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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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便在迎親使者的催促下上轎而去。

     茶茶和阿初跟着小督的轎辇,一直送到安土城的城門口,門上點着送親的燈火。

     小督此刻才一本正經地向兩位姐姐行禮道别,随後便隐身于轎辇之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清晨,迎親隊伍沿着湖邊的道路向尾張進發,正中間有五架轎辇,前後簇擁着約三十名全副武裝的武士,整個隊伍沒有一點要辦婚禮的喜慶氛圍。

     茶茶無法預測這樁婚事的結果,但從轎辇出發那天起,她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個妹妹。

     小督的婚禮結束後,剛過了一年,到天正十五年的正月,同樣由前田玄以帶話給茶茶,這次的話有關阿初的婚事。

     &ldquo茶茶小姐如今是一家之主,您的婚事最為慎重,所以被安排在最後。

    &rdquo 前田玄以是秀吉最信任的中年武士,曾經的還俗僧人,如今的五奉行[13]之一。

    他半開玩笑似的打開話匣,接着便提出了阿初的婚事。

     &ldquo對方是哪位?&rdquo茶茶問道。

     &ldquo是小姐您的舊相識。

    &rdquo &ldquo是哪位?&rdquo茶茶再問。

     &ldquo是京極高次大人。

    &rdquo 可能是茶茶多心,她覺得高次的名字出現的那一瞬間,前田玄以一向沉穩的眼神中突然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

     &ldquo無論是出身還是品性&hellip&hellip&rdquo 沒等前田說完,茶茶便直言道: &ldquo沒問題。

    如果對方是京極高次大人的話,我沒有異議,妹妹可能也不會有異議。

    &rdquo 雖然初聽之時茶茶感到有些失落,像是自己某樣重要的東西要被妹妹搶走。

    但此事經前田玄以之口說出,反而讓她懸着的心放下了。

     &ldquo京極大人是否有異議?&rdquo &ldquo此事尚未傳達,他本人還不知道。

    但我估計沒有問題。

    &rdquo 雖未明說,但他的話中之話似乎是說:這件事是秀吉的意思,沒有人敢反對。

     茶茶回到自己房間後,立即将阿初叫來,轉告了此事。

     &ldquo剛才奉行大人前來傳話,提到了和京極高次大人的婚事。

    &rdquo 剛說完,又補充一句: &ldquo不是我,是你的婚事。

    &rdquo &ldquo我的?我和京極大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怎麼?不願意嗎?&rdquo 眼看着阿初的臉由白轉紅。

     &ldquo可是,京極大人那邊&hellip&hellip&rdquo 阿初難掩喜悅之色地說道。

     &ldquo不用擔心。

    這是天下之主的命令。

    &rdquo 茶茶冷淡地回答,言語中多少帶着些戲谑的成分。

    阿初滿臉洋溢着喜悅和幸福,這會兒無論你說什麼她都不會深究。

    她突然瘋狂地放聲大笑,像是着了魔一般,笑聲很空虛,沒有任何底氣,直到茶茶生起氣來制止方才停下。

     從前田玄以處聽說阿初和京極高次的婚事後沒多久,一月下旬,高次本人就來到安土城拜訪了茶茶姐妹。

    今年正月開始,下雪的日子居多,卻不見積雪,天空中整日都飄着潔白的雪花。

    高次來訪那日也是雪天,從早晨開始,細小的雪片在湖面來風的吹拂下漫天飛舞,時下時停,雪停時天邊一片湛藍,沒多久又飄起細密的雪片,很難看清前方。

     和上次來時一樣,高次這次又是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現在房前的院内。

    恰巧趕上茶茶拉開房前的障子[14]透氣,她看到遠處走來一個身上堆滿積雪的武士,立刻認出來者是高次。

    從雪花飛舞的庭院中漫步而來的高次,高聳的肩頭承載着他與生俱來且深入骨血的傲然之氣。

     高次上次來訪已經是天正十三年三月的事了,時隔近兩年。

    當年他曾承諾會經常來訪,可直到今日才終于現身。

     阿初剛好不在家,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去參加城下寺廟舉辦的茶會了。

    阿初本來不愛出門,自從來到安土城,沒什麼特别必要的事,一般決不出城。

    可自從得知自己要嫁給高次,整個人脫胎換骨了一般,成天歡欣雀躍的,動不動就往外跑,沒個安靜的時候。

    茶茶聽出來,在走廊上行走時妹妹的腳步聲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阿初腳步淩亂,踩得走廊上的木闆咯咯作響。

     &ldquo走路要輕一些!&rdquo茶茶訓斥道。

     &ldquo人家就是胖嘛。

    胖子踩在地闆上自然是咯咯響的。

    &rdquo 阿初轉動着身體,像是要展示自己有多胖似的說道。

    茶茶看着去年以來日益豐滿的阿初,稍有些妒意。

    與阿初相比,去年七月,十六歲的小督還是個沒有長大的青澀孩童,一想到她掀開轎簾鑽進轎中的身影,就覺得悲傷凄涼。

     高次走近走廊時,看到坐在屋邊的茶茶,略停下腳步,然後望着茶茶走了過來。

    可能是因為在冰天雪地裡行走,一向面色蒼白的高次臉上帶着血色。

    茶茶請高次進入屋内,合上障子,和高次面對面坐下。

     &ldquo上次見面之後您再也沒有來過啊。

    &rdquo茶茶先說。

     &ldquo去年夏天曾來拜訪過一次。

    也和今天一樣穿過院子來到屋前,聽到裡面在說些什麼,便沒有打擾直接回去了。

    &rdquo高次說道。

     &ldquo哎呀,怎麼不打聲招呼呢?&rdquo &ldquo其實除了那次,去年年末還來過一回。

    當時是夜裡。

    走到房前沒有進去就又回去了。

    &rdquo高次又說。

     聽到這番話,茶茶覺得和高次這樣面對面坐着很尴尬。

    于是便垂着頭不敢擡起臉。

    她生怕一擡眼,便會看到當年那個流落到北之莊城,突然說些表達愛意的話,眼神像中了邪一般的高次。

     茶茶能感覺到高次心裡有話要對自己說。

    此時二人獨處一室,對面的高次讓茶茶感到緊張和壓抑。

    茶茶很想知道高次到底是怎麼看待他與阿初的婚事的。

     &ldquo您聽說了關于我妹妹的事麼?&rdquo 茶茶問道。

     &ldquo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rdquo 高次說。

    茶茶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ldquo不,沒什麼事。

    &rdquo 茶茶剛說完,高次突然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ldquo我繼承了京極家的血脈,茶茶小姐繼承了淺井家的血脈,我們如果在一起有什麼不可以嗎?&rdquo &ldquo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也曾經做過這樣的美夢。

    &rdquo茶茶說。

     她今天十分坦白。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高次不敢違抗秀吉,除了阿初他沒有别的選擇,高次和阿初最終肯定會走到一起。

    正因為心裡清楚此事已是闆上釘釘,任何努力都是徒勞,所以能夠超脫出來,直視高次炙熱的眼眸。

    此次茶茶對高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坦白。

    就像是一位年長者明知道年輕人在做錯誤的控訴,也可以不計較地聽下去一樣。

     &ldquo不過,我現在早就不這麼想了。

    &rdquo茶茶說道。

     &ldquo為什麼不這麼想了?&rdquo &ldquo無論是京極家還是淺井家,這些所謂的家名都已經是很久遠的存在了。

    如今時代早就變了。

    我曾經也想過,我屬于毀滅京極家的淺井家,如果能和高次大人在一起,那麼京極家的諸位可能會忘記對淺井家的仇恨。

    我曾希望通過高次大人的雙手,同時複興京極和淺井兩家。

    可這想法是很多年前的,如今我完全放棄了。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因為時代早變了,這種想法早就不合時宜了。

    這十年以來,舊的名門望族幾乎消失殆盡。

    武田滅亡了,明智滅亡了,柴田也沒有了。

    就連織田家,今後也很有可能到什麼時候就消失了。

    更何況淺井這樣微不足道的家名,現在有誰還會記得?&rdquo &ldquo您說的固然有理,那麼我換一種說法,不再提京極或者淺井的家名。

    我京極高次,作為大溝一萬石的小城城主,請求您接受我剛才的提議。

    &rdquo &ldquo大溝的一萬石?&rdquo 茶茶擡起臉。

    沒聽說高次已經成為了大溝的城主。

     &ldquo就在昨天決定的事情。

    最晚在今年夏天會公布此事。

    &rdquo &ldquo那真是恭喜您了!是誰做的這個決定?&rdquo 對此,高次并不作答,隻是将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面。

     &ldquo是天下之主的決定?&rdquo 茶茶想都沒想就破口而出。

    雖然不是故意的,但說完後自己也覺出話中帶有諷刺意味。

    高次還是沒有回答。

    堅忍要強的眉宇間掠過一抹哀愁。

     茶茶站起身,打開障子呼喚侍女前來。

    這時窗外仍然是漫天的細雪在飛舞。

     &ldquo茶茶小姐。

    &rdquo 高次跪坐着挪到茶茶跟前,繼續說道: &ldquo高次成為大溝的城主讓您看不起嗎?&rdquo &ldquo為什麼這麼說?您多心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您肯定是這樣想的,将自己的姐姐送給别人做妾&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沒有這樣的想法&hellip&hellip&rdquo 茶茶連忙打斷高次的話,當她發現自己是站着俯視高次說着話,便立即換了一種口氣說道: &ldquo不,茶茶覺得,這種事都是您胸有成竹的權宜之計不是嗎?想必在不久的将來,您會從大溝城搬到更大的城池去。

    然後更進一步,得到更大的城。

    為了這個目的,你們姐弟二人同心協力,這有什麼不妥的呢?茶茶現在衷心祝願您的夢想能夠實現,那該有多美好。

    &rdquo &ldquo那您的意思是&hellip&hellip&rdquo 高次還要往下說什麼。

     &ldquo不!&rdquo 茶茶不敢直視高次纏綿炙熱的目光,趕忙轉過臉去。

    就在這時,她感到自己衣服的裙裾被緊緊地拽住。

    回臉一看,發現是高次在用右手死命拽着自己的裙子,力道十分粗野。

    茶茶從沒有遇到過别人如此失禮的舉止。

    可她并不讨厭眼前這個有些抓狂到失了分寸的高次。

     茶茶拍手示意侍女們前來,高次這才把手放開,重新放在膝蓋上方坐好,人也往後退了幾步,和茶茶保持一定的距離。

     &ldquo您剛才說的話我都明白。

    請允許我再考慮一下吧。

    &rdquo 茶茶平靜地回答道。

    但口氣中聽得出她已經下定決心拒絕此事了。

     &ldquo如果您對大溝城這件事有異議,我可以拒絕的。

    現在對我來說,京極家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hellip&hellip&rdquo 茶茶沒有回答。

     &ldquo高次今天是抱着坦白一切的決心前來的。

    &rdquo 就在這時,侍女進來了。

    茶茶本來打算叫侍女為高次斟茶,這時卻吩咐侍女道: &ldquo京極大人要回去了。

    &rdquo 茶茶毫不留情地說道。

    那決絕的口氣聽在耳裡,連茶茶自己都感到内心一陣刺痛。

    高次仍然不甘心地說道: &ldquo請您務必再鄭重考慮一下。

    &rdquo 說完略施一禮,便安靜地起身離開了。

     随着京極高次與阿初的婚事在春天公布,阿初身邊日益熱鬧起來。

    和去年小督簡易的婚禮不同,阿初婚禮的一應準備工作都十分隆重。

    在前田玄以的安排下,數名侍女被派來幫忙,準備婚禮前的大小事宜,二位小姐居住的小屋每天都有很多人進進出出。

    阿初上轎的日期最終定在了八月末。

     七月,高次正式成為大溝一萬石的城主。

    茶茶想,高次果然所言不虛,隻不過他誤算了一件很大的事。

    當時他一從秀吉處得知要成為大溝城主,就馬上想到向茶茶表白。

    可秀吉之所以将大溝城賜給高次,從一開始便考慮過将阿初許給高次。

    當然,高次之所以能得到大溝城,他的姐姐京極局對此事的影響也毋庸置疑。

     茶茶時常想起高次抓住自己衣服裙角時着了魔一般的眼神。

    每次看到阿初滿面喜色,打心眼裡期盼着與高次婚禮的樣子,茶茶就會想起她與高次共處的那段短暫時光。

    一想到被蒙在鼓裡的阿初,便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

     初夏,高次來到安土城拜訪兩姐妹,為他與阿初的婚事正式登門緻意。

    茶茶自己沒有列席,讓阿初一人出去接待高次。

    一來怕高次見到自己為難,二來自己也沒有信心直面高次。

     阿初上轎那天,暑氣漸消,湖畔一帶已有些秋天的涼意。

    那天清晨,侍女們看到了數十隻從未見過的白色飛鳥從湖面飛渡而過,紛紛傳言這是大吉之兆。

    茶茶也從走廊上看到了那景象。

    隻是等她看時,鳥群已經遠去,隻剩下斑斑點點的白色剪影,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