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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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中,有一些特别暧昧的事。

    其中之一他已在《罪與罰》中做了暗示(卷二,第23頁),此事似乎也成了《群魔》中某章節的主題,但此事并沒有出現在還未曾以俄文出版的小說中(據我所知,該書到目前為止隻在德國出過非商業版本)[55]。

    事情涉及一個小姑娘的被強奸。

    被奸污的女孩子在一間房子裡上吊,而罪人斯塔夫羅金就在隔壁的房間中,他知道她上吊了,并等着她斷氣。

    在這個罪惡的故事中,到底有哪些是現實的成分?我并不急于知道。

    盡管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樣的一段經曆之後,體驗到了人們稱之為内疚的感覺。

    内疚不時地折磨着他,無疑,他自己對自己說着索尼娅對拉斯柯爾尼科夫所說的話。

    他感到有必要去忏悔,然而不僅僅是向神甫。

    他尋求忏悔對象,好讓忏悔變得更為痛苦,此人非屠格涅夫莫屬。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屠格涅夫了,兩人的關系也很糟糕。

    屠格涅夫先生是個高貴富有的人,循規蹈矩,聞名遐迩。

    陀思妥耶夫斯基鼓足了十分的勇氣,或許他已屈從了某種暈暈乎乎的誘惑,某種神秘而又可怖的魅力。

    讓我們想象一下屠格涅夫舒适的書房。

    他正坐在書桌前。

    有人敲門,仆人進來通報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到來。

    &ldquo他來幹什麼?&rdquo他讓客人進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進門便開始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屠格涅夫聽得目瞪口呆。

    &ldquo他說這些幹什麼?這個人肯定是瘋了!&rdquo講完之後,便是深深的沉默。

    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着屠格涅夫說一句話,做一個手勢&hellip&hellip他或許以為,屠格涅夫會像他自己的小說中寫的那樣,把他擁抱在懷中,流着熱淚親吻他,跟他和解&hellip&hellip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ldquo屠格涅夫先生,我必須對您說,我深深地鄙視自己&hellip&hellip&rdquo 他還等待着。

    依然是沉默。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也忍不住了,他憤怒道: &ldquo然而我更鄙視您。

    這便是我要對您說的一切。

    &rdquo他&ldquo砰&rdquo地關上門走了。

    屠格涅夫無疑太歐化了,無法理解他。

     我們看到,謙卑在這裡突然讓位于相反的情感。

    謙卑使人低下腦袋,而侮辱則相反,它使人起而反抗。

    謙卑打開了天堂之門,侮辱打開了地獄之門。

    謙卑懷着一種自願的屈從,它是被自由地接受的,它證實了《福音書》中的真理:&ldquo自甘謙卑者,必高揚。

    &rdquo[56]侮辱則相反,使靈魂受輕視,使它彎曲,使它變形,使它幹癟,使它發狂,使它枯萎。

    它引起難以治愈的道德上的創傷。

     我認為,沒有一種性格上的畸形與異變(這種畸形和異變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衆多的人物顯得如此令人擔憂,如此古怪病态)不是由最初的侮辱所引起的。

     《被欺淩與被侮辱的》這一早期作品的題目很有揭示意義。

    他的作品自始至終、從頭到尾都貫穿着一個思想,即侮辱使人遭罰,謙卑使人聖化。

    天堂如同阿遼沙·卡拉馬佐夫夢見和描述的那樣,是一個既沒有被欺淩者也沒有被侮辱者的世界。

     《群魔》中可怕的斯塔夫羅金,堪稱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最怪異最令人擔憂的形象。

    在小說的以下一段話中,我們可以找出解釋這個乍看之下如此與衆不同的魔鬼性格的鑰匙。

    小說中另一個人物講道: 尼古拉·弗謝沃諾多維奇·斯塔夫羅金如今在彼得堡過着&ldquo一種嘲笑人的生活&rdquo,假若可以這樣說的話。

    我實在找不到别的形容詞來形容。

    他什麼也不做,卻嘲笑一切。

    [57] 斯塔夫羅金的母親聽到這些話不以為然: 不,那裡有一些不同凡響的事,也許可以說更甚之,簡直可以說是神聖的事。

    我兒子是一個自豪的人,他的驕傲過早受了損傷,現在他終于過上了被你準确地形容為嘲笑人的生活。

    [58] 稍後一點,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用一種誇張的語調繼續道: 假如尼古拉總是有一個安安靜靜的霍拉旭[59]在他身邊,借用您優雅的表達,一個于謙卑中顯出崇高的霍拉旭&mdash&mdash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mdash&mdash在他身邊,也許他早就可以擺脫那毀了他一生的可惡的嘲笑。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一些人物因侮辱而深深地扭曲了本性,從可憎的道德敗壞中尋找到快樂與滿足。

    當《少年》中的主人公剛剛開始感到自尊心受到殘酷的淩辱時,他說: 對我不幸的遭遇,我真的感到有什麼怨恨嗎?我不詛咒。

    從我記事的幼年起,每當有人侮辱我,我心中立即就産生出一種難以抑制的欲望,要傲慢地沉溺于堕落之中,要迎合欺淩者的心願。

    &ldquo啊!你侮辱了我嗎?那好吧!我再自辱吧,你瞧,你看!&rdquo[60] 因為,倘若謙卑是對傲慢的拒絕,侮辱則相反,隻會增強傲慢。

     請聽《地下室手記》中憂郁的主人公的心聲: 一天夜裡,我從一家小客棧門前路過,透過窗戶看到玩台球的人正揮舞着球杆打架鬥毆,并把一個人扔出了窗口。

    換一個時候,這會令我惡心的,但那天我的心緒處于一種特殊狀态,竟十分羨慕那個被扔出窗口的人。

    我鬼使神差地進了小客棧,闖入台球房,我自忖,也許他們會把我扔出窗口。

     我沒喝醉,但你有什麼辦法,煩惱會把你帶入何等的神經危機中!一切化為烏有。

    事實上,我沒能從窗戶上跳下去,我沒挨一拳地出了門。

     從我進門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