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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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親高吉這一代,卻被長政讨伐,失了領地并被淺井家取而代之。

    雖然是過去的事,但對于京極家,淺井家族無疑是應該恨之入骨且不共戴天的仇敵。

     如今,長政的姐姐遺留下的這三個京極家的孤兒,就在離小谷城不遠的觀音寺山麓結廬簡居,潦倒落魄。

    阿市夫人曾經也是有所耳聞的,可後來就音訊全無了。

    在淺井家滅亡後的今天,姐弟三人突然不請自來,到清洲城拜訪自己。

     &ldquo請他們進來。

    &rdquo 阿市同時讓仆人通知在庭院中玩耍的三姐妹,讓她們來見自己的表親們。

     京極這個名号對茶茶來說并不陌生。

    她知道京極和淺井家本是親戚,也是已經滅亡的近江名門,隻是不知兩家更為特殊的關系。

    茶茶覺得京極家的名号很特别,誰也沒告訴過她更具體的事情,但每當她聽到這個古老的家名,就會産生一種高山仰止般的憧憬和敬畏之情,同時心情會變得有些哀傷和複雜,覺得那名字有一種區别于任何一個武将家名的特殊含義。

     此時,茶茶坐在母親右手邊,阿初和小督互相依偎着坐在母親左手邊。

    先走進來的是十二歲的高次,他微屈上半身,跪坐在最靠近阿市母女的座位上,整理了一下袴服上的褶子,端正落座。

    細看之下,這是一個皮膚蒼白、瘦削美貌的少年,因為個子長得高且一舉一動都很老成,怎麼看都不像十二歲。

    其後進來的是十三歲的龍子,她牽着五歲的弟弟高知一起走來。

     茶茶從一開始就一直盯着這個比自己年長些的女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走進來。

    龍子和高次相似,也是氣質華美,身材高挑。

    三姐弟都落座後,不約而同地伸手向前,俯身行禮。

     &ldquo在下是京極高次,領着姐姐和弟弟一起來拜見舅母大人。

    &rdquo 口齒很是幹淨利落。

    可茶茶還是目不斜視地盯着龍子。

    這不是頭一回了,茶茶最近有個習慣,每當面對很多人時,總是會選擇一個能吸引自己眼球的對象,然後一直盯着人家看。

    隻見龍子身着青蔥色緞子小袖[30],系朱色衣帶,前面的頭發整齊地修剪到兩頰處,其他發絲長長地披在背上。

    白皙的雙手半握着放在榻榻米上。

     龍子擡起上身,眼睛盯着自己的膝蓋,偶爾擡眼安靜地望向庭院,絲毫沒有注意到茶茶。

     這個十三歲的少女一臉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神情,但茶茶卻半懷尊敬地盯着龍子。

    她心下暗忖,無論是出身門第還是後天教養,自己終究比不上這位京極家的小姐。

     這時,房間裡突然傳出笑聲。

    自從住到清洲城裡,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爽朗的笑聲了。

    茶茶将目光移向笑着的高次,隻見他兩手置于袴下,上身筆挺,好一個老成持重的少年。

    此時這少年也突然看向茶茶,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交彙。

     &ldquo請問大小姐芳齡幾何?&rdquo 高次輕啟如女子一般的朱唇問道。

    阿市替茶茶回答了高次。

    茶茶覺得高次有些心機深沉且卑躬屈膝的樣子,與京極家嫡子的身份不符。

    五歲的高知坐在兄長和姐姐之間,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什麼都新鮮的樣子。

    這個孩子毫無遮掩地表現出了一個落魄的名門子弟應有的惶恐不安。

     那日,三姐弟并未多作逗留便辭别返家了。

    等他們回去以後,阿市夫人告訴茶茶姐妹,今後一段時間,京極家姐弟也要搬進清洲城。

    而且在不遠的将來,高次可能會成為信長身邊的小姓[31]。

    他是特地為此事才來拜會阿市夫人的。

     約莫一個月後,京極家的孤兒們也搬進了清洲城。

     次年天正三年的夏天,高次趕赴岐阜,出仕信長,龍子和高知随行。

    京極家從前的數名舊臣從四面八方趕來送行,放眼望去盡是年老的武士。

     茶茶也随母親一起送行至内城門前,待高次一行人遠去後,茶茶一眼就看出母親雙眼泛着淚花。

     &ldquo母親大人為何哭泣?&rdquo茶茶問道。

     &ldquo哎,複興家門還得靠男人。

    要是我的萬福丸還活着&hellip&hellip&rdquo 阿市話沒說完就用袖子捂住臉放聲痛哭起來。

    茶茶頭一次見到母親哭得如此慘痛。

    阿市眼見着被夫君親手摧毀的京極一家,尚能夠仰仗高次這個長男,踏上家族複興的第一步。

    再想到自己一家竟全無指望,不禁悲從中來。

     &ldquo這一切還不是拜那位岐阜的主公所賜。

    &rdquo 茶茶惡聲惡語地說。

    母親的眼淚給了她力量。

    話音剛落,阿市立即狠狠地看着茶茶的眼睛,使勁搖頭說道: &ldquo即便在夢裡也不要說出這樣的話。

    要是主公憎恨淺井一家的話,就不會答應撫養你們姐妹。

    父親大人和祖父大人大限已到,是上天注定的,隻能怪老天不佑,無論誰都逃不開這個輪回。

    同樣的,京極家的滅亡,也不能歸咎給父親大人,那也是天命而已。

    要不然,京極家的孩子為什麼還會來咱們家和你們玩耍呢?&rdquo &ldquo難道京極一家是父親大人剿滅的嗎?&rdquo 茶茶擡眼望着母親問道。

    母親剛才這番話裡提到的這個信息,讓她感到十分震驚,内心久久不能平靜。

    茶茶回想起高次姐弟注視母親和自己的眼神,突然覺得無論是高次還是龍子,他們的眼神中分明飽含着對母親和自己的仇恨。

     就在這時,數騎騎馬武士策馬奔來,到内城門口後回馬停駐,側身下馬,個個看上去都是勇猛精悍的武士。

    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阿市夫人和茶茶急忙帶着随從返回本丸殿内。

    當晚才聽說,那些騎馬趕來的武士,是岐阜派出來攻打長筱[32]的先頭兵。

    雖然清洲不發兵,但遠處街道上整夜火把通明,照耀着從西面派出的武士們連夜行軍的道路。

     那是一個夏夜,在黑天鵝絨般的天幕上,星星閃着寒光。

    茶茶站在角樓上,觀望着遠處那支趕夜路的部隊,心中五味雜陳。

    這支部隊隸屬于接替父親長政占領江北的羽柴秀吉,也正是他們,當日攻陷了小谷城。

    小谷城陷落後,木下藤吉郎更名羽柴秀吉。

     天正三年夏,信長、家康聯軍在長筱大破甲斐[33]的武田勝賴軍。

    這是聯軍徹徹底底的勝利。

    從信玄時代就效忠武田家的忠臣老将幾乎全部戰死在此,勝賴一敗塗地,回天乏力。

    而經此長筱一役,信長威名大震。

    之前剿滅朝倉、淺井,現在又給予武田氏緻命一擊,信長如今稱霸一方,無人能敵。

     從此,信長成為天下霸主的事業進入最後階段。

    長筱一役後,次年的天正四年正月,信長發表了新根據地建設計劃,決定将居所從岐阜移至京都附近的近江安土山。

    安土山自古便是有名的湖邊要塞。

    東海、東山、北陸自不用說,還監視着以京都為首的近畿[34],更是通向中國[35]、四國的戰略要地。

    六角氏[36]世世代代居住在此。

    如今,信長準備在此修建一座嶄新的宏偉城池。

     佐和山城的丹羽長秀被任命為城池建造的總負責人,趕在該月中旬前就着手準備基礎工作,四月初正式動工。

    三河[37]、尾張[38]、美濃[39]、伊勢[40]、越前[41]、若狹[42]及其他畿内諸國都增派人手前來支援建設,從京都、奈良、堺[43]等地召集來各路能工巧匠。

    建造圍牆所用的石頭皆從附近山上開采或直接從古城中挪用。

    更有甚者,為了從山間取一塊巨石,羽柴、丹羽、泷川的一萬士兵足足耗費了三天三夜。

     四月,正當安土城的營造開始之時,信長舉兵進攻大阪石山城[44]。

    這邊正忙着建城,那邊又要一刻不停地發起進攻,直到天正七年八月城池竣工之前,信長與他麾下的武将一邊忙着管理城池建設事宜,一邊奔向諸方戰場,忙得四腳朝天。

     安土城着實宏偉,與信長的霸氣十分匹配。

    天守閣的底部建有高十二間的石藏[45],其上建六層閣樓,第二層是信長的居室,東西寬十七間,南北寬二十間。

    天正六年正月,安土城工事尚在建設期間,諸将便彙聚于此。

    信長在修建了一半的城中舉行了兩日茶會,武将們都品嘗到了雜煮和中式糕點。

     在清洲城内,阿市、茶茶、阿初和小督母女四人平靜度日。

    這些年來,信長過五關斬六将,長筱一役打敗武田、平定越前、征讨紀州雜賀、戰勝松永久秀、出兵播磨&hellip&hellip這些消息也不知從誰的口中傳入住在清洲城最裡屋的母女耳中。

    在這些滄桑血腥的故事中,茶茶特别留意關于羽柴秀吉的傳言。

    羽柴如今代替淺井家,接管了江北一帶。

    他放棄小谷城,在小谷西南三裡的今濱之地築城,并将茶茶她們自小稱呼的&ldquo今濱&rdquo改名為&ldquo長濱&rdquo。

    這件事也讓茶茶體會到征服者的冷血無情。

     正因為羽柴本人當日領軍進攻小谷城,現在又占據了自家的領地,同時還是奉信長之命追捕萬福丸,将其處死的可恨兇手,茶茶才會對他的傳言特别留意。

    除此之外還有個緣由,便是聽人說起過秀吉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的母親阿市夫人懷有思慕之心。

     天正五年的秋天,茶茶十一歲,秀吉遣使者來清洲拜會。

     &ldquo因為竹生島[46]是貴家族世世代代尊崇之地,又是近江首屈一指的宗教聖地,所以主公加派人手保護,安頓寺院衆僧,修複了荒棄的建築。

    請阿市夫人擇日帶着幾位小姐一同回去參觀一下吧。

    &rdquo 聽完使者禀明來意,阿市冷言正色地拒絕道: &ldquo承蒙如此鄭重邀請,深感惶恐。

    隻是近來實在是身體不适&hellip&hellip&rdquo 從城陷之日起就服侍母女四人的藤挂三河守當時也在一旁,待使者離去後,他鄙視地說道: &ldquo真是個不知深淺的家夥!所謂賊心不死,說的就是這位築前守[47]了。

    事到如今還不死心,想盡一切辦法招惹夫人。

    &rdquo 茶茶當時聽後沒有明白什麼意思,後來才從侍女口中得知,那是因為一直有傳言說羽柴秀吉對母親懷着思慕之情。

     秀吉的家室被安置于長濱,無論他是否對阿市夫人有情,畢竟是自己主公的妹妹,說什麼也沒有辦法出手。

    所以他直到今日都是想想而已。

    但越是這樣越引得流言四起。

     聽聞此事,茶茶改變了迄今為止對羽柴秀吉十分厭惡的印象,反而覺得他有些滑稽。

    由此看來,從前那個殺死祖父和父親,掠奪了自家城池的人,既不是鬼神也不是蛇妖,僅僅是普普通通的衆生之一罷了。

     在此之前,羽柴秀吉曾多次遣人來清洲城邀請阿市母女去竹生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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