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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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這個身材瘦削、神情嚴峻、身穿黑色拖地牧師長袍的男子走進科爾納文城門之時起,古往今來最值得紀念的試驗之一就此開始:一座有着無數生命細胞、呼吸暢快的國家一下子變成一部僵硬的機械,一個擁有各種感覺、各種思想的民族變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制度。

    這是在歐洲範圍内進行的最初嘗試,以一種理念的名義把整個民族完全變成平等劃一的人群。

    加爾文懷着一種妖魔般的嚴肅态度,經過深思熟慮,想得精緻周密,條理分明,着手進行他的大膽計劃,把日内瓦變成世上第一個上帝之國:一個沒有人世間卑劣行徑,沒有腐敗、紊亂、惡行和罪孽的集體,真正的、新穎的耶路撒冷,全世界的幸運福祉都該從這裡發出&mdash&mdash這個理念,也是惟一的理念從此成為他的人生,而他的一生又反過來隻為這惟一的理念效勞。

    對于這位擁有崇高烏托邦思想,像鋼鐵一樣堅忍不拔的思想家而言,這可是嚴肅到可怕程度的事情,神聖而又真誠。

    在加爾文推行精神獨裁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裡,他從未懷疑過,隻要毫無顧忌地奪走人們的每一個個人自由,隻會對人産生促進作用。

    因為這個虔誠的專制暴君認為,他提出的所有要求和一切無法忍受的過分要求,其實無非是要求人們應該正确地生活,也就是依照上帝的意志和規定正确生活,别無其他。

     事實上這話聽上去的确非常簡單、清晰、無可争辯。

    但是怎麼才能認清上帝的意志呢?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上帝的指示?加爾文答道:在《福音書》裡。

    上帝的意志和聖言,以永遠生動活潑的文字生意盎然地存在于《福音書》裡。

    這些神聖的書籍保存在我們手裡,并非偶然,上帝十分明确地把自古以來的流傳寫成文字,以便他的誡命能清清楚楚地被人認識并牢記在心。

    《福音書》的産生先于教會,地位也高于教會。

    除了《福音書》,背離了《福音書》,再無其他真理。

    因此在一個真正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裡,《聖經》的語言,&ldquo上帝的聖言&rdquo是道德、思想、信仰、權利和生活的惟一準則,因為這是一本彙集一切智慧、一切公正、一切真理的書。

    對于加爾文而言,《聖經》是世上萬物的始與終,所有事情做出的一切決定都建立在《聖經》裡的聖言之上。

     用《聖經》裡的文字裁定世上一切行動在加爾文看來,其實隻是重複宗教改革耳熟能詳的最初要求而已。

    而事實上他大大地超越了宗教改革,甚至完全遠離了宗教改革原來的思想範疇。

    因為宗教改革開始時是一種心靈的、宗教的自由活動。

    它想把《福音書》自由自在地放在每個人的手裡;不是羅馬的教皇和宗教會議,而是每個人憑着自己個人的信念來組成其基督教。

    這種由路德倡導的&ldquo基督徒的自由&rdquo卻被加爾文毫無顧忌地連同精神自由的任何其他形式又從人們手裡奪走;對他個人而言,上帝的聖言是十分清晰的,因此他專橫地要求,不得再對上帝的學說進行一切其他方式的解釋和闡述。

    《聖經》裡的話,必須像大教堂裡的石柱一樣&ldquo巍然屹立&rdquo,不得撼動,這才不緻使教會發生動搖,《聖經》裡的聖言,從此不得成為理性胚胎,不得成為永遠不斷日益更新,日益改造的真理發生作用,而永遠隻能在加爾文所确定的解釋之中發揮作用。

     加爾文提出這個要求實際上就是用一種新的新教的正統教義來取代教皇的正統教義,人們完全有權利把這種教條主義的獨裁專制的新形式稱之為《聖經》專制主義。

    因為現在惟一的一本書在日内瓦成了主人和法官,成了立法者的上帝,而它的布道者便是這種法律惟一有資格的解釋者。

    加爾文成了《摩西聖經》意義上的&ldquo法官&rdquo,他的權力不可争辯地置于各國國王及民衆之上。

    現在隻有教會監理會對《聖經》的解釋,決定什麼是允許的,什麼是禁止的,而不是市政委員會和市民權利。

    誰要是膽敢在某個細節上反對這種強制,那他就慘了!因為誰若反抗布道者們的獨裁就将作為反對上帝的叛亂者判處死刑,不久将以他的鮮血來書寫對《聖經》的評論。

    從自由運動中脫穎而出的教條主義的暴力統治,對待自由思想,總比任何世襲的權力更為嚴酷,更為兇狠。

    那些多虧革命自己才獲得統治權的人,日後在鎮壓每種革新運動時,永遠是最為無情、最不寬容的人。

     所有的獨裁專制總是始于某一理念,但是任何理念一定要在實現它的人身上,才能獲得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加爾文的學說作為精神的産物,必然要和它的創造者在外貌上相似。

    隻消看一看他的臉,就能預見到,這種學說比以往任何一種基督教教義的诠釋都更為嚴酷,更令人厭煩,更使人不快。

    加爾文的臉就像一片喀斯特地形,一塊岩漿熔成的石頭,那種孤獨偏僻的山岩風景,沉默不語,心扉緊閉,隻令人想起上帝,任何具有人性之物,他一概想不起來。

    使生活變得滋潤、豐富、歡快、欣欣向榮、溫暖而肉感的一切,在這張缺乏善意,毫無慰藉,難辨年齡的禁欲者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來。

    這張陰沉狹長的橢圓形的臉,輪廓生硬、醜陋瘦削,毫不協調:額頭狹窄、冷峻,下面是兩隻眼窩深陷、經常熬夜的眼睛,就像燃燒的煤球發出灼熱的光芒,尖削的鷹爪鼻,面頰深陷,突出一張慣于發号施令的嘴巴,薄得像用小刀切開似的,難得看見這張嘴邊漾着笑意。

    他那幹癟皺巴、泛灰發幹的皮膚,很少發出溫暖的肉色,就仿佛内心的寒熱像吸血鬼似的從他面頰上吸走了鮮血,于是兩頰皺了起來,呈土灰色,一副病容,憔悴不堪,除了他發火的短暫時間,憤怒使他面頰升起一陣肺痨病患者的紅暈。

    那副像《聖經》裡的先知一樣飄落胸前的長髯(他所有的學生和門徒都馴從地模仿着蓄起這樣的胡須)試圖賦予這張肝火極旺,顔色蠟黃的面孔一種男性力量的模樣,可是徒勞。

    即便是這副長髯也不見得滋潤豐腴,它不是像聖父上帝那樣氣勢強大地垂落,而是形成薄薄的、一绺一绺的胡子掉了下來,就像從山岩間掙紮出來的小小的灌木叢。

     所以加爾文在畫幅上看上去就像一個熱切的狂熱信徒,被他自己的精神燃燒過後消耗殆盡。

    人家恨不得要對這個過度疲勞,過分勞累,被自己的熱誠耗得油幹燈盡的人表示同情;可是,低頭一看,瞥見他的雙手,不覺大吃一驚。

    這雙手就像一個貪得無厭者的手,冷冰冰的,瘦骨嶙峋,就像兩隻爪子,凡是能用強韌吝啬的關節抓到的一切,都會拼命抓住,死也不放。

    難以想像,這些皮包骨頭的手指,會溫柔地擺弄一朵鮮花,愛撫一個女人溫潤的肉體,會親切地歡快地向一個朋友直伸過去。

    這是一個心如鐵石者的雙手,單憑這雙手,就可以預感到加爾文一生散發出來的那股強大的、殘酷的統治一切、把握一切的力量。

     加爾文的這張臉,多麼暗淡無光,毫無歡樂,多麼孤獨,拒人于千裡之外!有人居然願意把這個冷酷無情地向人提出要求提出警告的人的肖像挂在自己房間的牆上,簡直無法理解:倘若有人時時刻刻感到這個衆人中最為令人不快者的警惕窺視的目光在關注他每天的一舉一動,他嘴裡噴出的呼吸都會更加冷凝。

    隻能設想,楚爾巴朗最适合繪制加爾文的肖像,用那種西班牙式的狂熱筆觸,像繪制禁欲主義者和隐士似的,黑暗的背景,黑黝黝的人影,與世隔絕,栖息在山洞之中,面前放着一本書,總是一本書,必要時再放上一個骷髅或者一個十字架作為精神生活與宗教生活的惟一象征;身邊别無其他,隻有一片陰冷漆黑,難以接近的幽寂。

    因為這種空間一輩子冰凍在加爾文的四周,人們無法接近,隻能敬而遠之。

    早在青年時代,他就從頭到腳穿了一身同樣的無情的黑色衣衫,短短的額頭上面戴的教士的四角帽是黑色的,半似僧人的鬥篷,半似士兵的頭盔,寬大的一直拖到鞋子的長袍是黑色的,是不斷懲罰人的法官的服裝,是永遠在治愈人們的罪孽和潰瘍的大夫穿的衣服,黑色,總是黑色,總是選用嚴肅,死亡和冷酷無情的顔色。

    加爾文幾乎從來沒有露出過别的樣子,總是身着他職務的象征,因為他隻願意讓别人看到他是上帝的仆人,隻是身穿他執行職務時的服裝,從而讓人對他心生畏懼,不願别人像對待普通人,對待自己的兄弟一樣來愛他。

    不過他對這個世界嚴苛,對自己也同樣嚴苛。

    他一輩子約束他自己的身體。

    為了精神生活,他隻讓自己的肉體得到最少量的食物和休息,夜裡最多隻睡三四個小時,白天隻吃一頓簡單的飯菜,迅速吃飯的時候,旁邊還放着一本打開的書本。

    從不散步,從不遊戲,從來沒有快樂,從不放松一下,尤其是從來沒有一次真正的歡樂:歸根到底,加爾文在他狂熱獻身于精神事業時,總是在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