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回 壯志切民生 事業千秋 當從此始 香光浮月影 清言永夕 相與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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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口,先就結伴起身。

    見江明紅着一張臉趕來,面有悲憤之容,均料受了阮菡的氣。

    阮蓮笑間:“我姊姊得罪你了麼?”江明接口答道:“二姊對我極好,怎會怪我?再說骨肉之交談不到得罪二字,我是想起心事難過。

    ”忽聽阮菡嬌呼“三妹”,阮蓮回顧答道:“我和大姊還有話說。

    ”底下還未說完,阮菡見三人一路,自己成了孤身,氣道:“我一個人走也是一樣!”阮蓮見她賭氣孤行,忙道:“我說完兩句話就來都不許,如今姊姊不疼我了。

    ”說罷朝着江明看了一眼,嫣然一笑,走去不提。

     江氏姊弟一路同行,因那地方太大,單是那片花林便有數十畝方圓,林中還有一條清溪,落花滿地,悄無人聲,花放水流,别有一種天趣。

    初次到達,不知壺公所種山田是在何處,急于尋到;江明因被阮菡提醒,既慎國破家亡之痛,同時想起這一路上不知怎的,老舍不得離開二姊,常把姊姊和三姊落在後面,雖然姊姊憐愛兄弟,不會譏笑嗔怪,照着那日錦春坪四人分成兩起時的神情口氣,好些可疑,越發面紅心跳,心生内愧,低着個頭,一言不發,隻顧盤算心事,連風景也無心看。

     小妹不知阮菡和他說些什麼,姊弟情長,想問,恐他不好意思,又覺二人情分素厚,形影不離已成習慣,忽然負氣走開,惟恐兄弟年輕情熱,話不留神;阮菡性剛,不似阮蓮溫婉,如其因此決裂,這樣佳偶,哪裡尋去?兄弟貌相又醜,照昨夜兄弟口風,難得有此知心愛侶,萬一中變,豈不可惜?昨夜兄弟曾說報仇之後便要完成祖父在日志願,把山中大片家财盡量分散苦人,打着救一個是一個的主意,隻救一人,必使拿了錢去買些用具田畝,或工或農或是讀書,看他才智能力,務令各安所業;不似尋常施舍,隻使對方不勞而獲,稍微度用,轉眼就光,并無大用,反倒養成依賴性情。

    再将所得取其十分之一,積少成多。

    自己雖算主人,隻是領頭籌計,專以救人為務,所得之财,并不以為己有,專作每年推廣助人成業之用。

    再将山中肥田多招苦人,平均分配,除設公倉,防備荒年而外,每年盈餘所得,再往别處開墾。

    似這樣推廣下去,年有增加,四五年内,故鄉一帶千百裡内自然均成沃壤,其餘各省各地山野之中,也可多出無數肥田和許多工商之業。

    假如機緣湊巧,外人聞風興起,人數土地自然越來越多。

    自己平日所結合的許多同道,除領頭力作而外,一樣躬耕,和大衆同一生活,表面也不露出絲毫形迹。

    乘着清廷天下初定,正想用假面具收拾人心之際,這樣提倡開墾,使大衆苦人安居樂業,自然不會作梗;而自己這班領頭的人,又無車馬宮室之奉、聲色犬馬之好,更不會引起當道忌恨。

    等到西南諸省開發出來,再由東南而達中原。

    它那假面具未揭破前,這大片和平雄厚的強大潛力也輕不使用,使大河以北人民望風傾羨,先有對比,再如水銀瀉地,慢慢引伸過去。

    暴君不出,人民能夠相安,暫且由它;隻要暴君一出,官貪吏酷,又向人民壓榨,便揭竿而起,立似極大的地雷突然爆發,無論清廷多麼兵強将勇,決敵不過這樣全國一心的廣土衆民。

    由此便把這幾千年來,不問賢愚好壞是人是鬼,均由子孫世襲,隻知一家享受,把廣土衆民視為私人财産,生殺由心,随便搜刮危害、壓迫奴役,還認為是天經地義,稍不合意便加慘殺,還不許人說一句話、喘一口氣的帝王專政,全數去掉,永除大害。

    一切當政的人均由民選,數年一任,各順民情風土習俗,分省而治。

    中央雖主大權,因是官由民選,各省人民均有參與,政由衆議,不是一人之私所能左右福禍,隻管令出必行,均經這班人民所選賢能之士苦心研讨,無一輕發。

    即或限于境地風俗,人民習于苟安,不願更張,自來改革興建之始,有所喜必有所惡,得乎此常失于彼,開頭難免有人不便,甚或增加勞苦,引起損失,但是前途光明,福利在後,隻要法良意美,終于苦者轉樂,樂者更樂。

    地方執政的人再要奉行得法,善于勸導,先使人民生出希望,跟着又有成效,并不消多,隻有一兩件事得到收獲,以後無論是何政令,不問利之大小遠近和眼前有多困苦艱難,人民均知國家為他們造福,暫時困苦艱難并不相幹,将來好處不知要大出多少倍,自然勞而無怨,踴躍争先,隻求子孫萬世之利,不再計較目前勞苦損失了。

    照此下去,全國人民都成了一樣,不會再有貧富尊卑之分,以及大魚吃小魚,小魚再吃小蟲的現象,國家一天比一天富強,人民也一天比一天舒服,苦樂勞逸和貧富無不相均了。

    就因所業與智能高低之不同,難免還有一點差異,但這類人大多有功于民,各以本身之力取得自然收獲,無一非義之财,因其功在國家,為人民造了許多福利,受到舉國人民敬愛,便是所得稍多或是受到國家優遇厚酬也是應該。

    并且這時人民全臻安樂之境,年有盈積,勞作之餘,想得一點好的享受也全辦得到,算起來不過名望較大,别的仍和衆人一樣生活,并無過分高低之差,有什相幹?因無私自操縱,一意孤行的人,舉國一心,同登樂土,自然家給民富,各安所業。

    大家一樣,更無妒忌羨慕,也無争鬥搶奪,人民都知守法,以自私自利為恥,久而六合一家,世界大同,連外邦遠土也聞風感化。

    凡是人類都相親相愛,同力合作,從此永遠和平安樂,哪裡還有兇殺争鬥之事等語。

    說時,阮蓮笑他欲望太大,說來容易,真要做去,真比登天還難。

    阮菡在旁,便不以妹子之言為然,說移山填海,有志終成,前古人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本極安樂自由。

    自從有了帝王,人民方始落入苦境,幾個有野心的兇人隻顧富貴享受,自私自利,好容易兵連禍結,把億萬人的天下霸占成了私産,便一意孤行,為所欲為,并還創出許多不近人情的愚民之談,不是皇恩浩蕩,世受國恩,應當如何盡忠報主,為他奴隸,便是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任憑宰割殘害,哪怕滅門九族,也不應該出一句怨言。

    最可笑是臨死還要謝恩,做鬼也要為他出力,想出許多花樣,不能自圓其說,偏是大言不慚。

    請想一個人生在世上,不問士農工商或是做官,哪一個不是以本身志能勞力取得所獲?如說食人之祿,無論何種行業,均有主從。

    皇帝等于一個大地主和一家大商店,不過他把廣土衆民霸占以為己有,仗着極大暴力壓迫人民,不許再有第二家存留,由他獨吞而已。

    做了夥計的人本是合則留,不合則去;臣子好壞賢愚姑置不論,便在他那十載寒窗一舉成名,再憑資曆磨到老死,使千萬才智之士消磨志氣,受他牢籠而不自知之,也無法擺脫的曆代愚民政策之下,做了他的官吏并非容易。

    雖然此舉無謂,也是心身交瘁,并非不勞而獲,為什麼到了他這皇家那裡,便要雨露雷霆均為恩澤?讨得他的歡喜,便是高官厚祿,不次之升,做了公侯将相,再把那一套抄了底方,又去壓迫比他小的官吏和大多數人民。

    稍有不合,或是看見民生疾苦,說上幾句公道話,犯了逆鱗,或是說錯了一兩句話,違背一點繁文缛節,再不喜新厭舊,看那奴才不大順眼,立時便加慘殺,危及妻子,甚至連累無辜親族一同遭殃。

    哪怕死得冤枉,不明不白,還認為是理所當然,違背君心,先是死有餘辜,偶然事後想起殺得冤枉,問心不過,稍微加以昭雪,加點虛榮的封贈。

    死者何知?毫無所得。

    一班頭腦冬烘的史家和許多捧臭腳的奴才,便認為是君聖臣賢,千秋佳話,一時稱頌,侈為美談,真個滑天下之大稽!從上到下,大家口是心非,一律混蛋。

    當皇帝的做了害人的大惡事,還要博得美名,固是便宜被他一人占盡,下面的臣民明知虛僞,還要歌功頌德,永無一人敢說一個不字。

    這還是人雖兇橫殘忍,稍微還能分辨善惡的暴君所為,如是那些人既兇橫殘忍而又愚昧無知、冥頑不靈的獨夫,更連這套假面具都不會做。

    所以那些心裡明白,名利之心較淡的才智傑出之士,明知這班讀書做官的人,為了一點富貴功名,把整個心身送于别人,做那終身奴隸,實在蠢得可憐,這幾千年相沿未改的帝王專政由來已久,積重難返,自己隻管明白,無奈本身力量與必有的條件學識不夠,不能聯合人民将它除去,更無這大膽勇。

    本心不願長期受人壓迫淩辱,可是一為平民便受許多欺淩苦難,隻得逃人深山去做自了漢,好歹落個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不問貧富勞逸,到底心身安泰,少受麻煩侮辱。

    所謂名缰利鎖,紅塵煩惱以及伴君如伴虎等傳說,多是過來人的說法,而自古及今許多高人隐士,也多半是由此而來。

    明明深山荒野比城市中生活刻苦得多,就是風景多好,日用衣物也有許多不便,好些必需之品更非個人之力所能生産,為何人山惟恐不深,甚而避世若仇?是什原故呢?那一心向道,意志堅定,專一苦修,心神别有寄托的有道之士本是鳳毛麟角,又當别論。

    同是一個人,苦樂勞逸反其道而行之,以獨居深山,離群索居,形影相對為樂,哪有此理?假定沒有暴君專政,人人安樂,各以才能勞力取其所得,事情一完,自在逍遙,各随性之所喜,沒有欺淩壓迫,不論城市山林全是樂土。

    就是性喜登臨,那些名山勝景都成了大家暇時随意遊賞之地,也不會老死深山不履塵世,專一度那凄涼寂寞的歲月了。

    因暴君專政,生殺由心,人的富貴窮苦隻在他言語指顧之間,貧富貴賤自然不均。

    加上那些得意奴才和連帶的親友再一作威作福,魚肉人民,善良的忍氣吞聲,受到苦痛剝削;好惡的和無業遊民便想出種種方法獵取功名财富,巧取豪奪相習成風,上行下效無所不至,于是生出許多貪官污吏、土豪惡霸,看了皇帝的榜樣,覺着所用的人也無異于自己的私産和人民奴隸。

    我是食君之祿,他也吃我的飯,照樣可以生殺予奪,為所欲為。

    雖因皇帝沒有公布随便殺人的條文,偶然打死幾個家奴使女、佃工貧民,或是和皇帝強娶民間婦女、做他妃嫔宮人一樣,霸占、強搶人民妻女,也都認為無什相幹,成了家常便飯,不以為奇。

    即或苦主告到當官,被害的如是尋常人民,或是勢力較小的對頭,機緣湊巧,碰着清官,偶然也能得到一點公道;在他财勢暴力、淫威之下,十有八九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得到幾個賣命錢和遮羞錢也就拉倒。

    否則,當此官貪吏酷之時,一人興訟,全家失業,一人犯案,四鄰不安。

    好了家産蕩然,能保得本身算是便宜;一個不巧,對方來個斬草除根,便是家敗人亡。

    被害的再要是他所用下人佃戶,官府因自己也是這些地主惡霸一流人物,如與伸冤,無異助長刁風,心中先有主奴偏見,甯使死者含冤、生者被屈,決不幫助弱者。

    好了令主家給上幾個臭錢,一個不好,對方财勢再大一點,還要反咬一口,給被害人加上許多罪名,甚或處死,冤上加冤,屈上加屈。

    這等暴虐無理的現象,人民不能安生,日子一久自然激怒,發生民變,天下大亂。

    可是起因雖由于人民反抗暴政,将那暴君推倒,在積習相沿與為首的人功利自私、欲望無窮的傳統惡習下,他也成了帝王,大衆人民奪回來的天下,仍歸少數人霸占了去。

    此時民心厭亂,能得稍安于願已足,自然無事。

    而這換湯不換藥的帝王君主和他手下同黨,大都起自民間,知道一點民間情況,隻管争權奪利,自私念重,還能稍微顧全一點大局,好些事雖是假仁假義,肯做總比不做的好。

    而每一代中,也必有幾個來自田野、關心民衆的大臣,雖無久遠之計,到底還能相安些時。

    可是開業的君王年老必死,第二代出生年早,那些老人也未死盡,還能照樣抄方,做将下去。

    以後便是生長深宮,與人民天地分隔,全憑左右爪牙操縱誘惑,于是一代不如一代,驕奢淫扶,無所不為,不殘民以逞便算明君。

    像唐玄宗開元中年,隻管寵信楊妃和楊國忠、李林甫那樣奸臣,日夜荒淫,窮奢極欲,當漁陽鼙鼓未動以前,人民仗着年景好,家有蓋藏,不緻當時窮苦流離,也算是個好的。

    所以每一朝代在君王統治之下,從來少有四五十年太平歲月。

    宋仁宗有何過人之處?隻為心有主見,不聽婦人女子和太監的話,不大興土木、勞役人民,也不好大喜功,穩穩當當做了數十年天子,人民便真個當他祖宗一樣看待,死後舉國同哀,出于本心。

    可見人民欲望真個有限,隻要不侵害他們,能使安居樂業,便自感激不盡。

    像宋人所做“桑麻不擾歲常登,邊将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醒,春風吹淚過昭陵”這首詩,表面好似歌頌兩個君王的恩德入人之深,實在是對那許多曆代暴君的一種譏刺。

    可見好皇帝難得,連那守成的令主,數千年來都沒有幾個好的。

    你想,每過數十年必有一場大亂,當時起事人因為領導不良,或是暴力強大、爪牙太兇,抵敵不過,真為民變民怒,受不