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先知與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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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形态,都已對生活感到厭倦;為了擺脫這種無聊煩悶,他們倒真的甯願一死。

    這些人口頭上雖說&ldquo甯死不被赤化&rdquo,但心底裡卻說&ldquo死了比活着好&rdquo。

    如前所述,我們可以從法西斯分子那裡找到這種傾向的極端例子,他們的座右銘正是&ldquo死亡萬歲&rdquo。

    認識這種極端傾向最為深刻的當屬米蓋爾·德·烏納穆諾(MigueldeUnamuno)。

    時值西班牙内戰之初,烏納穆諾在薩拉曼卡大學擔任校長,這也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在薩拉曼卡大學公開講話。

    當時将&ldquo死亡萬歲&rdquo奉為座右銘的米延·阿斯特賴(MillánAstray)将軍在發言,禮堂後排即有其追随者高呼口号。

    阿斯特賴演講結束後,烏納穆諾起身說,&ldquo&hellip&hellip剛才我聽到一句戀屍狂的愚蠢叫喊&mdash&mdash&lsquo死亡萬歲&rsquo。

    我這人畢生都在寫悖論,招惹了他人不能理解的無名火。

    我得說,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剛才那個出格的悖論在我聽來非常惡心。

    米延·阿斯特賴将軍是個殘廢人。

    這樣說沒有輕蔑的含義,是戰争使他殘廢的。

    塞萬提斯也是如此。

    不幸的是現在西班牙有太多的殘廢人。

    如果上帝不來拯救我們的話,不久還會有更多。

    我感到痛苦的是米延·阿斯特賴将軍竟能左右大衆心理學的模式。

    一個沒有塞萬提斯那種偉大精神境界的殘廢人,會習慣在其周圍制造更多的殘廢,來尋求一種不祥的安慰。

    &rdquo聽到這裡,米延·阿斯特賴将軍再也無法控制自己,&ldquo知識滾開!死亡萬歲!&rdquo他大聲吼叫,一批佛朗哥分子則在一邊喧嚣地為他助陣。

    但烏納穆諾不理會他們:&ldquo這裡是知識的殿堂。

    我是這裡的主事。

    是你在亵渎這片神聖領地。

    你能赢,因為你具有别人無法企及的蠻力。

    但是,你不能使人信服。

    使人信服要靠一些東西:這就是鬥争中的理性和正當性,而這兩者你無一具備。

    我認為奉勸你多為西班牙着想是徒勞的。

    我說完了。

    &rdquo 然而,被烏納穆諾稱之為戀屍狂的為死亡所吸引的念頭不單單為法西斯分子所獨有。

    這種現象反映在一種文化的深處,即由不斷擴大的官僚集團(諸如大公司、政府、軍隊)控制的文化,和以人造物、各類裝置、機器等為中心地位的文化。

    官僚工業主義傾向于将人轉化成無生命的物體。

    它傾向于用技術設施取代自然,用無機物取代有機物。

     最早表達這種熱衷摧毀、迷戀機器、蔑視女性(女性作為生命的表現形式對于男性的意義和男性作為生命的表現形式對于女性的意義完全一緻)的言論之一,是1909年馬裡内蒂(Marinetti,後成為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在知識分子中的領軍人物之一)主導的&ldquo未來主義宣言&rdquo: &hellip&hellip第四條,我們宣布一道新的美景為世界的輝煌增色,這道美景叫做速度。

    一部風馳電掣的汽車,它的構造滿是了不起的各種管道,像一條條呼吸充滿爆發力的蛇&hellip&hellip一部轟鳴的汽車,就像在榴霰彈上碾過,它比勝利女神之翼更亮麗。

     第五條,我們要歌頌把持方向盤的人,那杆理想的柄刺穿地球,飛躍在它的運行軌道上。

     &hellip&hellip第八條,當我們必須跨過神秘的大門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時,我們為什麼還要向後張望?時間和空間于昨日都已死去。

    我們正生活在不受幹擾的絕對之中,因為我們創造了速度、不朽和永恒的現在。

     第九條,我們贊美戰争&mdash&mdash它是世界上唯一賜人以健康的東西,我們贊美軍國主義、愛國主義、無政府主義者搗毀一切的鐵臂,殺戮的美妙主張,對女人的鄙視。

     第十條,我們要砸爛博物館、圖書館,與道德主義和女權主義鬥争,與一切機會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卑劣行徑鬥争。

     的确,在人類中,眷戀生命者和眷戀死亡者之間的差别判若天淵,再沒什麼其他差别能與之相提并論的了。

    那種對死亡的眷戀是典型的唯人類才有的東西&mdash&mdash人是世界上唯一能夠感到無聊的動物,也是唯一能夠眷戀死亡的動物。

    當一個無能者(此非指性無能)不克創造生命,其竟然是可以使用摧毀的方式來超越生命的。

    在活着的情況下眷戀死亡,這是一個終極意義上的悖謬。

    這裡面一些人是真正的戀屍狂,他們鼓動戰争、禮贊戰争,即使他們很可能根本不知自己出于什麼動機,還将這種欲念說成為了生活、榮譽或自由的合理目的。

    這類人也許是極少數;但是另一些多數人從來沒有在生死之間作出過選擇,這些人不想選擇,于是逃避到了忙碌中。

    他們并未稱頌破壞行為,但他們亦未禮贊生命。

    他們在生活中找不到快樂,因而也缺乏必要的動力來強烈抵制戰争。

     歌德曾說過,信仰之有無構成不同曆史時期最深刻的分野。

    他又補充說,所有新紀元來臨時,但凡信仰主宰了人們的生活,這個朝代就蒸蒸日上、興旺繁榮;但凡人們失去了信仰,這個朝代就凋敝消亡,因為沒人願意将自己奉獻給一個沒有結果的朝代。

    歌德這裡說的&ldquo信仰&rdquo,是深深紮根于摯愛生命之土壤的。

    創造熱愛生命的環境的各種文化,都是有信仰的文化;反之,不能培養熱愛生命的文化也培養不出信仰。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

    讀他的書,看他為謀求和平所參加的活動,我感到他整個人的主要動力都來源于對生命的熱愛。

    因為他熱愛生命,熱愛生命的每一種表現形式,他警告人們世界将大難臨頭,先知們也正是這麼做的。

    但他又不是一個決定論者,這點也和先知們一緻,他不會宣稱曆史的未來已經命定如斯。

    他是一個&ldquo選擇論者&rdquo&mdash&mdash所謂決定,不過隻是有限的幾個可以明辨的不同選擇而已。

    我們的選擇在結束核武器軍備競賽和毀滅世界之間。

    這位先知的聲音是否能夠壓倒死亡和疲憊的聲音,取決于世間生命力的活躍程度,特别是年輕一代對生命持有的态度。

    若吾輩不久的将來災及滅頂,則勿謂言之不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