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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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茶茶總是不能清晰地回憶起乘轎辇出城那天的情形,隻覺得一切仿佛都發生在漆黑的深夜。

    實際上,時間大約是破曉時分。

    也許是因為本丸大殿周圍蔥郁的樹林蔭翳到足以蔽日,又或是同乘的侍女放下轎簾後,突然一改平日态度,變得異常嚴厲,絲毫不許她掀開轎簾向外張望,才讓她有了黑夜的錯覺。

     另外,茶茶覺得轎辇像是從燃燒着的熊熊烈焰中穿行而去的。

    事實上轎辇當然不可能穿越火海。

    黎明的風雖然夾帶着戰場的血腥味,但轎辇自北向南,經過的道路兩旁卻是一片靜谧的稻田。

     然而,茶茶怎麼也不能把當日逃出小谷城的記憶和火焰分開。

    她曾在小谷山山頂見過比叡山的僧侶舉行采燈護摩[23]供的法事,那時柴火堆積如山,熊熊火焰直逼眼睑,令人心悸,僧侶們在其間往來穿行。

    這景象與小谷城陷落的情形莫名結合在一起,茶茶始終認為自己就是從這樣的火海裡逃出來的。

     總之,她在此出生,七歲離開,關于這座城池毀滅的全部過程,茶茶就記得這些。

    意外的是她并不太思念父親長政。

    臨行前,長政站在轎辇旁送行。

    那時他身穿黑絲威铠甲,外披金襕袈裟,手執赤柄長刀,這是茶茶腦海中父親最後的形象。

    在轎辇出發前後那非比尋常的光景中,父親獨自伫立的身姿顯得格外英俊威武。

    她怎麼也無法将這形象和父親最終悲慘的命運聯系起來。

     在茶茶母女移居清洲城後一個月左右,一日,一名曾侍奉過長政的仆人突然來訪。

    好容易逃出城來的他,叙述了長政臨終前的情形。

    阿市聽後悲痛不已,當場伏地大哭。

    茶茶卻絲毫不為所動。

    她深信,長政也早如這仆人一般逃出小谷城,現在正好好地在哪裡活着呢。

     迄今為止,阿市一直強忍着悲痛,從沒流下過一滴眼淚。

    但自從那日聽了仆人的轉述後,她變得特别敏感脆弱,任何小事都能引得她淚眼模糊。

    每次看到母親傷心的樣子,茶茶就會心煩意亂,便故意找女仆們的茬,為難她們。

     長政死訊傳來後又過了半月,在庭院裡打掃的仆人不小心說漏了嘴,阿市母女才得知原本藏在敦賀的萬福丸已經被擒,死在了木下藤吉郎部下手下,據說還被懸屍示衆。

    得知此事,阿市立即面無血色地跪倒在佛像前,燃起青燈,焚香祝禱,其後數日卧床不起。

    其間,她命令三個幼女守在身邊,寸步不許離開。

    好像害怕眼前的三個女兒也會随時被信長奪走似的。

     兄長萬福丸的死訊也讓茶茶覺得很不真實,她覺得這一定是和自己毫不相幹的别人的故事,也不能理解懸屍示衆是什麼意思。

    但她清楚地知道,此事絕不能在母親面前提及,否則一定會讓她撕心裂肺、悲痛欲絕。

     不過,再也不能看到小弟幾丸的可愛童顔,實在讓她感到寂寥。

    隻曉得小弟被托付給了小川傳四郎和中道左近兩位武士,卻不知他們如今的藏身之所。

    同樣,她心裡也很清楚,小弟的名字現在也是禁忌,絕對不能說出口。

     祖父久政,向來和茶茶母女十分疏遠。

    久政與長政父子多年不睦,或許正因如此,久政幾乎很少與茶茶她們說話,其居所京極曲輪與本丸相距甚遠,除在淺井一族聚集的大型儀式或者活動上能見上一面,茶茶她們平時很少有機會碰到這個像大入道[24]怪般的老人。

    通常,久政總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精神矍铄,看上去比長政還要健壯。

    年幼的茶茶也看得出這是個不好相處但言出必行的老人。

    雖然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骨肉親情,卻不反感見他。

    比起對父親言聽計從的長政,茶茶覺得年老的久政更傲骨嶙峋、頂天立地。

    久政相貌清奇,大眼睛、鷹鈎鼻,總讓人聯想到老鷹,茶茶總是不自覺地盯着他看。

     多年後,茶茶曾一度清晰地記起祖父久政的音容笑貌。

    在那之前,她從未回憶過父親長政的死,以及那場戰争的場景。

    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第一個想起的竟是祖父的身影。

     那時茶茶十九歲,住在安土城。

    一日,從信州來的行腳商人被招入城中,其中有一個叫诹訪十的孤兒,十二三歲。

    他說自己出身信州,在戰亂中失去了雙親。

    在一名侍女的追問下,他講述了自己依稀記得的多年前的那場戰事。

     當時他隻有九歲,某日,與村裡的孩童一起去河裡玩耍,回家後發現家門緊閉。

    因為平日裡父母經常叮囑他,若是回家後發現家門緊閉,必是城中有大事發生,必須趕緊進城。

    于是他沿着山腳小路一路向城中走,穿過稻田間的畦路,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兩軍對峙的中間。

    正要拔腿跑進城,一個身穿盔甲的武士走上前來,一把抓住诹訪十的濕發拖着便走。

    就在此刻,旁邊突然出現的另一個武士舉槍刺向前一個武士,将其趕走。

    這後來殺出的武士正是诹訪十的伯父。

     伯父帶他來到城牆邊,大喝一聲,将他整個拎起扔進城牆内。

    诹訪十跌了個大跟鬥,摔蒙在城裡的垃圾堆裡。

    等回過神來一看,發現庭院裡有一個白發将領,正在對衆兵士訓話。

     此時诹訪十突然想方便一下,對着城牆剛解開褲子,便聽得城外敵軍人聲鼎沸,如潮水般的挑戰聲四起,無數箭雨射進城内,其中一支瞬間削去诹訪十的額發,嘭的一聲插在他身後的城門柱上。

    不一會兒,數十間[25]長的城牆外聚滿了敵軍,他們喊着号子開始推搖城牆。

    就在此刻,城中突然闖出一個女子,身着腹卷[26],手握長刀,從诹訪十身旁經過,沖至城牆邊,揮刀斬向那些推牆士兵們的手。

     戰争結束後,城外田地上堆滿了戰死者的屍體,這些屍體都被取了首級,屍身如箕踞[27]。

    稻田與田畔皆被血海染紅。

    又過了數日,一日破曉時分,诹訪十看到大家像要決一死戰的樣子,互相拉着手悲傷感歎。

    除此之外的事情,诹訪十都不記得了。

     诹訪十的故事講完了,也不知他經曆的是哪一場戰争,又是哪個城池的陷落。

    旁邊一個男子補充說那應該是天正十二年時,大井鄉的伴野城陷落的事。

     聽完少年的講述,茶茶總覺得故事中的那個對城中軍士訓話的白發将領就是祖父久政,而那個手拿長刀戰鬥的女子,就是總在久政身邊形影不離的英氣十足的側室。

    盡管诹訪十故事中的那座城池無法在規模上與小谷的京極曲輪匹敵,但這個故事讓茶茶第一次真實地回想起了當年小谷城一戰的慘狀。

     戰争,無論大小,其本身所具有的悲劇色彩,通過眼前這個幼小孩童痛心疾首的回憶,直擊茶茶内心。

     此事先按下不說,畢竟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現在的茶茶剛剛經曆了小谷城陷落,住進清洲城,戰争對她來說就是一場煉獄之火,怎麼也不能将它和自己身邊之人聯系起來。

    無論是久政、長政、還是萬福丸,他們的死訊不過就是一個個虛構的故事而已。

     天正元年就這樣匆匆過去了,次年春天,阿市夫人從長濱請來一名畫師,請他為亡夫長政畫一幅像,要趕在長政周年忌辰前完成。

    由于畫師沒見過長政,隻好通過阿市口述的容貌特征,先畫出底稿,再不斷修改。

    每次畫師過來畫畫,茶茶總在旁邊不時插嘴,一會兒說眼角不對,一會兒又說嘴形不像,不停發表意見。

     畫師真是好脾氣,屢次來城中修改畫像。

    好容易覺得接近原貌了,改好再拿來時阿市她們又覺得越來越不像。

    就這樣反複多次,茶茶漸漸揣測出為什麼總覺得畫得不像了。

    那是因為母親和自己對長政的印象完全不同,母親要畫師畫的是平日溫柔和順的長政,而茶茶要的是發脾氣時橫眉怒目的長政。

     &ldquo茶茶你别說了。

    &rdquo阿市制止道。

     &ldquo茶茶想要的哪裡是父親的樣子,明明是祖父的樣子。

    &rdquo 被母親這般數落之後,茶茶隻在一旁默默觀看。

    誠如母親所言,自己描述的父親容貌的确更接近祖父。

    茶茶隻喜歡長政表情中最像久政的那種堅強淩厲的樣子,即便久政對淺井家族的滅亡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ldquo你們的祖父就是對朝倉氏太講情義了。

    &rdquo 關于淺井家族滅亡的原因,不隻母親這樣告訴茶茶,所有侍女也都這樣說。

    年幼的茶茶無法辨知事情的真相,不過單純從好惡來說,她更喜歡祖父久政的秉性。

     夏初,長政的肖像終于完成,送到阿市夫人手裡。

    畫中的長政頭戴烏帽子[28],身着黑色素襖,正面而坐。

    長眼眼角下垂,略小的嘴唇上方和臉頰處留有少量胡須,臉部年輕豐滿。

    畫像上的武士看上去剛毅勇敢、豁達大度。

     &ldquo啊,真是畫得不錯。

    &rdquo 阿市一邊忙着讓三個女兒欣賞,一邊由衷贊歎。

    這幅肖像的确描繪出了長政的音容笑貌,乍一看,茶茶也覺得像是真與父親相見一般,十分溫暖。

    但細看一會,漸漸感覺到少些什麼。

    此時信長的面容突然出現在茶茶腦海。

    自住進清洲城,信長隻來看望過他們母女四人一次。

    茶茶記得信長曾經安慰了母親兩三句便讓她們告退了。

     退下時,茶茶一擡頭看到信長的容顔,那張臉讓她至今難忘。

    瘦削的臉頰、淩厲的小眼、大鼻子、緊閉的雙唇,以及尖銳的下颌都镌刻在她腦海裡。

    那是一張比長政和久政都堅忍強硬的武将容顔。

     茶茶感到,與信長相比,父親的臉上欠缺了某些重要的東西。

    這讓她感到失落,甚至悲傷和憤慨。

    在面對信長這樣一個殘酷冷血的仇敵時,不知不覺,茶茶心裡有了和母親不太一樣的複雜情感。

    其實茶茶自己不知道,她長得既不太像父親也不太像母親,反而最像她的舅舅&mdash&mdash織田信長。

     天正二年秋,長政的周年忌在清洲城内的一間屋裡舉行,不久,茶茶與京極高次、高知、龍子姐弟見面。

     由于忌憚信長,阿市小心謹慎地準備長政的一周年忌,也不知出于什麼目的,信長和清洲城主信包都送來了忌日用的貢品。

    但法事還是隻能在内院中悄悄舉行。

    淺井家的家廟也隻遣了兩個年輕僧人來,一誦完經便立即回去了。

    整個法事氛圍拘謹微妙,關于此法事的供養對象,誰都不敢提及一句。

     長政法事結束四五天後,仆人進來傳話,說京極家姐弟前來拜訪。

    阿市此刻正坐在回廊邊,一聽到京極的名号,立即緊張起來,神情讓人捉摸不透。

     京極家的高次、高知、龍子三姐弟,是長政的姐姐嫁到京極家後所生的孩子,他們和阿市夫人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也是她的侄子侄女。

     然而,淺井家與京極家的淵源,比單純的姻親關系更為複雜。

    京極氏自古就是近江地區廣為人知的名門望族,在室町幕府時代更是作為四職[29]之一,與山名、一色、赤松齊名。

    到了三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