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信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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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醉于他的謙卑之中,也将它灌輸給了自己筆下的人物。

    這是一種奇特的俄羅斯式的謙卑,它很可能跟基督教有關,然而,據霍夫曼說,它存在于每一個俄羅斯人的心靈深處&mdash&mdash即使他沒有基督教的信仰&mdash&mdash而以尊嚴為美德的西方人,對此是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的:&ldquo他們為什麼會拒絕我?我又不是強求,而是謙卑地懇求。

    &rdquo 也許這部書信集讓我們産生了誤解,因為,它所表現的,總是處于絕望狀态中的寫信的絕望人&hellip&hellip不,他一到手的錢,立即就被他的債務給吞沒了,因此,在他五十歲的時候,他寫道:&ldquo我一生都在為金錢寫作,我一生都在窮困潦倒中度過;而眼前比任何時候都更窮。

    &rdquo債務&hellip&hellip或賭博、混亂,以及他本能的、毫無節制的慷慨,使他二十歲時的同伴裡森坎普這樣談論他:&l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這樣的一種人,你和他在一起時很舒服,但他自己一生都很窮。

    &rdquo 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十歲時寫道:&ldquo三年多以來,這本未來要寫的書(這裡指他九年以後才寫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使我日夜不安,但是我沒有動筆,我想從容不迫地寫,就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岡察洛夫那些人那樣。

    但願我至少有一本書是自由地寫出來的,而不是被迫在一定的限期内完成的。

    &rdquo他後來又說:&ldquo我不理解那些為了金錢而草率寫出的作品。

    &rdquo不過,他說這話也是枉然,金錢問題始終在幹預他的寫作,他一直害怕不能及時交稿:&ldquo我害怕沒準備好,害怕延誤,我本不想由于匆匆忙忙而耽誤事情。

    當然,我的大綱是仔細地構思好了的,但是,過分的匆忙可能會破壞一切。

    &rdquo 由此,産生出了一種可怕的勞累過度,因為,既然他把艱難的忠誠視為自己的榮譽,他也就甯可累死也不願交出不完善的作品。

    他在晚年時說:&ldquo在我的全部文學生涯中,我總是不折不扣地履行諾言,從不食言,此外,我也從來不僅僅為了金錢,或者為了履行諾言而創作。

    &rdquo在同一封信的上文中,他這樣寫道:&ldquo我在構思主題時,從來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履行在預定期限内交稿的義務。

    而當我的腦子裡已經有了主題,我真正想寫、非寫不可時,我便承諾&mdash&mdash而且預先賣出。

    &rdquo大約二十四歲時,在他最初寫的某一封信中,他這樣驚歎道:&ldquo無論如何,我立下了誓言:即使将來一貧如洗,我也要堅持,決不按訂單來寫作。

    訂單隻會扼殺作品。

    訂單隻會葬送一切。

    我要求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完美的。

    &rdquo他可以坦然地說,他畢竟遵守了自己的諾言。

     然而,他一生都懷着這個痛苦的信念:假如他有更多的時間,有更多的自由,他就能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

    &ldquo使我苦惱的是,假如我提前一年時間寫小說,然後再用三個月時間來抄寫和修改,那肯定是另一回事。

    &rdquo這或許是一種幻想,誰又能知道呢?如果有更多的閑暇時光,他會寫出什麼來呢?他還會追求什麼呢?&mdash&mdash或許會是一種更簡潔的文體,一種對細節更完美的把握&hellip&hellip其實,他最好的作品,就現在的這個樣子,幾乎在每一個部分都達到了很難想象能被超越的精确和顯而易見。

     要達到這一程度,你得下多大的功夫!&ldquo在某些地方,靈感突然爆發,如泉水湧出,僅此而已,然後,就剩下了十分艱苦的工作。

    &rdquo他哥哥曾有一次大概責備他寫得不夠&ldquo簡單&rdquo,也就是說不夠迅速,沒有&ldquo任靈感信馬由缰&rdquo,他當時還很年輕,便回答他哥哥說:&ldquo顯然,你是将靈感,也就是對畫面的即時的初次創作,或者心靈的沖動(這是常常發生的),跟工作混為一談了。

    舉例說吧,我的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場景,我立即把它記下來,并且我很高興,然後,我要用幾個月的時間,甚至一年的時間去修改它&hellip&hellip結果當然要好得多。

    我當然願意有靈感啦,沒有靈感的話,你顯然什麼都做不成。

    &rdquo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為這麼多的引文道歉,不過,讀者也許會感謝我盡可能地讓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自己來說話。

    &ldquo最初,也就是去年年底(此信寫于1870年的10月),我把這個東西(指小說《群魔》)看作已經研究好了,構建好了,我居高臨下地俯視它。

    随後,真正的靈感出現了,突然,我愛上了它,這部作品,我雙手緊緊地捧着它,我開始删除最初寫下的東西。

    &rdquo他還寫道(1870年):&ldquo整整一天,我沒有做别的事情,隻是在撕毀和修改&hellip&hellip大綱至少修改了十遍,第一部分整個兒重寫。

    兩三個月之前,我處于絕望之中。

    最後,一切終于都組織好了,不能改動了。

    &rdquo但是,即便這時候,仍然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ldquo如果當初我有時間從容不迫地寫,不受期限的約束,很有可能會寫出傑作來。

    &rdquo 每一本書都使他感到焦慮,對自己不滿意。

     &ldquo小說很長,有六個部分(《罪與罰》)。

    11月底,已經有很大一部分寫完了,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把稿子都燒了!現在,我承認我不喜歡那稿子。

    一種新的形式、新的提綱吸引了我。

    我又開始重寫,沒日沒夜地寫,但進展很慢。

    &rdquo他在另一處寫道:&ldquo我工作,但什麼都沒做成。

    我整天都在撕毀。

    我十分氣餒。

    &rdquo另一處:&ldquo我整天工作,腦子發蒙,犯傻。

    &rdquo另一處:&ldquo我在這裡(舊魯薩)像苦役犯那樣工作,雖然室外是一片大好春光,我應盡情地享受。

    我夜以繼日地埋頭寫作。

    &rdquo 有時候,一篇簡單的文章也像一本書那樣使他狠下功夫,因為,事情無論是大是小,他都會全力以赴地去做: &ldquo我一直把它(指回憶别林斯基的那篇文章,後來失傳)拖到現在,總算咬着牙寫完了&hellip&hellip寫十頁小說都比寫兩頁文章要容易!這篇倒黴的文章,我先後寫了至少有五遍,時不時地把寫好的删掉,從頭修改。

    總算好賴對付着把它寫成了。

    但寫得很糟糕,讓我惡心。

    &rdquo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自己思想的價值,一直抱定了堅定的信心,即使對他最好的作品,他也不滿意,而是要求嚴格: &ldquo我很少寫過更新鮮、更完整、更獨特的東西(《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這麼說并非出于驕傲,因為我指的隻是主題,隻是我腦子裡的思想,而不是指寫作實踐,實踐由上帝決定,我可以破壞它,這在我是常有的事&hellip&hellip&rdquo 他在另一處又寫道:&ldquo不論我寫的東西有多麼糟糕,多麼惡劣,對我這個可憐人,對我這個作者而言,小說的思想,以及我為之而付出的勞動,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rdquo 他在創作《白癡》時寫道:&ldquo我不滿意這本小說,甚至感到厭惡。

    我試圖竭盡全力工作,但做不到,因為我心裡難受。

    現在我在努力地寫第三部分。

    如果寫好了這本書,我是會康複的,否則,我就完了。

    &rdquo 他不但寫出了被德·伏居耶先生認可的三部傑作,還寫了《地下室手記》《白癡》《永恒的丈夫》,然而在努力寫新的主題(《群魔》)時,他仍然在叫喊:&ldquo應該寫一點嚴肅的東西了!&rdquo 在他去世的那一年,他還第一次給N夫人寫道:&ldquo我知道,作為作家,我有很多缺點,因為我自己第一個就對自己不滿意。

    您可以想象,我在做自我反省的某些時刻,常常痛苦地看到,我所表達的東西不是我原本想表達的,我能表達的隻是我想表達的東西的二十分之一。

    是習慣性的希望救了我,有一天,上帝将賦予我很多的力量和靈感,我将能更完全地表達,總之,我能把心靈和幻想中所包含的一切都展現出來。

    &rdquo 這離巴爾紮克,離巴爾紮克的那種自信和那種不求完美的粗枝大葉有多麼遙遠!福樓拜曾對自己如此苛刻過嗎?曾經經曆過如此艱苦的鬥争、如此狂烈的勞動嗎?我想未必。

    福樓拜的苛求純粹是文學性的。

    如果說,福樓拜在其書信中首先講述的是自己的勞動,那是因為他喜歡這種勞動,雖然不能說他對此加以了吹噓,但至少他是以此為榮的;同時,那也是因為福樓拜取消了其他的一切,認為生活&ldquo是一件極其醜陋的事,忍受它的唯一辦法就是避開它&rdquo,并将自己比作&ldquo燒毀乳房以便拉弓的阿瑪宗女騎士&rdquo[13]。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什麼也沒有取消,他有妻子兒女,他愛他們;他不蔑視生活。

    從苦役犯監獄中出來時,他寫道:&ldquo至少,我已經生活過了;我痛苦,但我畢竟生活過了。

    &rdquo面對自己的藝術,他表現出了忘我的精神,這種精神雖然不那麼高傲,不那麼自覺,未經過深思熟慮,卻更為悲壯,更為崇高。

    他喜歡引用泰倫提烏斯[14]的話,認為人類的一切對他都不應該是陌生的:&ldquo人沒有權利回避和忽視世上的一切,在這一點上,存在着最高的道德理性:Homosum,etnihilhumanum.等等[15]。

    &rdquo他毫不回避自己的痛苦,而是充分地承受它們。

    當他的第一個妻子和他的哥哥米哈伊爾在幾個月的時間内相繼去世時,他這樣寫道:&ldquo于是,突然間,我又變成孤獨一人,我感到恐懼。

    真是太可怕了!我的生活被折成兩段,一段是過去,以及我生活的一切理由,另一段是未知數,沒有一顆心能代替兩位死者。

    嚴格地說來,我已經沒有生存的理由了。

    建立新的聯系?創造一種新的生活?僅僅是這樣想一想,就讓我覺得惡心。

    于是,生平中第一次,我感到我沒有任何什麼可以替代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我愛的隻有他們,而一種新的愛不僅不會有,而且也不應該有。

    &rdquo但是,就在半個月之後,他卻寫道:&ldquo在我勇氣和精力的所有儲備中,在我的心靈深處,仍然存在着某種紛亂的、模糊的東西,某種近乎絕望的東西。

    紛亂,苦澀,對我來說最為反常的狀态&hellip&hellip而且,我孤獨一人!&hellip&hellip然而,我似乎始終準備着生活下去。

    這很可笑,不是嗎?真是貓的生命力!&rdquo他那時候四十四歲;不到一年,他又結了婚。

     二十八歲時,他被關押在要塞中,等待發配去西伯利亞,當時他寫道:&ldquo現在我知道,我身上原來儲備着取之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