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及其毗鄰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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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我的美國朋友的說法,我現在是在熱那亞郊區阿爾巴洛&ldquo安家落戶&rdquo了。

    我料想,對阿爾巴洛這樣的地方,我所得到的最初印象不可能不是令人沮喪、令人失望的。

    此地是一片荒蕪,無人問津,因此,起初不免使人覺得意氣消沉,而要克服這種感覺,需要一些時日,要慢慢地習慣。

    新奇的事物,多數人覺得有趣,而我呢,新奇事物尤其叫我喜歡。

    倘若我還有事可想、有事可做,我是不大會垂頭喪氣的;我覺得我有适應環境的某種天賦才能。

    然而在目前,我在附近的各個角落閑步,心裡總是感到凄然驚訝。

    我回到了我的别墅:巴格萊羅别墅(這名字聽起來很有韻味,可是巴格萊羅先生卻是附近住着的一個屠夫)便盡情地品味我新得來的經曆,并拿這些經曆與我先前所預想的情景作些對比,這于我也很有樂趣。

    我隻要不出去閑步,回到别墅總是這樣。

     巴格萊羅别墅,或者叫它&ldquo粉紅監獄&rdquo,這後一個名字反倒更能說明這座樓房的面目,它所處的地方是人們所能想象的最雄偉壯麗的地方之一。

    景色壯麗的熱那亞灣,連接着湛藍的地中海,浩瀚一片,舉目在望。

    高大、荒涼的古老房屋和府邸點綴着别墅的四周。

    緊靠我們左邊,有壯觀的山嶺,峰巅常常隐藏在雲間,山腰的巉岩上修築着堅固的堡壘。

    在我們的正面,綠茵茵的葡萄園從别墅的圍牆起,一直延伸到海邊陡峭别緻的岩石上的教堂廢墟為止。

    在葡萄園裡,你可以整天在灑着一片片濃蔭的小徑上漫步,頭頂着一望無邊的,懸挂着一串串葡萄的粗陋的葡萄棚。

     這一僻靜之所隻有狹路相通,而且太狹窄了,因此我們到達海關的時候,我發現這裡的人已經取其中最狹的一條狹路,量了尺寸,隻等我們的馬車一到,便将那尺寸與馬車寬度作一比較。

    量馬車寬度這一儀式是在街上舉行的,非常隆重,而我則站在一旁,懷着焦慮不安的心情屏息等候。

    量的結果是正好一樣,但那隻是說明有通過的可能而已,僅僅是可能通過&mdash&mdash我每天進出,馬車經過狹巷時,看見兩旁的牆上被馬車撞出來的大窟窿,就記起,馬車隻是可能通過而已。

    他們告訴我說,同一位老太太比起來我們倒是幸運多了。

    那老太太不久前在這附近租了一所房子,她乘着馬車到了一條小巷,竟連人帶車嵌在巷内。

    這時,哪一扇門都開不得,她也隻好不顧尊嚴,讓人從馬車前面的小窗裡吊出來,活像喜劇裡的醜角。

     你出了這些狹弄小巷,就到了一拱廊,内有一生鏽的舊門,并未将拱廊完全封住&mdash&mdash那便是我住所的門。

    生鏽的舊門上有門鈴可以報訊,那門鈴你喜歡拉多久就拉多久,随你的便。

    不過任憑你怎麼拉,誰也不會理你,因為它與屋内的鈴毫無聯系。

    好在門上還有一個生鏽的舊門環&mdash&mdash門環沒有鏽得動不得,還能活動,你敲一下就晃動了&mdash&mdash倘若你明白了此中的奧秘,你多敲它幾下,就會有人來的。

    那有膽量的旅遊從仆出來了,他替你開門。

    你走進破敗的小園,隻見滿目荒蕪,一片雜草。

    小園通葡萄棚。

    穿過葡萄棚,你走進一間方形廳堂,有點像地下室。

    然後你登上已有裂紋的大理石樓梯,到了一間很大的廳堂,拱形,四壁粉白:頗有點像衛斯理公會[1]的大祈禱室。

    這便是大廳。

    有五扇窗,五扇門,還布置了幾幅畫。

    倫敦的哪一個整修舊畫的工匠見了都會高興的。

    他們的店門口挂着一塊招牌,上面是一幅分成兩半的畫,如同古歌謠《死神與女人》題頭上的那幅畫一樣。

    招牌上的那幅畫老叫你躊躇不定,那個聰明的師傅是擦淨了一半呢,還是弄髒了另一半。

    大廳裡的家具蒙着紅錦緞似的裝飾布。

    所有的椅子都是固定的,沙發有幾噸重。

     就在同一層樓内,從這一間大廳開門出去就有餐廳,客廳,大大小小的卧室,各有很多窗和門。

    樓上還有多間房間,非常凄涼,還有一間廚房;樓下也有廚房,内有各種各樣的炭爐子,千奇百怪,就像是煉丹術士的試驗室。

    另外還有六七個小的起居室。

    在這炎熱的七月天裡,用人們也可以在這裡坐坐,避一避廚房裡熱烘烘的爐火。

    那旅遊從仆自己動手做了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到晚上他就在這裡整夜整夜地又吹又彈。

    這是一座陰沉沉,空蕩蕩的房子,非常古老,非常僻靜,幽靈遊蕩,到處是回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房子,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房子。

     從客廳開出門去有一小曬台,上搭葡萄架,底下原先是馬房,占了小園的一邊。

    馬房現在不關馬,改作牛棚,有三頭奶牛,我們可以擠成桶的新鮮牛奶。

    附近沒有放牧場,奶牛從來不放,從早到晚躺着,大嚼其葡萄葉&mdash&mdash真是意大利奶牛&mdash&mdash整天dolcefar&rsquoniente[2]。

    一個名叫安東尼奧的老頭,還有他的兒子,兩人看管這三頭奶牛,同它們睡在一起。

    他們是本地人,皮膚呈深褐色,赤腳,卷着褲腿。

    兩人都穿襯衣、長褲,腰間紮一根紅帶子,脖子上挂一塊聖骨或是其他的什麼神聖飾物,仿佛主顯節[3]吃的蛋糕上的一塊蜜餞。

    那老頭很希望我皈依天主教,整天纏住我不放。

    我們有時晚上坐在門口的石頭上,仿佛他是魯賓孫,而我是禮拜五[4]。

    為了要我皈依天主教,一般他隻給我講《聖徒彼得傳》節選本裡的故事&mdash&mdash在我看來,他講這些故事主要是因為學雞叫[5]于他有不可言狀的樂趣。

     我剛才說了,這裡景色迷人;可是在白天,你須将格子窗的窗簾拉好,遮得嚴嚴的,否則那太陽會曬得你心煩意亂,而一到太陽落山,你又須将所有的窗關好,否則蚊子會叮得你隻想尋死。

    所以在這個季節,關在屋子裡也看不到多少景緻。

    至于蒼蠅,你不必在意。

    你也不必在意跳蚤。

    跳蚤可謂大矣!可謂多矣!馬車房裡跳蚤之多,真叫我天天都擔心會眼看着馬車整個兒被跳蚤擡走,被馬具上的無數跳蚤拉走。

    為了捉老鼠,屋裡養了幾十隻瘦骨嶙峋的貓,貓在園裡閑步,老鼠都被趕得遠遠的,沒有聲響,這麼一來倒讓人舒服多了。

    蜥蜴當然誰也不會去看上一眼的,它們在太陽下玩耍,不咬人。

    這裡蠍子是很少的。

    甲蟲則姗姗來遲,這時候還不曾見。

    青蛙結夥成群。

    隔壁那座别墅的庭園裡就有許多青蛙。

    每當夜幕降臨,你會以為有許許多多女人穿着木鞋,在濕漉漉的石子路上來來往往呢,木鞋呱呱呱地響着,沒有一刻的清靜。

    那青蛙的叫聲正是那樣。

     建造在優美如畫的海邊的教堂,現在已經倒塌,從前建造這座教堂是奉獻給施洗約翰[6]的。

    我相信這裡面一定有個傳說,據說施洗約翰的屍骨首次送到熱那亞時,就是收藏在這裡,還舉行過隆重的接受儀式;因為,熱那亞至今還将他的屍骨收藏着。

    每當海上掀起罕見的風暴時,人們就捧出他的屍骨向狂風暴雨祈求,狂風暴雨即刻停息了,從來沒有不應驗的時候。

    由于這座城市與施洗約翰有這一層緣分,所以老百姓有許多人受洗禮時都起名&ldquo約瓦尼·巴底斯塔&rdquo[7],這個名字的後一半照熱那亞方言念起來是&ldquo巴嚏查&rdquo,像打噴嚏的聲音。

    一到星期日或節日,街上人山人海,這時候你隻聽見人們你叫我,我喊你,都是一聲聲的&ldquo巴嚏查&rdquo。

    在外國人耳朵裡聽起來真是古裡古怪,好笑極了。

     狹巷通向一座座宏偉的鄉間宅第。

    這些宅第的牆壁(我指的是宅外的圍牆)畫滿了畫,題材多種多樣,但都是嚴肅的,聖潔的。

    由于歲月流逝,海風侵蝕,這些畫幾乎已被磨得不可辨認了。

    天氣晴朗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沃克斯霍公園[8]的入口處。

    這些宅第的庭院青草蔓蓋,雜草叢生。

    塑像的底座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斑痕,仿佛都害了皮膚病。

    大門都生了鏽,樓下窗戶的鐵栅都東倒西歪了。

    本來盡可以安放貴重珍寶的大廳,現在放的全是柴火,堆積如山。

    瀑布枯竭,堵塞不流。

    噴泉不暢通,已經噴不出水,僅有一窪滞留的水還能濕潤附近的空氣。

    從非洲來的濕熱的風連日不停地吹拂着這些地方,就像一隻假日搬到郊外野餐用的巨大烘爐。

     前不久有一個紀念聖母的節日。

    這一天裡,附近的幾十個年輕人,頭戴葡萄葉編成的花環參加了列隊遊行,之後又将葡萄葉挂滿了全身,看上去非常奇特,非常好看。

    隻是我得承認(因為那時不知道是個紀念日),那個時候我心裡想,而且還以為想得對頭,他們這樣用綠葉披挂在身上是學馬兒的樣子&mdash&mdash為了驅趕蒼蠅。

     沒過幾天,又有一個節日,紀念聖那紮羅。

    剛吃過早飯,阿爾巴洛的一位年輕人,捧着兩大束花,上樓來到我們的大廳,親手将花束遞給我。

    他們是在為紀念這位聖徒舉行歌唱活動所花的費用募捐。

    這是一種委婉的募捐方式,所以我們能給什麼就給什麼。

    我滿足了他的要求,這位聖徒的使者就非常滿足地離開了。

    晚上六時,我們來到教堂&mdash&mdash教堂不遠,就在附近&mdash&mdash這是一個非常華麗而又非常俗氣的地方,到處挂着彩飾和豔麗的帷幕,從聖壇到大門口,坐滿了女人。

    這裡的女人不戴帽子,隻披長長的面紗&mdash&mdash&ldquo梅賽羅&rdquo(mezzero),我從未見過如此輕盈飄逸、妙如仙子的聽衆。

    那些年輕的女子一般都不漂亮,但她們走起路來都頗具豐姿,儀态大方,舉止得體,面紗也戴得恰到好處,表現出她們内在的溫文爾雅。

    教堂裡也有一些男人,但不很多。

    他們有幾個就跪在過道裡,經過的人都絆倒了。

    教堂裡點着數不清的蠟燭。

    聖徒像(特别是聖母像的項鍊)上的點點碎銀、碎錫,閃閃發亮,分外耀眼。

    教士們都圍坐在主聖壇旁邊。

    風琴一個勁兒地響着。

    一個人數衆多的樂隊也非常起勁地在演奏。

    一位指揮站在樂隊對面的狹小的邊座上,用手中拿的紙卷,一個勁兒地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敲打着。

    一個男高音毫不入調地唱着。

    樂隊奏的是一個調,風琴彈的是另一個調,歌手唱的又是一個調。

    而那可憐的指揮,敲呀,敲呀,照着他自己的意思揮動着紙卷;顯然他是非常得意的,樂隊、風琴、歌手他都非常滿意。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亂七八糟的噪聲。

    教堂裡一直是熱烘烘的。

     就在教堂外不遠的地方,男人們頭上戴着紅帽子,肩上披着外衣(他們從來不把衣服穿起來),玩木球的玩木球,買糖果的買糖果。

    六個人一組玩了一盤之後,他們幾個人就進了教堂的側廊,蘸一下聖水在胸前畫十字,屈下一條腿跪一會兒,又出去玩一盤木球戲。

    玩這種木球戲他們可真在行,大街小巷的石子路上都行,還在最不平、最容易扭傷腿的地面上玩,就像是在台球盤上一樣,一點兒也不差。

    不過最喜歡玩的還是他們叫做&ldquo莫拉&rdquo的一種意大利式的遊戲。

    一旦玩上了手,飯都不想吃,一賭起來什麼都會押上。

    這是一種會叫人傾家蕩産的賭博,賭起來什麼家夥也不用,全憑一雙手,十個指頭,要想賭的話,就隻要&mdash&mdash我說的不是雙關語&mdash&mdash動動手[9]。

    兩人對玩。

    其中一個人報個數&mdash&mdash譬如他報個最大的數,十。

    他接着伸出三個指頭,或四個指頭,或五個指頭,随他自己高興,來表示一個十以内的數字;而他的對手則必須冒險地在同一瞬間、并且在沒有看見他伸出的指頭個數的情況下,也伸出幾個手指頭,與他的指頭數湊成十這個數。

    他們眼、手之熟練,他們那動作之驚人的敏捷,真叫還未掌握其中訣竅的旁觀者即便不說是完全看不清這場遊戲,也實在難以看清。

    但是,深知其中奧秘的人,常常是睜大兩眼,目不轉睛地圍了一群,在一旁觀看,他們心急如焚地注視着;由于雙方在發生争執的時候旁觀者往往會支持某一方,但旁觀者不可能一哄而起全都支持同一方,所以這場遊戲常常争吵得不可開交。

    這種遊戲怎麼也說不上是平心靜氣的,因為,人家在報數字時總是扯起嗓門高聲尖叫,而且是一聲接一聲,能叫多快就叫多快。

    每當假日夜晚,你倚着窗口,或在花園散步,或走過街頭,或是随便在城裡哪個清靜的地方閑步,都會聽到許多家酒店裡不約而同地傳出這樣的高聲喊叫。

    你在葡萄園的小徑上信步,或是随便在哪個街邊屋角,都會撞見一群群、一夥夥的人簇擁在那裡,放開喉嚨拼命地嘶叫。

    經過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在幾個數字當中,十之八九的人常習慣于報其中某一個數字;你還會發現,兩個目光銳利的賭徒會挖空心思地去察言觀色,要看出對方的這一弱點,然後部署對策,那機警的神态是非常古怪,非常好笑的。

    兩個賭徒為了四分之一便士的輸赢而全神貫注,忘了一切,仿佛那是在用性命作賭注,當事者與旁觀者突然間一齊舉起雙手并且拼命揮動,這就使人覺得這些賭徒更加古怪、更加可笑了。

     離這兒不遠,有一處大宅,原先是歸一家姓布裡諾的所有,而現在是由一批耶稣會會士租作夏季住宅了。

    有一天傍晚,紅日即将西沉,我來到這空蕩蕩的大宅庭院,不禁在院中停留了一會兒,一面閑步一面懶洋洋地凝望着大宅的外貌:那樣的房屋外貌附近到處可以見到。

     我在柱廊下來回地走。

    那柱廊構成了青草蔓蓋、雜草叢生的院子的兩邊。

    院子旁的房屋構成了第三條邊。

    俯瞰園子和附近小山的是一排低矮的石級,它構成了院子的第四條邊。

    我相信鋪在那排石級上的石塊沒有一塊是完好無損的,恐怕都破碎了。

    院子中央有一座陰郁的塑像,隻見斑斑點點,已經腐蝕了,看上去正像外表貼了橡皮膏之後又抹了粉似的。

    馬廄、車庫、下房,全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間是完好的,誰也不去用它了。

     門都沒有鉸鍊,全靠門闩拉着。

    窗架支離破碎,油漆脫落,撒了一地。

    家禽和貓兒旁若無人地在側屋進進出出,真叫我禁不住想起童話的世界,我心下狐疑,仿佛它們都是這大宅舊主人的侍從變的,現在等着重新化為人。

    一隻老貓特别引人注目:它瘦骨嶙峋,長着一對餓慌了的碧眼(真是我們可憐見兒的同胞,我心裡這麼想)。

    它在我身邊徘徊不去,仿佛一時有點将信将疑,我也許就是要同女主人結婚的英雄,我來了是要光複舊業。

    在發現自己上當後,它發出一聲使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走開了,拖着一條那麼粗、那麼大的尾巴,無法鑽進它住所的小洞,于是它隻好待在洞外,等到息了怒,放下了那條尾巴,它才鑽進洞内。

     就在這柱廊裡,有一座樣子有點像涼亭的房子,不管它像涼亭也好,或是像别的什麼房子也好,有幾個英國人就像胡桃蟲一樣曾在這裡住過。

    不過後來耶稣會将這幾個英國人打發走了,那座房子也關起來了。

    這是一座通道曲折,四處有回聲,隆隆如雷鳴的簡陋房子,樓下的窗戶照例也關得嚴嚴的,大門倒是敞開着。

    倘若我進去,在屋裡睡上一覺,或是死在裡面,毫無疑問,那是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隻有樓上的一套房間租給人住了,從其中一間房間裡傳來了一個年輕的女歌唱家的歌聲,她在精神飽滿地練唱,歌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

     我順着那條石級往下走,進了園子。

    園子修建得古雅,富有奇趣。

    園内有林蔭小道,有草坡,有橘樹,有塑像,有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