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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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講中,我對你們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在人類本性中區分了三個層次或三個區域,是這樣的三個層面:智力思辨的區域、激情的區域&mdash&mdash這是夾在前一區域和深層區域之間的中間區域&mdash&mdash以及激情所達不到的深層區域。

     很顯然,這三個層面不是彼此隔絕的,甚至互相之間也沒有清楚的界限。

    它們始終在互相滲透。

     在前一講中,我對你們講到了中間區域,即激情的區域。

    戲劇正是在這一區域中,在這一層面上搬演的;不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為我們所展現的戲劇,而且還有全人類的戲劇,我們已經看到了初看之下似乎很悖理的事:無論激情有多麼動蕩和強烈,總的來說,它們并不是什麼太重要的東西,或者至少可以說,心靈并不被它們深深地攪動,因為事件不能掌握心靈,心靈對事件并不感興趣。

    要說明這一點,沒有什麼比戰争更好的例子了。

    人們對我們剛剛經曆的可怕戰争[114]做了一些調查。

    他們向文學家詢問,戰争到底具有或者似乎具有何等的重要性,會引起什麼樣的精神反響,會對文學産生什麼影響?&hellip&hellip回答十分簡單:沒有任何影響,或者幾乎沒有影響。

     我們還是來看看拿破侖帝國的戰争吧。

    試一試來發現它在文學上的反響,試一試來尋找人類心靈在哪些方面被它改變了&hellip&hellip當然,關于拿破侖史詩有一些應景的詩歌,就像當前有不少&mdash&mdash而且還是很不少呢&mdash&mdash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詩歌那樣;但是說到深刻的反響,基本的改變,則沒有!并沒有一個事件能夠引起那些反響和改變,無論這個事件有多麼悲壯,多麼重要!相反,法國大革命卻不一樣。

    但是,法國大革命并不是一個純粹外部的事件,它并非本來意義上的一個意外事件,我可以說,它不是一種心靈創傷。

    在這裡,事件誕生于人民本身,法國大革命對孟德斯鸠、伏爾泰、盧梭等人作品的影響是巨大的,雖然那些人的作品寫于大革命之前。

    是它們準備了大革命。

    這也是我們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看到的:思想不跟随着事件,它先于事件。

    最經常的是,激情應該作為從思想到行動的中介。

     然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我們将看到,智力因素有時候會直接與深層區域發生接觸。

    而這一深層區域根本不是心靈的地獄,相反,而是心靈的天堂。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我們看到這種神秘的價值倒轉,而這,英國的神秘主義大詩人威廉·布萊克早就對我們談起過,我在上一次講座中也已經提到了。

    根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地獄是上層區域、智力區域。

    隻要我們稍稍用警惕的眼光來看他的全部作品,我們就會發現,他在貶低智力,當然不是有系統地貶低,而幾乎是不自覺地貶低,是一種對智力的福音書式的貶低。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與愛相對立的,倒不是恨,而更是深思熟慮,這一點他并未明說,但有所暗示。

    對他來說,智力恰恰是使人個性化的東西,是與上帝的王國、與永恒的生命、與那種超乎時間之外的真福相對立的東西,因為要得到永福,就隻有放棄個體,投入到某種籠統的團結的情感中去。

     叔本華的下面這段話[115]無疑很能說明問題: 于是,他明白到,蒙受痛苦的那一個與應該忍受痛苦的那一個之間的區别,隻是一種現象,并不涉及事物的根本,兩者心中都有的意志:這一位,被與自身相适應的智力所濫用,不再認識自身面目,在自己的某一表象中尋找一種善意,結果給另一位帶來一種極度的痛苦:行為是如此劇烈,他以自己的牙撕裂自身的肌膚,卻并不知道,這樣一來,他所傷害的是他自身,他通過人格化的中介所表現的,其實是他跟他隐藏于自身内部的自我的沖突。

    迫害者與被迫害者一體化了。

    一個弄錯了,不認為自己遭受了那份痛苦,另一個也弄錯了,不認為自己參與了罪行。

    假如他們都能擦亮眼睛,那麼惡人就會明白,在這寬廣的世界上,他自己就生活在任何受苦的造物之中,而當造物具有了理性,便會無謂地問自己,他被召喚來這樣活着,這樣忍受他不應忍受的痛苦,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同時,那個不幸者也會明白,大地上所犯的或已經犯下的惡行,都是來自這一意志,它同時也構成了他自身的本質,而他隻是它的現象,而作為這一現象,作為對它的肯定,他承當了所有來源于此的痛苦,他應該忍受它們,他繼續作為這一意志多長時間,就應該忍受它們多長時間。

     但是,悲觀主義(在叔本華的作品中有時甚至會顯得很虛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裡卻讓位給了一種狂熱的樂觀主義: 給我三條性命吧,我恐怕還會嫌不夠的。

    [116] 這是他借《少年》中的一個人物的口說的。

     還是在這本書中: 你居然有那麼強烈的生活欲望,就算是給你三條命,你恐怕還會嫌不夠的。

    [117] 我願意和你們一起,更深地進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我們描繪的,或者他讓我們隐約看見的這種真福狀态中,他在他的每一本書中,都描繪了這一狀态,時間流逝的感覺,還有個體局限性的感覺,全都消失在了這一狀态中。

     &ldquo在這時候,&rdquo梅什金公爵說,&ldquo我似乎覺得,我懂得了使徒的那句非凡的話:将不再有什麼時間了。

    &rdquo[118] 我們再來讀一讀《群魔》中的這一段令人信服的話: &ldquo您愛孩子?&rdquo斯塔夫羅金問道。

     &ldquo是的,我愛他們。

    &rdquo基裡洛夫說,口氣相當冷淡。

     &ldquo那麼,您也愛生命啦?&rdquo &ldquo是的!我也愛生命!這讓您覺得很奇怪嗎?&rdquo &hellip&hellip &ldquo您相信在另一個世界中的永生嗎?&rdquo &ldquo不!但我相信在這一世界中的永生。

    有些時候,對了,您會遇到某些時候,時間會突然停住,讓位給了永恒。

    &rdquo[119] 我還可以引用更多的例子,但是,這些大概已經夠了。

     我每次讀《福音書》時,都會對不斷出現的這幾個詞感到驚訝:&ldquoEtnunc&rdquo[120]。

    從現在起。

    無疑,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也對此感到驚訝:假如人類靈魂否定自己、放棄自己的話,那麼,真福,基督所許諾的真福狀态就可以立即達到:Etnunc&hellip&hellip 我還記得曾經在拉丁文《聖經》中尋找基督對撒瑪利亞女人說的話。

    他給她水喝:&ldquo這水将為你而湧出直到永生。

    &rdquo幾乎所有的版本都這樣寫,但拉丁文《聖經》寫的卻是Invitamaeternam,意思是&ldquo湧出為永生&rdquo,而且&ldquo從現在起&rdquo。

     永恒的生命不是(或者至少不僅僅是)一件将來的事。

    假如我們不能在這個世界中達到它,那我們将來恐怕也沒有什麼希望達到它了。

     關于這一主題,讓我們再讀一讀馬克·拉瑟福德[121]的那本有趣的《自傳》中的這一段: 我日漸衰老,也就更加明白,那種對未來的不斷追求,那種來日的強大威力,那種日複一日對幸福的推延,那種前進的推遲,是多麼的瘋狂。

    我終于學會了生活在此時此刻中,但是為時已然太晚,我明白了,眼下正照射着我的陽光,跟将來任何時候一樣美麗,我也不再沒完沒了地為未來擔憂。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