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及其毗鄰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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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石盆。

    園内一片荒蕪,雜草叢生,東倒西歪,有的僵死,有的滋蔓,黴氣撲鼻,陰暗潮濕,叫人想起各種各樣扁平的、滑膩的、蠕動的、令人不快的小爬蟲。

    四面望去,園内隻有一樣東西是有亮光的,那就是一隻螢火蟲&mdash&mdash隻有一隻,沒有第二隻&mdash&mdash停在草叢中,黑黝黝的草叢中閃着一點亮光,仿佛是這座大宅業已消逝的光輝所留下的最後一點榮耀。

    而這一隻螢火蟲也是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地飛。

    它晃動了一下,離開了草叢,在空中畫出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後,令人吃驚地急劇下降,回到原處:仿佛它是在尋找那剩餘的光輝,它心中詫異(它也許當真是在詫異!)那光輝到哪裡去了。

     在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剛來到熱那亞時從陰郁思慮中産生的飄忽不定的、無形的幻覺,已經漸漸地轉化為親切的具體形象和事物了。

    我心中已經開始考慮,待到一年之後我結束長假回國的時刻來臨,我也許會懷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辭别熱那亞的。

     熱那亞是個一天天&ldquo叫你愈來愈喜歡&rdquo的地方。

    它似乎總是叫你有所發現。

    這裡有最不尋常的小街僻巷任你漫遊。

    要說迷路(倘若你閑着無事,迷了路可真有意思!),你盡可以一天迷上十回、二十回路;你會在最意想不到、突如其來的困境中,突然找到一條出路。

    形成最奇怪的對照的事物真可謂俯拾即是:優美的,醜陋的,卑劣的,崇高的,惬人心意的,令人反感的,那樣的事物随處可見。

     誰要想知道熱那亞的近郊有多麼美好,就應該去登(須是大好晴天)法丘山,或者起碼要繞着城牆驅車觀賞&mdash&mdash此舉則比較容易辦到。

    法丘山上有堅固的大牆,宛如中國長城的縮影,站在高處極目遠眺,隻見那變化多姿的海港和波爾塞維拉河與比紮諾河的谷地,千姿百态,令人神往,沒有一處可與之比美。

    而驅車觀賞,也還是能找到别有風味的地方,遊客可以走進具有真正熱那亞風味的典型的酒菜館,津津有味地品嘗真正熱那亞特色的美食佳肴,例如細湯面,小餡包。

    還有德國香腸,大蒜味濃郁,切成薄片,配上鮮綠的無花果;剁碎的雞冠與羊腰澆在羊排與羊肝上;端上的大盆裡盛滿了小銀魚大小的油炸牛肉片,肉切成了小細條,用油炸過,也不知是小牛身上哪一部分的肉。

    此類珍馐美味應有盡有。

    他們時常到這些城郊菜館來買酒,有法國酒,西班牙酒,葡萄牙酒,都是那些手段惡劣的船長用小商船裝運到這裡來的。

    他們按某種價格買下酒,也不問一問是什麼酒,就是有人告訴他們,他們也懶得去記住,他們往往将酒分為兩大類,一種叫香槟酒,一種叫馬德拉白葡萄酒。

    這兩大類酒在味和質、出産國、新與陳、釀酒年份等方面有着很大的區别。

    其間最小的差别或許并不亞于冷粥與馬沙拉白葡萄,或冷粥與蘋果茶之間的區别。

     街道大抵很狹窄,和最狹窄的通衢差不多,人們(就連意大利人也不例外)就在這裡居住,在這裡散步。

    這些街道簡直如同狹巷一般,走幾步就有一口水井,或是一塊空地。

    住房都很高,漆得五顔六色,但又都破敗、肮髒、未加修繕,隻是程度各不相同。

    這些房子一般都是一層層,一套套地出租,與愛丁堡[10]舊城的房子相仿,也與巴黎的許多房子相仿。

    這些房子幾乎都沒有臨街的門戶;而門廳大都被視為公共财産,稍微勤快一些的清潔工,倘若過一天兩天就掃一掃,他就可以發大财。

    由于這些地方馬車無法過往,所以好多地方都有轎子出租,有華麗的也有樸素的。

    達官顯貴人家都備有私人轎子,為數可觀。

    一到晚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匆匆忙忙,都是這些轎子,前頭引路的人提着燈籠&mdash&mdash一個燈架,外面蒙着一層亞麻布。

    轎子與燈籠按理總是走在長串的騾子後面。

    騾子任勞任怨,卻又橫遭虐待,它們從早到晚晃動着小鈴铛,在這些小街内來來去去。

    就像星星緊跟着太陽一樣,轎子與燈籠跟在長串的騾子隊伍的後面也是天經地義的。

     我絕沒有忘記那兩條壯麗宏偉、建築鱗次栉比的大街:諾瓦街和巴爾底街!我也不會忘記,有一個夏日,當我第一次看見諾瓦大街時的情景:在明媚蔚藍的天空底下,它是那樣的壯麗!明媚蔚藍的夏空,因街道兩旁高樓林立,隻剩下了珍貴的一線天,光輝燦爛,俯視着地面上的陰影!天空如此明媚,即便在七八月間也不多見,所以人們對這樣的天氣總是翹首以待。

    因為,倘若說到底,在整個仲夏中,是見不到八個藍天的。

    此外,隻是偶爾在早晨可以看到藍天,在那一個時刻,遙望大海,隻見水天一色,一片湛藍。

    别的時候總是雲霧彌漫,蒙蒙一片,連一個遇上自己家鄉的這種天氣[11]的英國人也會滿腹怨言。

     這些宏偉壯麗的建築,倘要詳細介紹,那是寫不盡的:有幾座建築物内的牆壁上,竟有許多範戴克[12]的傑作!巨石砌成的露台,一層層,一排排,重重疊疊;每隔幾個就有一個大露台,巍然聳立在其他露台之上&mdash&mdash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平台;沒有門的門廳,鐵栅粗大的底樓窗戶,寬闊的樓梯,堅厚的大理石廊柱,牢固的城堡主塔式的拱門,陰郁沉悶、沉湎夢境、回聲不絕的拱頂大廳:兩眼隻顧着一遍遍,一回回,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這些建築中巡遊,因為壯麗的建築一座接一座,令人目不暇接&mdash&mdash兩座建築之間有坡形花園,離街面足有二十、三十乃至四十英尺高,園中有郁郁蔥蔥的葡萄棚,橘樹林,還有花兒怒放的夾竹桃,畫着壁畫的大廳,陰暗潮濕的角落業已發黴、污損、腐爛了;而那些幹燥的地方,仍然留有色彩絢麗的享樂圖&mdash&mdash建築物外的牆壁上,畫中人都已褪色,但還可辨别,有拿着花環的,有戴着王冠的,有向上飛的,有向下飛的,還有站立在壁龛裡的;與色彩鮮豔的小愛神丘比特一對比,有一些地方則顯得更加模糊不清,難以辨認了,而那愛神就畫在建築物正面一個裝飾年代較近的地方,可以看出愛神展開貌似毯子一樣的東西,而實際上卻是一個日晷&mdash&mdash在那些陡峭、傾斜的街道兩旁的小型建築(其實它們本身仍然是非常宏偉的)内,大理石砌成的石級俯視着小街狹弄&mdash&mdash雄偉壯觀、數也數不清的教堂;陡峭的通道連接了兩旁盡是雄偉壯麗的建築的大街和縱橫交錯的最污穢的小巷狹弄,巷内的空氣中充滿了難聞的臭氣,那裡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的兒童和一群群蓬頭垢面的人&mdash&mdash這一切構成了一幅令人驚詫的圖畫:如此生氣勃勃,又如此死氣沉沉;如此人聲鼎沸,又如此寂然無聲;如此趾高氣揚,又如此自卑自賤;如此清醒,又如此沉睡。

    在這樣的環境中走呀,走呀,走呀,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簡直叫一個陌生的人陶醉了。

    這些是夢中之事,純然是風馬牛不相及;這些是荒唐的現實,既有痛苦,又有歡樂。

    這真是變幻不定、令人眼花缭亂的情景呵! 有一些宏偉壯麗的建築,它們的用途盡管各不相同,卻都具有其典型性。

    例如,英國銀行家(我的卓越而好客的朋友)在諾瓦街一座大宅裡就有一間辦事處。

    門廳(整個門廳都精心刻意地繪上了畫,無一處空白,但又像倫敦的警察局一樣肮髒不堪)裡,隻見一個有如鈎之鼻和黑發的撒拉遜[13]人頭(人頭下連着一個男人),在那裡出售手杖。

    門的另一面坐着一個女人(我想那便是那人頭的妻子),她頭上紮着一塊惹眼的手絹,在賣自己編織的東西,有時也賣花。

    再往裡走幾步,有時就有兩三個盲人在那裡閑坐。

    有時會有一個斷了腿的人來拜訪那幾個盲人。

    那斷腿坐在一輛小推車上,雖說他斷了雙腿,但是臉色如此紅潤,而且滿面春風,又有如此體面、結實的身體,他看上去真像是下半身陷入地下,也像是從地窖扶梯走上來,探出上身來同人家說話。

    再往裡走進幾步,也許還可以看見幾個男人躺在地上睡午覺;也許他們是轎夫,正在等他們要擡的人。

    倘若是等人的轎夫,那他們就将轎子擡進來,讓它們也停在裡面。

    門廳的左邊有一小房間:一家帽店。

    二樓是英國銀行。

    二樓還有一大間寄宿舍和很大的一間住房。

    天知道那上面還會有什麼;可是到了那裡,你還隻是剛開始登樓。

    然而,你一邊心中嘀咕一邊走下樓來,出了大廳底端的一扇快要坍塌的大門,又可以從反方向走到街上;大門&ldquo嘭&rdquo的一聲關上了,發出最令人感到陰郁和寂寞的回聲,此時你站在一個院子裡(即這座建築的一個院子),這院内似乎一百多年來也不見有人進來過。

    沉靜的院内沒有一點聲響。

    那些冷酷、黑暗、遮得嚴嚴的窗口,都不見有人伸出頭來窺探,滿是裂紋的石徑上的雜草也不必膽戰心驚,不會有人伸手将它們拔除的。

    在你對面是一巨大的石雕像,石巨人手托水壺,倒在高聳的假山上。

    水壺裡伸出一根鉛管的末端,就是這根鉛管,從前有水流注到岩石上。

    然而,石巨人的眼窩幹了,而那一泓流水則早已枯竭了。

    水壺幾乎翻了身,石巨人似乎已經最後一次把水壺中的水倒盡了;他像一個心情陰郁的孩子那樣叫道:&ldquo全完了!&rdquo從此他就一直闆着臉兒,緘默無言。

     商業區街道兩旁的房子比較起來就小得多了,但雖說如此,房子仍然是很大的,而且非常地高。

    房子都很肮髒:倘若我的鼻子還能靠得住,嗅覺尚靈敏的話,此處是污水橫流,沒有水溝疏通,空中散發出奇怪的氣味,猶如變質的壞幹酪,包裹在熱烘烘的毯子裡時散發出的氣味。

    盡管房子都非常高,然而熱那亞城内空地仍然很有限,擁擠不堪,因為到處都在大興土木,見縫插針,新樓疊現。

    隻要哪裡還可能擠得下一幢看上去仿佛會倒塌的公寓,不管是一點兒縫隙,或一角之地,就硬往裡面擠。

    倘若教堂牆壁還有角落可找,或者别的随便什麼地方還有縫隙留下,你就可以在那些角落或縫隙裡發現一所房屋,那房屋就像蘑菇一樣從那裡長出來。

    政府大廈,舊議會大廈,任何一座大樓的旁邊,小商店密密麻麻,擠得水洩不通,宛如一個龐大的屍體上爬滿了寄生蟲。

    盡管如此,你随便朝哪裡望去:朝石級下面望也好,朝石級上面望也好,朝東望也好,朝西望也好,你仍然可以看到橫七豎八堆在那裡的房屋,有朝後倒的,有朝前傾的,有搖搖欲墜的,有你靠我、我靠你的,有的房屋由于某種原因本身已經東倒西歪,或将緊緊依靠着的鄰居擠得東倒西歪了,更有甚者,還有的房屋幹脆就堵塞在路口,道路不通,你也就看不見那房屋背後還有什麼樣的房子了。

     熱那亞城面目最破敗的地方之一,我認為,便是裝卸碼頭那一帶,盡管這可能是因為我見了那碼頭,就想起我們到達熱那亞的那天晚上所看到的一片破破爛爛的情景,而這聯想使我的腦子裡留下的印象又更加深了。

    這裡的房子也非常高,奇形怪狀,各不相同。

    一個個窗口都挂着(熱那亞房屋的窗口大都挂東西)一些東西,微風過處,送來一陣陣熏人的臭氣。

    有時窗口挂一塊簾布,有時挂一塊地毯,有時懸着一個床架,有時晾着一溜兒衣服,但不管挂什麼,窗口幾乎總是有東西的。

    這些房屋的底樓門前人行道上有連拱廊,又大,又暗,又低,仿佛是教堂地下的舊墓穴。

    支着拱廊的柱石和石灰都已經轉黑。

    在這些黑乎乎的柱石旁邊,不覺自然地堆積起各種各樣的垃圾和污穢之物,日積月累,越堆越多,無一處不是如此。

    有幾處拱廊底下設了攤,在賣通心粉和麥片粥,可是誰也不想去嘗一嘗。

    魚市場即在附近&mdash&mdash說是在附近,那就是說在一條後巷裡,到了那裡隻見人們坐在地上,或坐在擋土牆上,坐在小屋頂上,出賣他們多餘的魚。

    菜市場也是一個模樣。

    那魚市場的魚肚腸和菜市場的爛菜葉到處堆積,裝點了這個地區的市容。

    由于各種商品的交易也在此地辦理,而且這個地方從早到晚都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這一帶的景象有着非常明顯的特色。

    自由港(外國進口的貨物到賣出取走以後才繳稅,類似英國的海關扣留物資貨棧)也在這裡。

    兩個自命不凡的官員,頭戴三角帽,站在門口,倘若他們想到了,就要抄一抄你的身,見了僧侶和女人就要攔住,一概不準入内。

    因為聖潔與美貌常常屈從于走私的誘惑,那是早有所聞的,而且采取的都是同一種手法:即将走私物品藏在他們衣服的寬大的皺褶下面。

    因此,聖潔與美貌是絕對禁止入内的。

     倘若熱那亞的大街上能來幾個堂堂正正的教士,那就會好一些。

    大街上的人中,每四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教士或僧侶。

    而且可以十分肯定地說,在鄰近的大道上跑的公共馬車,每一輛馬車上至少總有一個巡回教士,或是坐在車廂裡,或是站在車廂外。

    我在别的地方從來也不曾見過像這些家夥那樣可憎的面目。

    即便人之本性能一目了然,在這個世界上,随便什麼樣的人中間也發現不了花樣更加繁多的懶散、欺騙、遲鈍。

     丕普斯先生[14]曾聽到一個牧師為了要說明對教士職務的尊敬,在布道的時候說道,倘若他同時碰見一個教士和一個天使,他首先向教士緻意。

    而我倒還是同意佩特拉克[15]的見解。

    他的學生蔔伽丘[16]曾非常苦惱地寫信給他說,一個卡爾特會[17]僧侶曾登門造訪,自稱是上帝直接委派的使者,專門就蔔伽丘的著作提出規勸。

    佩特拉克在複信中寫道,就他本人而言,他會不揣冒昧地親自觀察那使者的臉、眼、額、舉止及談吐,以此來檢驗那使者的委派是否屬實。

    我在作了與佩特拉克類似的觀察之後,也不能不認為,在熱那亞也可看到許多非委派的天國使者,他們在街上偷偷摸摸地走過,或是在意大利别的城市整天無所事事混日子。

     也許聖方濟各教派僧侶,盡管他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團體,但是他們作為一個階層,卻是人們最好的朋友。

    比起其他教派的僧侶,他們似乎更能一下子就與人們打成一片,成為人們的顧問與安慰者;人們若有患病的,他們更能深入其間;他們不像其他一些宗教團體,老是在打聽别人的家庭秘密,以便對其中的懦弱者掌有邪惡的至高無上的支配權;他們不會那麼狂熱地叫人皈依宗教,也不會在人們一旦皈依之後,又任憑人去毀滅自己,從靈魂到肉體無一幸免。

    無論哪一天,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看到他們穿着粗布衣衫,清早起來就在市場上乞讨。

    大街上還可以看到為數衆多的耶稣會會士,一對對,一雙雙,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仿佛一隻隻黑貓。

     在幾條狹小的街道上,做着同樣生意的商店都集中在一起。

    有一條街專門賣珠寶,還有一條街上開了一排書店。

    然而即便是那些乘了馬車誰也走不通,或者說是不可能走通的地方,那裡也有高大的老屋,全是些高樓深宅,氣氛森然,高牆圍繞,幾乎照不進一絲兒日光。

    幾乎沒有一家商店會想到陳列商品,或是把東西放在櫥窗裡讓人看看。

    倘若你是一個不熟悉這裡情況的人,想要買什麼東西,你通常就得自己在店裡東找西找,找到了,而且手也夠得着,你就抓在手中,然後問價錢。

    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售的。

    倘若你要買咖啡,你就要到糖果店去買;倘若你要買肉,你說不定要掀開格子花門簾,走下五六級台階,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去買,仿佛你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