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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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次講話中,我指出了賦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絕大多數人物以生命力,并分裂他們的那種令人擔憂的兩重性,正是這一兩重性使《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個朋友談到小說主人公時這麼說: 人們真的會說,他身上有兩種相反的性格輪流地表現出來。

     假如這些性格僅僅隻是輪流表現,那麼事情還算好。

    然而我們看到,它們常常是同時表現出來。

    我們看到每一個矛盾的意念是如何枯竭而又貶值,是如何因自身的表達和表現而窘迫不堪,從而讓位于相反的意念。

    主人公從未像他在誇大自己的恨時那麼接近愛,也從未像他在誇大自己的愛時那麼接近恨。

     我們發現,在每一個人物身上,尤其在女性人物的性格中,有一種焦躁不安,對自身不穩定的預感。

    害怕自己不能長時間地保持同一種脾性,保持同一種決心,使得她們常常做出一些令人張皇失措的突然之舉。

    《群魔》中,莉莎說: 長久以來,我就知道自己的決心維持不了一分鐘,所以我決定了什麼就馬上去幹。

    [90] 今天我很願意研究一下這一奇怪的兩重性的某些後果。

    首先,我要和大家一起問一問我們自己,這種兩重性是本來就存在的,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象出來的?現實為他提供了這方面的例子嗎?他在其中看到了自然本性呢,還是他把它歸于自己的想象? &ldquo大自然模仿着藝術品向它建議的東西。

    &rdquo奧斯卡·王爾德在他的集子《意圖》中曾這樣說。

    對這一表面怪誕的悖理,他開玩笑似的以某種似是而非的暗示來闡明。

    他的原話大體如下: 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一段時間以來,大自然逐漸地變得與柯羅[91]筆下的風景畫相像起來。

     他想說明的無非就是這一點:我們一般是以一種已變得約定俗成的方式看大自然的,我們在大自然中隻認出藝術作品教我們認識的東西。

    一旦一位畫家在其作品中試圖傳達和表現一種個人的觀點,他為我們提供的大自然的這一新面孔,一開始往往會顯得不倫不類、假模假樣,甚至猙獰可怖。

    随後,我們會很快地習慣于按這一新藝術作品的觀點去觀察自然,我們會發現畫家為我們表現的東西。

    正是這樣,對一雙經過提醒的、新穎而别緻的眼睛來說,大自然似乎&ldquo模仿&rdquo了藝術作品。

     這裡我所說的關于繪畫的話,同樣适用于小說,适用于心理學的内心景象。

    我們生活在被接受的現有資料上,我們很快習慣于這樣來看世界,不是看世界如其原來的面貌,而是看世界如同别人所說的那樣,如同别人告訴我們的那樣。

    隻要人們沒有得到醫學的揭示,那麼,有多少疾病是不存在的啊!如果不去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我們周圍,或者甚至在我們身上,又有多少奇異的、病理的、反常的心理狀态不為我們所知啊!是的,說真的,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我們擦亮了眼睛,使我們看清了某些實在不算稀罕的、但我們卻不知去發現的現象。

     面對着每一個人幾乎都表現出來的複雜性,人的目光總是自發地、幾乎無意識地投向簡單化。

     法國小說家的自發努力就在于此:他們從人物性格中抽出基本數據,盡力設法在一個形象中分辨清晰的線條,賦予它一個連續不斷的輪廓線。

    無論是巴爾紮克,還是别的誰,追求風格的願望和需要總是占上風&hellip&hellip但我認為這樣做蔑視了法蘭西文學的心理學,使得它信譽掃地。

    我擔心許多外國小說家也犯這一錯誤。

    說它錯,恰恰是因為,這樣做隻注意了輪廓的鮮明,而沒有了模糊,缺乏了陰影&hellip&hellip 讓我們在這裡再回顧一下尼采的觀點。

    尼采正好相反,他以極度的洞察力認識到并稱頌了法國心理學家的超人之處,甚至把他們(也許更多的是倫理學家而非小說家)當作整個歐洲的大師。

    确實,我們在18世紀和19世紀有過無與倫比的分析專家(我尤其想說是我們的倫理學家)。

    我并不确信我們今天的小說可以與他們媲美。

    因為在我們法國,有一種讨厭的傾向,偏愛于墨守成規&mdash&mdash慣用格式很快就成了金科玉律&mdash&mdash偏愛于依賴它,而無意于另辟蹊徑。

     我已經注意到,拉羅什富科在給心理學幫了大忙的同時,或許也在某種程度上&mdash&mdash由于他箴言的完美&mdash&mdash阻止了它的發展。

    請原諒我在此引用我自己的話,但在今天,我很難說出比1910年時我所寫的更多的話了: 當年,拉羅什富科竟敢于把我們心靈的運動拉扯到并歸結為自尊心的煽動,我懷疑他究竟是對這奇特的洞察真的有足夠的證據,還是他正努力不懈地做着一種更确切的調查。

    一旦找到一種套式,人們就緊緊抓住它。

    整整兩個多世紀,人們伴随着這一解釋活着。

    心理學家似乎最為警醒,他顯得最懷疑,面對最高尚、最威武的舉動,他最清楚如何揭示個人主義的秘密動力,人類靈魂中的一切矛盾在他面前洩露出來。

    我不指責拉羅什富科揭露&ldquo自尊心&rdquo,我指責他僅僅局限于它,我指責他以為當他自己揭示出了自尊心時便萬事大吉。

    我尤其指責那些追随着他局限于此的人。

    [92] 在整個法蘭西文學中,有一種對未定形物的惡感,它甚至發展到面對尚未成形之物的某種難堪。

    我可以以此來解釋,為什麼比起英國小說,甚至俄國小說來,兒童在法國小說中所占的位置微乎其微了。

    在我們的小說中幾乎遇不見孩子,即使是小說家給我們描繪的那幾個可憐巴巴的孩子,也常常是笨拙的、死闆的、無趣可言的。

     正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充斥着兒童。

    我們甚至發現,他的絕大多數人物,而且是重要人物,都是比較年輕的、剛剛成形的人。

    他更感興趣的似乎是感情的起源。

    他常常描繪那些含糊不清的、可以稱作萌芽期的感情。

     他尤其着筆于那些令人困惑的例子,那些挺身而起向世俗道德和心理學挑戰的例子。

    顯然,在這種日常道德和心理學中,他并不感到輕松。

    他自身的氣質就與某些既定規則格格不入,他無法忍痛屈服,滿足于那些規範。

     我們在盧梭身上也可找到這一相同的不适和不滿。

    我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犯癫痫,而盧梭曾變成瘋子。

    以後,我還要強調疾病在他們思想的形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今天,我們就滿足于在這反常的心理狀态中,見識一下反抗群體的心理學與倫理學的造反意識。

     在人的身上,倘若不存在無法解釋的東西,卻總有未經解釋的東西。

    現在我們要看一看,這種雙重性一旦被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按照什麼樣的邏輯遵循他的軌迹的。

    首先讓我們一起證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幾乎全部人物都是多情種子。

    也就是說,他們滿足于天性的複雜性,幾乎都能同時經曆多種愛情。

    另一個結果,或者說,從這一設定中引出的另一個結果,則是嫉妒的幾無可能性。

    他們都不懂得嫉妒,都不可能變得嫉妒。

     先來看一下他們為我們提供的多情人物的一個例子。

    那是夾在阿格拉雅·葉潘欽娜和娜斯塔西娅·費利波夫娜之間的梅什金公爵。

    在談到娜斯塔西娅·費利波夫娜時,梅什金公爵說: &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