。

    他們有的人腳穿沾滿污泥的草鞋,身穿滿是污漬的外衣,手裡拿着雨傘:他們長途跋涉,從鄉間趕到這裡。

    他們的臉大抵像他們的衣服一樣:粗糙,陰沉;他們注視着這富麗堂皇的場面的頑固、遲鈍、單調的目光中,既有可悲的成分,又有可笑的成分。

     集合在聖壇周圍,站在綠地毯上的是整整一隊紅衣主教和神甫。

    他們身穿細麻布長袍,有紅的,有黃的,有紫的,有藍紫的,有白的。

    有幾個從隊伍中走出來,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兩個兩個地交談,或者相互介紹、寒暄。

    其他一些穿黑衣的和穿祭服的神職人員也在那裡走來走去,與人交談。

    就在他們這樣來來往往點頭招呼,耶稣會教士鬼鬼祟祟、悄悄地進進出出,英國青年派教士坐立不安、老是不停地來來去去的時候,有幾個身穿黑色教士服、鎮定自若的人面壁靜跪,手捧祈禱書,全神貫注地在誦讀。

    這些好人無意之中成了那些來來去去的人的陷阱,用他們自己虔誠的雙腿絆倒了十幾個人。

     我身邊的地闆上放了一大堆蠟燭。

    一個年紀很老的人,穿一件顔色泛黃的黑長袍,長袍上有一塊網眼披肩,就像夏天裝飾壁爐用的紗紙,他拿着蠟燭,忙着在所有的神甫中分發,一人一支。

    他們拿到蠟燭以後又徘徊了一陣,有的将蠟燭像拐杖似的夾在腋下,有的将蠟燭像警棍似的拿在手中。

    但是到了儀式進行到某一項時,他們每個人就拿着蠟燭走到教皇面前,将蠟燭橫放在教皇的兩膝上,請他祝聖,然後取回,列隊離開。

    你可想象得出來,舉行這項蠟燭祝聖儀式要排成很長很長的隊伍,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倒不是說要使蠟燭真正地變得聖潔需要很長的時間,而是需要祝聖的蠟燭太多了。

    終于,蠟燭都一支支祝聖過了,又一支一支地點燃了,于是教皇連同他坐的椅子被擡起來,繞着教堂走。

     我得說,在十一月裡我從未見過與英國城鄉普遍舉行的十一月五日紀念活動[9]如此相似的儀式了。

    隻要再有一束火柴和一隻燈籠,這一儀式便完全一樣了。

    盡管教皇有一張和氣而令人肅然起敬的臉,但他本人也并未損害這兩種紀念儀式的相似之處;因為,儀式進行到這一項的時候,他已經頭昏目眩,非常不受用了,于是,在人們擡着他走的時候,他閉起了雙眼。

    他雙眼緊閉,頭戴主教冠,由人們擡着繞行,身體晃動,頭也随之不住地上下搖晃着,好像他也顧不得教皇的架子了。

    始終在教皇兩側撐着的兩把巨大的扇子,在這個時候當然是與他形影不離的。

    當人們擡着他繞行的時候,他伸手做出那個神秘的手勢,為兩旁的人們祝福;在他經過的地方,人們一個個都跪下來。

    他在被擡着繞教堂一周之後又回到原處。

    假如我沒有搞錯的話,這一項儀式要從頭至尾重複三次。

    這一項儀式并沒有什麼莊重或動人之處,而可笑與庸俗之處倒不少。

    但是,這話不隻指某一項儀式,也可用于整個儀式;隻是在聖餅舉起來的時候,每個衛士立即跪下一條腿,将手中銀光閃亮的劍插在地上,那倒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又一次參觀這座大教堂是在兩三個星期之後,那一次我登上了圓頂。

    那時簾幕已經取下,地毯也已收走,隻剩下一個空架子,這些裝飾的殘存部分看上去就像已經爆炸的爆竹。

     星期五和星期六是莊重的祭日,而星期日是狂歡節的法定假日,因此,我們帶着幾分焦急和好奇,盼着新的一個星期的開始;星期一和星期二是狂歡節的最後的、也是最熱鬧的日子。

     星期一下午一兩點鐘的時候,一陣陣隆隆的馬車聲開始在飯店庭院内響起來了;庭院内仆人們都在那裡匆匆地來去;不時有一個找錯了地方的陌生人飛快地從某一個門口或陽台走過,身上穿戴的是化裝服飾;那一身化裝他自己也很不習慣,還不大敢在大庭廣衆面前穿出來,怕人笑話。

    所有的馬車都敞開着,車廂的襯裡非常仔細地覆蓋了白布,以免那些漂亮的裝飾被雨點似的不停地落下來的小糖果沾污了;人們拼命地往等候他們的一輛輛車子裡塞着一大袋一大袋、一大籃一大籃的糖果,還有許許多多的花,全紮成一束束的,有幾輛馬車花不隻是裝滿了,簡直是滿出來了;馬車的彈簧每跳動一下,就使馬車上的花散落幾束,掉到地上。

    我們在這些必不可少的小事上也不甘落後,也裝了非常可觀的兩大袋糖果(每袋約有三英尺高)、滿滿的一大籃花,搬到我們雇的四輪雙座馬車上,動作非常地迅速。

    我們站在飯店樓上的一個陽台上望着這一切,非常地稱心如意。

    馬車一輛輛都裝滿了人,出發了。

    我們也跳上馬車,戴上金屬絲面罩,出發了。

    同福斯塔夫[10]常喝的摻水白葡萄酒一樣,這些糖果的成分中有酸橙汁。

     科索大街是一條一英裡長的街。

    大街兩旁有商店、高樓大廈、私人住房,有的地方與大廣場相通。

    幾乎每一座房子都有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的陽台&mdash&mdash不隻是在一層樓上,而往往是每一層樓上都有一間帶有陽台的房間&mdash&mdash砌得雜亂無章、毫無規律,真叫人覺得倘若一年年、一季季,天上下雨、下雹、飄雪、刮風,帶來了一個個陽台,落到這些房屋上,也絕不會是那樣亂七八糟地沾在那裡的。

     這裡是狂歡節的源頭和中心。

    但是,由于舉行狂歡活動的所有街道都有騎兵警戒,馬車首先必須排隊經過另一條通衢大道,然後從離庶民廣場很遠的科索大街盡頭進入;那廣場是狂歡節遊行隊伍經過的一個點。

    因此,我們插入了馬車的長蛇陣,一時我們的馬車慢慢吞吞、平平靜靜地跟着隊伍。

    我們一會兒慢得簡直是在爬行;一會兒快步向前跑上五六碼;一會兒又後退五十碼;一會兒幹脆停住不動了:前面慢了我們也慢,前面快了我們也快,前面停了我們也停。

    倘若有哪一輛馬車等得性急,沖出隊伍朝前飛馳,不切實際地想快一點,它立即就會被一名騎兵攔住,或者立即會有一名騎兵從後面趕上來将它截住。

    那騎兵就像他手中出了鞘的劍一樣,憑你如何抗辯,都不會來理睬你,他立即會将馬車押送到長蛇陣的最後面,遠遠地望去,那馬車便成了隐隐約約的一點了。

    偶爾我們與前面的那一輛車交換糖果,或者與後面那輛車交換糖果,丢過來扔過去的。

    不過,那時候倒還是那輛脫離隊伍想溜走的馬車被逮住這件事更叫人覺得有趣。

     不一會兒,我們的馬車隊進入了一條狹街。

    在那條狹街上除了一隊過去的馬車之外,還有一隊回來的馬車。

    這個時候,糖果和花束滿天飛舞起來,好看極了;我也真幸運,看見一個人打扮成希臘勇士,抓住了留着一抹小胡子的強盜的鼻子(他正要向二樓窗口的一個小姐扔一束花),這一把抓得那麼不偏不倚,博得了路旁看熱鬧的人的一片喝彩。

    一個身體結實的人站在門口&mdash&mdash身體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仿佛他的皮膚從中央剝去了一半&mdash&mdash向他喝彩,說抓得好。

    正當這位洋洋自得的希臘勇士與那個站在門口的人說着笑話的時候,一隻橙子從一座房子的屋頂上飛來,正中他的左耳,他不隻是大吃了一驚,甚而至于有點狼狽了。

    而且,當他剛站起身來,馬車又突然起步,他就非常不光彩地踉跄了幾步,跌倒了,埋在他自己腳下的一大堆花束中。

     我們以這樣的行進速度走了約摸一刻鐘之後,來到了科索大街。

    整個場面都是紅紅綠綠、絢麗多彩、生動活潑的,像那樣的情景是很難想象的。

    無數的陽台,無論是最遠處和最高處的陽台,還是最低處和最近處的陽台,都垂挂了彩帶,鮮紅的,碧綠的,藍的,黃的,白的,在燦爛的陽光下飄拂。

    從窗口,從圍牆,從屋頂,挂出了顔色最絢麗的彩帶,色調最耀眼的彩旗,在街道的上空飄揚。

    一幢幢的建築物簡直都從裡往外翻,屋内的華麗裝飾全都展現在大街上。

    商店的門面都拆了,櫥窗裡都坐滿了人,就像光彩奪目的劇院的包廂;門闆都卸下來了,人們可以看到屋内織繡着樹叢的長壁毯懸挂在那裡,旁邊裝飾了花束和萬年青;建築工人的腳手架成了壯麗的神殿,銀白的、金黃的、鮮紅的,一片閃爍;從人行道到煙囪頂上,每一個角落,凡是能見到女人明眸的地方,那明眸都在閃動,滿含笑意,閃爍着光輝,仿佛是投在水面上的光。

    那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缭亂的服裝。

    短小怪誕的紅上衣;古裡古怪的老式胸衣,比漂亮的緊身圍腰還要有趣;波蘭式皮外衣,繃得緊緊的,就像熟透的醋栗;小小的希臘帽,全都歪戴着,别在黑發上,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别住的;所有的怪誕、古雅、大膽、羞怯、輕率、鹵莽的想象都體現在服裝上,而所有的這些想象又被這些沉浸在狂歡中的人忘得一幹二淨,仿佛那三條現在依然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的古代引水渠,在那天早晨将忘川[11]從它們堅固的拱形結構中引入了羅馬。

     現在馬車隊三輛一排,到了較寬闊的地方則四輛一排。

    馬車常常一停就是很久,一輛緊挨着一輛,五色斑斓地擠作一堆。

    整條街道一片花海,馬車從花海中穿行,仿佛它們自己就是一朵朵碩大的花朵。

    有的馬裝飾得紅紅綠綠,馬飾豔麗,有的馬從頭到尾都垂挂着緞帶,五彩缤紛。

    有的趕車人套了兩張大面罩,一張瞅着拉車的馬,一張睜着怪模怪樣的雙眼望着馬車,一顆顆的小糖果落到那兩張面罩上,嘩啦啦地響。

    還有的趕車的人男扮女裝,做了長串的鬈發,卻不戴帽子,在馬兒非常不聽指揮的時候(在這樣盛大的集會中,馬兒不聽指揮是常有的事),趕車的人的滑稽可笑真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無法用文字來描繪。

    那些漂亮的羅馬婦女,她們不是在馬車裡面的座位上坐着,而是坐在四座馬車的車頭上,兩腳踏在座墊上,那是為了好好地看看熱鬧,也要讓别人仔仔細細地看看她們:在這種時候,誰都可以放肆一點&mdash&mdash你瞧她們飄拂的長裙,纖細的腰肢,苗條的身材,歡笑的面容,一個個自由奔放、喜笑顔開、風度翩翩!還有一輛輛大篷車,坐滿了姿色豔麗的姑娘&mdash&mdash三十個人,或許更多一些,擠在一輛車上&mdash&mdash這些仙人般的姑娘,成群地從大篷車的兩側上上下下,向空中散發花兒和夾心糖,每散發一次就持續十分鐘。

    倘若在一處停留的時間很長,馬車與馬車之間就開始從容不迫地交起火來,也會與離地面較近的窗口交火;這時候,在某個較高的陽台或窗口上觀看的人也會加入這場混戰,向交戰的雙方發動進攻,将一袋袋小糖果向下傾倒,糖果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灑在人們身上,轉眼之間就叫他們成了磨坊老闆。

    馬車還是一輛接着一輛,望不盡的豔麗的服裝,望不盡的斑斓的色彩,望不盡的人山人海,絡繹不絕,令人應接不暇。

    男人與兒童,有的抓住車輪,有的抓住車尾,有的跟在車後,有的在馬兒的肚子下蹿來蹿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花束再去賣。

    戴着假面具的步行的人(那總是最有趣的)穿着随心所欲地想象出來的宮廷禮服,舉起很大的眼鏡,向人群中張望,每當他們發現窗口有一個年紀特别大的老太太,他們就會欣喜若狂。

    一長隊小醜用長竿挑了炸破的氣球向周圍揮舞。

    一車子瘋人聲嘶力竭,手舞足蹈,非常逼真。

    一車子神态莊嚴的穆斯林奴隸兵簇擁着一杆馬尾軍旗。

    一群吉蔔賽婦女在與一船水手激烈地争鬥。

    一個人扮成一隻猴子,爬在一根長竿上,周圍是一群怪獸,有豬的面孔,獅子的尾巴,有的挾在腋下,有的非常标緻地披在肩上。

    馬車還是一輛接着一輛,望不盡的豔麗的服裝,望不盡的斑斓的色彩,望不盡的人山人海,絡繹不絕,令人應接不暇。

    也許,從化裝的人數來看,真正扮演得好的角色并不多,但是,這個場面的主要樂趣在于人人都興緻勃勃、喜氣洋洋;在于這場面是那樣豐富多彩、千變萬化、令人眼花缭亂;在于人們完全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mdash&mdash那令人忘卻一切的狂歡是如此地毋庸置疑,如此地富有感染力,如此地不可抗拒,就連那最鎮定自若的外國人,也同所有羅馬人中最歡樂的人一樣,半個身子都沉沒在花與糖果的海洋中,腦海中别的什麼也沒有,唯有這狂歡。

    這樣到了四點半鐘,隻聽得喇叭聲響,看見騎兵已開始驅散大街上的人群,他們才蓦地記起來(這使他們感到非常地遺憾),狂歡活動并非他們生活的全部内容。

     五點鐘要賽馬,那街道上的人群是如何驅散的,馬如何飛奔而過,而沒有踩着街上的人,那就不是我所能描述的了。

    然而馬車一輛輛都進了小街,有的則來到了庶民廣場。

    廣場上有的人坐在臨時搭起的長廊裡,科索大街兩旁站着成千上萬的人,真是人山人海,這時,一匹匹的馬被牽進了廣場&mdash&mdash到了那圓柱的腳下,那圓柱就是幾百年來俯視着圓形競技場裡的角鬥和賽車的同一杆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