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信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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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皮埃爾&mdash多米尼克·杜布耶 托爾斯泰偉岸的身影仍然遮擋了地平線,不過&mdash&mdash這就像走在山裡頭那樣,我們越是走得遠,就越能越過最近的山峰,看到曾被它擋住的遠處的最高峰巅&mdash&mdash我們的某些先驅者也許注意到了,在巨人般的托爾斯泰後面,又顯現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影,而且越來越大。

    他是依然半隐半露着的頂峰,是綿延伸展的山脈的神秘紐帶,幾條最充沛慷慨的河流從那裡發源,新近幹渴的歐洲今天正在痛飲它們的水。

    應該将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托爾斯泰,與易蔔生和尼采并列。

    他跟他們同樣偉大,也許還是三人中最重要的一位。

     大約十五年前,德·伏居耶先生[2]把開啟俄羅斯文學的鐵鑰匙,放在稱為雄辯的這一銀盤子上,獻給了法國。

    他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時,卻為這位作家的粗野感到抱歉;他承認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某種天才,但同時高雅地對此表示了保留态度,并請讀者原諒陀思妥耶夫斯基大量的粗話,承認&ldquo絕望使得他試圖讓我們的世界來理解他的世界&rdquo。

    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初的幾本書是成功的,至少是可以忍受的,他因而為此花費了不少筆墨,但他最後停留在了《罪與罰》上,說&l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華從這本書起便停止了發展&rdquo,當時的讀者對他的這句話不能不信以為真,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作品幾乎都還沒有翻譯成法語。

    他還說,&l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會使勁地撲打翅膀,但始終在天空下日益渾濁的霧陣中轉圈&rdquo,他寬厚地介紹《白癡》中白癡的性格,接着,又說《群魔》&ldquo含混不清,結構混亂,常常十分可笑,充滿了世界末日的理論&rdquo,又說《作家日記》是&ldquo晦澀的贊歌,既不是分析,也不是論戰”他隻字不提《永恒的丈夫》[3]和《地下室手記》,他寫道:&ldquo我沒有提到一本叫《少年》的小說,跟先前的作品相比,它大為遜色。

    &rdquo他還以更為鄙夷的口氣說:&ldquo我也不提《卡拉馬佐夫兄弟》,一般認為,沒有幾個俄羅斯人會有勇氣讀完這個沒完沒了的故事。

    &rdquo最後,他這樣歸納道:&ldquo我的使命僅僅是請人們注意這位作家,他在俄國享有盛名,而在我們這裡卻默默無聞。

    我還在他的作品中指出了三個部分(?),它們似乎最能體現他才華的不同側面,這就是《窮人》、《死屋手記》和《罪與罰》。

    &rdquo 因此,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應該感謝德·伏居耶先生,因為畢竟是他最先向我們介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呢,還是應該抱怨他,因為他可悲地削弱了這位天才作家的非凡形象,使之不完整,甚至被歪曲呢?當然,他那樣說,是出于一種誠懇,盡管他的做法似乎有違初衷。

    我有些懷疑,《俄羅斯小說》的作者提請人們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底是在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幫忙呢,還是通過将注意力集中在三本書中,而替陀思妥耶夫斯基幫倒忙?這三本書當然是非常好的,但并不具有最大的代表性。

    隻有超越它們,我們才能充分地展開我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景仰之情。

    此外,對沙龍人士的智力來說,很難乍一眼就能把握或者深入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ldquo&hellip&hellip他不能讓人消除疲勞,而隻是讓人感覺疲勞,就像不停奔跑着的純種賽馬;讀者得保持始終的清醒&hellip&hellip使注意力集中&hellip&hellip從而引起精神的疲勞&hellip&hellip&rdquo三十年前,社交界中許多人也是這樣談論貝多芬的最後幾部四重奏的。

    (&ldquo過快地被人理解的東西維持不了多久。

    &r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封信裡這樣說。

    ) 當然,這些帶貶義的評價延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翻譯和出版、傳播,事先就使讀者氣餒,使夏爾·莫裡斯先生最初提供給我們一個殘缺不全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譯本[4],不過,它終究未能阻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著作漸漸地由不同的出版社先後出版[5]。

     如果說,迄今為止,陀思妥耶夫斯基隻是在相當特殊的精英階層中慢慢地赢得了讀者,如果說,他使那些教養不夠、不太嚴肅、略有善意的公衆頗為反感&mdash&mdash這些人同樣也不大欣賞易蔔生的戲劇,卻會欣賞《安娜·卡列尼娜》,甚至《戰争與和平》&mdash&mdash或者使另外一些不那麼與人為善、而贊賞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公衆也頗為反感,那是不能歸咎于德·伏居耶先生的。

    其中的原因相當複雜,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信集,有助于我們找到其中大部分的原因。

    因此,我今天要談的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著作,而僅僅是法蘭西信使出版社1908年2月出版的那本新書(《書信集》)。

     一 人們期望找到一個神,但觸及的隻是一個人&mdash&mdash疾病纏身,貧困交加,終日勞累,而且完全缺少他極不喜歡的法國人身上有的那種僞品質&mdash&mdash能言善辯。

    要談論這樣一本毫無修飾的赤裸裸的書,我心裡隻想做到公正不偏。

    如果有人想在其中找到藝術、文學或者精神上的某種娛樂,那我勸他們最好還是别讀。

     這些書信的文本通常很混亂、笨拙而又欠通順,感謝比昂斯托克排除了美化譯本的打算,沒有試圖彌補如此具有代表性的這一笨拙[6]。

     是的,最初的接觸令人氣餒。

    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了傳記的德國人霍夫曼表示,俄國出版商挑選的書信不太理想[7],但我相信,書信的格調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就像眼下的這本書一樣,開本很厚,令人窒息[8],不是因為書信很多,而是因為每封信都是扭曲的。

    也許,我們還從來沒見過文學家寫出過這麼糟糕的書信,我是指毫不做作的信。

    作為小說家,他能做到巧妙地&ldquo談論别人&rdquo,但以自己的名義說話時,文理卻那麼混亂,思想似乎不是按照先後的順序從筆底流出,而是一下子同時湧出來,或者說,就像勒南[9]所講的那樣,成了&ldquo枝杈繁雜的重擔&rdquo,表達時肯定要擦傷自己,同時也會把一切都鈎破,而這混亂的一大堆,一旦被掌握,就将服務于他小說結構的有力的複雜性。

    他創作小說時十分刻苦,一再修改,不知疲倦地從頭再來,一頁一頁地重寫,直到每一個故事都表現出它所包含的深刻靈魂;然而,在寫書信時,他卻很随便,大概什麼也不删減,倒是經常改口,盡可能地快速,也就是說,沒完沒了。

    這就很好地說明了作品與生産作品的作家之間有着多麼大的距離。

    靈感!哦,這浪漫主義的理想!平易近人的缪斯女神!你在哪裡啊?&mdash&mdash&ldquo一種長久的耐心&rdquo,如果要問,布封[10]的這幾個不起眼的字詞用在什麼地方最合适,那就該是在這裡了。

     &ldquo你的理論是什麼,我的朋友?&r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初涉文壇時寫信給他的哥哥說,&ldquo你認為畫畫應該一次完成?你什麼時候相信這個的?我認為,普希金的詩,短短幾行,既輕巧又優美,仿佛一氣呵成,那正是因為,它經過了他的長期推敲和修改&hellip&hellip即興寫出的東西是不成熟的。

    據說,莎士比亞的手稿上沒有塗改的痕迹,正因為如此,這才出現了那麼多别扭和粗糙的地方。

    要是他多多地推敲,那就會更好。

    &rdquo 這就是他全部書信的基調。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最多的時間、最好的心情來創作,而他寫信卻從來不是出于樂趣。

    他經常說到,他&ldquo對寫信感到一種可怕的、無法克服的、難以想象的厭惡&rdquo,&ldquo信是一種愚蠢的東西,根本不可能用來傾訴什麼&rdquo。

    還有:&ldquo我什麼都告訴你了,但我明白,關于最基本的東西,關于我的道德生活和精神生活,我什麼都沒對你說,我甚至都沒有給你一個大約的概念。

    隻要我們繼續通信,情況就會是這樣。

    我不會寫信,我不會寫我自己,恰如其分地寫我自己。

    &rdquo他還說:&ldquo人們在信中是什麼也表達不了的。

    因此,我始終無法忍受塞維涅夫人[11],她的信好得實在過了分。

    &rdquo他還幽默地寫道:&ldquo如果我下地獄,我肯定會因為罪孽而被判罰每天寫十幾封信。

    &rdquo這就是我們從這部陰沉的書信集中找到的唯一一句玩笑話。

     因此,他隻是在迫不得已的緊急時刻才寫信。

    他的每封信(最後十年裡寫的信除外,那時的寫信語氣完全不同,我會在下文中專門講到的),每封信中,他都是在呼喊:他一無所有了。

    他精疲力竭,他請求,不,是呼救&hellip&hellip這是一種哀号,無止境的、單調的哀号。

    他的請求既不巧妙,更缺乏自尊和嘲諷。

    他在請求,卻又不善于請求。

    他哀求,他催促,他一再固執地堅持,詳細叙述自己的需求&hellip&hellip他使我們想起聖方濟各[12]《作品集》裡講的故事中,一個天使僞裝成雲遊四方的旅人,來到斯波萊特山谷,大敲新誕生的修會的大門。

    據說,他那急匆匆的、長久的、猛烈的敲門聲,使修士們十分氣憤。

    修士馬塞奧(我假定,他就是德·伏居耶先生)終于給他開了門,問道:&ldquo你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敲門時如此不講禮貌?&rdquo于是,天使問道:&ldquo那麼應該怎樣敲門呢?&rdquo馬塞奧回答說:&ldquo你要有間隔地敲三下,然後等着,要是還沒有人來開門,你再繼續敲&hellip&hellip&rdquo&ldquo可是我實在很急。

    &rdquo天使回答說&hellip&hellip &ldquo我拮據得隻想上吊,&r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道,&ldquo我沒有錢還債,也沒有錢出去旅行,我完全絕望了。

    &rdquo&mdash&mdash&ldquo到年底我會成為什麼樣子?我根本不敢想,我的腦子都裂開了。

    我再也找不到人借錢了。

    &rdquo(&ldquo你可懂得這是什麼意思嗎:無處可去?&rdquo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一個人物說。

    )&mdash&mdash&ldquo我寫信給一個親戚,向他借六百盧布,如果他不寄錢來,我就完了。

    &rdquo他的書信集中充滿了這樣的抱怨,或者類似的話語,我隻是信手拈來而已&hellip&hellip有時候,每半年他會重複一次這樣的天真請求,如此一而再,再而三:&ldquo金錢在生活中是如此的重要,這是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一次。

    &rdquo 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