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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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給聖母的捐獻;有的是以受人愛戴的聖嬰的名義向人讨錢;有時在一根長竿的頂端紮上一個袋子,一位靈活的教堂司事将它伸到各個方向,他眼觀四方,不住地晃動那錢袋,發出丁丁的響聲;花樣不同,錢總是要捐的,而且,往往在同一個教堂裡,各種花樣都用上了,收入非常可觀。

    也不隻是教堂内,外面也有&mdash&mdash街邊路口&mdash&mdash因為,常有這種情形:當你一邊走,一邊想着别的事情的時候,突然間一隻罐頭從路邊小屋裡跳到你的面前。

    罐頭上面寫着:&ldquo為煉獄裡的靈魂。

    &rdquo拿着那罐頭的人一面搖得它嘩啦啦地響,一面不住地說着那句話。

    那樣子頗有點像駝背潘趣[19]在搖那隻傳達他樂觀的心聲的破鈴。

     這件事使我想起一些天主教堂聖壇上寫的字:&ldquo在此聖壇上做的每一次彌撒都可拯救煉獄裡的一個靈魂。

    &rdquo我始終沒弄清做彌撒要收多少費用,但想必是昂貴的。

    羅馬有幾個吻了之後可有長短不一的免罪期的十字架。

    競技場中央的那個十字架,一吻可免罪一百天;你從早到晚可看見人們在吻那十字架。

    說來也很奇怪,有幾個十字架似乎非常莫名其妙地為人們所歡迎:競技場的十字架就是其中的一個。

    競技場另一處地方的大理石闆上也有一個十字架,上面寫道:&ldquo一吻可免罪二百四十日。

    &rdquo不過我一天又一天地到那裡去,隻是不見有人去吻,我倒是看見成群結隊的農民從大理石闆上的十字架旁走過,去吻競技場中央的十字架。

     要從羅馬教堂的趣事中挑選出一些細節來描述,真是世間最無從下手的事情。

    然而,羅馬郊外一座陰暗潮濕、散發着黴氣的圓頂教堂&mdash&mdash聖斯台法諾·洛頓多教堂,總是最先在我的腦海中出現,因為教堂牆上畫滿了令人毛發倒豎的畫。

    這些畫描繪的都是聖徒與古代基督教徒殉難的情景;如此般一幅幅充滿了恐怖和描繪屠殺情景的畫,即便進晚餐時吃了一整隻生豬的人,在睡夢中也想象不出那情景來的。

    胡須花白的男人被煮、被煎、被烤、被燙、被燒、被野獸吞噬、被狗追咬、被活埋、被群馬分屍、被千刀萬剮。

    女人們被用鉗子撕下乳頭,被割下舌頭,被擰去耳朵,被敲掉下巴骨,被拉斷四肢,被綁在柱子上剝皮,被丢進烈火中哔哔剝剝燒成灰。

    這些還算是最輕的。

    而且,這些畫一幅幅極盡渲染之事,畫中的每一個殉難者都使你十分驚訝,就像可憐的老國王鄧肯使麥克白夫人十分驚訝一樣&mdash&mdash她怎麼也弄不懂,為什麼他身上有那麼多的血[20]。

     在梅莫台茵監獄的樓上有一間屋子,據說&mdash&mdash也很有可能正是如此&mdash&mdash那屋子底下就是囚禁聖徒彼得的牢房。

    這屋子現在已布置成了一間小教堂,以此來紀念那位聖徒。

    這間屋子還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裡。

    屋很小,屋頂低矮,那龐大、冷酷的古老監獄的恐怖和陰沉氣氛籠罩了整間屋子,仿佛那氣氛随着黑霧穿過地闆升上來。

    挂在牆上的一串串奉獻物當中還有另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既非常奇怪地與這個地方的氣氛相協調,又非常奇怪地與這個地方的氣氛格格不入&mdash&mdash生鏽的匕首,刀,手槍,棍棒,各種各樣的刑具和兇殺工具,仿佛剛使用完就拿到這裡來挂着了,要讓被觸犯的天主息怒:仿佛這些兇器上沾的血在聖化了的氣氛中會自行消褪,将不再發出喊叫。

    一切都是那樣寂靜,那樣沉悶,就像墳墓一樣;底下的牢房是那樣陰暗,那樣隐秘,那樣死氣沉沉,那樣空無一物,這個狹小黑暗的地方真成了怪中之怪了。

    在我眼前像大海一樣翻滾着出現的一個個大教堂的幻影中,它不過是一個小浪,但它既不融沒于别的海浪,也不随着别的海浪向前翻滾而逝去。

     想起那些入口開在某些天主教堂内、遍布于這座城市地下的大洞穴,真叫人覺得可怕。

    許多教堂都有巨大的地下墳墓和地下教堂,在古代那是沐浴的地方,是神廟的密室,如此等等;但我不是要描寫它們。

    在聖約瓦尼教堂和聖保羅教堂的地下,有巨大洞穴的狹口,那是從岩石上開鑿出來的,據說在競技場的底下另有一個出口&mdash&mdash黑黝黝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一半埋在地下,深不可測。

    幾個随從打着火光微弱的火把,照出了一條條四通八達的、長長的拱頂地下甬道。

    我們仿佛是走在死人城的街上。

    火光照見了牆上往下滲的冰涼的水珠,滴答、滴答,滴到下面一處處潴留着的小水潭中。

    這些小水潭從來沒有照到過陽光,也永遠不會照到一絲兒陽光。

    有的說這是用來關将要送到競技場去的野獸的,有的說是用來關押被定了罪的鬥士的,有的說既關野獸,也關人。

    但一個最叫人毛發倒豎的傳說告訴人們,上面的一層(因為這些洞穴都分兩層)是關押送到競技場表演時注定要給野獸吃掉的古代基督教徒的,他們聽着關在下面一層裡等着吃人的野獸在嚎叫;終于,他們被突然帶到光天化日之下,置身于座無虛席的巨大圓形競技場的觀衆的喧嘩聲之中,叫他們膽戰心驚的鄰居沖入場内,從此結束了他們黑暗、孤寂的監禁! 在埃皮安大道上的聖錫巴斯恰諾門外兩英裡的地方,有一座聖錫巴斯恰諾教堂,在它底下有通向羅馬地下墓穴的入口&mdash&mdash古代是一片采石場,後來又成了早期基督教徒的藏身地。

    這些陰森可怕的地道頭尾相去二十英裡,是一個彎彎曲曲的迷宮,周圍六十英裡。

     一個面容清癯而兩眼炯炯的聖方濟各教派修道士領着我們走下這個深邃而可怕的地方。

    狹窄的通道,一個個的洞口,叫人呼吸都困難的空氣,很快就使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記得來時的路了。

    我心裡不禁想道:&ldquo天哪,倘若他突然發起瘋來,将那火把熄滅,或者倘若他發起病來,我們可怎麼辦!&rdquo我們依舊在殉難者的墓穴間向前摸索,穿過地下拱道。

    那拱道通向四面八方,但到處都有亂石堵塞。

    那是防止強盜與殺人兇手在地下躲藏,防止他們在羅馬城的地下聚集,比地面上的強盜與殺人兇手還要猖獗。

    墓穴、墓穴、墓穴,到處都是墓穴:有男人的墓穴,也有女人的墓穴。

    還有兒童的。

    當時,那些兒童朝着迫害者奔去,一邊呼叫着:&ldquo我們是基督徒!我們是基督徒!&rdquo他們呼叫着,為的是要與他們的爹娘一起被殺。

    有的墓穴邊的石頭上粗糙地刻下了象征殉難精神勝利的棕榈葉,挖出了承接殉難者鮮血的一個個小石槽。

    有的是在地下活了幾年的人的墓穴。

    他們聚在一起,照料着别人,擺起了簡陋、粗糙的祭壇,宣講真理,給人以希望、安慰。

    這祭壇今天可以作為他們堅忍不拔的精神的見證。

    有的墓穴較大,然而更加駭人,封閉在裡面的是成百個驚恐萬狀的人,他們是被活埋的,被慢慢地餓死的。

     &ldquo信仰的勝利,在地面上,在我們的富麗堂皇的教堂裡,是找不到的,&rdquo當我們在身旁盡是屍骨的一條低矮的甬道停下來休息時,那修道士看了看我們幾個站在周圍的人說道,&ldquo而是在這裡!是在殉難者的墓穴之中!&rdquo他是一個文雅、誠摯的人,這是他發自肺腑的話。

    然而,我心中想着基督教徒是如何自相殘殺,曲解我們最講仁慈的宗教,彼此追捕、相互迫害,基督徒将基督徒活活燒死、砍頭、絞死、屠殺,你壓迫我,我壓迫你;這時,我想象,倘若這些崇高、堅貞的心預知後來那些自稱信奉教義的基督徒以他們為之獻身的偉大名字即耶稣的名義幹下的那些暴行,這種預知又會以它獨有的、難以言傳的痛苦,使這些在殘酷的刑車、痛苦的十字架和可怕的火刑具上忍受折磨的人心碎,那麼,這些屍骨感到的痛苦将會比它們在一息尚存時所感受到的痛苦更甚,也許這些崇高、堅貞的心會動搖&mdash&mdash也許它們會因此而畏葸不前,心灰意懶。

     這些便是我所得到的關于教堂的趣事的片斷,它們與其它的印象毫無相幹,在我的腦海留下了清晰的記憶。

    有時我印象淡薄地回憶起古羅馬的遺迹;回憶起神殿裡殘留的劈成兩半的圓柱;回憶起為耶稣及其十二門徒共進最後的晚餐而準備的餐桌的一截;回憶起撒瑪利亞一名婦人汲水給我們的救世主[21]解渴的那口水井;回憶起來自彼拉多[22]家的兩根圓柱;回憶起耶稣受刑時那神聖的雙手被捆綁在上面的石頭;回憶起折磨聖徒勞倫斯的烤架,以及烤架下留有他的人油和血的痕迹的石頭。

    這一切如同古老的傳說或寓言那樣,在一些大教堂上投下了陰影,使那些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的大教堂停留了片刻。

    其餘的就是大片的荒漠,隻見上面有形狀和色彩各不相同的奉獻給聖徒的建築物,混雜在一起;古代非基督教神殿傾塌的柱子從地下被挖掘出來,就像束手被擒的巨人一樣,搬到基督教教堂裡來支撐屋頂;低劣的、出色的、邪惡的、可笑的繪畫;跪着祈禱的人們,缭繞的香煙,叮當作響的鐘,有時(但不是經常)還有聲音增強的風琴;聖母馬利亞像的胸脯上插滿了劍,成半圓形,仿佛現代的扇子;已故聖徒的真頭顱,駭人地裝飾着豔麗的綢緞、鑲金的絲絨,萎縮的頭蓋骨上點綴了珠寶或一串串枯萎的花;有時布道壇四周圍滿人群,當中有一個修道士,揮動着手中的十字架,起勁地講道:修道士的頭頂上,教堂的上方,拉起了帆篷布,以免修道士的高聲大叫被屋頂上的回聲所淹沒;太陽光透過高高的窗口,傾瀉在帆篷布上。

    我疲憊的思路又出了教堂,來到教堂外的一排石階上,那裡有三五成群的人躺着呼呼大睡,或是在那裡曬太陽;我的思路離開了教堂,漫步來到古代意大利街道,走進了衣衫褴褛、散發着臭氣的人群,走進了高樓大宅,走進了陋屋茅舍。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三月八日),這裡有一個人被斬首。

    九至十個月之前,他攔路搶劫了一位到羅馬去朝聖的巴伐利亞[23]伯爵夫人的财物&mdash&mdash無疑她是單獨步行的&mdash&mdash據說,這位伯爵夫人到羅馬朝聖已是第四次了。

    他家住維特波城,一天,他看見那位伯爵夫人在城中拿出一枚金币來兌換。

    他一直跟在伯爵夫人的後面,伴送她走了大約四十幾英裡路,名為保護她,實際是要謀财害命。

    到了大平原,離羅馬已很近了,在離内羅墓(其實已沒有墓)不遠處,他殘酷無情地動手了,搶了她的财物,用伯爵夫人自己朝聖用的手杖将她打死了。

    他剛娶了妻子。

    回到家裡他把搶來的首飾之類的東西給他妻子,說是在市場上買的。

    然而他妻子見過這位到羅馬去朝聖的伯爵夫人,認出其中一件小首飾是那位伯爵夫人的。

    她丈夫于是說出,他打死了人,搶了東西。

    她向神甫忏悔的時候說出了這件事。

    他被捉走了,那是他謀财害命的四天之後。

     在這個不可理解的國家裡,審判與定罪判決都沒有固定的日期。

    他被捉之後一直關押在牢中。

    到了星期五,在他同别的犯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進來告訴他說,第二天早晨要斬首。

    說完就把他帶走了。

    在四旬齋期間斬首是異乎尋常的;然而他罪惡太大,在各地都有大批的朝聖者來到羅馬參加複活節前一周的活動的時候,拿他開刀、殺一儆百是非常可取的。

    我是在星期五的晚上聽說這件事的,還看見各教堂都貼出了告示,号召人們為罪犯的靈魂祈禱。

    我就這樣決定去看斬首。

     斬首的時刻定在羅馬時間十四點半,即午前九點差一刻。

    與我一起的還有兩位朋友。

    我們以為看斬首的人一定會很多的,所以,我們在七點半就到了斬首的地點。

    那個地方靠近以被斬首的聖徒約瓦尼命名的教堂(這是否算是稱頌施洗約翰也是個疑問)。

    那是一條無法通行的後街,沒有人行道。

    羅馬城一大半都是這樣的後街組成的&mdash&mdash街的兩旁都是頹敗的房屋,房屋似乎沒有主人,似乎從來沒有人住過,顯然,造房屋時毫無計劃,也不知造了房屋是作什麼用途的。

    房屋沒有窗框格,仿佛有一點像舍棄不用的酒廠,又像是倉庫,隻是屋内什麼東西也沒有。

    在這些房屋當中有一間是白色的,在它的對面搭起了斷頭台。

    當然,那斷頭台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沒有粉飾,粗陋,好像一碰就倒的樣子,高大約有七英尺。

    斷頭台上有很高的絞架似的架子,上面懸一把刀,一頭墜着很重的鐵塊,一切就緒,随時都可使用了。

    早晨的太陽不時探出雲朵,照得鍘刀閃閃發亮。

     看斬首的人不很多,他們被教皇的騎兵隊趕到離斷頭台很遠的地方。

    二三百名荷槍的步兵三五成群地在一處處站着。

    軍官們在三三兩兩地走動,他們一邊談話,一邊抽着煙。

     街的盡頭有一塊空地,那裡可以傾倒垃圾、成堆的破碗碎瓶和堆積如山的爛菜葉,但這些廢物在羅馬到處都可以堆放,不必找一個固定的地方。

    我們進了附近一家住宅的附屬小屋,那像是一個洗衣房,站到一輛舊馬車上,站在靠牆堆放的馬車車輪上,從一扇大格子窗裡望着那斷頭台和斷頭台後面伸展到遠處的那條街道;由于街道突然向左拐了一個彎,遮斷了我們的視線,我們隻看見那裡站着一個大腹便便的軍官,戴一頂三角帽,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九點鐘敲響了,又敲響了十點鐘,然而什麼動靜也沒有。

    所有的教堂裡的所有的鐘同通常一樣地響着。

    空地上聚集了一群狗,它們互相追逐,在士兵隊伍裡竄進竄出。

    面目粗野的最下層的羅馬人,有的披着藍色的鬥篷,有的披着黃褐色的鬥篷,有的沒有鬥篷,隻穿破爛的衣服,都在那裡來回走動,互相交談。

    女人與兒童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邊上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人們避開了一處泥濘的地方,那塊地方看上去就像一個人頭上秃了發的一塊頭皮。

    一個賣煙的,手上提着一瓦罐爐灰,來回叫賣。

    一個賣糕點的,一忽兒看看斷頭台,一忽兒望着他的顧客。

    一些男孩子想爬到牆頭上去,但又都摔下來了。

    教士和修道士擠進人群,踮起腳朝斷頭台望了望,又走了。

    藝術家們戴着難以想象的中世紀的帽子,留着(謝天謝地!)不知是什麼時代的胡子,站在人群中,朝四周皺眉。

    其中有一人(我看他是個搞藝術的)穿着一雙麻布靴子,不停地踱着步子,他那紅胡須垂到了胸口,他的又長又紅的頭發紮成了兩個長辮,一邊一根,拖在胸前,幾乎要拖到腰了,辮子打得非常精巧! 十一點鐘敲響了,仍然不見動靜。

    人群中有人在說,罪犯不肯忏悔。

    在這種情況下,神甫就不能讓罪犯上斷頭台,須要待到追念聖母馬利亞的祈禱時間(即日落);因為,他們有一個體現仁慈的慣例,不會最後将十字架從一個到了那個地步的人面前拿走,讓他成為一個因不願讓神甫聽取他的忏悔将他赦罪、從而被救世主所抛棄的罪人,他們一直要待到日落。

    人們開始一個個地散去了。

    軍官們聳聳肩膀,舉棋不定。

    騎兵原先不時來到我們窗下,一看見剛停穩便坐滿了得意洋洋的人(原來馬車上一個人也沒有)的公共馬車或運貨馬車,就叫人把那輛倒黴的車子拉走;此刻這些騎兵變得像老爺一樣,動辄訓斥人。

    那一塊光秃秃的&ldquo頭皮&rdquo,連一根&ldquo頭發&rdquo也沒有;站在我視線盡頭的那個大腹便便的軍官,拼命地吸着鼻煙。

     突然間,一陣喇叭聲響起來了。

    緊接着步兵隊裡傳來了一聲&ldquo立正!&rdquo他們的隊伍朝斷頭台開去,将斷頭台團團圍住。

    騎兵也站到了離斷頭台不遠的地方。

    斷頭台此時就成了林立的刺刀和寒光閃閃的馬刀的中心。

    人們靠近了,站在士兵的一側。

    一長串男人和兒童從監獄一直跟着隊伍來到這裡,現在都湧入了那片空地。

    那一片泥濘的地方現在幾乎同别處一樣站滿了人,已看不清哪裡是泥濘了。

    賣煙的和賣糕點的一時間也不去做生意了,停下來去看熱鬧,在人群中找個好位置。

    我的視線的盡頭出現了一隊騎兵。

    那個大腹便便的軍官,手握長劍,眼睛緊緊盯着他附近的教堂,他看得見那教堂,而我們人群卻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幾個修道士從這座教堂出來,朝斷頭台走來。

    他們頭上舉着耶稣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慢慢地、氣氛非常郁悶地出現了,雕像上有黑色的華蓋。

    他們舉着十字架繞斷頭台走了一圈,然後停在斷頭台前,轉身面對着罪犯,讓他最後見一見耶稣像。

    那十字架還沒放定,那罪犯已被押到台上了,他赤着雙腳,兩手綁着,襯衣的領子剪去了,幾乎兩個肩膀都露出來。

    一個年輕人&mdash&mdash二十六歲&mdash&mdash身強力壯,長得十分端正,臉色蒼白,黑髭,深褐色的頭發。

     似乎他妻子沒來的時候他不肯忏悔;于是派人帶來了他的妻子,這麼一來就拖延了一些時候。

     他立即就在刀下跪下來。

    他的脖子伸到了一塊橫闆已經挖好的缺口上,上面的一塊闆放下了,合在一起,與枷鎖一模一樣。

    底下是一個皮袋[24]。

    轉眼之間他的頭就被砍下,滾進了這皮袋裡。

     大刀已經重重地落下來了,還聽得&ldquo嘎&rdquo的一聲響,而斷頭台下四周的人還不曾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劊子手已抓住人頭的頭發,提着人頭繞台示衆了。

     劊子手提着人頭向斷頭台四周示衆之後,便将它高懸在台前的杆子上&mdash&mdash杆子塗成黑白相間的顔色,那是要讓長街上的人都看見,讓蒼蠅來叮。

    人頭上的兩隻眼睛向上翻,仿佛是要避開那皮袋,望着那十字架。

    頃刻間那人頭已經不見一點兒生氣,黑乎乎,冷冰冰,猶如死灰的顔色,青黑中帶着蠟黃。

    屍體也是這樣。

     遍地都是血。

    我們離開那窗口,走近斷頭台一看,隻見一片污穢。

    兩個人在台上潑水,其中一人轉身幫另一個人将屍體擡到棺材裡去的時候,他走路小心翼翼的,仿佛是踩在泥濘的地上。

    一個奇怪的現象是那脖子顯然找不到了。

    那大刀幾乎是緊挨着頭落下的,看上去真像是差一點兒那下巴和耳朵都要被削去了;而看那屍體,肩膀之上似乎什麼也沒有留下。

     誰也沒有在乎,人人都是無動于衷。

    人們沒有一點厭惡、憐憫、憤慨或悲傷的表示。

    就在屍體被裝進棺材的時候,我站在斷頭台下的人群中,衣袋空空,卻有好幾個人向我讨錢。

    這是一幅醜惡、污穢、草率、令人惡心的情景,對于這位唯一的、落了個悲慘下場的演員來說,這一幅情景除了引起人們一時的關心之外,隻有屠殺。

    是的!這一幕情景隻有一個意思,一個警告。

    我不能忘記這一幕情景。

    倘若彩票的投機家挑一個好地方坐下來,數着噴出來的血濺了幾個地方,然後買下那個數目,要赢一大筆錢是非常有把握的。

     屍體裝進棺材以後就運走了。

    屠刀擦幹了。

    斷頭台拆除了。

    所有駭人的裝置都搬走了。

    那劊子手:一個職業所使然的殺人犯(對這一懲罰制度真是莫大的諷刺!),他為了保全性命,不到該去行使職權的時候是不敢過聖安其羅橋的:他回到了自己的窩。

    這一場戲也結束了。

     在羅馬的宮殿建築群中居首位的無疑是梵蒂岡了。

    那裡有藝術的珍寶,巨大的美術館,樓梯,以及一套套的寬敞的廳室。

    那裡可以看到許許多多非常壯麗的雕像,非常出色的繪畫,而說那裡還有數量相當可觀的廢物,那也并非左道邪說。

    倘若任何一件出土的古代雕塑品隻因為它古老,就可以在藝術館占得一席之地,而不管它本身有沒有價值;隻因為它陳列在藝術館裡,而并不是因為别的什麼道理,就可以得到成百人的贊賞,那麼,世間值得收藏、值得贊賞的古物就太多了;這些古物在任何一個目光平庸的人的眼裡原是非常普通的,而一旦他戴上了行家的眼鏡(而不管他是否真懂),使他自己成了一名鑒賞家(隻因為他戴上了這副眼鏡),這些古物便成了珍品。

     就我個人而言,我可以毫不掩飾地承認,倘若我在東方旅行,我會在門口脫下我的鞋子,而在意大利或其它地方,我絕不會像脫鞋那樣将我對自然而真實的東西所得到的天然的感受留在宮殿門口的。

    我絕不會忘記,實際上确是有某些面部表情在某種感情支配下是自然的,是一成不變的,如同雄獅的姿态,如同雄鷹的盤旋,都是一成不變的一樣。

    根據我所占有的某些知識,我絕不會否認人的臂、腿、頭都有通常的比例這樣一些凡人皆知的事實。

    而且,當我遇見歪曲這些經驗和知識的作品,不管是陳列在什麼地方,我都不能由衷地稱贊這些作品,并且認為最好還是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盡管帶有權威性的意見認為,我們有時雖然心中并不贊賞,嘴上也還要說上幾句好話。

     因此,我坦率地承認,一個快樂的青年船夫被描繪成一個天使,一個拉大車的變成了一個福音傳教士,我見了這樣的畫,就覺得它們并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也沒有什麼可稱贊的,不管畫的作者是如何出名。

    那些拉起提琴、吹起巴松管來開導顯然是因為酩酊大醉而倒在地上的修道士的、愛說壞話的天使,我對他們也并不偏愛。

    挂着描繪聖徒弗朗西斯[25]和聖塞巴斯蒂安[26]的畫像的那些藝術館,我也并不特别有好感,盡管這兩位聖徒的畫像作為藝術品來看,我承認,具有非凡的、珍貴的價值,他們很值得意大利畫家一幅又一幅地去描繪。

     我似乎還覺得,一些批評家不分青紅皂白、固執己見地一味贊歎、傾倒,那與對真正偉大、超絕的作品的真正鑒賞是格格不入的。

    舉例來說,我無法想象那些不值一看的繪畫中的一幅最好的畫,又怎能達到收藏在威尼斯的提香[27]的偉大作品《聖母升天圖》驚人之美的高度;一個為那幅精美的作品中體現的崇高境界所打動的人,一個真正懂得同一處收藏的丁托列托[28]的名畫《天堂集會圖》之美的人,又怎能從西斯廷教堂裡的米開朗琪羅[29]的《上帝最後審判日》這幅畫中領會與這一重大題材一緻的大意或含義。

    倘若誰凝神思索拉斐爾[30]的傑作《基督變容圖》,又進入同一個梵蒂岡的另一間大廳,凝神思索拉斐爾另一幅(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漫畫筆法)描繪利奧四世[31]神奇地撲滅了一場大火的繪畫&mdash&mdash倘若誰說拉斐爾的兩幅畫都是體現了異乎尋常的天才的作品&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