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及其毗鄰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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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毫無疑義是我一生所觀看的最滑稽的演出。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滑稽可笑的東西。

    木偶看上去有四五英尺高,而實際卻小得多;因為當樂隊的琴師偶然把他的帽子放在舞台上,那帽子頓時就大得驚人,幾乎把一位演員[23]都遮得看不見了。

    他們通常演喜劇,也演芭蕾舞劇。

    有一個夏夜,我看了一出喜劇,劇中的主要滑稽木偶是一家旅館的侍者。

    自從開天辟地到如今,還沒有過這樣動個不停的演員,操縱這個滑稽木偶可不容易。

    這個木偶兩腿上的關節比别的多幾個,還有兩隻真會動的眼睛。

    他的眼睛頻頻朝坐在正廳後排的觀衆眨着,那模樣實在叫一個以前從沒有看過這種演出的人難以忍受,然而看慣了的人(大抵是一些普通的老百姓),都認為(就像他們對待任何事情一樣)這些動作并沒有什麼做作,仿佛那木偶是一個真人。

    他精神抖擻,不停地搖晃着兩腿,不停地眨着雙眼。

    還有一個表情嚴肅、頭發花白的父親,坐在通常的、傳統的前台,以通常的傳統的方式,為他那大得驚人的女兒祝福。

    誰也不會說,沒有真人的演出便會是乏味的。

    這就是藝術的勝利。

     他們演的芭蕾舞劇說的是一個巫士與正當新婚之夜的新娘私奔的故事。

    他将新娘帶到了他的洞裡,向她說着甜言蜜語。

    他們坐在一張沙發上,(就是那通常使用的沙發!放在通常放的那個地方,即提白人對面的第二個入場處!)舞台上一隊樂師出場了。

    其中有一個是敲鼓的,他每敲一下就跌倒在地上打個滾。

    這些表演仍不能叫新娘開顔一笑,于是舞蹈演員出場了。

    先是四人舞;然後是雙人舞。

    那兩個舞蹈演員,那兩個肉色的演員。

    你瞧他們的跳法,那跳躍的高度,他們踮起腳尖旋轉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人所不能達到的程度,兩條荒謬可笑的大腿完全暴露在外面,根據音樂的需要又完全停在腳尖上;男的退場了,女的出場,女的退場了,男的出場;最後是急速的雙人舞,跳完之後一躍而起,退了場!&mdash&mdash我再也不會鎮定自若地去觀看真人演出的芭蕾舞劇了。

     還有一個晚上,我去看這些木偶演一出名叫《聖·赫勒拿[24]&mdash&mdash拿破侖之死》的戲。

    戲一開場就見拿破侖坐在聖·赫勒拿島卧室的一張沙發上,他的頭非常大。

    他的男仆進來了,含糊不清地對他說: &ldquo尤烏塞恩·勞爵士[25]到!&rdquo(他的姓被說成與英語&ldquo母牛&rdquo同韻的音。

    ) 赫德遜·洛爵士[26](你如果能看到他穿的軍裝就好了!)在拿破侖眼裡是徹頭徹尾的猛犸一樣的人,十足的醜八怪。

    他有一張非常不勻稱的臉,下巴長了一叢密密的胡子,顯出他專制、固執的性格。

    他對拿破侖采取的一系列迫害措施是以稱他的階下囚為&ldquo波拿巴将軍&rdquo開始的。

    對于這個稱呼,拿破侖用非常悲慘的語氣答道,&ldquo尤烏塞恩·勞爵士,切勿對我如此稱呼。

    倘若你再用這樣的字眼,就别來見我!我是法國皇帝拿破侖!&rdquo然而尤烏塞恩爵士并沒有被吓倒,接着就向拿破侖宣布了一項英國政府的法令,調整他所應該保持的地位,以及他室内的家具擺設,并将他的仆人限制在四五個之内。

    &ldquo隻準我用四五個仆人!&rdquo拿破侖說道。

    &ldquo我!前不久我還一人指揮着十萬兵馬,而現在這個英國軍官竟說隻準我用四五個仆人!&rdquo這個戲裡,從頭至尾,拿破侖(演拿破侖的演員說話真像拿破侖自己,一直在說着一小段一小段的獨白)對&ldquo這些英國軍官&rdquo,&ldquo這些英國士兵&rdquo恨之入骨。

    觀衆聽了這些話感到非常滿意,勞爵士受斥這件事使他們人心大快;勞爵士每說一句&ldquo波拿巴将軍&rdquo(他總是這樣稱呼,拿破侖總是那樣糾正)就引起觀衆無比憎恨。

    為什麼觀衆會有這樣的情緒,那道理也很難說清,因為意大利人沒有什麼理由同情拿破侖。

    究竟是怎麼回事,隻有天知道。

     這出戲毫無故事情節,隻有一個法國軍官喬裝成英國人,向拿破侖提出一項逃跑計劃。

    這件事走漏了風聲,但是那是在拿破侖豁達大度地拒絕偷取自己的自由之後才被發現的,勞爵士得知以後立即下達命令,将那個法國軍官處以絞刑。

    勞爵士說的兩大段話叫人難忘,因為他每段話說完之後總有一句&ldquoYas[27]!&rdquo&mdash&mdash以此表示勞爵士是英國人&mdash&mdash全場觀衆為之傾倒,掌聲雷動。

    這場大禍給了拿破侖很大的打擊,他當場昏死過去,由另外兩個木偶擡走了。

    從接着的一場戲來看,他似乎一直沒有從這個打擊中恢複過來;因為下一場中他穿一件潔白的襯衫,躺在床上(床邊是紅白相間的簾幕),一個婦人帶着兩個孩子,她還沒等人死就已穿上了孝服,兩個孩子跪在床前,拿破侖體面地結束了他的一生。

    他說的最後一個字是&ldquoVatterlo[28]&rdquo。

     那動作真是不可名狀地好笑。

    波拿巴的靴子是那樣奇妙地無法控制,靴子也有那麼巧妙的動作,一會兒交叉在一起,一會兒伸到桌子底下,一會兒吊在空中,有時又跟着他溜走了,誰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這時拿破侖還在慷慨陳詞&mdash&mdash真是不幸的事,即使他的臉上是一片深愁,也不能使那些不幸的事少一點荒唐可笑的成分。

    他不願與勞爵士繼續談下去,就走向一張桌子,翻開一本書看起來。

    這時我見到了從未見識過的精彩場面:他的身體朝前彎曲,俯視着那本書,樣子頗像一隻脫靴工具,而那兩隻傷感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舞台前的樂池。

    床上那場戲他演得非常逼真,他身穿一件領子非常大的襯衫,兩手放在被子的外面。

    拿破侖的醫生安東馬爾其[29]也演得很真實。

    演醫生的木偶一頭細長平直的頭發,就像僞君子的一樣。

    由于這個木偶的提線紊亂,他就像一隻秃鹫似的在拿破侖病榻四周盤旋,在空中發表他的醫囑。

    他差不多與勞爵士一樣逼真,隻不過勞爵士從頭至尾都演得很精彩&mdash&mdash一個毋庸置疑的野蠻人,一個反面角色,決不會叫人看錯的。

    勞爵士最後一場演得特别好。

    當他聽見醫生與仆人說:&ldquo皇帝死了!&rdquo勞爵士取出他的懷表,大聲呼喊着,結束了這出戲(而不是拿出表來上發條[30]),顯露出富有特征性的野蠻神态:&ldquo哈!哈!六點差十一分!将軍死了!間諜也絞死了!&rdquo幕在歡呼聲中落下。

     他們說(而我也相信他們說的話),在意大利全國,再也找不到比&ldquo魚池大廈&rdquo更漂亮的住宅了。

    我們在阿爾巴洛的&ldquo粉紅監獄&rdquo三個月租賃期一滿,就搬進了&ldquo魚池大廈&rdquo。

     &ldquo魚池大廈&rdquo坐落在熱那亞城内的一處高地上,然而它離城中心很遠。

    四周是屬于這座建築的美麗的花園,園内點綴着雕像,瓶飾,噴泉,大理石水盆,石級,橘樹林及檸檬樹林,玫瑰及山茶花叢。

    樓内的房間闊狹相宜,裝飾得體;而那大廳,高約五十英尺,大廳盡頭有三扇大窗,俯瞰着熱那亞全城,海港與附近的大海一覽無餘,它将天下最迷人、最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色之一展現在你面前。

    就室内而言,要找到比這座樓裡的寬敞的房間更令人心情舒暢、更宜人的房子,是很難設想的;而就室外的景緻而論,當然也很難想象有比這裡的景緻更加優美動人的了&mdash&mdash無論是白日還是月夜。

    它不像一幢莊重、嚴肅的住宅,倒更像東方傳說中的仙境。

     你可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漫遊,而四壁與天花闆上的五光十色的畫仍叫你百看不厭,那顔色鮮豔奪目,仿佛是昨天才畫上去似的;你會發現整整一層樓,或者那連接八間其他房間的大廳,也是一個非常寬敞的,任人信步的場所;在樓上還有走廊和卧室,但是我們從來不去用它,也從來不上去看一看,就連怎樣上樓也不知道;大樓的兩側都有迥然不同的景色。

    這些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然而從大廳往外望去,那景緻對我來說卻仿佛如太虛夢境一般美。

    一日裡我要站在窗口靜靜地眺望上百遍,而在想象之中仍要領略上百回。

    我憑窗遠眺,隻覺得陣陣異香從花園中飄來,在我身際萦繞,真可謂置身夢境,其樂無窮。

     從窗口望出去,隻見熱那亞全城,房屋錯落有緻,異常優美。

    城内許許多多的教堂,修道院,女修道院,尖頂高高伸向晴朗的天空。

    我的腳下,就在屋頂伸出的地方,有一堵孤立的女修道院護牆,形狀猶如遊廊,盡頭有一個鐵十字架。

    有時候在清晨,我曾在這裡見到幾個披着黑色面紗的修女,一臉愁容地匆匆來去,不時停下步子,窺視這個正在蘇醒的、她們從不介入的世界。

    還有那老法丘山,天氣晴朗的時候它是最明媚的山,然而當風雨來臨的時候,它又是最陰郁的山,它就在我們的左邊。

    城牆内的堡壘(開明的國王建築了堡壘,以便控制全城,埋伏在熱那亞人的鼻子底下,觀察他們屋裡的動靜,以防他們産生不滿情緒)俯視着右邊的高地。

    那一片遼闊的大海就在正前方;那條勾勒出海岸的白線,從燈塔開始,向外延伸,逐漸變小,到了玫瑰色的遠處隻剩下微小的一點。

    那便是通向尼斯的兩旁風景秀麗的海岸大道。

    眼前的花園處在房屋及屋頂的包圍之中;玫瑰花将花園染成一片通紅,噴泉的水将它澆得滿園清新。

    那便是安卡·索拉公園&mdash&mdash人們兜風和散步的地方。

    軍樂隊奏起了歡快的音樂,披着潔白面紗的女士摩肩接踵,熱那亞貴族的馬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使人應接不暇,他們即便沒有遠見卓識,至少也有華麗的衣着和馬車。

    離這裡似乎一投石之距的地方,坐着日場劇院的觀衆;他們眼睛都朝這邊望着。

    但是由于舞台被遮掩了,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引起的,隻看見觀衆的臉霎時間從嚴肅轉為歡笑,那情景使人覺得非常富有奇趣。

    而聽着帷幕落下時的一陣又一陣的掌聲響徹了夜空,那就越發使人覺得富有奇趣了。

    不過,因為是星期日的夜晚,他們總是拿出最精彩,最吸引人的戲來上演。

    此刻,太陽就要落山了,天空染上了紅、綠、金色的霞光,壯麗非凡,任憑你拿起什麼樣的筆,都無法描繪這番景色。

    随着晚禱的鐘聲,夜幕即刻降臨,并不見有黃昏。

    緊接着,熱那亞已是萬家燈火,通向鄉村的路上也點上了路燈。

    那大海上的轉燈,朝着大廈的正面及門廊閃過一道亮光,宛如月亮從雲層裡鑽出來,照見了這座大廈。

    不一會兒,亮光消失了,大廈又隐沒在黑夜裡。

    就我所知,大概就是這個緣故,熱那亞人入夜以後總是避開這座大廈,從不走近它,他們認為這裡是幽靈出沒的地方。

     我的記憶在今後的時日裡,将一夜夜地在這座大廈裡盤桓不去;不過,我敢肯定,也不過如此而已。

    那盤桓不去的記憶間或也會離開這座大廈,就像我在一個天氣宜人的秋日黃昏那樣,離開這大廈,從海路到了馬賽,置身于明媚的景色之間,呼吸着清晨的空氣。

     那大腹便便的理發師,仍然穿着一雙拖鞋,坐在他的店門的外面;然而,那櫥窗裡轉動的蠟塑女人像,表現出女性所特有的三心二意的性格,已不再轉動了。

    她們毫無生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面對着贊賞者的眼睛無法看見的理發店黑暗的角落。

     輪船從熱那亞出發,經過十八個小時興趣盎然的航行,到達馬賽。

    我們打算從尼斯出發,沿着海岸大道,再回到熱那亞去;地中海沿岸點綴着一處處風景如畫的、白蒙蒙的城鎮,它們四周橄榄林環抱,岩石如牆,山影疊見。

    但是我們隻見過它們的外貌,并不曾親臨其境,叫人不能滿足。

     那天夜裡八點鐘我們出發到尼斯去所乘坐的船小得可憐,而且船上又裝載了那麼多貨物,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到了船上,除了面包之外,找不到一點兒可吃的東西,除了咖啡之外,也找不到一點兒可喝的東西。

    然而,既然船應該在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左右到港,沒什麼吃,沒什麼喝,也就無關緊要了。

    因此,夜空裡亮晶晶的星星朝着我們頻頻眨眼,我們仿佛無意中領會了星星的意思,也朝它們眨起眼來的時候,我們也就轉身進了小小的船艙,躺在鋪位上,艙内盡管擁擠,倒也十分涼快,我們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天明。

     我們乘坐的船是世上速度最慢、怎麼也開不快的小船。

    因此,船進尼斯港時,離正午隻差一個鐘頭了,而我們原先隻想到尼斯吃早餐的。

    可是船上裝滿了羊毛。

    而倘若不繳商品進口稅,羊毛在馬賽海關一次是不能停留一年以上的。

    假裝卸下未出售的羊毛以逃避這條法律已成了習慣。

    他們将羊毛搬到某個地方,待一年期限将近的時候再運回來,放進倉庫裡,當作新到貨物,在倉庫裡再堆上近一年時間。

    我們這隻船上的羊毛最初是從東方某一個國家運來的。

    我們的船一進港,他們就認出那羊毛是東方産品,因此,那些乘滿了度假遊客的、色彩鮮豔的遊覽小船,在向我們開來表示歡迎的時候,全被當局趕走了。

    他們宣布我們的船必須隔離檢疫,碼頭的旗杆上升起一面很大的檢疫旗,氣氛莊重,以便讓全城的人都知道。

     那一天,天氣非常炎熱。

    我們沒刮胡子,沒洗臉,沒換衣服,沒填過肚子,在這個時候,我們毫無興緻去欣賞眼前的景象;船在這毫無生氣的港口停泊着,在炎日下曝曬,而這座城卻可望而不可即。

    那些留着連鬓胡子的各式各樣的人,頭戴三角帽,在遠處的守衛室裡談論着我們的命運,他們的手勢(我們從望遠鏡裡非常仔細地觀察到)似乎是在說我們至少須停泊一個星期,而我們船其實并沒有發生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然而即便是在這危急之中,我們這位有膽量的旅遊從仆也能化險為夷。

    他同岸上一個人打着手勢(我卻辨别不出是哪一位),那人也許本來就是旅館裡的人,也許是臨時讓他來聯系業務的。

    旅遊從仆的意思人家領會了,大約半個鐘頭以後,守衛室裡大聲地喊叫起來。

    他們要船長去交涉。

    大家都跑來扶船長乘上他的小船,然後拾掇起自己的行李包裹,都說我們可以走了。

    船長劃着小船,不一會兒在劃船苦工班房突出的牆角後面消失了。

    沒過多久,船長拿着一樣東西又回來了,臉上氣呼呼的。

    那有膽量的旅遊從仆站在船舷邊上,從船長手中接過那一樣東西,仿佛那東西原就是他的。

    原來是一隻柳條籃子,外面包着一塊亞麻布,裡面有兩大瓶葡萄酒,一隻烤雞,一些撒着大蒜的鹹魚塊,一大塊面包,十幾隻桃子,另外還有一些甜食。

    我們吃了幾樣,算是早餐。

    那以後,我們的從仆邀了幾個他挑選的人,叫他們也來吃一點,不必對他提供這些美味的動機心有疑慮,因為他還要叫人提一籃子吃的,可由他們出錢。

    他真叫人去采辦了&mdash&mdash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去辦的&mdash&mdash沒過多久,船長又被叫走了,又拿了什麼東西,氣呼呼地回來,我們那位深得人心的從仆拿到東西以後,又像先前一樣做起東道來:拿出一把折刀切起來,那把折刀是他的私人财物,形狀如古羅馬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