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及其毗鄰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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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毒藥,誰要是說出那個地方,熱那亞的法律就要判他的死罪,所以那個地方真是難找極了。

     那些藥店大抵都是人們閑坐的理想場所。

    這裡總有一些面容嚴肅的人,他們握着手杖正襟危坐,在陰暗處一坐就是幾個鐘頭。

    一張沒什麼内容的熱那亞報紙從這隻手傳給那隻手,又從那隻手傳給另一隻手,他們閑談着報上載的新聞,有氣無力,三言兩語而已。

    這些人中有兩三個是窮醫生,他們随時準備一有急診便挺身而出,跟着派來叫醫生出診的人匆匆而去。

    要知道哪幾個是醫生,你隻要看當你一進門,哪幾個伸長了脖子,豎着耳朵,待到發現你隻要買一些藥,并不想看病,便長歎一聲,坐回到那個無聊的角落裡,那便是了。

    盡管理發店有很多,因為誰也不是自己在家刮胡子的,但在理發店裡閑坐的人卻少見。

    然而,藥店裡卻坐着許多閑坐的人,他們坐在大大小小的藥瓶中間,兩手交疊,撐着面前的那根手杖。

    藥房裡靜悄悄的,那幾個坐在黑洞洞的店堂裡的人,你也許根本就看不見,也許會誤認作是&mdash&mdash我就有過那麼一回,那天我見一個身穿深綠色衣服的鬼似的人,頭戴一頂像瓶塞一樣的帽子&mdash&mdash一大瓶治馬疾的藥。

     一到夏日的黃昏,熱那亞人就愛在屋外納涼,城内、城外隻要有一點兒空地,那裡就有人坐着,如同他們的祖先,見縫插針,到處大興土木一樣。

    每一條狹弄和小巷,每一小塊斜坡,每一堵碼頭圍牆,每一段台階,都坐滿了人,仿佛蜜蜂那樣擠在一起。

    這時候(尤其是在節日裡)教堂的鐘聲便不停地響着;這不是那種聲音悠揚和諧的鐘聲,也不是任何為人們所熟悉的鐘聲,而是一種令人感到恐怖、毫無節律、急促而突發的&ldquo铛、铛、铛&rdquo的聲音,而且每打十五六下鐘聲就會突然停止,十分惱人。

    打鐘的通常是一個孩子,他爬到教堂鐘樓頂上,兩手抓住那鐘舌,或者抓住拴在鐘舌上的繩子,&ldquo铛、铛、铛&rdquo地敲,那些打鐘的孩子相互比着,誰都想比别人敲得更響。

    人說那鐘聲是惡魔最讨厭聽的;然而如若你擡起頭來望着教堂尖頂,看着(并且聽着)這些年輕的基督徒發狂似的敲着大鐘,你會很自然地錯把他們當作魔鬼了。

     初秋時節裡節日接二連三。

    一星期裡就有兩天商店要統統關門,歡慶節日;有一個夜晚,某一個教堂附近的人家,家家都是燈火通明,而教堂外邊燃起了火炬,把教堂也照亮了。

    人們在城門外面的一處空地上,豎起了一個個熊熊燃燒的火炬。

    在離城不遠的鄉間,那種插火炬的儀式就更加好看、更加别緻了。

    你可以看見一處處被火炬照亮的一個接一個的村舍,一直延伸到陡峭的山坡上;當你走過路邊孤零零的一間小屋前,你可以看到一支支小蠟燭,結成燈彩,在滿天星鬥的夜晚裡閃爍。

     以某個聖徒命名的教堂,到了為紀念他而規定的紀念日裡,裡裡外外裝扮得絢麗多姿。

    用金線刺繡的彩飾五彩缤紛,從教堂的拱頂垂挂下來,祭壇上陳放着全套聖器,有時甚至連那大柱也用褶皺的飾布從上到下緊緊地包裹起來。

    大教堂是以聖勞侖索命名的。

    在聖勞侖索節那一天,正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跨進了這個大教堂。

    盡管教堂内的裝飾一般說來并無情趣可言,但是在當時,那種裝飾所産生的效果倒的确是無可比拟的。

    因為,整座建築是一片紅裝,夕陽透過正門上挂的紅色門簾,照進教堂内,放射出燦爛耀眼的光輝。

    太陽落下去了,教堂内漸漸地變得很暗,隻有主聖壇上的幾支小蠟燭和幾盞懸挂着的小銀燈,熠熠有光,這時候,教堂内呈現出非常神秘的氣氛,給人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

    然而,将近黃昏時分,坐在這樣的一個教堂裡,那感覺就像是吃了一劑作用和緩的鴉片。

     紀念日那天所收集的錢,一般用來解決裝飾教堂所費的開支,雇傭樂隊的工錢,以及買蠟燭所需的錢。

    倘若在上述所需費用之外還有一點兒剩餘的話(我以為難得有剩餘的時候),煉獄裡的靈魂[18]将從中得到好處。

    它們還可望從某些小男孩那裡得利。

    小男孩們站在像鄉間的路栅一樣的神秘小屋前,晃動手中的錢盒,那些小屋(平時大門緊閉)到了喜慶的日子就會突然打開,可看到屋裡的一個偶像,還有幾朵花。

     出了城門不遠,在通向阿爾巴洛去的那條路上,有一間小屋,屋内有祭壇,并有一固定不動的募捐箱;那也是為煉獄裡的靈魂而設的。

    為進一步鼓勵人們大發慈悲起見,在格栅門兩旁的石灰牆上,各畫有一幅巨畫,畫的是一批精心挑選的靈魂在開油鍋。

    其中有一個留着白髭,一頭做得很好的白發,仿佛是從理發店的櫥窗裡搬出來之後便被扔進了熔爐。

    你瞧他那樣子:一個模樣怪誕、醜得令人覺得好笑的老頭,日複一日無休止地在真的烈日下曝曬,在假的爐火裡熔化,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讓那些比他更可憐的熱那亞人喜悅,讓他們改惡從善(也是為了要他們慷慨解囊)。

     熱那亞人的性格并非十分開朗快活,我難得見他們在節假日裡跳舞:女人們主要的娛樂場所便是教堂與大街。

    他們性格非常溫順,彬彬有禮,也很勤勞。

    然而勤勞并沒能使他們清潔起來,因為他們的住處污穢不堪,而每逢陽光明媚的星期日早晨,他們通常什麼事也不做,就坐在家門口,互相在頭發叢中搜索。

    而他們的住宅如此擁擠,如此窄小,倘若馬塞納[19]率領的法軍在那次嚴密的軍事封鎖中将熱那亞城的那些地區夷為平地,那麼法軍除了給意大利帶來的許多災難之外,也還做了一樁于公衆有益的事。

     農婦老是赤着雙腳,卷起褲腿,在公用水池,一條條的小溪、水渠裡不停地洗衣服,也真叫人心中好生奇怪,在這麼一個垃圾遍地、污水橫流的地方,不知有誰穿這些洗幹淨的衣服。

    她們洗衣服時先把衣服浸濕,然後再把濕衣服攤在一塊平滑的石塊上,拿起扁平的木制洗衣槌,一下下地捶打。

    她們使勁地捶打,仿佛凡是衣服都與人類的堕落有關,要将心頭的仇恨發洩在衣服上。

     還有一件并非希奇的事,即在農婦洗衣服的時候,在水池邊,或在另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往往放着一個可憐的嬰孩。

    嬰孩包在一個布包裡,一層層的布緊緊将嬰孩的手腳裹起來,讓他一點兒也不能動彈[20]。

    這一風俗(我們常可以在一些舊畫裡見到)在平民百姓當中非常流行。

     這樣包裹起來的嬰孩放在哪裡都行,他不會爬走。

    有時碰巧也會從擱闆上碰下來,或是從床上滾下來,間或也有将包裹起來的嬰孩挂在鈎子上的,讓他在那裡晃蕩,好像英國小雜貨店裡挂着的布娃娃,那樣對誰都不會有什麼不方便。

     在我到達這座城市不久後的一個星期日,我來到離城幾英裡的鄉村小教堂聖馬底諾。

    當我在教堂裡坐下來時,施洗禮儀式正好開始了。

    我看到了神甫,手拿一支大蠟燭的神甫的随從,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以及另外幾個人。

    我起初一點也不知道這是在舉行施洗禮儀式,直到儀式完畢之後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在舉行儀式的時候,拿着把兒,從這個人手中遞到另一個人手中的那件令人好生奇怪的包得緊繃繃的東西&mdash&mdash樣子像一根短短的撥火棍&mdash&mdash原來是個孩子。

    我一點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像我自己當初在接受洗禮命名的時候什麼也不知道一樣。

    那孩子在洗禮命名之後我抱過來看了看(那時候孩子放在洗禮盤裡),隻見那包得緊緊的嬰孩臉很紅,但一點也不哭,身體怎麼也不能彎曲。

    我立即對大街上走着那麼多的跛子不再感到驚訝了。

     聖徒和聖母的神龛當然是很多的,一般都設在街角。

    熱那亞一帶的虔誠的宗教教徒最喜歡的紀念品是一幅畫着一個跪在地上的農民的畫,畫中人身旁放着一把鏟子,還有幾件别的農具;畫面的上方,聖母馬利亞懷抱着耶稣,駕着雲朵顯現在他面前。

    這幅畫說的是關于聖母馬利亞的一個傳說;那是幾英裡遠的一座山上建造教堂的故事,那座教堂現在人們心中享有盛名。

    那個農民似乎是獨自一個人住在山上,耕種山頂的幾塊地。

    他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每天在露天向聖母祈禱;因為他的棚屋非常簡陋。

    有一天聖母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像畫中所畫的那樣。

    聖母問他,&ldquo你為何在露天祈禱,且不見神甫在場?&rdquo那農民說道,因為近處既沒有教堂,也沒有教士&mdash&mdash這樣的抱怨在意大利是非常不尋常的。

    &ldquo聽你這麼一說,我倒希望在這裡建造一座教堂,&rdquo那天國來客說道,&ldquo虔誠的教徒可以在裡面祈禱。

    &rdquo&ldquo聖母馬利亞,&rdquo農民說,&ldquo我是個窮人,而要造教堂沒有錢就不行。

    聖母,有了教堂還須有人資助管理;因為,有了教堂而又不肯毫不吝啬地資助,那便是一樁邪惡的事&mdash&mdash那便是犯了彌天大罪。

    &rdquo天國來客為農民的感情所打動,她非常滿意。

    &ldquo去吧!&rdquo她說。

    &ldquo左邊那個山谷裡有一個村子,右邊的山谷裡也有一個村子,另外一處還有一個村子,他們都會樂意出錢建造一座教堂的。

    到他們那裡去吧!把你所見到的事同他們說說,相信吧,建造我的教堂要多少錢,他們就會給多少錢,相信吧,教堂建成之後一定可以管理得很好的。

    &rdquo這一切都(非常神奇地)變成了現實。

    這一預言和啟示有物為證,那就是山上的聖母的教堂,如今那裡香煙缭繞,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熱那亞城教堂氣象之壯麗,名目之繁多,任憑你怎麼描述也不會言過其實的。

    報喜天使教堂尤其華麗:它同别的教堂一樣,是由一家門第高貴的人家出錢修建的,現正在逐步修繕;從教堂的外面的大門一直到最高處的圓頂,全部精心地繪上壁畫,還鑲了金,看上去(正如西門德寫意大利的那本優美的書所描繪的)真像一隻釉光閃亮的大鼻煙盒。

    比較富裕的教堂大抵都有幾幅漂亮的畫,或别的珍貴的裝飾物,而這些畫或裝飾物幾乎都與愁容滿面的僧侶雕像和一文不值的東西同時并存,與那些散亂的東西放在一起。

     他們這樣做也許是由于一般人常常想到并在錢财上資助煉獄裡的靈魂之故,然而他們卻一點也不同情埋葬在這裡的死者的軀體。

    對于貧苦的人來說,在教堂牆角外邊,在加固牆凸出部分的背後,靠海的那個地方,就有幾個大死人坑可以扔屍體&mdash&mdash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用一個坑井&mdash&mdash這些坑井平日都蓋着,到了哪天要往哪一個坑扔進屍體去時,那個坑井才打開。

    熱那亞城的駐軍中通常或多或少總有幾個瑞士人。

    這些瑞士人要是死了,就從居住在熱那亞的瑞士同胞那裡籌集的資金中抽出錢來,給死者辦喪事。

    他們為死者出錢買棺材是一件叫熱那亞當局非常吃驚的事。

     毫無疑問,這種不分青紅皂白、很不體面地将屍體往這麼許多坑裡扔,影響是很壞的。

    這一做法使人一想到死就産生許多令人厭惡的聯想,而這些聯想無形中又與那些死之将至的人聯系在一起。

    冷漠與回避便是自然的結果;極度的悲痛所産生的一切起緩解作用的影響受到了粗暴幹擾。

     一個年老的騎士之類的人死了,照例有隆重的儀式,要在大教堂裡搭起長台,作為停放棺材之用,上面覆蓋黑絲絨的棺罩,頂上放着他戴過的帽子和佩過的劍,周圍還要用座位擺出一個正方形,發出正式的請柬給他的生前友好,請他們到教堂來聽彌撒。

    彌撒就在主祭壇上做,壇上為此點了數不清的蠟燭。

     較有身份的人死了,或在他臨死之前,他的近親就要回避;通常是到鄉間去換個環境,讓别人辦理喪葬事宜,他們自己則概不負責。

    送葬隊伍的組成,擡棺材的人的安排,葬禮的主持,通常是由一個被稱為慈善協會的團體負責的。

    其成員負責處理喪葬事務,定期輪換,把這作為一種自願贖罪行為;然而他們行為雖然謙卑,而謙卑之中也有幾分類似驕傲的東西:他們寬大的長袍罩了全身,一個頭罩遮蓋了整個臉,隻露出出氣孔和兩隻眼睛洞。

    這一套裝束讓人見了非常害怕,尤其是熱那亞的一個藍衣社慈善協會的人,說輕一點他們都是些面目醜陋的人。

    他們看上去&mdash&mdash倘若你突然遇見他們虔誠地率領着送葬隊伍在大街上走過&mdash&mdash仿佛是盜走了屍體去供他們自己享用的食屍鬼或一群惡魔。

     盡管這樣的習俗很容易變成伴随着意大利許多習俗而産生的陋習,即被當作與天國建立來往關系的一種手段,從而使以後的作惡輕而易舉地得到贖免;或者被當作過去所犯罪過的補償。

    然而,應該承認這種做法是可取的,符合實際的,包含了無疑是值得稱道的德行的。

    盡一點這樣的義務,比起強迫贖罪(這并非不多見),即一次又一次地去舔教堂碎石路上的一顆石頭,或向聖母發誓一兩年内隻穿藍色的衣衫,當然要好得多了。

    這樣做會使天主非常高興,因為藍色(人人都知道)是聖母馬利亞最喜歡的顔色。

    為這種表示信仰的行為而做出犧牲的女人,常常可以看到從街頭走過。

     除了現在難得開放的一家老戲院之外,熱那亞城内現在有三家劇院。

    最大的一家&mdash&mdash卡洛·費利斯劇院,即熱那亞的歌劇院&mdash&mdash是非常宏偉、非常寬敞、非常漂亮的劇院。

    我們到達熱那亞的時候,正好有一個喜劇團在演出;喜劇團離開之後,又來了一個二流的歌劇團。

    最熱鬧的季節是在狂歡節期間&mdash&mdash春天裡。

    在我上這家歌劇院(我去過好多次了)觀看演出的時候,印象最深的莫過于觀衆非同一般的生硬與冷酷了。

    他們見演出中稍有不足就會忿忿不滿,對待什麼都很粗暴,似乎老是在尋找機會起哄,對男演員是如此,對女演員也同樣不留情面。

    然而,也許由于再沒有别的于大家都有關的場合可以讓他們表示一點兒不滿情緒,他們才決心抓住這樣的機會不放。

     劇院裡還坐着一批皮德門[21]軍官,他們享有在劇院正廳後排跺腳的特權,其實也沒有什麼理由,隻是司令官認為,在公開或半公開的場合觀看演出,這些老爺們隻能坐免費的或票價低廉的座位。

    因此他們都成了态度傲慢、評頭論足的人,倘若他們做了心緒惡劣的舞台監督,要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苛刻。

     所謂&ldquo日場劇院&rdquo,是舞台上搭着遮篷的露天劇場。

    演出在午後至天黑之前天氣涼爽的時候進行。

    午後四五點鐘開演,大約演出三個小時。

    擠在觀衆當中,欣賞着附近的山影與房屋,望着露天劇場邊上的人們倚着窗口看熱鬧,聽着從教堂和女修道院傳來的、與演出毫不相幹、非常不協調的鐘聲,倒也很有些意思。

    而在暮色漸漸包圍的時候,在清新、涼爽的空氣中,觀看演出叫人有一種新奇感。

    除此之外那演出并不怎樣動人,也沒有什麼特色。

    演員極其一般;盡管他們有時也将哥爾多尼[22]的喜劇搬上舞台,然而其戲劇藝術的主要成分卻是法國式的。

    任何具有民族特色的東西,對于專制的政府和為耶稣會會士所包圍的國王們來說都是危險的。

     木偶(提線木偶)劇院的演出&mdash&mdash那是從米蘭來的一個著名劇團&md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