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謀殺塞爾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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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意識。

    緊接着,這個受盡酷刑的人神經崩潰。

    他開始呻吟、怨訴、抽泣,從他的喉嚨裡迸發出他用西班牙母語發出的狂亂不堪的尖聲驚叫:&ldquo發發慈悲吧!&rdquo他那迄今為止一直病态地緊緊繃着,過分繃緊的高傲神氣,似乎被這驚人的消息徹底砸爛,一直砸到根部。

    這個不幸的人兩眼發直,失魂落魄地直瞪着前方,他已被擊成齑粉,徹底消滅。

    自以為是的布道師們認為在取得了世俗的勝利之後,現在已是在宗教上戰勝塞爾維特的時候,趁他絕望之際,引誘他自覺自願地承認他的錯誤。

     妙極了:這個人已經被踩得粉碎,幾乎已經油盡燈滅,可是剛一觸及他信仰最最深層的這一點&mdash&mdash他們剛剛要求他收回他的論點,他舊日倔強的反叛精神立即好像熊熊烈火似的強勁有力,無比高傲地騰空升起。

    他們盡可把他判刑、施加酷刑,把他燒死。

    他們盡可把他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mdash&mdash塞爾維特是一寸一分也不會離開他的世界觀的。

    恰好是他人生的最後幾天,使得這位學術上的漫遊騎士升華,成為具有堅定信念的殉道者和英雄。

    為了一同慶祝加爾文的勝利,法累爾特地從洛桑趕來,催逼塞爾維特改變觀點,塞爾維特斷然駁回法累爾的催逼;他聲稱,人世間的判決絲毫不能證明,一個人在有關上帝的事情上是否在理。

    謀殺不算說服。

    他們沒有向他證明什麼,隻是試圖把他勒死。

    無論法累爾采取威脅還是允諾都無法逼着這個上了鐐铐必死無疑的犧牲品,哪怕說出一句改變看法的話來。

    但是為了明顯地表示,他盡管堅守自己的信念,并不是異端分子,而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因此有責任,即使和他的敵人當中最最殺人成性的家夥,也要争取和解,塞爾維特于是宣布,在他去世之前還準備在監獄裡接受加爾文造訪。

     關于加爾文這次探望他的犧牲品的事件,我們隻擁有一方的報告,即加爾文的報告。

    但是即使在加爾文自己的表述裡,他的心靈冥頑不化,冷酷無情也展現出來,令人驚悚,使人反感。

    那個宰殺犧牲者的人下降到潮濕陰冷的囚室裡去看望他的犧牲品,但并不是為了說句話安慰那個必死無疑的人,不是為了給那個明天将在最慘烈最可怕的刑罰中死去的人以兄弟般的鼓勵或者基督徒的關懷。

    加爾文以冷漠的就事論事的口氣開始和塞爾維特交談。

    第一個問題便是,塞爾維特為什麼要叫他來,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顯然他在等待着,塞爾維特這下将屈膝跪下,開始痛哭流涕,哀求這個全能的獨裁者能毀掉這份判決書,或者至少能減輕刑罰。

    但是這位遭到判決的犯人隻是非常質樸地回答道&mdash&mdash單單這點想必就使每一個人性尚未泯滅的人都深受震撼&mdash&mdash,他讓人把加爾文叫來,隻是為了請他原諒。

    這個犧牲者向宰殺他的人提出基督徒式的和解。

    可是加爾文的眼睛,像石頭一樣陰冷漠然,從來也不願把一個政治上和宗教上的敵人看成基督徒,也不願承認那是人。

    加爾文他在報告裡冷冰冰地報導:&ldquo接着我便幹脆提出異議,我從來對他就沒有抱着個人怨恨,這也完全符合事實。

    &rdquo他既不明白塞爾維特臨死前做的基督徒的姿态或者也根本不想明白,他拒絕接受在他們兩個之間進行任何形式的人性的和解。

    他要塞爾維特不妨把一切有關他個人的事全都擱置一邊,隻要承認他對上帝犯下的錯誤,否認了上帝本質是三位一體的。

    加爾文作為理論家有意識無意識地拒絕把這個早已注定要犧牲性命的人看成自己的兄弟,這個在第二天就要像一根毫無價值的劈柴一樣給扔進熊熊烈火之中。

    作為一個思想僵化的教條主義者,他隻把塞爾維特看成否定了他個人的上帝概念,因而也否定了上帝的罪人。

    現在對于喜歡強詞奪理的他來說,隻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在這個注定了必死無疑者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逼出此人的供詞,承認塞爾維特是錯誤的,而他,加爾文則正确無誤。

    可是,塞爾維特既然感覺到,這個絕滅人性的宗教狂,還想從他那已經毀壞的身體裡奪走他惟一生機活躍而且是他身上惟一永生不死的東西:他的信仰,他的信念,這個受盡折磨的人便掙紮着奮起反抗。

    他斷然拒絕做出任何膽怯的讓步。

    這樣加爾文覺得再多說每一句話都是多餘:一個在宗教事務上不願完全屈服的人,對他而言,就不再是基督意義上的兄弟,而是撒旦的奴仆,就是罪人。

    跟他說每一句話都是浪費唇舌。

    何必為一個異端分子表示一絲一毫的好心善意?加爾文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子,離開了他的犧牲品,一聲不吭,也不投去一瞥友好的目光。

    在他身後哐啷啷一響,鐵門的門闩緊緊插上。

    這個宗教狂熱的控告者用毫無感情的冷酷話語結束了他的報告,而這份報告直到永遠都将對他自己做出控告:&ldquo既然我用規勸和警告都達不到任何目的,我不想變得比我老師允許我達到的更為睿智的程度,我遵循聖保羅的規則,抽身離開這個異端分子。

    他自己對自己進行了宣判。

    &rdquo 捆在火刑柱上用文火慢慢燒烤緻死是一切死刑中最為痛苦慘烈的方式,即使因極端兇殘而臭名昭著的中世紀在它全部陰森恐怖的漫長歲月裡,這種刑罰也采用得少而又少。

    在大多數情況下,死刑犯在遭受這種刑罰前,已事先捆在火刑柱上被人用刀子刺死或者使之麻醉。

    恰好打算把這種最為恐怖最為可怕的處死方式用來處分耶稣教的第一個被視為異教徒的受害者,這事激起了整個人道世界憤怒的驚呼。

    可以理解,加爾文事後,事隔很久之後,将想盡一切方法,把謀殺塞爾維特的暴行中采用這樣特殊的殘暴行徑的責任全都推在别人身上。

    (在塞爾維特的屍體早已化為灰燼之時),加爾文說道,他和教會監理會的其他成員曾經努力設法,把犯人活生生的用文火燒死這一極端痛苦的死刑改為用劍刺死這一緩和的刑罰。

    但是&ldquo他們的努力毫無效果&rdquo。

    對于這些所謂的努力,在市政委員會的記錄裡,可沒有找到片言隻語。

    加爾文可是獨自一人強迫法庭打成了這場官司,對俯首貼耳的市政當局施加強大壓力才争得了對塞爾維特的死刑判決,哪一個不存偏見的人會相信,就是這個加爾文突然之間成了日内瓦一個毫無影響、毫無權力的普通人士,竟然無法使塞爾維特得到一種更為人道的死刑方法?從字面上看,加爾文也确實考慮過讓塞爾維特獲得更和緩的死刑,但是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惟一的情況下才能考慮(在這裡他的說法出現一種辯證的重點轉移),那就是塞爾維特必須以&ldquo精神上的犧牲&rdquo,即在最後時刻以改變觀點來買得這個緩刑;不是出于人道精神,而僅僅隻是出于赤裸裸的政治考量,加爾文這才&mdash&mdash他生平可是第一次&mdash&mdash對一個敵人表示溫和态度。

    因為倘若在離開火刑柱隻有一寸的地方能從塞爾維特那裡奪得他的忏悔,承認自己錯了,加爾文對了!這對于日内瓦的這派學說将是多麼重大的勝利!能迫使那個吓得心驚膽戰的犯人承認,他并不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學說作為殉道者而死,而是在最後時刻向全體民衆宣布,隻有加爾文的學說,而不是他的學說是正确的,是世上惟一正确無誤的學說,這是什麼樣的勝利! 可是塞爾維特也知道,他将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在這裡倔強對抗倔強,狂熱對抗狂熱。

    甯可為了自己的信念,忍受難以名狀的苦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