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變通祖述到粉飾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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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鐵木兒搶先在大都發動政變,兩都之間争奪帝位的鬥争很快演變為遍及北部中國的内戰。

     燕鐵木兒是元武宗漠北舊部中最受寵信的武将床兀兒之子。

    武宗奪得帝位之後,床兀兒繼續在嶺北帶兵,燕鐵木兒則以宿衛身份随駕南下。

    仁宗朝,燕鐵木兒襲左衛親軍都指揮使,到泰定朝更兼佥樞密院事。

    這時候,仁、英宗兩朝大受削弱的武宗舊人的子女中,漸生用世之志者絕不僅燕鐵木兒一人。

    虞集提到哈剌拔都兒說,其先人在武宗朝當政之日,哈剌拔都兒“兄弟尚幼。

    及其長也,慨先世之遭逢,傷事變之不易,思憤忠鲠以報國家,未嘗一日忘也”①。

    他們所謂“報國家”,實際上就是抱着“天下者我武皇之天下也”的觀念②,要把帝位奪還海山系。

    緻和元年,泰定帝以染疾罷獵,不久即赴上都度夏。

    這時,留守大都的燕鐵木兒不僅直接掌握着左衛親軍以及由其同族統率的欽察衛侍衛親軍,而且身居“總環衛事”的要職,有權調度拱衛京畿的其他宿衛部隊。

    他與随駕北巡的同黨相約,一旦泰定帝去世,就在上都和大都同時行動,用政變方式迎立武宗後人即位。

    泰定帝死後,上都③許有壬:《赦賜經筵題名碑》,《至正集》卷四四。

     ④《元史》卷一八二《張起岩傳》、《宋本傳》。

     ①虞集:《跋哈剌拔都兒充奎章閣捧案官制》,《道園學古錄》卷十。

     ②語見《元史》卷三一《明宗紀》。

     局面迅速被擁立皇太子的倒剌沙控制,燕鐵木兒同黨在上都發難的計劃沒有實現①。

    但在大都,政變行動按原計劃順利實施。

     八月四日黎明,燕鐵木兒與西安王阿剌忒納失裡(忽必烈子奧魯赤後人)集大都百官于興聖宮,兵皆露刃。

    燕鐵木兒号于衆曰:“武皇有聖子二人,孝友仁文,天下歸心,大統所在,當迎立之,不從者死。

    ”乃手縛平章烏伯都剌等數人,衆皆潰散。

    于是燕鐵木兒與阿剌忒納失裡入守内庭,宣言遣使迎武宗太子入京,封府庫,拘百司印,分處腹心,調宿衛軍嚴守皇宮和京畿諸要害;燕鐵木兒自居禁中,夜則更遷無定所。

    未幾,又命人分别詐稱圖帖睦爾及和世?的赴都使臣,揚言兩太子已先後啟程,“旦夕即至”。

    大都形勢基本被他左右,“中外乃安”②。

     泰定帝病死時,武宗長子和世?仍羁留在察合台後王封地。

    雖然燕鐵木兒“宣言已遣使北迎帝”,但他是否真心希望和世?入居帝位,實際上很難說。

    他曾緊急任命過一批宿衛軍官以待調遣。

    “既受命,未知所謝,注目而立,乃指使南向拜,衆皆愕然,始知有定向矣”③。

    可見從一開始,燕鐵木兒便屬意于武宗次子、這時剛移藩江陵的懷王圖帖睦爾。

    政變當日奉命南迎圖帖睦兒的明理董阿等人,雖然遲至八月中旬方至江陵,但先行的報訊急使八月六日已馳驿到達圖帖睦爾處。

    十四日,亦即明理董阿等人抵江陵次日,圖帖睦兒立刻從藩府北上,經河南汴梁,由伯顔扈從,于二十七日趕到大都。

    差不多與圖帖睦兒抵京同時,上都方面兵分四路,實施對大都的軍事行動。

    梁王王禅、諸王失剌、諸王也速帖木兒分别領軍直逼居庸關、古北口和遼東遷民鎮(今山海關);湘甯王八剌失裡等則繞道山西,再向東回攻紫荊口,同時可能還帶有與擁護上都的陝西軍隊互相接應的意圖;遼王脫脫、左丞相倒剌沙等人仍留守上都。

    這種對拱衛大都的長城諸關隘實施同時突破、然後從四面包圍大都的戰略,确實嚴重地威脅着防守兵力十分有限的大都集團。

    但是,把兵力分散在長城一線東西千餘裡的上都軍隊,如果各自為戰,互相間缺少配合和精确呼應,那麼也很容易被集中相對優勢的大都軍各個擊破,從而使全線攻勢陷于瓦解。

     燕鐵木兒似乎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

    除了分出一部分兵力把守長城各關以外,他把最能作戰的主力集中在自己的直接指揮之下,采用迅速轉移奔襲的方式,往返轉戰于最需要增援的那些戰略要地。

    九月初,大都主力先出師居庸關,擊敗關外的王禅,迫使他稍事後退。

    三日,遼東軍破遷民鎮後由東向西挺進。

    燕鐵木兒立即從居庸關星夜趕赴三河、薊州(今北京市薊縣)一線進行攔截。

    王禅見大都軍主力東去,又整軍來攻,于十六日破居庸關。

    燕①上都發難稍晚于大都,事未果行而謀先洩。

    倒剌沙殺諸王秃滿、宗正劄魯忽赤闊闊赤等十八人,制止了一場未遂政變。

     ②《元史》卷三一《明宗紀》;卷一三八《燕鐵木兒傳》。

     ③《元史》卷一三八《燕鐵木兒傳》。

     鐵木兒聞訊,遂留脫脫木兒屯薊州堵擊遼東軍,自率主力西返。

    二十日,他與王禅先頭部隊遭遇于榆河流域,遂為争奪橫跨榆河的紅橋發生激烈的交戰,王禅部退至榆林河北。

    二十二至二十六日淩晨,兩軍在紅橋北面的白浮之野(在今河北昌平東北)日夜激戰,王禅指揮失當,連續兩夜被燕鐵木兒用計驚擾,在黑暗中自相攻鬥,又遭到燕鐵木兒的掩殺,終于全軍潰敗。

    居庸關方面的戰事平息。

     二十六日,上都兵破古北口。

    燕鐵木兒立即乘白浮決勝之威,倍道兼行,在白浮山以東百餘裡的石槽堵截由古北口西南行的上都軍,大獲全勝。

    上都官兵降者萬餘人,殘部北逃,被燕鐵木兒前鋒逐出古北口。

     古北口解危前後,在薊州阻擊遼東軍的脫脫木兒以兵力單薄戰敗。

    二十八日,上都軍進據通州(今北京通縣),逼近大都。

    但這支遼東軍在通州逗留不進竟長達兩天之久,遂使燕鐵木兒得以從古北口率師南救,于十一日黃昏趕到通州。

    遼東軍被燕鐵木兒奇襲敗績,放棄通州。

    十月五日,它在後撤到通州東南的棗林獲得後續部隊增援,又與追軍激戰至晚,仍敗績,被迫從古北口退至長城以北。

    燕鐵木兒遣偏師尾追未及。

     取道山西迂回包抄大都的西路軍,在燕鐵木兒赴援通州同時,于十月一日攻破紫荊關,五日,遊騎進逼大都南城。

    燕鐵木兒留下部分軍隊防衛古北口,自己再次領軍晝夜兼程,循北山而西。

    六日,大都方面月初從通州遣往紫荊關增援的四千精兵趕到良鄉南,與上都軍激戰,忽剌台受創。

    翌日,燕鐵木兒又自率主力趨近良鄉,西路上都軍聞風潰散,紫荊關複安。

    從山西分兵南攻冀甯(今山西太原)的湘甯王八剌失裡這時已克服該城,但是因為圍攻大都的四路軍隊中已有兩路完全潰敗,退至古北口外的遼東軍這時也已喪盡原先的銳氣,湘甯王孤軍深入,既難以進一步擴大戰果,更不可能直接影響千裡之外的大都戰局,所以攻占冀甯對上都方面來說至多隻是一枝無果之花。

    十月十一日,退出長城的遼東軍經過整頓,再次破古北口南進。

    燕鐵木兒遂由大都領軍往迎,在檀州(今北京密雲)南與上都軍會戰,再潰之。

    至是,上都方面出攻大都的四路軍隊全部瓦解。

     随着上都方面的軍事行動漸次受挫,駐牧遼東的東道諸王中一部分起先居于觀望立場的人,逐漸倒向大都方面。

    屯防遼東的東路蒙古軍元帥府元帥不花帖木兒是燕鐵木兒的叔父①,他在策反東道諸王方面應當起了一定的作用。

    齊王月魯帖木兒(合撒兒後王)、不花帖木兒聚集的若幹左手諸王及其将領,進圍上都。

    這時候上都兵力差不多已完全消耗在分道南攻的戰事中,遼王脫脫等勉強整軍出城應戰,兵敗;脫脫被斬殺于陣前,梁王王禅脫遁。

    倒剌沙被迫奉皇帝寶玺出降(不久即被誅殺),阿剌吉八失蹤。

     兩都之戰雖然隻是蒙古、色目高級貴族集團之間的一場内争,但是由于①東路蒙古軍元帥府于至順元年(1330)六月改為東路欽察軍萬戶府。

    據是,則這支駐軍或以欽察族人為主幹。

     他們掌握着中央政府和各行省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控制權,所以還是把大半個中國拖進了内讧的旋渦。

    當時各行省的傾向可以分為三個類型。

    一類如河南、江西、湖廣等省,被堅決支持大都的官員或諸王所控制。

    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蔑兒乞氏伯顔,十五歲即入藩邸為武宗侍臣。

    武宗即位後成為政府中樞的軍政要員。

    但他自仁宗朝起就差不多一直外放,所擔任的雖然也是行台長官、方面大員等要職,畢竟失去了在朝官“密近天光”的優越地位。

    燕鐵木兒發難大都後,受命南迎圖帖睦爾的特使明理董阿道過河南時,以所謀密告伯顔。

    伯顔當即表示:“此(指圖帖睦爾)吾君之子也。

    吾夙荷武皇恩,委以心膂。

    今爵位至此,非觊萬一為己富貴計,大義所臨,曷敢顧望。

    ”明理董阿遂拘執行省平章曲烈、右丞别鐵木兒,伯顔“集行屬明告以故。

    于是會計倉廪、府庫、谷粟、金帛之數,乘輿供禦、牢饩膳羞、徒旅委積、士馬刍■供億之須,以及賞赉犒勞之用,靡不備至。

    不足,則檄州縣募民折輸明年田租,及貸商人貨資,約倍息以償。

    又不足,則邀東南常賦之經河南者,輸止之以給其費”(《元史·伯顔傳》)。

    可見大都方面通過伯顔,不僅調動了河南,甚至還調動了東南地區的經濟資源來支持對上都的戰争。

    伯顔本人在圖帖睦爾赴大都途經河南時,親自勒兵扈從北行。

    在此之前,他已以“權署官攝其事”的方式,将親信安排到各郡縣,牢牢控制了河南局勢。

    到九月底、十月初,河南更成為抵拒響應上都的陝西軍隊東指京畿的重要屏障。

    湖廣行省平章政事高昌王鐵木兒補化、鎮武昌的威順王寬徹不花可能早與圖帖睦爾有密切交往,所以也在燕鐵木兒發難之初即擁護大都。

    江西行省亦因兩平章傾向燕鐵木兒而成為大都集團的積極支持者。

     另一類行省則對兩都之争持消極觀望的立場。

    大都傳檄各地時,江浙行省平章換住、高昉等态度暧昧,燕鐵木兒原拟“鎖系行省宰臣”,後來因為擔心民心震駭,易生他變,遂改為“給官舸”召省臣五人入京,另任親信明理董阿為江浙平章;高昉在赴都途中受驚而死①。

    上都方面也遣人從海上到杭州活動,雖然被行省當局戮于市,但仍不免“人心洶懼”,可見局勢并不穩定②。

    由于明理董阿的監臨,江浙行省始終沒有公開稱兵,而在大都從該地征調軍隊和物資時,它也還是基本服從的①。

    這與大都政權采取了盡可能不激發新對抗的正确策略,當有一定的關系。

    甘肅行省亦因省臣分裂為支持大都、上都的兩派,互相僵持而反側不安。

    直到兩都之戰結束,當地局勢才漸次明朗。

    四川和雲南的情形可能更特殊。

    西省宰臣雖然都無疑站立在武宗系一邊,但他們都欲擁立武宗長子和世?為帝,而對燕鐵木兒集團偏向圖帖睦爾的種種迹象極其敏感和警惕。

    所以兩都之戰進行過程中,四川和雲南對①黃溍:《史惟良神道碑》,《黃金華集》;蘇天爵:《高昉神道碑》,《滋溪文稿》卷十一。

    ②釋大:《送張子安序》,《蒲室集》卷七。

     ①據大:《送張子安序》,當時江浙行省因為“北方用兵”而“供給繁劇”。

    從江浙調軍往援潼關,未至而複遣還的記錄,見《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

     大都集團的觀望多于支持。

    圖帖睦爾即位以後,兩省先後起兵失敗。

    實際上他們都是站在和世?一邊反對圖帖睦爾&mdash燕鐵木兒集團的。

     最後一個類型如陝西、遼東等省,是上都集團的堅決支持者。

    遼東行省的軍隊,是圍攻大都的主力部隊之一,已見前述。

    陝西行省駐軍差不多與上都軍同時采取行動。

    其中路于九月二十五日入潼關,進據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西)。

    北路于九月末從大慶關渡黃河,破河中府(治今山西永濟),河東郡縣守官多棄城而走。

    惟是後兩路軍隊進展遲緩。

    北路在十月十五日方至晉甯(今山西臨汾),雖與自北而南的湘甯王八剌失裡互為呼應,但這時京畿地區的戰事業已結束,陝西軍繼續東進,其勢不過強弩之末而已。

    十月下旬,北路軍以餘勇進至潞州(今山西長治),此後軍心懈怠,終在十一月初投降。

    中路軍的情況亦相類似。

    它在十月末破虎牢關(在今河南荥陽和鞏縣之間),十一月上旬進逼汴梁(今河南開封)。

    這時全國局勢已基本穩定。

    大都政權乃遣使傳檄,放散陝西軍以示寬宥。

    屯于汴梁至虎牢關一線的陝西中路軍聞诏,“各已駭悟”(《元史·阿禮海牙傳》),終而從汴梁撤軍返陝。

    陝西南路軍出兵更晚,于十月中旬末取武關,十月下旬至十一月間向南攻占鄧州、襄陽。

    是軍亦于十一月中旬末奉大都诏命罷兵撤還。

    兩都之戰的餘燼至是始告熄滅。

     燕鐵木兒憑借他出色的政治謀略和卓越的軍事才幹,将帝位奪歸海山系後,海山長子和世?及次子圖帖睦爾之間争奪皇位的暗鬥便立即突現出來。

    燕鐵木兒既然居功自傲、一心以專任獨署的權臣自期,就必定要從鞏固自己權勢的角度出發竭力幹預新君人選。

    于是與南坡之變同樣驚駭朝野的血腥殺戮事件,再一次在元朝宮廷發生。

     第四節 明文之争和至順年間的“文治” 明文之争燕鐵木兒自大都發難之初,即屬意于出藩江陵的武宗次子圖帖睦爾為帝位繼承人。

    雖然他“且宣言已遣使北迎”武宗長子和世?于北邊,後來又矯稱和世?使者南來,“雲周王從諸王兵整駕南轅,旦夕即至矣”,但兩都之戰結束前,大都政權并沒有真正派使者去邀約過和世?南還。

    當時由大都通往漠北,不一定非取道上都。

    因此燕鐵木兒的這種作法,很難用兩京道路不通來解釋,應當别有用心。

    圖帖睦爾到達大都的翌月(緻和元年九月),燕鐵木兒即以“人心向背之機,間不容發”為谏,示意圖帖睦爾搶先即位。

    五天之後,圖帖睦爾在大都稱帝,以當年為天曆元年,同時宣布“謹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讓之心”(《元史·明宗紀》)。

     上都克複後,圖帖睦爾迫于元仁宗在大德末年“推奉聖兄、謙居儲貳” 的前例,遣使往迎和世?。

    寄居于西北宗藩封地的和世?,這時剛滿三十歲。

    根據叔侄相繼原則,他本應是仁宗的帝位繼承人,卻被逼迫流落北徼,因而博得北方宗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